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萨尔运动:印度的左翼激进主义

2020-09-10 07:22王晴锋
外国问题研究 2020年1期

[内容摘要]纳萨尔运动是当代印度极端左翼激进主义的典型形式,纳萨尔派否认压迫性政体之合法性,组织低种姓、部落等边缘化群体暴力推翻资本主义政权。虽然20世纪60、70年代之交的纳萨尔巴里起义很快被西孟加拉邦政府镇压,但此后革命力量进行了重组,并在90年代中后期卷土重来。纳萨尔派在印度中东部地区形成了“红色走廊”,尽管其影响力可能被印度政府和主流媒体夸大,但它确实改变了偏僻农村地区的政治和社会生态。学术界对纳萨尔运动的研究可以分为“延续说”和“断裂说”,前者强调历史延续性,将各类左翼激进主义统合在“纳萨尔主义”的旗号下;后者认为毛派运动不同于纳萨尔运动,两者在斗争对象、地域范围、社会基础和组织结构等方面存在差异。“断裂说”实质上指出了不同时期左翼激进主义革命运动的特征。纳萨尔运动是印度版毛派运动,两者在意识形态上是一脉相承的。

[关键词]印度毛派;纳萨尔分子;纳萨尔运动;毛主义;左翼激进主义者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 2020) 01- 0012-08

20世纪60年代,革命风暴席卷亚洲,菲律宾、泰国和老挝等国的人民进行了毫不妥协的武装革命斗争。尤其在越南,虽然美国直接出兵干预,但是越南共产党仍然最终赢得了战争的胜利。1967年,印度西孟加拉邦的纳萨尔巴里( Naxalbari)發生农民暴乱,它成功地运用了毛泽东式革命路线。当时的纳萨尔巴里只是印度的一个普通小村落,它可谓半封建农村社会的缩影。纳萨尔巴里起义被认为是印度纳萨尔运动(Naxal Movement)的开端,印度的共产主义革命者将纳萨尔巴里起义与1926 1927年中国的湖南农民运动相联系,使之获得了重要的象征性意义。正因如此,印度的毛派又被称作“纳萨尔派”(Naxalites),印度的毛派运动也被称作纳萨尔运动。纳萨尔运动是印度历史上持续时间最久、影响最为深远的革命运动,半个世纪以来,印度腹地的密林地区一直在进行着这样一场持久战。

一、纳萨尔派:印度的左翼激进主义者

全世界目前有数百个毛派组织,它们存在于南亚、东南亚、拉美以及西欧、北美、俄罗斯、日本等发达国家和地区,其中尼泊尔的尼共(毛)经常参与(联合)执政。这些毛派的组织力量和影响范围极为不同,大多数毛派在普通民众中的影响力较为微弱,并不足以在全球各地的抵抗运动中扮演引人瞩目的角色。世界各地的毛派群体之间也尚未建立类似于“共产国际”的关系支持网络。出现毛派武装运动的国家与地区主要有印度、尼泊尔、斯里兰卡、菲律宾、土耳其、库尔德斯坦、刚果、秘鲁、墨西哥和哥伦比亚等。20世纪80年代末,在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之后,世界各地的左翼运动进入低潮。尽管如此,某些国家的毛派政党却保持稳固甚至有所发展,诸如印度、尼泊尔以及菲律宾等。毛派素以极端暴力著称,认为武装斗争和游击战是实现革命目标的唯一方式。毛主义( Maoism)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在南亚尤为盛行。2004年前后,南亚地区有40个左右的政党和群体自称为“毛派”。在这其中,“毛派协调委员会”和“人民战争群体”(People's War Group)导致的暴力事件占所有左翼极端暴力的大多数。

