山上山下

2020-09-06 13:37钱友红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横山岗亭小翠

钱友红

糖村西北有座山,是横山,东南有条河,是千里湖。

一家国企依山靠水,建了抽水蓄能电站。抽水蓄能,少不了水库。于是横山顶上建了座水库,横山脚下也建了座水库。糖村人称山顶上的水库为上水库,山脚的水库为下水库。

上水库设了岗亭,由万志良把守;下水库也设了岗亭,由万志国把守。万志国和万志良同是糖村人,都五十上下。万志國虚长两岁。碰巧的是,两人都光棍。万志国一直未娶,万志良中年丧妻。

说到万志良,万志国锁眉。

万志国锁眉,不是毫无缘由。自从两人做上保安,镇守上下水库后,万志良就没安宁过。

万志良喜欢显摆,逢人便说,今天有多少游客去他那儿游玩了;站在他那儿看风景,能看到千里湖堤坝,还能看到凤凰市政府大楼。若有人问看得清楚不清楚,万志良口沫四溅,说站得高,看得远嘛,千里湖的鳙鱼昂出水面吐泡沫、市长在政府广场发表演说,都看得一清二楚。万志良明明在胡扯,糖村人偏偏信这个邪,邪乎到哪怕万志良放的屁糖村人都轻而易举地相信那是个香屁。万志良张口闭口他那儿、他那儿的,听起来上水库岗亭是他修建的一样。更让万志国要吐血的,遇上万志国,万志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今天你那儿有人来了吗?弄到香烟了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翻啊寻的,终于翻到一支黄南京,递给万志国。万志国清楚,这种中档烟,万志良看不上了。万志良看不上,才给他的。在万志良眼里,他就像个要饭的。万志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把那烟掐得粉碎,甩出半里路。

夕阳西下,凉气袭人。

万志国就着花生米喝酒。酒廉价,苦,特苦。万志国抿一小口,捏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呀嚼的,像老牛嚼烂稻草。大黑狗一眨不眨地盯着万志国,巴望有饭菜屑子漏下。

万志国又抿了一口酒,恨恨地想,你万志良有什么好拽的,就是看门狗的命!又觉得不妥,万志良是看门狗,他不也是看门狗了?又想,要是能让万志良变成狗,他就豁出去了。反正只要能杀杀万志良的威风,他牺牲一点,值得。

大黑狗许久没等到饭菜屑子,不满地低哼一声。万志国夹了一粒花生米扔去。大黑狗张嘴接住,咬得嘎嘣嘎嘣响。万志国说,一粒花生米也咬得这么欢,丧家犬的命!遭到突如其来的呵斥,大黑狗缩在一边。

同行必怨。万志国的怨,已成恨了。而且,万志国心里的恨,长得像横山脚下的野树野草,满边满沿,蓬蓬勃勃。

这些都是大黑狗所不知晓的。

万志国坐在下水库岗亭门口,脸黄僵僵、干瘪瘪的,似乎只需一丝火星,便可点燃,点出熊熊火焰。

下水库岗亭又是完败。下水库岗亭完败,就是守岗亭的万志国完败。

万志国始终不敢相信,一整天,怎么没游客光顾,一个也没,甚至连麻雀都不从下水库岗亭上空飞过。怎么有三十二辆轿车去上水库游玩?就算整宿不合眼,万志国也想不出所以然。万志国满脑子的,是万志良在上水库岗亭里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哼着小调,有轿车驶近,摇下车窗,来人满脸堆笑。万志良呢,不紧不慢地伸长脖子,伸得和驴脖子似的,还装模作样地问话,然后假装不以为意地接香烟。那烟好,黄金叶、软中华、硬中华……都是好烟!三十二辆轿车,就算一辆车一支烟,也有三十二支。更何况,遇上慷慨一点的,丢个一包两包,也不稀奇。

