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爱一身轻

2020-10-15 00:31丘玲美
都市 2020年9期

丘玲美

1

当然与现在的天气无关。这个城市的春天,永远都是以氤氲的水汽裹挟着吹不起一条柳枝的风扭捏而至。尹曼疑心伸手掐一把空气就能掐出水来,一些没来由的恼恨忽然翻江倒海。她觉得这个春天潮湿得像菜市场的泥鳅,未抓在手中已令人寒毛直竖,心生不爽。

去他妈的!尹曼狠狠剁下鱼头,她不喜欢吃鱼头。小时候吃鱼头被噎着,妈妈骂她没脑子。别人吃鱼被卡,是被鱼刺卡,鱼头骨头大,能被鱼头的大块骨头卡住,能有脑子吗?尹曼把剁下来的那只鱼头拿在手中审视,那是一只扁尖的鲫鱼脑袋,鱼头断裂处的黏液从她手指缝中溢出,鱼眼珠大睁着,满是嘲讽———你没脑子。“咚”一声,鱼头被狠狠丢进垃圾桶。尹曼低头一看,怔住了,自己忘了给垃圾桶套袋,鱼头以很诡异的姿势在垃圾桶里挣扎了几下,把黏液和血水稀稀拉拉地溅在垃圾桶壁上,腥味四溢。尹曼蹲下身,扶着垃圾桶号啕大哭。

2

许飞发信息来问去不去吃自助餐的时候,尹曼刚停好车,准备去小区对面新开的那家生鲜超市买晚餐的食材。今年经济不景气,各行各业因为突发疫情几乎都停摆,城里各处商铺接二连三关闭、转让,唯独这个连锁生鲜开了一家又一家分店。也难怪,J城人爱吃。尹曼去了那么多地方,就没见过哪个地方的人像J城的人一样,在对待吃这件事上有着无以言状的热情。在这个以早餐闻名的城市,J城人从睁眼起,牙还没刷,就开始打电话吆五喝六,叫上几个老相识,商量着去哪一家的早餐馆。把肚子填饱了,再打着嗝剔着牙聊起有关这座城市的八卦。J城的早餐店多如牛毛,夜宵档沿着玉带河一路排开,从早晨到夜晚,弥散在J城各个角落的气味不尽相同,早晨是猪肉混着红曲米的暖鲜香,夜晚则是炝炸炒焖大剌剌的江湖气,各有层次。

尹曼回了个“去”字。无须赘言。她和许飞的默契建立在吃上。一个人的生活怎么都好,只是一个人做饭吃饭,久了总觉得索然无味。午餐还好,下班回来急匆匆一通捣鼓,对付完肚子便午休,毕竟下午还有工作可忙。可是那股无人共享俗世的寂寞,一到晚餐时分就格外汹涌。尹曼时常替自己的一手好厨艺觉得可惜。

牛臻品的自助餐价格便宜,菜式花样多,是尹曼、许飞和路云几人常聚集的地点。J城有不少高中的同学,保持联络的仅剩下他们几个。他们住得都离得近,一到周末便联系到谁家做饭,或去哪里活动。为此他们建了个群,在群里谁也没藏着掖着,插科打诨荤素不忌,十几年的老同学,知根知底的,也不需要藏着掖着什么,彼此门儿清。几个人瞎琢磨了好久群名字,虽然吃吃喝喝是永恒不变的主题,那也得起得高大上,不能俗了。叽喳许久决定不下,许飞抛了句:吃吃吃,就知道吃!

路云拍案而起,连呼妙妙妙!

假如一个人同时缺乏食物、安全、爱和尊重,通常对食物的需求是最强烈的,其他则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此时人的意识几乎全被饥饿所占据,所有能量都被用来获取食物。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人生的首要意义就是吃。简单来说,只有先把肚子填饱,也就是把人从生理需要的控制下解放出来时,才有可能出现更高级的、社会化程度更高的需要。

路云夹着一筷子牛肉,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尹曼趁机把那筷子牛肉拨拉到自己碗里。