印度在民族、宗教、语言、文化和政治等方面极具多样性,这也不可避免地导致阶级、种姓、身份认同、信仰以及性别等冲突。在2012年发布的《全球风险图谱》(Global Risks Atlas)中,印度被列为“高风险”国家,其中恐怖主义与政治暴力成为最普遍的风险来源。①印度社会聚集了各种类型的暴力,从宗教狂热驱使下的恐怖主义、意识形态促动下的武装解放斗争到形形色色的分离主义以及种姓战争等,大约有1/6的公民生活在武装冲突地区。②因此,纳萨尔派并非印度唯一的武装力量。克什米尔地区的恐怖暴力长期受印度国内外关注,东北部地区在印度独立后一直处于不同地方性武装力量的控制之下,其中那加人(Nagas)更是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武装独立运动。也就是说,印度的西北部和东北部地区存在不同性质的武装群体,他们竭力捍卫属于自己的领地。西方社会通常关注克什米尔地区的暴力、伊斯兰恐怖主义和印度教一伊斯兰教之间的暴力冲突,而忽略了印度旷日持久的纳萨尔运动。纳萨尔运动是当代印度“极端左翼激进主义”的典型形式,它的发展历程跌宕起伏,受其影响的区域已经超过印度一半以上的领土。③在纳萨尔运动的历史与现实之中,充满了自相残杀、背叛;为尊严而战、革命浪漫主义、共产主义信仰;血腥暴力、谋杀、歼灭战;敲诈勒索、共谋、残暴以及极端贫困、疾病和剥削等。

纳萨尔派否认压迫性的社会经济政治体系之合法性,它建立“丛林政府”,反对资本主义的价值理念、制度规范以及政治秩序。这些左翼激进分子对革命和改变现世秩序充满浪漫主义的情怀,他们设法为低种姓和部落赋权,使之不再处于彼此孤立和无权的状态,而是将他们组织、联合起来,共同反抗印度统治阶级的剥削与压榨。纳萨尔运动虽然有统一的称呼,但是它并非同质性的,从诞生之日起就不断地自我分化。纳萨尔派内部各种“修正主义”与宗派主义盛行,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印度出现了数十个纳萨尔群体,有些组织的参与者很少,其影响力也有限。最初从印共(马列)( CPI-ML)分裂出来的不少革命团体都相互指责对方的政治主张。因此,尽管纳萨尔派在理念上有着雄心勃勃的革命目标,但是在现实中它却不得不作为一个破碎的实体而存在着,为了维持生存和发展而采取不同的策略。2004年,印度的共产主义革命者成立了印共(毛)( CPI-Maoist),它是目前最主要的纳萨尔力量,但并非所有的纳萨尔组织都认同印共(毛),很多地方性的纳萨尔群体仍然拥有相对较大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在纳萨尔派外部,印度政府和主流社会强烈谴责纳萨尔分子嗜血成性、制造暴力,强迫底层民众服从革命行动。在某些学者看来,“纳萨尔恐怖主义”罪大恶极,他们谋杀政客、招募童兵、袭击警察、释放罪犯、阻碍投资等,④致使多年来纳萨尔派一直占据着的“红色走廊”逐渐成为“死亡政治区”( necropolitical zone)。⑤而革命的同情者则视纳萨尔派代表了被边缘化群体的真实诉求和核心利益。

在印度独立后的政治话语中,抨击共产主义曾一度成为时髦,而现如今已经成为陈词滥调。20世纪70年代,国大党的领袖认为纳萨尔运动本质上是一场农民运动,它由土地所有制问题所导致,因此印度政府相应地采取了土地改革措施,其中有些措施一直延续至今。20世纪80年代,印度政府改变了策略,将纳萨尔运动视为法律与秩序问题,随之而来的是在各种虚假的遭遇战中造成大量的血腥杀戮。20世纪90年代末,印度国内外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指出纳萨尔问题从根本上而言是社会经济问题,因此,政府在偏远落后地区实施了一系列发展举措。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印度联邦政府再次重视纳萨尔运动,并采取以“发展”和“安全”为主要内容的双重策略。1998年,由印度内政部牵头成立反纳萨尔协调中心,其成员包括中央邦、安德拉邦、奥里萨邦和马哈拉斯特拉邦的警察总长,后来进一步扩展到其他邦。2000年之后,随着全球化、工业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印度政府亟须大量土地、森林和矿藏等自然资源,而这些自然资源丰富的地区大多受纳萨尔派的影响。2006年4月,在德里召开的关于纳萨尔问题的首席部长常务会议上,印度总理曼莫汉·辛格(Manmohan Singh)称“左翼激进主义”是“印度最大的内部安全威胁”。辛格总理所说的“安全威胁”不仅仅是军事安全,也包括政治安全和经济安全。印度政府的公开表态,一方面吸引了大量研究者从战略角度探讨纳萨尔运动;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进一步强化对纳萨尔派的军事打击。例如,安德拉邦、西孟加拉邦、中央邦、贾坎德邦、比哈尔邦和马哈拉施特拉邦等成立特种部队以应付左翼极端主义暴力。内政部随后亦派出中央后备警察部队前往受纳萨尔派影响的区域,并警告各邦勿单独与纳萨尔派进行对话,除非他们承诺放下武器。各邦的地方维安会组织的暴力活动也不断升级,例如,在纳萨尔派较为活跃的恰蒂斯加尔邦采取臭名昭著的“净化狩猎”(Salwa Judum)行动,它实际上是由政府支持的民间准军事力量,经常对亲纳萨尔分子采取各种暴力行径。从2009年开始,印度政府又采取“绿色狩猎”行动,动员地方性武装力量联合围剿纳萨尔分子,对纳萨尔派的基层运作造成极大的牵制和破坏。大体而言,近些年来印度政府采取的一系列社会经济和军事措施可以概括为“胡萝卜加大棒”策略,它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纳萨尔运动,但同时也存在各种问题。

