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行记》拂菻国篇研究成果中未有定论的问题

2020-09-10 07:22马锋廖紫蕙
外国问题研究 2020年1期

马锋 廖紫蕙

[内容摘要]《经行记》拂菻国篇是中外关系史研究中的重要史料,学者对书中提到的拂菻国细节问题进行了具体研究。但书中记载的“鬼市”和拂菻与大食交战问题仍未有定论。“鬼市”问题由于缺乏足够的史料,需要学者对拜占庭历史进一步熟悉,并且找到经济与文化方面的具体史实,结合时代背景探究其存在的原因。除此之外,学者还应充分了解6至7世纪阿拉伯和叙利亚地区的历史,同时考证史料来源,才能对拂菻与大食交战过程进行正确的分析。

[关键词]《经行记》;拜占庭帝国;杜环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 2020) 01-0020-08

杜环的《经行记》是研究古代对外交流史的重要史籍,有关西亚、中亚各国的记载有独到之处。他因唐军在怛罗斯城战败被俘,后将在中亚及地中海东部地区的见闻写作《经行记》一书。现原书已失传,仅剩一千五百余字保留在杜佑的《通典》①中。其中“拂菻国”的记载被学者视为珍贵史料。学者的研究涉及拂菻国政治、经济与文化各方面内容。综合性著作如亨利·裕尔( Henry Yule)的《东域纪程录丛》、白鸟库吉的《大秦国与拂菻国考》和夏德( Friedrich Hirth)的《大秦国全录》等。②但是“拂菻国”篇涉及的问题较多,迄今为止尚有许多问题并无定论。这其中“鬼市”“拂菻与大食交战”问题尤为突出。这方面代表性的成果有德·莫雷斯·法瑞斯(p.F.de Moraes Farias)的《哑贸易——传说与历史中的证据》(Silent Trade:Myth and Historical Evidence)。③因为熟悉中文史籍,国内学者在拂菻战事方面着力较多。代表性著作有张星娘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齐思和的《中国和拜占庭帝国的关系》、沈福伟的《中西文化交流史》和张绪山的《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等。④

一、拂菻与大食交战问题

关于拂菻与大食交战的问题,拂菻国篇中仅有简单记录:“拂菻国在苫国西。王城方八十里,四面境土,各数千里。胜兵约有百万,常与大食相御”。①7世纪阿拉伯帝国崛起后,拜占庭帝国确实与其进行过多次交锋,真实性毋庸置疑。但与之关联的另一部中国史书对这段历史有不同记载,引起学界争论。《旧唐书·西戎传》中写道:“自大食强盛,乃遣大将军摩栧伐其都,因约为和好,请每岁输之金帛,遂臣属大食焉”。②这里记载的是643年拜占庭帝国使者觐见所言之事。史书记载简明易懂。然而在后人研究中,却发现这一记录与史实产生了矛盾:拂菻,即拜占庭帝国在历史中未曾臣属于阿拉伯帝国,所以“臣属大食”一词存在出入。综合国内外学者的分析,大致可以将疑问归结于两点。

首先,是《旧唐书》的相关记载有误,围攻君士坦丁堡的日期在拜占庭使者来华之后。甚至有学者提出,穆阿维叶一世(Moawiyah,661 680年在位)不是带队将领。穆阿维叶一世围困君士坦丁堡的史实发生在643年以后。该观点的代表人之一是裕尔。他在《东域纪程录丛》中指出,史料中提及的“摩栈”即为倭马亚王朝哈里发穆阿维叶一世,该事件是拜占庭与阿拉伯帝国的著名战事。③穆阿维叶一世率军连续七个夏天对君士坦丁堡进行围攻,但在第一年围攻中,被拜占庭人用希腊火遏制了攻势。阿拉伯军队在冬季来临时不得不暂时撤退到基兹科斯岛( Cyzicus),并在后续的六个夏天里反复对君士坦丁堡进攻。最后因海难和疫病的影响,阿拉伯军队士气逐渐萎靡不振,未能如愿攻下君士坦丁堡,反而需要遣使向拜占庭帝国求和。④君士坦丁四世(ConstantineⅣ,668 685年在位)派使者到大马士革进行谈判,两个帝国间签订了为期三十年的和平协定。主要内容为阿拉伯人每年向拜占庭帝国纳贡:50匹纯种骏马、50个奴隶和3000枚金币。⑤裕尔的解释表明历史上存在摩栧讨伐拂菻的事情,但是涉及的时间则与《旧唐书》记载不同,且结果相反。大食每年需向拂菻缴纳贡金,也不存在臣属问题,这便是《旧唐书》与史实冲突的部分。沙畹( Chavannes)在《西突厥史料》中主张摩栈为穆阿维叶一世之子叶兹德·穆阿维叶(Yazid Moawiyah)。回历49年(669年),叶兹德在穆阿维叶一世的命令下对君士坦丁堡开始了第一次围攻。他认为,此次战争是真实存在的,但与《旧唐书》中记载的时间产生了冲突。可能是史书记载失误。国内学者也就相关史实给出了类似的理解,如张星烺认为会出现史实不合的情况是因为史官记载出现了纰漏。持该观点的学者发现了史书记载矛盾处,也提出了疑问,但未能进行解答。部分学者在没有具体考证《旧唐书》资料来源的情况下,直接怀疑该文献的真实性。

