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之激荡,情之动人

2020-09-10 07:22何希凡
音乐世界 2020年5期
关键词:唱段唱词林冲

何希凡

经典流传 “大雪飘”

《野猪林》是典型的水浒戏,故事取材于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第六至九回。全剧集中描写了北宋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在逼上梁山之前悲怆的命运遭际:东岳庙遇纨绔妻遭调戏——误入白虎堂横遭构陷——野猪林险遭解差谋害——沧州草料场再遭纵火加害——风雪山神庙怀愤除奸。此戏最早由武生泰斗杨小楼和花脸大师郝寿臣联袂主演,享誉剧坛。但自上世纪40年代末,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先生对此戏做了再度创造性的整理改编,亲自主演并联袂郝派著名传人袁世海、梅派著名传人杜近芳在上海天蟾舞台演出后,引起了更大的轰动。此后李少春先生又对该剧进行多次修改,使其日臻完善,成为20世纪50年代京剧舞台的优秀剧目。1962年被拍成彩色戏曲电影,更使该剧成为中国近现代京剧史上的经典范本,更成为李少春先生的代表作之一。

京剧并非历史最悠久的剧种,自1790年徽班进京,至今不过两百余年。但京剧在唱、念、做、打等表演程式上所形成的独特魅力,终使其以强大的后劲艺冠群芳,成为被公认的国粹。不论是出于随机还是刻意,京剧的“唱”都排在诸种表演程式的首位,演戏又可以说成唱戏,演京剧的核心就是唱京剧。因此,仅仅是精彩的“唱”就可以组织起一场精彩的演唱会,所以高明的剧作家、作曲家和演员特别注重对唱词唱腔的精心营构。然而,唱腔的魅力不是首先来自演员,而是来自唱词创作者对剧情和人物的深度理解,动用他们的语言天赋和文学功力,融入他们对剧情、人物的感情,创作出剧情、人物和唱词三位一体的音乐表达。当然,演员要凭借其精深的艺术修养和高超的演唱功力,最终才能使唱词创作者和戏曲音乐创作者的匠心得以在舞台上完美实现。

京剧脍炙人口的唱段不少,但时至今日,《野猪林》“大雪飘”唱段的演唱频率之高,流传范围之广,赞誉喜爱之众,在传统京剧著名唱段中也是凤毛麟角。“大雪飘”是李少春先生最具艺术修养和演唱功力的独创,释放出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最是英雄苍凉泪

《野猪林》“大雪飘”这一唱段,我情有独钟。不仅数度聆赏李少春先生及后继诸名家的演唱视频和录音,且能勉力完整演唱。我主要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对唱词创作进行赏析和论述,并适当辅之以不免外行的音乐分析。以下是唱段全文: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