二、纳萨尔巴里起义与早期的斗争

早期领导印度纳萨尔运动的是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他们在民族独立运动和反殖民主义的斗争中深受共产主义的吸引,苏联以及后来中国革命的成功极大地鼓舞着他们的革命斗志。随着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印度共产党内部出现了分化,其中一部分革命者采取议会政治的斗争方式,他们成为主流的政治精英;另一部分革命者则坚持武装斗争,认为1947年建国后的印度仍然是一个新殖民地国家,印度政府是受西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操控的傀儡政权。在苏联的影响下,印共(CPI)最终确立了“和平过渡”的战略路线,认为工人阶级及其政党有可能占据大多数议会席位,从而以和平的方式完成第一阶段的人民民主革命。①随着苏联与中国之间出现紧张关系,印共党内也分裂成亲苏派和亲华派,后者另立新党印共(马)(CPI-M),其中一些激进分子成为纳萨尔运动的先驱者。

1967年3月,印共(马)领导的左翼联合阵线在西孟加拉邦的选举中获胜。然而,当时党内对参与选举政治存在严重分歧,批评者主要来自大吉岭地区的西里古里,尤其以查鲁·马宗达( CharuMazumdar)、卡努·桑亚尔(Kanu Sanyal)和索仁·博斯(Souren Bose)等人为代表。5月25日,納萨尔巴里的农民在卡努·桑亚尔等人的领导下爆发武装反抗。也就是说,纳萨尔巴里的农民起义是由印共(马)党内的激进分子领导的,随后,一系列武装斗争席卷西孟加拉邦以及毗邻区域,革命的“星星之火”很快蔓延到全国多个地方。起义发生后,纳萨尔巴里地区的农民在很多村落建立了独立的基层政权,他们取消债务、烧毁地契、重新分配土地等,这直接导致农民与地主、农村权势者之间的暴力冲突迅速升级。西孟加拉邦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令当时处于执政地位的印共(马)左右为难,其领导层很快声明它与纳萨尔巴里运动没有任何干系,也不支持武装暴动。为了维护法律的正当性与稳定社会秩序,印共(马)执掌下的西孟加拉邦政府下令警察对纳萨尔巴里地区进行武装干预,随即大量村庄被摧毁或遭遗弃,很多村民被重新安置在由地方政府临时提供的难民营。由于当时的革命者采取歼灭路线,未能广泛动员民众,同时低估了国家的政治合法性和军事行动能力,纳萨尔巴里起义在72天内遭到政府严厉的镇压。随后,在印共(马)党内,那些竭力支持或参与农民反叛的真正共产主义革命者被开除党籍;同时,党内的一些异见者也主动脱离印共(马)。

在纳萨尔巴里起义之后,革命者内部并没有很快形成一个核心的权威,“纳萨尔派”这个称谓囊括了各种左翼武装群体。直到1969年4月22日,这些革命者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政党:印共(马列),它是印度共产主义运动历史上的第三个政党,也被认为是第一个毛派政党。查鲁·马宗达可谓是纳萨尔运动的主要缔造者和设计师,他与卡努·桑亚尔等起义领导者深信,印度的农民武装力量能够通过毛泽东式持久战来实现他们的利益诉求。当时马宗达认为印度的革命形势已经成熟,能够通过歼灭战带动全国范围内的农民自发地进行革命。农民的不满和怨愤是革命的原始促动力,革命者试图唤醒农民的阶级意识,从而促使他们从“自在的阶级”转变为“自为的阶级”。20世纪60、70年代之交,在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鼓舞下,很多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年轻人从大学辍学或放弃优厚舒适的城市生活,投身于反对封建地主的剥削制度,为处于社会底层的达利特(Dalits,即“贱民”)与阿迪瓦斯(Adivasis,即“部落”)的解放而斗争。20世纪70年代初,纳萨尔派在西孟加拉邦、比哈尔邦、北方邦和安德拉邦等地建立游击区,然而这些努力很快宣告失败。不久,马宗达不幸被捕死于狱中,其他领导人先后放弃了武装斗争,纳萨尔运动也变得碎片化。到了1972年,印度政府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纳萨尔运动,西孟加拉邦农村地区的抗争基本上被平息,加尔各答等城市也恢复平静。