还有学者认为《旧唐书》所记确有其事,只是时间不同。沈福伟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认为《旧唐书》中所说的围攻是指8世纪末阿拉伯军队对君士坦丁堡的围困。⑥782年,哈里发哈伦·拉希德(Harun al-Rashid,786 809年在位)率军亲征,攻至君士坦丁堡城下,拜占庭帝国摄政皇后伊琳娜(Irene,797 802年在位)被迫乞和,向阿拉伯人缴纳贡赋。但如何将8世纪末的战争同7世纪的觐见联系在一起,沈福伟并未给出完善解释。张绪山结合中国史料又对该观点提出了质疑。他指出,拂菻向中国派遣的最后一任使者是在天宝元年(742年),怛罗斯战役后,阿拉伯人近乎完全控制了中亚地区。此时的拜占庭帝国无法横跨亚欧大陆上的重重关隘到达中国,所以从那以后,中国记载中再无拜占庭帝国遣使的消息。⑦由此看来,拜占庭与中国已无官方的交流,782年的围攻一事很难传到中国,更不可能被《旧唐书》的作者置于643年遣使之前。所以,沈福伟的解释不足以解决问题。

其次,是“拂菻”指代對象的争议。有学者认为《旧唐书》中记载的臣服于大食的拂菻并不是拜占庭帝国。夏德首先给出了解释,他指出,因为《旧唐书》中所记载的史料为643年拜占庭使者来华的相关记录,所以此次“围攻”理应发生在643年之前,战役结果才能由使者带去中国。①而安条克城在638年曾落入阿拉伯人之手,它依靠纳贡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一省,所以《旧唐书》所载极有可能是指安条克被围攻一事。但同时,夏德也说:“西方史书中记载征服安条克城的将领为乌拜德(Abu Ubeida)及哈立德(Khalid),对于中国史书的记载,我也无从说明”。②这个观点建立在夏德把拂菻看作是叙利亚这一基础之上,所以他认为拂菻在唐朝时被阿拉伯人吞并是正确史实。与夏德持相同思路,白鸟库吉也从研究“拂菻”具体位置人手,他根据多桑(D'ohsson)的《高加索民族志》认为拂菻指亚美尼亚地区。《旧唐书》中的摩栈则指哈里发奥斯曼(Uthman ibn Affan,644 656年在位)时期时任美索不达米亚总督的穆阿维叶。③而“摩栧的征伐”可能是645年左右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对亚美尼亚地区的征伐。但是这一战役也在643年之后,与《旧唐书》中遣使时间相矛盾。所以白鸟库吉后期对此观点做出修改,认为围攻发生在643年以前,与阿拉伯对叙利亚战争有关。这和夏德的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又对指挥将领不同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史书中所载的名字为摩栈,是因为当时穆阿维叶成了叙利亚地区最高领袖,名声更加响亮的缘故。这一观点似乎可以给《旧唐书》中记载出入问题一个可能的解释。

除了以上两个研究热点原因外,齐思和在《中国和拜占庭帝国关系》一书中认为史书有此记载是因为拜占庭帝国逐渐衰落,才会有“臣属”一说。④但事实是,穆阿维叶一世企图围攻君士坦丁堡失败,阿拉伯军队受火攻和疫病的影响损失严重,不得不向拜占庭求和纳贡。并且,君士坦丁四世的统治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拜占庭帝国的危机,使国内外局势暂时稳定,因此用“衰落”来说明这点有待商榷。

