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之诗(8首)

2020-09-08 06:34刘春
长江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歧路邻家

刘春

兴安:一个地方

我要说的这个地方,不在北国

没有“岭”作为后缀

前边也无所谓“大”或“小”

她就是一个地名,在西南方向

安安静静,清清爽爽,不卑不亢

高处是一条河流的源头

可以想象神仙如何手搭凉篷

俯瞰大好河山

低处是水,是两千年的鬼斧神工

是湘,是漓,是千百万生灵的福祉

她经历过无数喜悦和苦痛

但她不说,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在西南一隅,在大地之上

像我热爱的诗歌,从来不在高处欢呼

也从不在低处哀号

每一笔每一画,都是对兴盛的向往

安乐的渴望,以及不露痕迹的

赞美

风吹过

我喜欢那些沉默寡言者

他们心里肯定也有很多痛苦

但他们忍住了

我觉得他们是哲人

他们知道不欢呼,幸福不会减少

哭泣和嘶喊也并非必需

只要真正爱着。所以

如果有人逼你接受苦难,咬紧牙关

推开它!推不开的那一部分

就像他们那样

大大方方地认领下来

我喜欢这样的早晨

空气就是空气原本的味道,风吹过

湖面拂动一丝细微的波纹

往事

我见过许多河流

长江,珠江,岷江,湘江,怒江

沂河,淮河,黄河,大渡河,红水河……

他们都是一样的,适合恢弘的大词——

宽阔,宏大,浩淼,汹涌,激荡

奔腾,咆哮,澎湃,舒缓,磅礴……

而我并没有爱上他们

我爱歧路村那条没有名字的小溪

我曾经拥有过她的一小段

如今她已消失不见

回忆之诗

一首诗完成了

另一首正在开始

这是否意味著

一种事物存在的代价

是另一种事物的消逝?

比如现在

我写下“歧路村”

就发现它已离我太远

我不再熟悉昆虫的合唱

与牛羊的沉默

少年攀爬过的树干

比时间更早枯萎

而它们身下

一棵小草正在抬头

多少年了

我无法写出一首

过去之诗、回忆之诗

就像面对母亲

所有的孩子

都不会露出膝下的疤痕

一切的一切

你无法解释某个词语,比如“一切”

是指所有的物品还是毕生的积蓄

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内心的全部想法,抑或是那些

难以启齿的爱欲,日积月累的

愤懑,无所适从的纠结……

你必须全盘托出,如同不曾拥有。

而这些可能都不是,它可能只是一个词

一种对外并不存在的虚空

比如幻想,爱慕,深夜的饮泣

比如疑问,挣扎,无法根治的顽疾

好的,这些都属于你,请妥善保管。

而你也热爱它们

就像有的危险你明知它危险

仍飞蛾扑火般地交出自己

有的疼痛你无法忍受但必须咬紧牙关

这种幸福根植在骨头里

你没法完美说出但没有人可以拿走。

现在,你已经明白什么是生活了

与仇敌敞开双臂拥抱吧

把大词从诗篇中删除吧

为悲伤换上欢乐的外衣吧

阴翳的天空上神温和地注视着我们。

亲人

你记得这些树,这些土生土长的乡亲

在原野上独自生活

或聚成一大家子相依为命

樟树最有个性,喜欢独来独往

柳树太多情,风一来就向人招呼

梧桐枝叶稠密,是飞鸟的天堂

松树的枝干暗含诱惑,总让松鼠好奇

银杏的怀里掖着最好的宝贝

梨树一年四季都摆出冷淡的样子。

初冬,去胶树林野炊吧,一些人捡枯枝

另一些人用泥块搭建未来

夏夜,大榕树下常常生起篝火

萌动的青春在热气中奔突

枫树和乌桕太执着了,要合力把秋染红

香椿从不主动,它特别的体香

总能迷倒一小片春天。

奶奶走的午后,你一个人走进白桦林

抱着树干大哭

你从苦楝树上摔下来,至今

下巴仍留着淡红的疤痕

邻家的桃树,哦不,邻家的桃子令你迷恋

一条竹叶青从山茶枝头滑下来

吓得你掉头狂奔……

在平原,这些树木越来越少

它们的身体已分解为衣架,沙发

床,灰烬,尘埃

它们聚集的地方成了荒地,或建起房屋

但你心里仍有一棵树在生长

仍有一片林子守着少年时的秘密

每一次想起,熄灭的篝火

就会重新燃烧起来

铁的传说

硬骨头只是传说。那些原料

不必经过火的考验,也会提前撇清自己

都是不好意思,多多包涵

都是将心比己,万望体谅和理解。

你也一样。起风前你浑身灼热

像铁刚刚放进炉膛

风起后就开始慌张凌乱,竖起领子

顺手把所有门窗关上。

但你无法挪开心里的硬块

它梗着,不让你轻松

它是你无法甩开的羞愧,将你的一生

笼在漆黑的注视中。

另一场雨

如果这场雨要持续一夜

悲伤会不会相应上涨几毫米?

它的声音紧张而尖利

像不像狐狸对老虎的训斥?

昨天还好好的鱼,今天就死了

是因为腮的问题

还是谁改变了河流的水质?

我从单位夜班出来,刚过解放桥

就被堵在七星路口——

一场雨在制造洪水,另一场在心里飞溅

像无人堪说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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