真能吹!不就是饱暖思淫欲嘛。许飞说。

文盲!这是马斯洛按人类的需求等级划分的!路云把筷子指向许飞,准备对他嗤之以鼻的时候发现自己夹的牛肉不见了。

管它什么需求不需求的,高兴了吃一顿,不高兴了更要吃,吃两顿!来,吃吃吃!尹曼笑意盈盈。

最近群里的话题是众筹养老,都是找不到对象的单身老友,能一起吃吃喝喝厮混到老也不错。

3

尹曼吃自助餐向来是大象心思小猫胃,去之前总想着自己能气吞山河,却永远是吃几口就饱了的那种。许飞吃自助餐是绝对能够吃回本的,尹曼丝毫不怀疑这点。

可是今晚人少,菜的式样更少。偌大的汤桶里可怜兮兮地躺着几缕虫草花,水果像是摊子上被人挑剩后,剜掉腐烂部分切开的。尹曼绕着取食桌走了几圈,勉强夹了几筷子粉丝和凉拌菜,再盛了碗虫草花瘦肉汤回到了座位。

就吃这么点?许飞问。

没胃口。尹曼答。

两人埋头扒拉了一阵。几块腌萝卜下肚,胃开始活泛,食欲悄悄涌起,尹曼又去取了一次菜,顺便给自己倒了杯玉米汁。

吃来吃去还是咱俩最对付。那几个每次喊吃饭,不是加班就是有事。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许飞说。

对对对,你说得对。尹曼嘴里嚼着腌萝卜,酸味刺激着腮帮子,说话含糊不清。

吞完萝卜,吃肉的欲望上来了。尹曼看许飞盘里的鱼块不错,夹了一块过来。许飞又叉了两块西瓜到她盘里。

布丁要不要?

要。許飞把布丁推了过来。

尹曼吃得有点撑,为自己刚刚那一句没胃口感到矫情。孟超以前笑她有吃的逢喊必出,又总是“食晒米”,意思是吃多少都胖不起来,浪费粮食。

尹曼提议饭后去河堤散步。这几年玉带河两岸灯光搞得不错,去年还加装了3D水幕,据说第一次开放那晚,邻市不少人也跑来,险些发生踩踏事故。

哎,你跟那个园花谈得怎样了?

尹曼说的是路云介绍给许飞的同事,据路云说是她们幼儿园的园花。尹曼很怀疑路云说话的真实性,毕竟相互鼓吹忽悠多了,彼此套路熟悉,就像尹曼也会跟他们夸大孟超的财富值一样。

春节前工作忙,再加上也没怎么聊。后来得空了,约了几次都推三阻四,忒没意思。

算上你家里给介绍的,聊过和见过面的,你这相了有三十个不止了吧,累不累?

累啊,要不咱俩凑合算了。许飞停下脚步,嬉皮笑脸转向尹曼。

去去去!我说许飞,你相亲这么多次都没成功,是不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想要啥?

我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上的我看不上,就这么简单。我想要啥,我也想找个像你这样的,一眼看过去就忍不住想心疼的那种……

一边去!

对了,你跟孟超咋回事?

咋回事?尹曼也想知道咋回事。孟超和她吵完架说分开那次,她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她觉得孟超离不开她,还在群里信誓旦旦扬言,她不去S市了,孟超自然会找到J城来,实在是太过自信。她怎么会想到孟超真的可以做到不联系她呢?

他就是个混蛋。尹曼啐掉从牙缝里舔出来的肉渣。

你能不能有点形象?

不能!

回到家后,尹曼不想马上洗澡。她的习惯一向很好,下班做饭散步,散步回来后洗澡看书,用蓝牙音箱听音乐,十一点半关掉一切电子产品睡觉,自律到令人发指。

书架上有个自封袋,装着尹曼去年一整年所使用过的交通工具票据。尹曼把它们摊开平铺在地板上———J城到S市,S市到J城,汽车票、火车票、飞机票,不知不觉攒了一大沓。一张明信片掉落出来。尹曼捡起。是去年她和孟超去看舞臺剧《灰姑娘》时赠送的明信片,一套四张,她把它们留给了孟超,让孟超给她写信。她没有收过情书,从青春期到现在,自己倒是送出去过几封,如泥牛入海。直到现在,收一封情书仍然是她的执念。

小曼,你是我生命里无可阻挡的女主角。是你让我的跋山涉水变成坦途,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

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十二点一到,美丽的公主还是一样会变成灰姑娘的,没有了璀璨晶莹的玻璃鞋,王子还会认得出灰姑娘吗?可见童话故事也不纯粹。尹曼摩挲着明信片,想撕成两半,终究没动手,把它放在那叠票据的最后,顺手又把《边城》旁边的小葫芦也撤了下来,一并放进了自封袋。小葫芦是去年两个人去清凉山玩的时候孟超送的,尹曼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孟超付完钱,尹曼伸手就要去拿小葫芦的时候,孟超用葫芦口对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妖精!我喊你名字你敢答应吗?尹曼笑得前仰后合。现在没人叫她小妖精了。