综合来看,学者的矛盾点集中在究竟是时间记载出错,还是“拂菻”指代有误的问题上。解决这些问题首先便要判明史料是否可信。如果《旧唐书》中关于拜占庭方面的史料来源存疑,那么记载的“臣服于大食”一说自然也缺乏真实性,与史实相出入的矛盾处不攻自破。学者对此的质疑主要分为两点:第一,《旧唐书》记载的真实性不明。第二,怀疑当时觐见的拜占庭使者是否是官方所派。從内容方面来说,《旧唐书》关于拂菻都城布局和贵族市民生活的描写十分详尽,不仅与前朝记载类似,也与同时代的慧超和玄奘等外出游历的旅行者们对拂菻国的记录相同。都表现出“多珍宝”“足宝物”的特点。⑤对于《旧唐书》中描述拂菻皇宫景色和皇室贵族生活的场景,如官内养鸟和自雨亭等,也被学者陆续证明了真实性,⑥并非出自中国人的臆想。那么《旧唐书》的记载应是了解拂菻国风土人情的旅行者或商人描述的画面。所以齐思和认为《旧唐书》的内容很明确。尤其是中间关于中国与拂菻相通的记载,是弥补拜占庭史料缺失的珍贵记录,对研究两国交往具有重要意义。

关于另外一个疑问,《旧唐书》所载的使节是否为官方所派,便要从派遣使者的君主和进贡的外交礼物来看。中国史料记载,643年的使者是由拂菻王波多力⑦所派,并献上赤玻璃和绿金精等宝物。早期有学者认为,玻璃是拜占庭帝国所产物,这点可以说明使者的拜占庭身份。⑧并且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拜占庭帝国的确受到崛起的阿拉伯势力威胁,有理由派使者前往中国寻求援助,希望联合起来共同打击阿拉伯帝国。⑨但是,随后又有人指出,7世纪初期拜占庭人西莫卡塔对中国的认识尚且不充足,“桃花石国”的观点仍与东方传说相结合。既然拜占庭人对于远在东方的中国的认识如此匮乏,那么受阿拉伯人侵扰时,去远东求援的想法就变得不太现实。①在进贡品方面,虽然玻璃和宝石确实是拜占庭帝国的产物,但拜占庭送给东方蛮族的礼物是金银器和金币,送给西方各国的礼物是丝绸和宝石,相比之下,记载中拂菻送给中国的礼物更偏向于史书中吐火罗国献给中国的礼物,都以绿金精、药物和玻璃为主。②这些都反映出唐代史料中的使者有很大可能不是拜占庭官方派遣。③有可能是沿路交换货物到中国的商人,④为了获得中国君主的赏赐,才给自己编造了拂菻官方的使者头衔。也有可能是从西亚或者中亚到中国传教的景教徒,他们的目的是传播宗教。史书记载中,667年拂菻使者献上药物“底也伽”。⑤这是西亚出产的一种名贵药物。张绪山认为,这与景教徒行医传教的传统密切相关。⑥很有可能他们为了传教的顺利,才假借使者身份,获取官方的庇护。

所以,对于《旧唐书》关于拂菻的记载,可以大致得出,拂菻派遣使者的真实身份存疑,⑦可能是从西亚或者中亚前往中国的商人,或是带有传教目的的景教徒。但史料中对拂菻当地的各种细节描述在和旅行者游记的对比下较为属实,极有可能是来往的西域商贩或者旅行者所述。史料本身记载拂菻国社会风俗内容的真实性是被多数学者认可的。

如果史料主体部分内容的真实性有所保证,那么关于此处“拂菻”究竟所指何地便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虽然中国古籍中的“拂菻”大多都指向拜占庭帝国,杜环在《经行记》中也说明:“拂菻,亦日大秦”。但同时期的旅行者慧超却在其著作《往五天竺国传》中提出了不同见解。慧超约于723年前往印度和中亚地区巡礼,该书是依据所闻写下的游记。书中写道:“小拂临,傍海西北,即是大拂菻国。”⑧“拂临”即“拂蒜”。引起学者们思考的就是独此一家的“大小拂菻说”。关于两地的具体地理位置,夏德认为“小拂菻”为叙利亚,而“大拂菻”则指拜占庭帝国在欧洲的领土。所以他的观念是将唐书中所提“拂菻”认作此处的“小拂菻”地区。⑨此番推论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慧超书中,还写到大食军队的统帅长期居住在“小拂菻”,意图攻打邻国,而“大拂菻”军队强劲,大食经过几番攻势都未能彻底攻下。这番描述与阿拉伯军队数次围攻君士坦丁堡的行为极为相像,所以有理由将“大拂菻”当作以君士坦丁堡为主城的拜占庭帝国。由此可推出“小拂菻”正是位于君士坦丁堡东南方向,相隔地中海的叙利亚。