万志国盘算再三,决定去找糖村汤传良书记。

万志国去村委。大黑狗跟后面,不远不近。万志国步子大一点,大黑狗就快一点;万志国步子小一点,大黑狗就慢一点,始终保持这点距离。照往常,万志国知道大黑狗会黏着自己,撒个娇,献个媚,或跑到前头引下路,或站在跟前轻轻咬下裤管,甚至跃起用湿润的舌头舔下那晃荡的手指,但大黑狗今个儿没有。出门前,万志国和大黑狗打过招呼了,让它在岗亭守着。人家万志良守岗亭,你大黑狗就不可以守岗亭?可大黑狗像没听到似的,就这么癞皮狗一样跟着。他万志国离开岗亭一会儿,大黑狗不守谁守?倒不是怕保安队长查岗。各人头顶一片天,脚踏一片地。岗亭就是他的天和地。万志国不是天神,也不是土地公公,但守护这岗亭,是他职责所在。

万志国边走,边瞄了一眼横山,心里的怨恨冒啊蹿的。要么把上水库岗亭拆了,要么我去那岗亭。万志国边走边嘟嘟囔囔,跨进了汤书记办公室。

大黑狗在门口探头探脑,也许它清楚,这地方不是谁都可以轻易踏入。

汤书记毕竟是村书记,平日里脸摆得端正,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

汤书记说,来啦?

万志国说,来了。

汤书记说,有事?

万志国说,要么把上水库岗亭拆了,要么我去那岗亭。

汤书记一下被整蒙了。万志国意识到该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不能掐头去尾。但有些事,还真说不清楚。

于是万志国说,我去上水库岗亭守几天。

汤书记问,为啥?

万志国说,不为啥,就是想和万志良换一换。他在山上,我在山下,快一年了。山上山下,风水轮流转。

汤书记说,找我不管用。

万志国觉得汤书记在推托。他堂堂一个村书记,糖村的老大,管着四千多号人,向来说东不西的,即便电站老总,也让他三分,说话不可能不管用。

万志国说,做保安是你安排的,到上水库守岗亭,你也能安排。

笑话了,帮你讨了老婆,还得帮你下种生儿子?汤书记说时,脸板得死死的,不像开玩笑。

万志国脸黑了。汤书记戳到了万志国痛处。万志国至今孤家寡人。他汤书记帮着找工作了,什么时候帮着讨老婆了?即便真是汤书记帮着讨了老婆,也不能乘胜追击帮着下种生儿子,这分明不是他汤书记的自留地呀。汤书记这话有点过分,有点霸道了,就像汤书记家的蝗虫,吃稻吃过了界线,吃到万志国家稻田了。

万志国气鼓鼓的,转身出了办公室。门口的大黑狗没来得及避让,恰好撞上了。万志国急踹一脚,说啥货色,这地方是你来的?

大黑狗远跑几步,夹着尾巴,茫然地望着万志国。

万志国再也没想到,找汤书记解铃,解了一身骚。

万志国孤零零的。下水库就是冷宫,他被打入冷宫了。

大黑狗倚在不锈钢移门边,往日的神气活现早已不见。它搞不懂,主人万志国近日为何凶巴巴的。惹不起,躲得起。大黑狗选择了退避三尺。

万志国开始怨汤书记。

从下水库岗亭换到上水库岗亭,多大的事?竟安排不了?分明不想帮。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汤书记帮着安排了保安工作,为啥就不再帮一次?让他和万志良调换一下,至少两人轮换,上水库下水库,一人一年,轮流把守,多简单的事啊!

万志国瞥了一眼横山。万志国瞥的那眼,根本瞥不清楚上水库岗亭,更别说把守岗亭的万志良了。

万志国继续杂七杂八地瞎想。他想到了进电站做保安时的情景。去年夏天汤书记特意上门问他,愿不愿意做保安。天上掉下馅饼。这活儿不出力不出汗,整天坐坐躺躺,简单省事,他万志国家的大黑狗也能胜任。上水库下水库两个岗位,汤书记让万志国任选其一。万志国脑筋骨碌碌转,下水库在山下,挨着村子,来回方便;上水库在山上,上去一趟不易,整天悬在半空,神仙似的,但远离凡间。万志国很快选了下水库岗亭。汤书记说认准了?万志国说认准了。汤书记说不反悔了?万志国说谁反悔,就是他小爹日的。汤书记说,还真怕你冒出个小爹。说完,汤书记笑呵呵的。