纳萨尔巴里起义虽然被国家机器镇压,但是“被压迫阶级”和暴力反抗的意识却深人人心,纳萨尔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得到了广泛的传播。这场暴力反抗震惊印度朝野,它对全国造成了深刻而持久的影响。左翼激进主义的诗人和记者萨马·森(Samar Sen)曾说:“纳萨尔巴里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①纳萨尔巴里起义燃起了数代人的革命激情,它不仅彻底改变了个体参与者的命运,而且也使整个印度社会的政治图景发生了变革。纳萨尔派信奉武装夺权、抵制政治选举,尽管其中小部分人也支持将参与选举作为一种权宜之计以争取民众。纳萨尔派相信通过打一场持久战能够夺取国家政权,最终建立一个新民主主义国家。

三、纳萨尔运动的持续发展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之后,纳萨尔运动在西孟加拉邦被基本压制,它的社会能见度较低,主要潜伏在比哈尔邦的蒙古尔(Mungher)、安德拉邦的特伦甘纳等地区的丛林之中。当时很多人都认为,纳萨尔运动已经不可能“死灰复燃”。②然而,纳萨尔派并未彻底销声匿迹。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直到90年代初,从表面上看纳萨尔运动处于沉寂状态,然而很多纳萨尔分子仍然坚持在农村地区开展革命活动。在紧急状态结束后,纳萨尔运动的影响范围逐渐从西孟加拉邦转移到安德拉邦和比哈尔邦,这些地方的纳萨尔派经历了重组之后重新浮出地表。20世纪80年代,纳萨尔派的主要活动场域又转移到安德拉邦的南部,革命者在戈达瓦里(Godavari)森林地区的部落群体中建立了游击队。在这些地方,政府的行政能力通常极其微弱,纳萨尔派取而代之,他们履行着政府的职能,在当地建立学校、医疗中心等公共服务机构,在民众中赢得了广泛的影响力。

在纳萨尔巴里起义遭政府镇压后的数十年间,纳萨尔派经历了两个重要的转变:一是不同革命群体之间的巩固与联合;二是武器、斗争策略的军事化。③这两个过程使纳萨尔派逐渐成为印度政府的重要威胁。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初,安德拉邦的印共(马列)在孔达帕里·希塔拉玛亚( KondapalliSeetharamaiah)的领导下进行了重整,并成立印共马列(人民战争),它的形成标志着纳萨尔运动在后纳萨尔巴里时代的复兴,并进而传播到其他各邦。随后,人民战争群体与以东部的比哈尔邦为基地的印共马列(党联盟)[CPI-ML(Party Unity)]进行合并。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印度、尼泊尔乃至整个南亚地区重新兴起了毛派运动。从宏观的政治经济背景来看,这一时期印度的经济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经济规模的急剧扩大并没有惠及底层的民众,他们反而因国家的各种发展规划被剥夺生计,变得颠沛流离。这些被国家抛弃的底层民众通过参与纳萨尔运动进行抗争。因此,在历经了20多年的沉寂和积蓄力量之后,纳萨尔派在新的世纪卷土重来。同时,自从纳萨尔运动被镇压以来,虽然它一直经受着内部的分裂和同室操戈,但是也不断尝试着进行联合斗争。20世纪90年代,各纳萨尔群体之间进行了多方会谈,并重启统一进程。2004年,比哈尔邦的印度毛派共产党中心(Maoist Communist Centre ofIndia,MCCI)和安德拉邦的人民战争群体(PWG)这两个最主要的纳萨尔群体宣告合并,成立新的统一的纳萨尔组织,即印度共产党(毛派),简称印共(毛)。印共(毛)的成立标志着纳萨尔运动的组织化程度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此后全印各地的叛乱和暴力活动进入新的活跃期。