“臣属于大食”便极有可能是指“小拂菻”叙利亚臣服阿拉伯人。634年,被称为“真主之剑”的著名将领哈立德·伊本·韦里德(Khalid ibn al-Walid)受艾布·伯克尔(Abu Bakr,573 634年在位)之命率军前往叙利亚。他在与大马士革附近的军队会师后击败拜占庭军队,扫清了前往叙利亚首府大马士革的障碍,并开始围攻大马士革。635年9月,大马士革被迫投降。与此同时,希拉克略想要进行一次反击,于636年在雅穆克与哈立德的军队进行了决定性的一战。然而战役的结果是拜占庭军队的溃败,“叙利亚的命运已经被注定,最富饶的地区永远不归拜占庭帝国所有”。①在634年到640年间,整个叙利亚都被阿拉伯人征服了。投降的大马士革与阿拉伯人之间建立的条约成了后来其他城市投降条约的基础。约定大马士革的建筑、财产不受损害,人民不受迫害,只需缴纳人丁税,每人每年交一袋小麦和一个第纳尔即可。②在战后的管理方面,穆阿维叶成为管理叙利亚的最高统治者。

由以上可以推测,《旧唐书》中的“拂菻”在643年前的一场战争中被大食围困并投降臣服于大食。这便是慧超笔下的“小拂菻”叙利亚被阿拉伯占领的史实。学者认为夏德的“安条克论”是选取了该地区的代表性城市为例,具有特殊性,但值得借鉴。③依白鸟库吉的观点,穆阿维叶参与了后期征服叙利亚的战争,并且最后成为叙利亚的统治者。此时穆阿维叶的影响力比前任将领更大,所以史书中仅将他的名字记录下来。④至于“每岁输之金帛”与实际人丁税的差别,学者认为史料记载沿用了中国王朝对外战争条约的样式,也是十分合理的。⑤

早期学者具有中国史基础,他们发现了《旧唐书》中的矛盾之处。但在不确定史料正误和史书写作背景的情况下,部分学者直接认为文献记载有误。这种做法较为武断。应该考证《旧唐书》的史料来源后再做判断。而研究拂菻与大食之间的交往问题,不应只关注一个国家的记载。首先必须熟知6至7世纪间拜占庭帝国及其周边地区的历史,其次熟悉阿拉伯帝国在此期间的相关历史。熟读两方的史料后,再来判断中国史书记载的真实性,才有可能解决《经行记》拂菻国篇中遗留下来的史实出入问题。

二、传说中的“鬼市”

在《经行记》拂菻国篇中,还有一处未有定论的记载引人注目,即西海中的“鬼市”。杜环写道:“西海中有市,客主同和,我往则彼去,彼来则我归。卖者陈之于前,买者酬之于后,皆以其直置于物傍,待领直然后取物,名日‘鬼市’”。⑥虽然这种看上去十分原始传统的以物易物市场在史书经常被提及,但有趣的是,幾乎所有与“鬼市”有关的记载多是围绕古代南亚和东亚的贸易历史展开。⑦而杜环是唯一一个提及7世纪的拂菻可能也存在“鬼市”的人。究竟杜环笔下的“鬼市”是否存在于文明发达的拜占庭,成为了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历史上有关“鬼市”的记载按地点主要分为两种,一是发生在锡兰,也是被记录最多的物物交易市场。早在1世纪,老普林尼的《自然史》中便对此有详细记录:“赛里斯人身材高大,有着红发碧眼的容貌,说话声音沙哑,我们的语言和他们完全不通。赛里斯人在贸易时,通常将货物放在一条河的岸上,我国商人的货物也一同放在那边,赛里斯人会带走他们想要的货物。他们就像丛林中的动物,不和人交流,只是坐等生意上门”。①这里的“赛里斯人”( Seres)在裕尔的推断下,应是指锡兰人。不论是从“红发碧眼”的外貌还是颇为原始的贸易方式来看,都与中国相差甚远。和普林尼的记载相仿,拜占庭史家阿米阿努斯·马赛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在《历史》中描述赛里斯人为温和节俭的人,他们不与其他社会群体来往。当陌生人想要过河与之交易时,赛里斯人也不说话,只是用点头来解决价格问题,沉默地完成所有贸易。②学者也认为赛里斯人是指锡兰森林中的原始部族。中国史料则有法显在《佛国记》中记载的锡兰贸易状况。除了和西方史料记载类似的物物交易规则外,还说明“鬼市”一词的来源。因为锡兰国有鬼神传说,在市场上鬼神不现身,但会为宝物“题其价值”。商人以鬼神规定的价格进行交易,故名为“鬼市”。③除此之外,近代学者夏德对于“鬼市”的看法也是认定这是发生在锡兰国里。