去找汤书记,明显是反悔了,难怪汤书记脸板着,就像紧闭的铁门,钢钎都撬不开。

又过了半晌,万志国开始觉得怨汤书记似乎是不应该的。没有汤书记,就没有他万志国现在的日子。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安逸多了。做保安前,用惨不忍睹形容万志国,毫不夸张。口袋里空瘪瘪的,吃饱问题不大,想弄点鸡鸭鱼肉什么的,得算计来算计去。做保安,工资不高,但每月一到日子,嘀嗒一声,手机响了,一瞧,三千大洋到账,像女人的那事,准得很,心安得很。更关键的是,做保安后,糖村许多人见了他笑脸多了。而这些转变,都离不开汤书记。

下水库和上水库的待遇有天壤之别,完全出乎预料,但这是万志国认准的,不是汤书记强行安排的,怪谁?只能怪他万志国,决不能怪汤书记。这点事理,他还是懂的。再说了,即便怪汤书记,怪得起吗?他有什么资本去怪管着四千多号人的汤书记?

想到这里,万志国内心一阵发紧,当时气呼呼地甩出汤书记办公室实在鲁莽,至少应该打个招呼,如果汤书记记恨了自己,该如何是好?万志国的脸一阵燥热,越发觉得汤书记的那番话一点不过分,不霸道。万志国继续深想,汤书记说帮我讨老婆?那敢情是好,那汤书记就是爹,只有爹才会帮儿子讨老婆;汤书记还说帮着下种生儿子?下就下,他汤书记下种生出的儿子,绝不会是孬种。龙生龙、凤生凤,说不定汤书记帮着生个小村书记,那时小书记还不照样脆生生地喊我万志国爹!

起风了。

山里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一样,清爽透明。万志国凝视下水库。水清澈湛蓝,像小孩的眼睛。绕着下水库四周砌成的浅灰色大理石栏杆,显得庄重宁静。下水库不美吗?下水库就是个小美人。为啥就没人光顾?刚宽慰了一些的万志国,又陷入了闷闷不乐。

横山脚下、山腰处都黑秃秃的。春茶采摘完毕,茶农们照例将白茶修剪了,等待冒出新枝条。剪割后的茶山像秃顶的老头,丑陋不堪。万志良眉开眼笑的模样又浮现眼前。离五十还差一岁的万志良开始秃顶了,丑陋程度不亚于修剪后的茶园,奇丑无比。

万志国穿上保安制服,对着镜子检查是不是有哪里皱啊破的,然后戴上帽子。戴正了,才有保安的样子。万志国对这制服特有感觉,不穿,什么都不是;穿了,就是保安,就是守护神,不仅守护自己,还守护这片天和地。万志国把岗亭内外打扫一番,再检查一下装备:瓶里辣椒水有多少,电警棍的电充足了没,铁叉是否放在门边,随即就能操在手里,以防万一。这些都是保安队长岗前培训时交代的,万志国牢记在心。万志国不知道其他保安是不是这样循规蹈矩,尤其万志良,他肯定吊儿郎当的。

忙活完,万志国端了张竹椅在岗亭门口坐着,眼睛时不时往横山瞄,往横山顶上的上水库岗亭瞄。万志国不再怨汤书记,但对于万志良的怨气,一点没消,去上水库岗亭站岗的愿望,一点没退,不但没退,还有越发强烈的倾向。才不到八点,又有小轿车晃晃悠悠地往山顶上驶,一辆、两辆,半山腰盘山公路上还有一辆,大的,是中巴车。眼睁睁看着一辆辆车像鱼儿一样游向横山,万志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万志国只恨自己不是孙悟空,把自己的岗亭搬到上水库,把万志良的岗亭一脚踢下。

万志国照例郁闷地自斟自饮,一个人影在不远处晃过,是小翠?

万志国伸长脖子,小翠,去哪啊?

小翠说,去茶园看看。

小翠脸白亮亮的,眼睛闪着波光,胸前鼓鼓一堆,真养眼。

万志国不由得咧着嘴笑。

小翠说,笑什么笑,痴了啊!