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

空怀雪刃未除奸。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天呐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整首唱词长达20句,近两百言。起首四句就以极具古典诗词功力的语言绘写了一幅惨淡凄凉的图景:大雪扑面、朔风凛冽、彤云低锁、山河黯淡、疏林凋残……这一系列凄冷暗淡的意象并非只是对特定时令自然物象的客观摹写,而是融合了人物的特殊心境。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景语皆情语”,而是升华为具有审美震撼力和情绪感染力的艺术图景,亦即中国传统美学中所谓的意境。但凡读过《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的朋友,想必都能忆及小说相似性的景物描写,但唱词将小说的经典场景提升到了诗意的审美境界,诵之咏之。不仅音节和谐、铿锵上韵,而且其痛感与快感的冷凝含悲的交织形成了强大的审美冲击力,这与两千多年前惨遭流放的伟大诗人屈原在《涉江》中那段直抵心扉的诗意描写何其神似:“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唱段开头仅27个字就为英雄的登场拉开了冷凝肃穆的序幕,也让林冲身罹危难、悲愤填膺的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林冲的悲剧在于一个“冤”字,他原本是一个武艺高强、凭本领过日子的老实人。即使不能封妻荫子,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至少也有营造圆满幸福生活的实力,甚至也会有出人头地、赢得锦绣前程的未来。只因为奸臣高俅处心积虑的构陷,不仅使这一切都瞬间化为泡影,而且将林冲被逼上了流放沧州的必死之路。然而林冲虽身蒙奇冤、胸怀愤懑,但最初并没有杀贼除奸的决绝。在英雄之志的内在驱动下他不禁“往事萦怀”,对昔日生活的眷恋和重回家园的热望、对娇妻安危的牵挂、对自己身罹不幸的困惑难解等多种情绪交织,自然难以排遣。而沧州草料场又是漫天风雪、严寒难耐,所以“荒村沽酒慰愁烦”既为驱寒,更為消愁。我们可以看到流困在荒村野店的英雄的失意与落魄。“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想念家乡、怀念亲人、至盼音书本是人之常情,然而此情此景,即使有英雄壮怀,也难了这寻常之愿。有人说,英雄就是超群的常人,而此刻的林冲,便犹如笼中之鸟、涸泽之蛟,个人的单打独斗难以抗衡多种力量交织的命运之网。难怪他也真切地意识到自己面对命运的渺小:“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人在得意之时,总是对自我力量过于自信,总以为“雄心欲把星河挽”,而一旦失意困顿之时,则能复归清醒,甚至于彻底悲观,以为万事皆空。“空怀雪刃未除奸”,一个“空”字把英雄壮志难酬的寂寥之感尽显笔端。纵有利刃在手,也是空有一身武艺,难遂“除奸”之愿。但林冲并未消泯其英雄之志,虽然如同被缚的苍龙无可如何,但作为英雄又始终心有不甘,于是发出了对自我命运的浩叹:“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以上唱词已用凝练之笔把悲壮之境呈现于前,更以细腻精妙之笔让主人公林冲愁肠百结的心情尽情释放。境界之苍凉,情绪之悲愤,合力形成了英雄落难的悲剧冲击力。然则,痛感和悲剧何以能产生美的情绪体验?仅以我们的现实生命体验观之,任何人在面对悲剧性的命运遭遇时,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但我们如果能沉凝神会于舞台艺术与语言文学所营造的境界之中,就会深感悲剧往往就是美。鲁迅曾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古今中外的大悲剧中,都能看到有价值的东西被无情毁灭,如果没有这样残忍的毁灭,我们的悲感和痛感从何而来?我们难道会为了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被毁而悲而痛吗?因此,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希望有更多的喜剧,而在文学艺术的世界里,我们则希望看到更多的悲剧。我们常常会在文学艺术中因为悲而感到美,因为痛而感到美。当我们在《孔雀东南飞》中知道了刘兰芝的遭遇后,绝不仅仅是悲悯同情,更会心生千般怜惜,万般不舍,因为刘兰芝的悲剧说到底就是美被摧毁的悲剧;曹雪芹笔下林黛玉的眼泪就是闪耀着中国文学光辉的美丽泪花;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是喜剧性结局,断然不会成为世界上最美的爱情绝唱……倘从文心求至美,同是一把辛酸泪!至于林冲这一京剧《野猪林》中的悲剧艺术形象,可以说被作者在这段著名的唱段中笔酣墨饱地写足了他的悲、他的痛。他凄凉不幸的命运遭遇、他的英雄壮怀、他的失意与落难,绝不止于激发我们的悲悯与同情,而是给予我们以荡气回肠的审美冲击、苍凉冷凝的诗意冲击和令人动容的情感冲击。

唱词虽美,但不要忽略了穿插于唱腔上下两端的几句精彩念白。京剧大师马连良先生非常重视对唱段中念白的精心锤炼,曾有“唱要像說,说要像唱”的看家体悟。而“大雪飘”中的这几句念白则上连林冲的身世遭遇,下启林冲的英雄抒愤:

俺林冲自被奸佞陷害,流困沧州,在这牢营城中充当一名军卒,看守大军草料。哎,思想往事,怎不叫人痛恨!

就像一首长调的宋词需要换头过片一样,这几句念白之于整首唱词有着“藕断丝连”和“异军突起”之妙,是唱段中所穿插的没有配乐却有滋有味、能煽动英雄激情的唱词。如此一来,之后的仰天叩问就如蓄势待发的水闸开启,一泻千里。

“满怀激愤问苍天”是林冲从忍而又忍到忍无可忍的总爆发,虽不同于屈原《天问》对宇宙之探问,但亦是对命运不平的深刻质疑。其仰对苍天的一叹三问,尽情倾吐了英雄的满腔孤愤:一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二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三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除尽奸贼庙堂宽”。还家——团圆——除奸是其三大诉求,尽管身遭危难,但他还是幻想苍天能让其“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幻想毕竟是难以实现的虚空向往,而林冲在悲剧性的生命境遇中仍不失清醒:从“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到终于明白“天呐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这是何等的怅惘与无奈!我想,林冲心中有恨,除奸杀贼是他的最终企求。但在京剧的艺术场景中,林冲绝非那些平庸作品中快意恩仇的一介莽夫,而是有着柔肠百转的血性男儿。