第二种被史书提及的是出现在北非一带的“哑贸易”。最早见于希罗多德的记载中,他认为在利比亚某地存在着迦太基人和利比亚人之间进行的以物易物的贸易。由于当时文明程度发展有限,以及语言不通,就出现了沉默的“哑巴交易”。当地人用黄金换取迦太基人用船只运来的货品,双方不仅不交流,整个交易过程中甚至互不相见,只用点燃的火焰作为引导工具。④之后便一直到14世纪才见记载,阿拉伯地理学家雅古特提到北非商人到达加纳王国产金地与当地人进行“哑巴贸易”的事例。⑤

从史籍中看出,“鬼市”的贸易形式又被称为“哑市”和“哑贸易”。在后人的研究中,此类物物交易形式被学者称作“默契交易”。虽然双方沉默不语,但能够凭借默契顺利完成交易。国内学者对此研究成果颇丰。⑥这种在原始经济活动中存在的交易是物物交换的一种特殊形式。所以,在以物易物形式发生的基础上,“鬼市”类型的“哑巴市场”产生原因同样具有特定性。

首先,传统物物交易的产生背景是人类社会生产力低下,两方都是原始文明。而如果人类社会已经进人了使用货币的阶段,依然出现物物交易的条件便是至少存在一方是生活在深山或躲避世俗社会的部落。他们在生活方面仍然维持着原始社会的水准,文明程度极低,经济活动中尚无货币出现,便只能在贸易时以物易物。“鬼市”的形成明显是后者,正如裕尔所说,它只存在于双方经济发展不同步的情况下。⑦比如上述文献中记载的希腊商人与锡兰人的“鬼市”贸易和中国人与南亚人的交易。

其次,出现买卖双方互不交谈的情况还有一种较为合理的解释:双方语言完全不通,除了互相比手画脚以外,语言毫无用处。这也是普林尼在书中首先写到的理由。人类学者哈维兰在《当代人类学》中提道:“无言买卖的一种产生原因是可能缺少一个共同的交流语言”。⑧这种推测在常识上和逻辑上都很合乎情理,直到现在,异国人之间同样需要肢体语言来辅助交流。同时,古代南亚小国相对闭塞,与西方人更是有不同地域,不同语系的天壤之别,极有可能在沟通方面比与亚洲人更加困难。语言反而成为阻碍。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国际商人们倾向于用简单的眼神和手势来获得快捷便利的高效率贸易。

虽然语言不通的解释较为符合常理,但也仅仅反映了“鬼市”双方不交流的特点。在一部分史学家的笔下,“鬼市”还有一个特别之处:交易全程有时间差。这种交易流程很有可能是一方商人放完货物以后先行离去,后到的买者在想要的货物旁放下等价值的物品或金子后,也退到较远的地方,直到卖家拿走作为交换的物品之后,他们才会再次现身取走货物。出现这种两方避而不见的情况时,再用语言不通来解释就显得较为单薄。所以,学者在明确了存在经济实力差异和语言不通这些客观条件后,又把目光投向可能存在的主观条件上。比如,原始部落普遍会对异族存在排斥、畏惧心理,因此在不交流的基础上,甚至不在交易中现身,双方买卖的过程中存在时间的错位;或者是部落中有认为不能同陌生族群对话的忌讳;又或是部落之间存在冲突和争斗,为了避免无意义的对峙而形成的不出面进行贸易的习惯。

当部落文化水平低下时,鬼神之说相较于其他地方会更加盛行。人们会将自己不理解的自然现象解释为天灾,也会将外来的异族人视作可能会带来灾祸的鬼神的使者。所以他们可能对外国商人感到畏惧,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辈会将与外来人直接接触作为一种禁忌,以至于他们始终对外来人避而不见。例如弥南德(Menander)记录的拜占庭帝国与突厥的往来:当拜占庭使者蔡马库斯(Zemarchus)到达突厥部落时,一些自称为驱魔人的突厥人将他们的行李搬到空旷的场地中央。并在四周点燃篝火,一边念咒,一边挥舞着手中类似神杖的物品,像是在驱逐魔鬼。①这就是突厥人对异族人的“净化”和“驱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表现出对待其他民族的警惕与排斥。所以,“鬼市”中互不见面,互不言语的理由可能正是人们的畏惧心理。除此之外,可能的原因还有人与人之间存在诚信质朴的高贵品质。因为彼此都有充分的信任,才能在互不见面的情况下顺利交换货物完成交易。但是相较于其他方面而言,这点理由更像是达成“默契交易”的一个必备条件,不太具有研究价值。