印共(毛)致力于进行民主革命,以通过持久战、武装夺取国家政权作为其核心使命。纳萨尔力量主要隐藏于印度各邦的边界地带,在这些区域,政府的行政力量和武装力量相对较为薄弱。与印度东北部的民族独立运动与克什米尔地区以宗教为基础的分离主义运动不同,纳萨尔运动超越了族群、语言、宗教和性别等身份政治。纳萨尔派的宣传口号包括反对阶级剥削、废除种姓制度、改变現有的社会经济状况、改善阶级关系等,其最终的目标是建立解放区、推翻资本主义政权。在深入印度腹地的纳萨尔派占领区,革命者建立独立的平行政权,设立人民委员会和人民法庭,进行土地再分配,组织民众开展基础设施建设。他们以地方自治的形式,伸张社会正义,确立有益于达利特与阿迪瓦斯的替代性社会秩序。纳萨尔派还进行一系列经济改革措施,建立自给自足的供应体系,阻止国家力量侵入革命者控制的领地。总而言之,纳萨尔派致力于建立一种政治合理、经济平等、社会公正的新秩序。纳萨尔派的社会理念与革命实践对低种姓、下层阶级以及其他受压迫、遭排挤的少数族群而言颇具吸引力。

由于印度中央和地方政府无法有效地影响贫困人口,缺乏效率、腐败、管理不善等原因导致部分行政区域出现政府缺位和权力“真空”现象,而纳萨尔派则在这些区域扎根,并获得民间治理的合法性。长期以来,纳萨尔派以恰蒂斯加尔邦丹特瓦达( Dantewada)的巴斯塔(Bastar)为基地,其中60%的武装力量集中在恰蒂斯加尔邦北部和贾坎德邦。①从恰蒂斯加尔邦到安德拉邦和马哈拉斯特拉邦形成了“巴斯塔区域”,该地多为山地、丘陵,覆盖着浓密的森林,常年生活着不同的部落群体。早在1980年,人民战争群体已经进入巴斯塔地区,当地的部落有着悠久的反抗执政当局的历史传统,在英国殖民地时期就发生过十余次起义。如今的纳萨尔派也主要活跃在这些区域。2008年,恰蒂斯加尔邦、贾坎德邦、比哈尔邦和奥里萨邦发生的纳萨尔暴力事件占总数的86%。②

目前,印度有十多个邦存在纳萨尔派或受其影响,包括阿萨姆邦、安德拉邦、比哈尔、恰蒂斯加尔邦、贾坎德邦、卡纳塔克邦、中央邦、泰米尔纳杜邦、马哈拉斯塔拉帮、奥里萨邦、北方邦和西孟加拉邦等。这片从德干高原一直延伸到喜马拉雅山麓的广大区域被印度政府和媒体称为“红色走廊”( RedCorridor)。其中纳萨尔派扰乱最严重的是印度中东部大约5万平方公里的区域,也即长2500公里、宽200公里的“纳萨尔地带”(Naxal Belt)。该地区远离印度的政治、经济中心,如德里、孟买、班加罗尔和加尔各答等地,大多是处于不发达状态的农村,它实际上构成了印度腹地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也是印度政府与纳萨尔派的交战区。现阶段的纳萨尔派受过较好的军事训练、拥有精良的武器装备,并且以复杂的意识形态作为基础,他们运用各种宣传攻势对抗国家的统治合法性。2006年,纳萨尔运动的核心成员达到15000人,控制着印度19%的森林地区,全印600余个县级行政区中有160个县出现纳萨尔活动,影响范围辐射7000余个村落。①如今,谁也无法忽略和否定纳萨尔派的存在,它甚至比克什米尔和印度东北部的问题更为严峻。

需要指出的是,纳萨尔派的威胁很有可能被印度政府和官方媒体夸大,那些经常被引用的统计数据存在误导的可能。可以肯定的是,纳萨尔派控制的人口和领土随着它的影响力而不断地发生变化。普雷姆·马哈德万(Prem Mahadevan)认为,更加可靠的估计是严重受“纳萨尔派暴力影响”的区域,而不是受“纳萨尔派影响”这种含糊的表述。②但是不同的学者普遍认为,在印度600余个县级行政区域中,大约有1/3的区域不同程度地受到纳萨尔运动的影响,并认为它拥有数万名武装游击队员,影响范围覆盖数万平方公里的原住民栖居地。