4

快到清明,空气的湿度没那么大了。乍暖还寒的春天,冷暖气流相遇,暖流总是要被截胡几次,又不甘心被截胡,总要和冷流在空中折腾一番,待到暖流完全占到上风,夏天才算真正到来。

妈妈喊尹曼回家吃青团。

艾叶是集市上买的,苎叶是屋后摘的,偏偏没有鼠曲草。糯米粉寡淡腻味,聪明的先人们将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糯米粉添上各种佐料后,便能做出花样百出的吃食,南北不尽相同,各有千秋。艾叶、苎叶和鼠曲草是青团的灵魂,把这三样草物熬出来的汁水和入糯米粉,青团才有了淡淡的药香,才有了祛湿温中和胃的保健功效。尹曼去自家地里找了一圈,只看到零星几株小小的鼠曲草,不忍心拔掉,又折返回家。鼠曲草很好认,叶片上有白色厚棉毛,顶端萌出一簇黄色小花,团团攒攒。老家的稻田几乎销声匿迹,一亩亩良田种上了烟叶、火龙果等经济作物,农药打得多,很多小时候常见的田塍草药像半边莲、车前草、鼠曲草等再也觅不到踪影。有些农田干脆什么也不种,任杂草丛生。尹曼已经很久不见翻腾的金黄稻浪了,她去过很多村庄,发现大家都不种田。尹曼看过一组数据,说的是截至2016年底,人均耕地世界平均水平约3.1亩,中国的人均耕地水平是1.5亩,在195个国家中排名第118位。一边是治沙漠、治戈壁、治盐碱地,一边是把良田变作房地产,这不是瞎折腾吗?这么多人睁眼就要吃饭,这些口粮又从哪里来?

尹曼杞人忧天的时候,妈妈示意她把熬好的青草汁液倒入糯米粉内,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揉搓起来。散粉很快变成絮状,又在反复的揉压下慢慢成团,显出好看的碧色。

你和小孟还有联系吗?

尹曼抬头,一滴汗凝在妈妈额角,面团已经很筋道了,妈妈的动作没停,似乎要以此显示她的漫不经心。

分手了就是没有联系了,联系什么?尹曼有些愠怒。她是对孟超生气。

妈妈往蒸盘里刷了层食用油,才把面团铺上拍开。蒸四十分钟就可以了,记得提醒我关火。妈妈若无其事地说。

火一下一下舔舐着锅底,像舔在心上,温暖过后是灼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孟超心不在焉的?还是他一开始就没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在那些等待爱情降临的日子里,尹曼相信世界上确有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那种灵魂挚爱,可以跨越时间空间,年龄身份地位,甚至性别,无阻无碍,惊天动地。她与孟超只通过微信联系,从不打电话,电话太快捷了。一旦交流变得太有效率,不再需要翘首引颈、两两相望,某些情谊也将因此迅速贬值而不被察觉。那个与一生知己通了二十年信却未曾谋面过的女作家海莲·汉芙说。尹曼甚至试过为了寻找一张好看的信纸穿街走巷一下午,只为找到最贴合她心情的那一张,盛满她的思念,再经过车马颠簸,传递到孟超手上。结果寻了一下午,发现信纸在这个年代早已经绝迹,最后只能遗憾地回家撕下两页笔记本纸来承载她的满腔衷肠。她第一次去S市时没有和孟超商量,想给他一个惊喜,车行到半路才给他发信息,结果那头的人却不愿意她来,指责她自私,破坏了他生活的秩序。尹曼收到信息的时候如五雷轰顶,爱情怎么能不落实到拥抱亲吻上?爱一个人,又如何能忍受长久的不见面?

