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西村

2020-09-27 23:06王夔
椰城 2020年9期
关键词:堂叔西村曾祖父

作者简介:王夔,男,本名王魁,1970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 《钟山》 《飞天》 《雨花》 《朔方》 《青年作家》 《山东文学》 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获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有中短篇小说被 《小说选刊》 《长江文艺·好小说》 《短篇小说选刊版》选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 《蝴蝶按钮》 《今夜无人入睡》。现供职于泰州日报社。

1

有的时候我会看见花朵,还有的时候我会看见飞鸟,我希望花朵停止摆动,飞鸟也停止翱翔。一切是静止的,天空恍如透明的蓝玻璃。冬日,我站在人行道上,包括光线在内的世界都在向我倾斜,我看到梵高正在用画笔给光线涂上灿烂的金黄,这个世界容易让人恍惚,而我总以为,在恍惚的时刻看到的,才是内心最真实的隐秘之物。有时我会看到西村,在薄暮的微光中摇颤,它在向我招手。我会对自己说,好吧,让我回到西村,回到那个最初的地方。

宇宙那么大,天空中点点星光,我躺在竹床里,奶奶坐在旁边,轻摇着蒲扇。一些零碎的信息,被蒲扇扇了出来。它们与我偶尔发现的秘密,勾连成片。我家床后头的大方台上,放着两个篾箱,大约90公分高,有搭扣,贮放棉被衣物。上面有用毛笔写的四个字:皖歙西村。后面两个字好认,但前面两个字,对于童年的我,真是难为了。好在有新华字典,弄清了读音,却弄不懂这四个字联起来是什么意思。我是个内向的孩子,喜欢把秘密放在心里面,由着它们长大。有几次,长辈们提到了安徽,我知道“皖”是安徽的简称。他们提到文革前,四爷爷去过安徽老家,我们家在县城大街上,有一排老房子,楼房值很多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家4口人,只住着两间五架梁的瓦房,对于长辈说的祖产,安徽县城的门面楼房,自是心里惊喜。原来我的祖上也是大户人家呀!

这种自豪感不仅我有,父亲也有。在吃饭的时候,父亲偶尔也会提起安徽,还会提起我们家在黄桥镇东大街开的茶叶店。茶叶店有高高的柜台,有高脚凳,还有两个跑来跑去的伙计。我的曾祖父王德宽,生了四个儿子,他和他的四个儿子开了片叫“震泰和”的茶叶店。后来,在1946年前后,我的曾祖父、大祖父、祖父、三祖父先后以不同的方式辞世,只有四祖父活到了70多岁。我小的时候,四祖父还在,他在镇上的五交化公司工作,每年七月半的前几天,他都要买来锡,给黄纸上色,上色后的锡箔纸晾在北菜场的空地上,在太阳的照射下很是晃眼。这些自制的锡箔纸是烧给曾祖父、祖父们的,父亲感叹:要是曾祖父、祖父还在……3岁那年,祖父永远离开了我的父亲。

人走了,物还在。我想,正是由于祖辈们在短短的两年内相继离去,才让他们的孩子更加珍惜那些遗留下来的物件。在我家的两门橱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上面有曾祖父的笔迹:元德恒昭懋,熙纶集大成,纯光敦玉彩,培秀秉时英,仕进临台辅,文化照国宝,孙谋如燕翼,祖武定能绳。父亲告诉我,这是排行,他是昭字辈,我是懋字辈。1956年公私合营之后,家道中落,我的祖母带着三个孩子,可以想见生存的艰辛。给予他们力量和寄托、支撑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恐怕只有旧物以及旧物弥漫出来的味道。他们抚摸着旧物的痕迹,循着木头或者竹子的气息,一次次地回到安徽、回到歙县、回到西村。

当我知道皖歙西村的全部含义,它已经在我的内心长成一棵大树,枝繁叶茂。

2

没有互联网,就没有以后的故事了。2008年,我把寻祖的帖子发在网上,很快得到了回应。网上一个叫王木徽的年轻人告诉我,西村应该就是他们那里,安徽省歙县杞梓里镇西村。2008年的最后一天,趁着元旦假期,我和父亲、母亲、大姑妈、堂叔以及远房堂叔、远房堂姑妈、远房堂姑父一行八人,踏上了去往西村的寻根之旅。

我们乘上了K94次列车,14:32分出发,23:49分到黄山,坐的硬座。夜往深处,便有点昏昏欲睡,耳朵里只有火车奔跑的声音。它会让我想起在工厂里上班时,轧机机床膛里转动的电机、齿轮,然后从下料处,抖出一根根生产出来的直柄麻花钻半成品,它是红的。我想,火车的轱辘也把我身体里的东西抖出来了,它正在一根根从我的身体里逸出,它也是半成品,但它们是什么,我却茫然无知。

之前王木徽在网上给我看过西村的图片,一头水牛在山坡上吃草,旁边有条清澈的溪流,像跳开尘俗的另一个世界。火车准点,我们下了车,听到远远近近的鞭炮声。远房堂叔说,这儿的人,怎么深更半夜放鞭炮呢?堂叔说,这是庆祝元旦呢!2009年到啦。当然,姑妈说得更有诗意,姑妈说,这是黄山人民在欢迎我们呢!