四、纳萨尔运动与毛派运动

人们通常认为,印度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毛派运动始于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也即由安德拉邦革命委员会领导的特伦甘纳武装斗争,它也被视为最早追随中国式革命道路的尝试。1967年,西孟加拉邦的纳萨尔巴里爆发农民武装起义之后,印度的毛派运动获得了它的本土性称呼:“纳萨尔运动”。③对于这场正在印度次大陆上进行着的革命运动,学者们的观点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大多数学者的观点可以归纳为“延续说”,即认为如今的毛派运动起源于纳萨尔巴里起义,它已经持续半个世纪。此类研究强调纳萨尔运动的历史延续性及其分裂与整合等,它将各类左翼激进主义统一在“纳萨尔主义”的旗号下,认为革命运动的不断分裂并没有彻底偏离或摒弃最初的战略与路线;恰恰相反,这个过程正是为了寻找和确证真正的纳萨尔主义。对于认同“延续说”立场的学者而言,纳萨尔运动是昔日纳萨尔巴里起义以及一系列农民武装革命斗争的延续。也即,“纳萨尔运动”是“毛派运动”的同义词,它们在意识形态上是一脉相承的。因此,在当代印度的政治话语里,毛派运动经常被等同于纳萨尔运动。“纳萨尔派”和“毛派”可以交替使用,同指极端左翼激进主义运动。

另一类观点是“断裂说”。它认为现在的印度毛派运动已经完全不同于半个世纪前的纳萨尔运动,尤其是在社会基础、组织结构等方面存在重要的差别。如今的毛派没有提出完整的土地革命纲领,也不再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特征,它已经退化为纯粹的暴力斗争和经济主义。“断裂说”背后隐含着对当代印度毛派的强烈批判,它将毛派视为没有历史的亡命之徒。尽管持“断裂说”的学者也会将毛派运动的源头追溯至纳萨尔巴里起义,但认为从根本上而言,这两者之间是断裂的,毛派没有政治、没有历史,也没有意识形态,只有杀戮和死亡数字。例如,在苏曼塔·班纳吉(Sumanta Banerjee)看来,就其性质与原因而言,21世纪发生在西孟加拉邦的毛派暴力显著不同于20世纪60、70年代之交以阶级斗争为基础的纳萨尔巴里起义,他认为现在西孟加拉邦的毛派运动是一种“没有意识形态的暴力”。④此外,尽管土地分配同样是核心的问题,但是毛派运动的主要参与者發生了变化,现在的构成主要是森林地区的部落和低种姓,不像以前那样是广大地区的农民。又如,普雷姆·马哈德万亦认为毛派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末反叛的革命领袖如今大多已经被杀害或去世,新一代的毛派革命家与半个世纪前的革命者之间没有直接的继承关系。①

因此,在不少人看来,印度的纳萨尔运动与毛派运动之间是存在区别的,并且不应该将“纳萨尔主义”( Naxalism)等同于“毛主义”。具体而言,纳萨尔运动与毛派运动之间的区别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第一,斗争对象不同。纳萨尔主义挑战的是封建土地生产关系,具体表现为组织化的农民攻击封建土地所有制及其代理人,而毛派不仅反对封建主义,也反对资本和市场至上的新自由主义,它是“在新自由主义的印度发生的一场暴力阶级斗争”;②第二,地域范围不同。纳萨尔运动主要局限于西孟加拉邦,最初的叛乱活动主要集中在纳萨尔巴里及其毗邻区域,并且90%的暴力事件也发生在西孟加拉邦。而毛派的影响区域更加广泛,它已经向西南方向延伸、深入印度中部地区,波及奥里萨邦、恰蒂斯加尔邦、贾坎德邦等广大区域,并且形成“红色走廊”。纳萨尔运动同时在都市和农村进行,而如今的毛派运动则主要集中在印度中东部的山地部落地区。第三,社会基础不同。20世纪60、70年代之交的纳萨尔运动由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领导,纳萨尔运动的主要参与者是无地的农民以及具有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都市中产阶级青年;而毛派的支持者主要是阿迪瓦斯和达利特。之前,纳萨尔分子主要召集农民反对地主和放贷者的封建剥削,认为受压迫阶级自发性的大众运动能够推翻资本主义政权。如今的毛派不再期望在短时间内发动全国性的大众反叛运动,而是倾向于在拥有广大部落人口的偏僻农村地区建立地方性的革命根据地。③第四,组织结构不同。在纳萨尔运动初期,革命者并未建立属于自己的政党,印共(马列)是后来顺应形势的需要而生;如今的毛派运动拥有自己的政党印共(毛),它的组织化程度和整合程度都更高,同时武器装备也更加精良,并接受专业化的军事训练,在意识形态上也相对更为完善。因此,毛派运动在斗争强度上要比纳萨尔运动大得多。