尹曼又羞又辱,几乎是哭着坐车到了S市。来接她的人却换了模样。他带她到提前订好的房里,他说知道她怕蚊子,早早地过来检视,以确保没有一只飞蚊会惊扰到她的睡眠。尹曼仍是哭泣,孟超吻干她的眼泪,用意想不到的温柔把她的伤心连同身体一起抚平了。尹曼第一次体会到男女之间肌肤之亲的奥妙,那应该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沟通方式,在所有的伤心、委屈、埋怨、愤怒等等不良情绪面前,进可攻退可守,所向披靡。

四十分钟后,青团出锅,淡淡的药香可劲儿地往人的身体里钻。像小时候一样,尹曼用筷子往铜盘中间部分戳去,还未等青团晾凉就急不可耐往嘴里送。

只是这一口下去,胃里立马翻江倒海。

回家路上,尹曼鬼使神差去小区门口的药房买了一根验孕棒。她的经期一向不准,总是往后推,去医院测过激素,做过B超、彩超、内窥镜等各种检查,却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后来转中医,说她这是肝肾阴虚,要多进补。医生开了中药,交代她每月经期前后服三天。尹曼坚持了半年,那半年里是她自初潮以来周期最准时的半年,只是后来一停药,又乱了。

尹曼把那个细长条的,令她在那几年里满怀期待又无限落寞的试纸举高,尿液缓慢向上。

两道杠。尹曼喜极而泣。

5

尹曼与前夫结婚六年,一直未怀上孩子。刚结婚的时候两人玩心重,不想那么快要孩子。尤其是前夫,热闹惯了,婚姻并未能成功把他捆绑在家。一年年过去,周围同学朋友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有些甚至抱上了二胎。家里长辈多番催促,两人这才开始备孕,备孕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直到一次次失败后,尹曼才慌张起来。在尹曼看来,女人有两个分水岭,怀孕生子是一个,更年期是一个。没有经历过怀孕生子的女人生命总是不够完满的,更年期则是女人开始走向暮年的标志,意味着花期的消逝,生命力的流失。女人老得快,三十五岁怀孕生子已经算高危产妇。尤其是路云生完孩子后,对尹曼耳提面命,能趁早生就趁早生,怀孕没那么辛苦,生完后身体恢复也快。

尹曼做了各項检查,输卵管不堵塞,激素六项各项指标正常,没有妇科炎症。吃了各种秘方偏方,也到医院用B超监测排卵期后同房,每个牌子的早孕试纸尹曼几乎都买过,就是从没见过那两道杠。

可是矛头几乎指向她,她能明显感觉到周遭亲友审视的眼色,连前夫都开始半开玩笑半嘲讽说她是一块长不出庄稼的旱田。尹曼很怕和前夫一起回公婆家。每次回去,长辈总是用过分关怀的语气教尹曼如何保养身体,然后又故作轻松以一句随缘结束敏感话题,全然不顾听者那一脸尴尬的讪笑。尹曼又委屈,又不忿。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除了经期不准,为了备孕她也吃够了苦头。尹曼对疼痛很敏感,做输卵管通液时一度痉挛。喝中药喝到闻着味就反胃呕吐,却硬着头皮灌下去。

直到要求前夫一起检查后,她才知道,不是她这块田不行,是播撒的种子不行。

尹曼和前夫说,领养一个也可以,前夫默然不语。检查结果除了她和路云,没有谁知道,连公婆也没告诉。外面的风言风语尹曼全往自己身上揽,路云骂她傻。

有一天她出差提早归来,蹑手蹑脚开了门放下行李,再蹑手蹑脚去到卧室门口,想吓吓前夫的时候,却被一床的凌乱和床上更凌乱的两个人吓到差点昏厥。尹曼工作的装饰公司备有硫酸,稀释后可以用来帮客户清除水泥垢,家里装修时拿了一瓶回来,用了一半,剩下的在入户花园的壁橱里放着。她最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往床上泼硫酸。

尹曼拖着行李离开那个家的时候,前夫说,我不喜欢你用那种自以为悲悯的眼神看着我,我讨厌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圣母样。是的,那天尹曼用眼神狠狠剜住前夫和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发现那个女人惊慌的神色里有着她不具备的媚态和放荡。前夫曾半开玩笑说她是只母狮子,她无意识地把在公司叱咤风云的习惯延续到家里,她以为前夫的玩笑是对她能力的肯定。直到离开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讽刺。

后来遇到孟超。严格来说不能叫“遇到”,应该是“重逢”,在毕业十周年的同学会上。聚会结束后,孟超送她去机场,并加了她的微信。她和孟超是大学邻班同学,上公共课时认识,也仅仅是认识。她对孟超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倒是孟超说她那会儿就老爱脸红,红起来像个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当然这话是在孟超从她身上得到满足后,凝视着她脸上两团潮红时说的。男人在床上的话可信度不高,尹曼很清楚。她知道自己有爱脸红的毛病,其实是因为她脸上皮肤薄,对冷热格外敏感。尹曼佯羞,把脸埋进孟超胸膛,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身体仍止不住地战栗,孟超柔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印下一枚吻。她不想解释,男人喜欢脸红的女人,尤其是像孟超这种充满征服欲的男人,她的柔弱能勾他的魂。