匠心独运赋皮黄

唱腔设计者在语言音韵和音乐声腔、板式旋律上所倾注的心血自然不能被忽略,因为正是这些技术性因素的艺术升华为唱段插上了超越时空、经久传唱的翅膀。

其一,《大雪飘》唱词在语言文学上主要是诗意化创造,且接近于古典诗词意味的语言经营,这也是很多著名的戏曲唱词共同的写作默契。然而《大雪飘》的高明之处在于:既充分调动了创作者古典诗词的积淀,又充分考虑到观众的接受方便。唱词不求在句式整齐、对仗、押韵上的严格工稳,而是更倾向于相对自由的古风和歌行体的语言风味,以求古典诗词之凝练典雅和现代白话之晓畅明白相吻合。句式以基本符合平仄规范的七字句为主,间以三字句、五字句,从而形成与剧情和人物心境相契合的跌宕起伏、抑扬顿挫之势,有力地凸显了林冲复杂的情绪转换。在遣词造句上,既有极富艺术张力和审美弹性的凝练典雅语词,如朔风、彤云、星河、雪刃、天颜、乾坤等,亦有近于口语化的语词,如天呐天、何时再团圆等。而在音韵上,整首唱词基本一韵到底,但细心的观众会发现唱词往往是上句押仄声韵、下句押平声韵,由此造成富有变化的音韵层递感和听觉错落感。可以说,整个唱词就是对古典诗词创作经验和语言系统的古为今用,是服务于剧情和人物心境的化用、妙用与活用。

其二,《大雪飘》在曲牌、板式、声腔上也是别具匠心的。出于人物的悲剧性,唱腔设计者特意在京剧的皮黄曲牌中选用了二黄反调,即反二黄。其在旋律行腔上最适宜表达低回苍凉的悲剧性情绪。比如悲剧《赵氏孤儿》“老程婴提笔泪难忍”一段和《李陵碑》中杨继业《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一段就都是反二黄曲调。《大雪飘》的反二黄在行腔上低沉婉转,给人以肠断声咽之感,比如开头四句和“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也有高亢激越,给人以郁闷、激昂之感,如“满怀激愤问苍天”四句。在板式运用上,开头四句反二黄散板是为了让人物的苍凉之感、低回之情得到尽兴抒发。而从“望家乡”到“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则是运用反二黄原板,形成如泣如诉、高低起伏、富有节奏感的命运叙述。最后的“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又回到了反二黄散板,这段成套唱腔虽然较长,但除了“遭危难”的“难”字,极少较长的拖腔转折。如此,整套唱腔从低音区的低回深沉到高音区的悲愤激越,再到最后的苍凉凄楚,完美地演绎了反二黄曲调的变化进程,有力地凸显了英雄末路之起伏跌宕的精神情绪波澜。

其三,这段唱腔的经典化也离不开主演李少春先生的个人创造。除了在表演上彰显了文武老生深厚的功力和出色的灵气以外,他更在剧本改编、唱词写作和行腔设计上倾注了智慧和才华。在该剧被拍成电影期间,李少春先生年逾不惑,嗓音已非巅峰状态,但他充分利用自己的嗓音特点与林冲生命情绪的契合,他那富有力度而略显低沉的嗓音淋漓尽致地传达了英雄末路的苍凉悲壮,与其炉火纯青的表演一起形成强大的艺术合力,使得林冲成为京剧舞台上最为鲜活的经典艺术形象之一。特别需要提到的是,为了突出人物的低回苍凉之心境、慷慨激愤之情,李少春先生还越出了京剧音乐的范畴,吸收了其他剧种的音乐成分。他曾向几位青年京剧教师介绍:“上了趟河南,学会了两句豫剧,用在《野猪林》里了。”大家惊讶地发现,《大雪飘》大段反二黄中“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几句完全揉进了豫剧的唱腔旋律,既别致新颖,又和谐熨帖、浑然一体,可谓天衣无缝。

行文至此,我深感一个经典唱段的诞生都是艺术家心血的凝聚、智慧的结晶。一部精彩的戏曲音乐作品,首先要在语言文学上取得成功,然后才有赖于在此基础上的天才的音乐创造。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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