上述这种区分实际上指出了不同时期的左翼激进主义革命运动的特征,它在本质上是将纳萨尔运动和毛派运动视为不同时期的社会运动:“纳萨尔运动”更多地指20世纪60、70年代之交由马宗达等人领导的西孟加拉邦的革命运动,而“毛派运动”则指2004年成立的印共(毛)开展的革命活动。这种区分其实也指出了不同历史时期印度的共产主义革命者面临的新形势以及相应发生的变化。大体而言,在印度,对于从印共(马列)中分裂出来的,主张以武装斗争、农村包围城市夺取资本主义政权的革命群体.它最早的称呼是“纳萨尔分子”,其意识形态被称为“纳萨尔主义”。从20世纪60年代末一直到80年代,“纳萨尔派”是相对较为通用的称呼。进入21世纪之后,尤其是2004年印共(毛)成立后,印度政府和主流官方媒体等更多地倾向于称之为“毛派”“毛主义者”。最近,印度政府和政策研究者们又将他们称为“左翼激进主义者”(Left_wing extremist),试图将反毛派的军事策略纳入到国家反恐的战略框架中,并进一步使之去意识形态化。也就是说,在印度学术界,对共产主义革命运动有三种不同的称呼:“毛派运动”“纳萨尔运动”和“左翼激进主义运动”。从“纳萨尔派”“毛派”到“左翼激进主义者”的话语演变,其深层的意图是不断地去意识形态化。目前,这些不同的指涉性称呼同时存在,但是以“毛派”“毛主义”为主。而老一代的研究者更倾向于使用“纳萨尔派”“纳萨尔主义”等表述。如前所述,由于也有学者将印度的毛派运动追溯至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的特伦甘纳运动,因此,在纳萨尔巴里起义之前这段时期的革命运动通常不用“纳萨尔运动”来称呼。

总之,以“纳萨尔”为词根的表述是印度本土性称呼,“纳萨尔运动”是印度版毛派运动,也即它特指印度的左翼革命运动,“纳萨尔主义”是印度版“毛主义”。通常而言,“毛派运动”更具一般性,它可以指尼泊尔、斯里兰卡、孟加拉国以及其他全世界各地(包括发达国家)发生的以毛主义为指导思想的激进社会运动。“毛主义”既是一种革命思想,也是一种哲学;而“纳萨尔主义”不具有这种普遍性意义。

余论

纳萨尔运动是毛主义革命在印度的一场实验,它希望通过组织化的革命和暴力斗争建立崭新的社会秩序。印度早期的毛派运动与中共之间存在意识形态上的联系。印共(马)在中印边境冲突问题上对印度政府持批评态度,但不同意中国的一些对待印度问题上的立场,因此,它与中共之间所谓的“结盟”事实上非常有限。印共(马)的领导人南布迪里帕德(E. M.S.Namboodiripad)曾声明,中共无权给印度的共产主义运动以任何指示。因此,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当中共希望印共(马)与印共的议会传统彻底决裂而采取中国式革命道路夺取国家政权时,印共(马)却认为印度武装起义的时机尚未成熟,它执意采取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战略,将议会看作能够把印度革命引向纵深的有力工具。概而言之,中共与印共(马)之间的分歧主要在于和平过渡路线与毛泽东式武装革命道路之间的矛盾。中共认为武装斗争是夺取政权的唯一道路,甘地主义和议会道路是印度统治阶级愚弄和麻醉人民的鸦片;而印共(马)则认为中共对印度革命形势的估计过于夸大和主观。

纳萨尔巴里农民武装起义为印度共产党重估革命形势并推行毛泽东式革命路线提供了机会。当时的起义者相信印度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只需点燃“星星之火”便足以形成“燎原”之势。在“左倾”外交政策的影响下,北京当时对纳萨尔巴里起义持赞赏态度。1967年7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春雷响彻印度》,以示声援。自此之后,“美帝国主义、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买办帝国主义”成为纳萨尔派革命纲领中对革命敌人的正式表述,它们被视为压在印度人民头上的“四座大山”。