正如以上所说,学界对“鬼市”产生原因的研究并不少见,结论也众说纷纭。既有文明程度高低和语言不通的客观情况,也有部落自身的鬼神信仰和诚信品质等主观因素。但鲜有着重探究具体社会背景下的物物贸易的研究,杜环笔下的“西海鬼市”几乎无人问津。只有夏德在《大秦国全录》中用“叙利亚各地均无此类贸易,大概书中鬼市地点记载有误”②将这个问题一笔带过。要探究这一问题,从原文人手,首先就要明晰“鬼市”所在的西海是何地。综合学者观点,西海可指黑海、地中海或者是达达尼尔海峡到爱琴海中间的海域,③在此范围内的“鬼市”确实在拜占庭帝国管辖范围内。不过,就史实可知,拜占庭文明程度很高,经济发达,且国土面积广大,西海范围内均是拜占庭的领地,理应不存在上述提及的“鬼市”出现的客观原因。而拜占庭人自身也远比原始社会人进步许多,不会盲目信仰鬼神,身为强大帝国的人民也极少有畏惧异族的习惯。所以上述“鬼市”产生原因并不适用。如果杜环所说的“西海鬼市”真正存在,一定拥有和当时时代背景相关的特殊原因。在杜环所游历的西亚地区里,或许存在着一种虽然不是“哑巴市场”,但却是与他所知“鬼市”相近的物物贸易。

查士丁尼时代末期,恢复攻势的波斯军队屡次进犯拜占庭帝国东部的叙利亚地区。帝国北部则面临着阿瓦尔人的夹击,同时,西哥特人趁势攻击拜占庭在西班牙的领地,此时的帝国陷入了被围攻的困境。不仅边疆战事告急,国内的经济状况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内外忧困最终结束了拜占庭帝国的第一个黄金时代。直到希拉克略(Heraclian,610-641年在位)执政后,拜占庭才重新进入发展的新时期。

由于拜占庭东部地区持续受战乱的影响,安条克等地的造币厂被迫关闭。部分造币厂也被阿拉伯人占领,这些工场数量的减少使得铜币生产受阻,数量大幅下降。④与主要使用在对外贸易的金银币不同,拜占庭通用的弗里斯铜币(follis)①是普通人在以前生活中的必需品。因为国家铸造铜币的主要目的是发放军饷,而希拉克略减少军饷后,铸造的铜币变得更加稀缺,这一状况的出现严重影响了贸易发展。②此时,拜占庭人发现最原始的以物易物反而最有效。铜币的稀缺让廉价的生活用品的贩卖难以继续,人们不得不用货物来付款。与此同时,希拉克略和他的继任者用武器装备或者土地代替军饷发放给士兵,士兵只能依靠土地自给自足。政府还建立武器工场,购买武器的人可以用各种货物来付款,政府的武器工场则贩卖收到的货物来获利。人民在纳税时同样可以如此,黄金、奴隶和丝绸等珍贵物品都能成为政府的税收。③这些措施都直接促进了以物易物交易顺利实行。由此可知,大量物物交易确实存在于7世纪的拜占庭帝国。虽然拜占庭的经济贸易主要集中在城镇,但由自给自足的农民组成的村庄,位置偏僻,物物贸易可能更加频繁。杜环游历时所听闻的也许正是这一时期特殊的以物易物交易。只是在拜占庭史料中很难找到贸易中双方避不见面的记载。可能是杜环听闻有相似的物物贸易,就用“鬼市”来命名,在历史中记录下唯一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状态下的拜占庭也存在以物易物“鬼市”的事例。

前期研究中的不足之处在于学者未能准确掌握拜占庭帝国的历史。他们可能不清楚拜占庭在7世纪前后详细的经济状况,不知道当时确实存在原始的交易方式,所以在研究“鬼市”问题时都尽量避开了杜环的记载。有的学者直接断言杜环笔下的“鬼市”不存在。虽然在研究时,提倡质疑史料中的问题,但学者也不可轻易怀疑任何一部文献记载的真实性。即使拜占庭确实没有完全符合“鬼市”定义的市场,也要结合时代背景,或是找出类似的记载,或是找出否定的证据,才能完全解决“西海鬼市”的问题。