万志国说,真痴了,看到花,闻到香,就痴了。

小翠咯咯地笑,腰肢、屁股扭动得更带劲。小翠背颈上绕着一抹丝巾,粉红色的,像火一样艳,快烧到他心口了。小翠走远了,万志国才觉着脖子有点酸。

小翠是汤书记的堂侄媳妇,是糖村一朵红艳艳的牡丹花,招引了不少蜂啊蝶的。万志国也想做蜂做蝶,可是以前穷,人家眼睛从来扫都不扫。现在多少有几个闲钱,却不敢了,担心汤书记知道了,一脚把他从岗亭里踢出。

想做蜂做蝶,没胆量,想去上水库岗亭,去不了,万志国觉得真窝囊。于是万志國把所有的怨恨一股脑泼向万志良,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定要把这钉砸烂了,把这刺挑碎了,万志国狠狠地想。

又是一天,万志国起了床,先扫地洒水,然后擦门,抹布擦了一遍,用清水过一过,再擦。万志国将下水库不锈钢移门,擦得贼亮贼亮。大黑狗帮不上万志国什么忙,在一旁转悠,看到不锈钢移门上隐着一只黑狗影子,便探上前嗅一嗅,偶尔警觉地吼上一两声。大黑狗洪亮的声音,从清晨的横山脚下,向四处扩散,不想被山体挡住,像回潮的波浪,缓缓而归。

万志国仰望横山,山上的岗亭依稀可见。万志国深深地叹气。和万志良换岗亭的事一直搁着,万志国有些茶不思、饭不想的。于是万志国又开始喝酒。酒就像遗忘剂,一喝,什么烦心事都乘着横山顶上的云,飘走了。

万志国多喝了一盅,晕晕乎乎的。他合乎着眼,恍恍惚惚的竟然做了梦,梦里有许多游客涌来,让他应接不暇。万志国笑脸相迎,屁颠屁颠的。那些游客彬彬有礼,满脸感激,一支支香烟递过来。万志国有些激动,心都快飞起来了。他手忙脚乱的,一边接烟,一边不停地按不锈钢自动门按钮。绿色按钮一按,门开了,游客进去了;红色按钮一按,门合了,游客想进去,他万志国不乐意,只能干着急。门的开和合,游客的进与不进,要万志国的手指“说”了才算。万志国掌控着一切。

大黑狗的吼叫声惊醒了万志国,睁眼一瞧,又是小翠。

万志国说,小翠,又去哪?

小翠说,茶园。

万志国说,过来坐坐嘛。

小翠说,不坐。

万志国说,我们去下水库转转。

万志国知道,下水库堤坝两侧樱花还开着,还有月季、海棠,都相继开了。其实,就算没有这些花花草草,下水库景色也美着呢,碧波荡漾、汉白玉栏杆、堤坝边上寻食的各种水鸟……都值得一赏。

小翠说,万志国,去转什么转?想吃老娘豆腐吧?

万志国嘿嘿地笑。

你笑个屁,小翠说,想吃豆腐,得有金刚钻啊!

万志国止住笑,问,什么金刚钻?

连什么金刚钻都不知道,还想吃老娘豆腐?小翠大声笑着,远了。

万志国一头雾水。半晌,万志国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说,什么东西?还真当自己牡丹花了?

万志國去山上岗亭的事,一直没着落。

清晨,万志国照例来了三十个三十米往返跑,三十个俯卧撑,三十个仰卧起坐。这是万志国每天的必修课。保安队长说过,做保安,要当军人去做,首先是体能。这样一强调,强调到万志国心里去了。不需监督,监督不监督一样,早锻炼是万志国的自觉行动。凭良心说,万志国从心坎里稀罕这份工作,觉得捧上了金饭碗,再也舍不得这碗缺口了,豁边了,摔了,碎了。晨雾中万志国锻炼的场景,是横山脚下一道风景,可惜欣赏者只有一人,是他万志国,至于山顶岗亭里的万志良,也许会看到,但万志良不是欣赏,是什么?万志国用脚丫想,也能想到。万志良最擅长冷嘲热讽。

空闲了,万志国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去山上的柏油马路。万志国发现,除了游客多,糖村人进进出出的也多,当然他们不是去山上欣赏风景,而是拔小笋、侍弄茶园,比如小翠,就是其中忙进忙出的一个。