然而,中共对印度纳萨尔派的影响主要停留在意识形态上。希曼·雷( Hemen Ray)研究了1933年至1972年间中共对印度共产主义运动的策略与战术,尤其是在中苏意识形态冲突和中印边境冲突的背景下。早在1933年,中共就试图在印度组建中国式共产党。雷认为,1972年印共(马列)的解体标志着近40年来中共在印度创建毛派政党这一努力终告失败。①自从那以后,中共对印度共產党一直保持缄默。此后,没有任何一位印度共产党的领导人被邀请去北京交换关于印度共产主义革命的意见和经验。很多研究者认为,没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表明中国对印度毛派提供了金钱或武器上的支援。②对印度共产党的支持大多仅是通过电台广播和报纸评论,即使在早期也是如此,因为直接的军事和经济干预有违独立自主的原则。

(责任编辑:冯雅)

①Hemen Ray, Peking and the Indian Communists , p. x

② 可参见: Manoranjan Mohanty, Revolutionary Violence : A Study of the Maoist Movement in India , New Delhi:Sterling Publishers, 1977; Hemen Ray, Pelzing and the Indian Communists, Bombay: Jaico Publishing House, 1980.

① Prem Mahadevan, "The Maoist Insurgency in India: Between Crime and Revolution,,, pp. 203220.

② Bidyut Chakrabarty, "Maoism,a Recalcitrant Citizenry and Counterinsurgency Measures in India,”Journal of AsianSecurity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V01.1,No.3,2014,p.296.

③斯罗巴那·巴塔查里亚比较了1969 1971年与2000年之后的新旧毛派运动,得出了类似的观点。具体可参见:Srobana Bhattacharya, "Changing Civilian Support for the Maoist Conflict in India," Small Wars&Insurgencies,Vol. 24, No.5,2013, pp. 812833.

① Judith Vidal-Hall, "Long Walk in a Deep Forest," Inder onCensorship, V01. 35, No.4,2006, pp. 73-75.Anuradha Chenoy and Kamal Chenoy, Maoist and Other Armed Conflicts,p.57, Daniel Epstein, "East of Mumbai:Naxalism and the Future of India," Harvard International Review, VoL 36, No.2,2014,p.27. NamrataGoswami, Indian National Security and Counter-Insurgency:The Use of Force vs. Non-violent Response,p.115.

② Prem Mahadevan, “The Maoist Insurgency in India: Between Crime and Revolution”, pp. 203220.

③也有观点认为,1969年5月1日成立的新党印共(马列)标志着纳萨尔运动的诞生,其领导者是查鲁·马宗达和卡努·桑亚尔等人。

④ Sumanta Banerjee, "West Bengal: Violence without Ideology," pp. 3003-3004.

①Namrata Goswami, Indian National Security and Counter-Insurgency : The Use of Force vs .Non-violent Response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p. 115.

②K. S. Subramanian, "State Response to Maoist Violence in India: A Critical Assessment," Economic and PoliticalWeekly, Vol. 45, No. 32, 2010, p. 24.

① 原文的表述 : Nothing remained the same after Naxalbari。

②Hemen Ray, Peking and the Indian Communists , Bombay: Jaico Publishing House, 1980, p. 192.

③Prem Mahadevan, "The Maoist Insurgency in India: Between Crime and Revolution," Small Wars & Insurgencies,Vol. 23, No. 2, 2012, pp. 203220.

① 目前,印共(马)和印共的势力范围主要集中在特里普拉邦、西孟加拉邦、安德拉邦、泰米尔纳杜邦和喀拉拉邦、北方邦和比哈尔邦等。

①http : //www. preventionweb. net/files/25534_globalrisksindex2012map. pdf

②Anuradha Chenoy and Kamal Chenoy, Maoist and Other Armed Conflicts , New Delhi: Penguin Books, 2010, p. 1.

③Bidyut Chakrabarty and Rajat Kumar Kujur, Maoism in India : Reincarnation of Ultra-Ieft Wing Ertremism in the21st ,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p. 57.

④Haider Mullick, "The Naxalite Rebellions," The American Interest, Autumn, 2013, pp. 21-29.

⑤Pavan Malreddy, "Domesticating the 6 New Terrorism' : The Case of the Maoist Insurgency in India, " The EuropeanLegacy, V01. 19, No. 5, 2014, p. 600.

[作者簡介]王晴锋(1982-),男,浙江绍兴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