结语

学者在研究《经行记》中拂菻国篇的问题时,最重要的是要熟悉研究对象。熟知拜占庭历史是研究拂菻国篇问题的基本。学者必须详细了解6-7世纪拜占庭帝国历史,尤其是经济文化方面。如研究“鬼市”问题,不能简单照搬前人的研究观点。结合具体的时代背景和拜占庭的文献,学者们才能对它们的产生作出较合理的推测。另外,研究两国交往应该熟知整片区域的史实。如:拂菻国与大食的交战问题。早期部分学者正因为只关注了拜占庭史料,或者只知道中文史籍,才不能解释史料中发生的矛盾。后续研究应该同时了解阿拉伯帝国在6-7世纪期间的历史以及叙利亚地区的详细史实。只有充分掌握拜占庭帝国史料和周边国家的相关历史,学者才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发现不足,寻找文献之间新的关联,进而探寻到问题的真相。

(责任编辑:李强)

①拉丁词汇,原意“钱包”,后在拜占庭帝国被用于指一种最大面额的铜币,最初价值40努姆斯。见菲利普·格里尔森:《拜占庭货币史》上册,第620页。

② Warren Treadgold,A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 and Society,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409.

③ Warren Treadgold,A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 and Society,p.409.

① Menander.The History of Menander the Guardsman,p.119.

②夏德:《大秦国全录》,第359页。

③张绪山:《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第126-127页。

④菲利普·格里尔森:《拜占庭货币史》上册,武宝成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152页。

①普林尼:《自然史》,第70页。

② Ammianus Marcellinus.Roman Historv,Vol.Ⅱ,p.387.

③法显:《法显传校记》,第125页。

④希羅多德:《历史》,第341页。

⑤陈绂:《加纳王国》,《西亚非洲》1985年第6期。

⑥赵贞:《早期中西丝路“鬼市”交易透视》,《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2017年第九辑;许永璋:《中外史籍中的鬼市》,《寻根》2002年第6期;石峰:《试析“默契交易”的成因》,《中央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侯丕勋《“哑交易”遗风》,《文史知识》1997年第6期;莫任南:《“丝路”上的哑市交易》,《民俗研究》2003年第4期。

⑦裕尔:《东域纪程录丛》,第161页。

⑧哈维兰:《当代人类学》,王铭铭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56页。

①希提:《阿拉伯帝国通史》,马坚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135页。

②希提:《阿拉伯帝国通史》,第135页。

③张绪山:《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第157页。

④ 白鸟库吉的这个观点有误。穆阿维叶早在阿拉伯军队第二次进攻叙利亚的633年秋天就已经参战,只是当时职位较低,担任旗手。他可能一直都在叙利亚地区作战。而在征服叙利亚的战争中,影响力最大的是被称为“真主之剑”的哈立德·伊本·韦里德。他是最重要的指挥者。所以白鸟库吉的两个推论都是错误的。穆阿维叶并不是只参与了后期征服叙利亚的战争,也不是影响力最大的将领。如果说史书上提到“摩栈”可以解释为是穆阿维叶,最好的理由应该是穆阿维叶后来成为哈里发。后代史家为了突出君主的功绩,在有限的笔墨中只提到他一人。

⑤张绪山:《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第158页。

⑥杜环:《经行记笺注》,第15页。

⑦代表性成果有:普林尼:《自然史》,李铁匠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法显:《法显传校记》,章巽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Ammianus Marcellinus,Roman Historv,Vol.Ⅱ,trans. by John C.Rolf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0.

①拜占庭帝國在面临阿拉伯人的威胁时确实希望与东方的大国结成对抗阿拉伯人的联盟。但是对象是西突厥汗国和哈扎尔汗国。相关史料可以参见Menander.The His'tory of Menander the Guardsman,trans. by R-C.Blockley,Liverpool: Francis Cairns(Publications)Ltd,1985,pp. 117-123,171 179;Theophanes,The Chronicle ofTheophanes,trans. by Harry Turtledove,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82,p.22.