第二天上午一早,從黄山换乘去歙县的汽车,再换汽车去杞梓里镇,在杞梓里镇吃过午饭,包个面包车去西村,一路颠簸。到达王木徽家中时,已近黄昏,天阴着,整个村庄像勾上了薄薄的玻璃芡。王木徽的父亲王昭文准备了晚宴,厨房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他们家有两排楼房,一个大院子。据王木徽介绍,家里原来一共前后三进,这新建的楼房,是拆了原来前面两进建的,只后面一幢,是老早的房子。至于这幢老房子的年龄,那真的很老很老,可以追溯到18世纪的某一天。那天阳光明媚,雕着流水纹的瓦当在匠人的手中传递着,他们的脸上流着汗,说着笑话。远远近近的骑马墙立在山脚下,映在村头的溪水里,岸边的野菊花也落在水里,落在青灰色的屋壁上,像陈旧画纸展开的惊艳。

后面一进的老房子已久无人住,木头台阶上却清清爽爽,显然精心打扫过,楼上有一些旧东西,比如,竹制的筛匾,它陈旧的样子让人心疼和怀念。楼上还有一间木板隔开的房屋,王昭文伯伯介绍说,文革前,远房堂叔、远房姑妈的父亲本来想回歙县老家的,家里也准备好了房屋,但终究未回。我们下了楼,王昭文伯伯手中已多了一块包裹,他有肺气肿,打开时,咳嗽了一声,手有点抖。里面包着的,是一封家书,是我曾祖父写给王昭文父亲的,时间是1931年,主要内容是债务清单,告诉家里人,谁谁谁还欠了我曾祖父多少银两,恐追讨无凭据,以此信为凭。

在西村,保留着一个久远的年代,邻居送来《盘川王氏族谱》,这是我们的家谱,修于1921年。据说,当年破四旧,这位王姓邻居将家谱藏于墙壁内,才逃过一劫。族谱上记载,我的曾祖父王德宽生于1883年,生子四:恒鼎、恒煜、恒铭、恒顺。送来家谱的邻居还说,你们是王德宽的后人,一般人我不给看的,但王德宽当年对家谱有贡献,书后有记载,是他出资帮助印刷的,因此才送来给你们看。他说话间,对家谱格外珍惜,在一旁看着我们,生怕我们毁坏,看完立马收走。或者正是这份“小气”,才让这家谱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我们还走访了村里的百岁老人王德根,他生于1910年,在他17岁那年,曾经到黄桥镇去过,就宿在我祖上开的茶叶店里。他比我大祖父小一岁,他说了个惊人的秘密:恒鼎是地下党。他虽然年龄大了,但记忆非常好,在黄桥待了半个月,对黄桥街的繁荣至今念念不忘,并且重复,恒鼎是共产党,是地下党,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而在我祖辈的记忆中,我的大祖父的确有在上海的经历。只说他是个花钱的主,在上海花了很多钱,现在想来,可能这些钱,用在最初的中国革命事业中了。

第二天,我们带着老家人赠送的茶叶,离开了歙县,在绩溪看了大庙王村的王氏祠堂后,登上了开往泰州的火车。

3

将近10年的时间过去了。

这期间,我去过一次安徽黄山,但限于时间,未能去西村;王木徽一家人也来过黄桥。我和王木徽兄弟在QQ上仍时常联系。王德根老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父母随我迁至泰州居住。女儿读了研二,儿子也上了高中。小姑妈近年来,身体不佳。一切如流水,常在常不在。而之于西村,之于2009年踏上的西村,那些记忆有了细微的灰尘。有一天我发现,我心目中的西村,其实更多在去西村之前,它还是那个我没有去西村之前的西村,它在小时候的竹床里、老屋的篾箱里、褪色的暗红双门橱里。它还是那么遥远,可是明明又觉得,踏上西村的土地,一步都不需要。有的时候我就生活在西村里,我熟悉村头的枫杨树、潺潺不断的溪水、马头墙上的青草、西村小学昏暮中淡黄的墙面。

这时我相信,我还未出生就存在的西村,在我出生时,它就像一个芯片,植入了我所有的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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