夏季即将来临,空气里漂浮着燥热骚动的气息。万志国惊奇地发现,小翠上横山特别勤。小翠打扮得光鲜亮丽。昨天说去瞧瞧白茶园有没有虫,明天讲看看嫩芽冒多长了。小翠怎么变成这么勤劳的茶农了?万志国起了疑心。

为了保险起见,万志国特意观察。每次小翠太阳落山前上横山说看白茶园,花枝招展的,一去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根本没看到她下山的人影。

终于等到一天,小翠骚情地从横山脚下走过。

万志国带着大黑狗悄悄跟着。万志国让大黑狗不要出声。大黑狗像听懂了似的,不住地摇尾巴。果不其然,小翠在半山腰的白茶园兜了一圈,还蹲下撒了一泡尿。万志国听到小翠撒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看到了白花花的屁股,不由得心里一激荡,掐了手臂一下。万志国多了一丝担心: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如果小翠真是看茶园那可怎么办?小翠尿毕,又在白茶园兜了一圈,果真上横山了,直奔上水库岗亭而去。小翠轻车熟路,到了岗亭,拉门,嗖地钻了进去。

天黑了。岗亭里的灯很快熄灭。不远处的松涛,像波浪似的,一阵过后,又来一阵。过了一会儿,松涛声中,夹杂着女人痛快淋漓的呻吟,传出很远。万志国想,小翠够浪的,顺风的话,山下岗亭准能听到她浪的声音。

万志国真想把门踢开,带着大黑狗冲上,任其拼命撕咬。

万志国终于忍住,带着大黑狗下了山。

万志良被辞退了。

在万志国将手机里的图片和录音一并发给汤书记后,不到十天。被辞的理由,说万志良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他人财物,金额不大,但影响挺坏,毁了电站的声誉。万志良灰溜溜地回到糖村。有人问万志良,做得好好的,为何突然不做了?万志良不吭声,被问急了,说遇上鬼了。

万志国如愿以偿,做了山上岗亭保安。清晨,万志国照例早起,进行体能训练。至于酒,自上山第一天就戒了,戒得这么彻底干净,他自己都没想到。体能训练时,万志国增加了一项,沿着绕上水库的柏油马路小跑一圈。白天,万志国忙,忙得想有孙悟空的分身法。那些上山的游客,果然豪爽殷勤,好烟一支又一支,一包包的,也是常事。万志国暗自窃喜,真是老鼠掉进白米缸了。偶尔空闲了,万志国四处眺望,欣赏大大小小的碧绿茶园,倾听远村近寨的鸡鸣狗吠。万志国豁然开朗,飘飘欲仙。

这种美妙的感觉,就像头顶的流云,片刻就悄然逝去。不到几天,万志国发现独自待在山上,就像孤雁。白天还凑合,一到夜晚,清寂至极。山上乌鸦哀鸣、野狼长嚎,令人毛骨悚然。大黑狗也不适应,直哼哼,吵着闹着要下山。

汤书记带着客人上山过一次。万志国立正敬礼。

汤书记说,问你个事。

万志国说,汤书记,请说。

汤书记说,人这个字,怎么写?

万志国读到小学四年级,这个问题,自然难不倒他。万志国认真地用手一撇一捺比画。

汤书记说,人,要立得正,一撇一捺必须张好。你瞧瞧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被汤书记奚落,万志国的脸红到脖子根。汤书记对万志国没留什么好印象。没留好印象的,还有一个人,小翠。一次见到小翠,她紧绷着脸,柴刀都剁不进。万志国凑近,想搭讪几句。

小翠说,小瞧你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还真藏着金刚钻!

小翠的话里裹着刀子。万志国一时语塞,等反应过来,想争辩几句,小翠已扭过屁股,走了。至于万志良,万志国猜万志良恨他能恨出一个血窟窿。于是万志国整天整夜待在山上,不再回糖村。

又是一个深夜,万志国横竖睡不着,索性起床,开门。山下灯火星星点点,随风摇曳。借着微弱的灯火,万志国发现糖村很小,下水库也小,至于山下岗亭,小得像鸡窝。

万志国感叹,山上看山下,山下看山上,风景完全不一样。

万志国突然想到,下水库堤坝边的樱花谢了,月季、海棠或许还开着。什么时候,他要去走一走,看一看。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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