②林英:《唐代拂菻丛说》,第47-58页。

③拜占庭帝国十分重视外交活动,有专门的机构和人员管理,并且官方典籍发达,详细记载了使者出使东西方的情况。使者出使回国后还要向朝廷提交详细报告。所以不会存在向中国这样的大国派遣使者而无官方记载的情况。在拜占庭的史学中存在模仿古典史学的倾向,许多史家喜欢写作囊括所知世界的猎奇知识。如果拜占庭人获知中国,拜占庭史家不可能不予以注意。10世纪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七世的《帝国行政》囊括了与拜占庭有外交关系的各个族群,其中只字未提中国。参见Constantine Porphyrogenitus,De Administrndo Imperio,trans. by R-J.H.Jenkins,Washington,D-C.:Dumbarton Oaks Center for Byzantine Studies.1967。普利斯库斯出使匈人阿提拉宫廷后所撰的报告是典型的事例。参见宇信潇、宫秀华:《试析古典作家普利斯库斯对匈人社会的记述》,《外国问题研究》2019年第2期。7世纪拜占庭人对东方的了解最远是西突厥。拜占庭文献有两次出使的记载。见Menander,The History of Menander the Guardsman,trans. by R_C.Blockley,Liverpool: Francis Cairns (Publications)I.td,1985, pp. 117-123;171-179。

④拜占庭是否能够与中国相通仍然存疑。拜占庭文献中有明确的记载是“蚕种西传说”中的景教徒从中国抵达君士坦丁堡。但是笔者对这一孤立事件的可信性持有怀疑态度。有关“蚕种西传说”的文献记载参见Procopius,Historyof the Wars-,VoI. V, trans. by H.B Dewing,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227-231.

⑤《旧唐书》卷198《西戎传》,第5314页。

⑥张绪山:《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第111页。

⑦古代使者出使也有国际规则,而中国文献在记载西方使者来华时多没有关注国家关系中官方承认的正式使节问题。类似问题的分析可以参见徐国栋:《汉代西域都护府总督郑吉对罗马商队的保护——中罗交通史研究中的罗马宪法和国际法问题》,《法治研究》2014年第3期。事实上,很多来华使节多为冒充,中国官方对此也深有认知。当所谓的使团叩关之时,中国官方会对使团的身份加以甄别。

⑧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笺注》,张毅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8页。

⑨ Friedrich Hirth,“The Mystery of Fu-Iin,”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v,Vol. 33,1913,pp. 193208.

①夏德:《大秦国全录》,第309页。

②夏德:《大秦国全录》,第359页。

③ 白鸟库吉:《大秦国与拂菻国考》,第33-35页。

④齐思和:《中国和拜占庭帝国的关系》,第16页。

⑤林英:《唐代拂菻丛说》,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0页。

⑥ 张绪山:《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第123页;G- Brett,“The Automata of the Byzantine 6Throne ofSolomon’,”Speczxlum, Vol. 29, 1954, pp. 477-487.

⑦有关波多力的分析参见马锋:《评(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世界历史》2013年第3期。

⑧其实这种论断缺乏严谨性。玻璃在西亚和中亚为常见之物,在中国则为珍奇之物。所以来华使者把玻璃作为珍宝献给中国朝廷。但这并不能说明此时所献的玻璃一定是拜占庭之物,更难以以此推定进献之人是拜占庭使节。

⑨张绪山:《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第151页。

①杜环:《经行记笺注》,张一純笺注,北京:华文出版社,2017年,第20页。

②《旧唐书》卷198《西戎传》,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标点本,第5314页。

③裕尔:《东域纪程录丛》,第36页。

④ Edward Gibbon,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New York:Fred Defau&CompanyPublishers, 1776, pp. 273274.

⑤裕尔:《东域纪程录丛》,第37页。

⑥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第138页。

⑦张绪山:《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第155页。

①《通典》卷191《西戎总序》,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标点本。

②代表性成果有:裕尔:《东域纪程录丛》,张绪山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白鸟库吉:《大秦国和拂菻国考》,王古鲁译,《塞外史地论文译丛》,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夏德:《大秦国全录》,朱杰勤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年。

③ P.F. de Moraes Farias,“Silent Trade: Myth and Historical Evidence,”History in Africa,Vol.1,1974, pp. 924.

④张星娘:《中外交通史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齐思和:《中国和拜占庭帝国的关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张绪山:《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

[收稿日期] 2019-062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拜占廷历史与文化研究”(编号:14ZDB06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重大项目“古叙利亚文明史研究”(编号:19JZD043);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拜占庭帝国与萨珊波斯帝国关系研究——中部丝绸之路西段通道研究”(编号:2016H006)。

[作者简介]马锋(1980-).男,安徽阜阳人,西北大学历史学院讲师;廖紫蕙(1997-),女,湖北宜昌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