在爱情的召唤下,尹曼开始如候鸟般迁徙。请假,订票,舟车劳顿。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何况J城到S市仅四百多公里,爱情必须得有征服一切、睥睨一切波澜壮阔的气势。只是这气势被两次长途摇晃和塞车左右夹击后,迅速败下阵来,孟超便开始给她订飞机票。相比坐长途车动辄五六个小时的颠簸,四十五分钟的飞行时间已经是非常短了,尹曼也如坐针毡。正是爱得浓烈的时候,一想起孟超心里能溢出水来,她等不及要见到他。两人的和谐,是尹曼和前夫在一起时从未体验过的,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从青春年少到一个风韵俱佳的离异少妇,尹曼遇过不少喜欢她的男人。在她看来,那些男人都是俗物,要么垂涎她的姿色,要么只想找个女人传宗接代,要么无法交流共鸣。唯有孟超,能看到她心里去。她想看音乐剧,孟超已经买好了《灰姑娘》的贵宾票,拉着她坐在一堆叽叽喳喳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中间,在换幕的间隙咬着她的耳朵说,你就是我的灰姑娘。剧终演员谢幕,女主角点了尹曼的名字,让她上台合影。尹曼在全场小姑娘的惊羡目光中又惊喜又骄矜地走上舞台,心脏快要蹦了出来。

相比S市的高压力和快节奏,十八线小山城J城简直是用来养老的,J城人永远慢悠悠,吃饭慢悠悠,做事情慢悠悠,连吵架也带着一丝疲懒。尹曼所在的公司没有严格的考勤制度,员工迟到早退是常态,请假也容易,只要舍得扣请假工资。孟超说,你尽管请假,我养你。她只知道孟超有钱,却不知道他有钱到什么程度,孟超从不在她面前提自己的工作,但只要是她想吃的,想看的,想要的,想买的,孟超总是能第一时间安排到她的面前。

我是你豢养的金丝雀?尹曼在孟超胸前画着圈。

孟超一把捉住她的手,用激烈的进攻回应她。我就是要你做我的金丝雀。

尹曼以前很不理解被男人养着的女人,她觉得女性要独立,要自尊,要自给自足,就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相比公司里干完活就玩手机看电影的同事,尹曼的勤奋简直显得格格不入。

小曼,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你就不会孤单,我能感受到你的心跳,我能知道你的忧伤与欢喜,你的点点滴滴都与我有关,你所度过的每一寸时光都可以分享给我。而你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看呐,这该死的甜美的爱情,从身到心把人攫获。爱情更让人沉沦,怪只怪她长了一对爱听情话的耳朵,与一颗太过简单的心。尹曼的全部心思已经扑到孟超身上,全世界与她无关,她只要孟超。

6

孟超的信息回得如此快,是尹曼意想不到的。更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满心欢喜被那几十个字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什么叫“你给我时间处理,在我没有最终确定之前,我们暂时不要联系了?”他要处理什么,确定什么?为什么是最终确定?暂时不要联系,暂时是多久?为什么不要联系,是不是孟超的生意出了问题?尹曼把这条信息翻来覆去地查看,反复不断地琢磨,三句话,加标点共28个字符,每个字符快被她榨出水来,认真程度不亚于高考阅读理解。

昨天她还磨着他,问什么时候去那个名叫沙溪的古镇,据说在那里可以看到满天璀璨的星光。能和心爱的人在满天星光下相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可是孟超没有再回信息。

理智在那些甜蜜的回忆里抽丝剥茧,慢慢长出根茎。她想起来,从J城到S市往返奔波的那些时间里,孟超的温柔不假,体贴是真,可是她连他的朋友都没见过,更不用说他父母。尹曼也没提过,她知道孟超是有计划的人,她不想给他压力,她相信这个男人会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尹曼等不及,带着满腹疑团奔赴S市,她要看看孟超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在那个他们曾经缱绻缠绵无数次的公寓里,尹曼曾经满怀期望的未来,被击得粉碎,或者说,被扼杀。尹曼看着双手抱头伏膝坐在贵妃椅上的孟超,手捂胸口说不出一句话。

孟超走过来拉起她的手,他说他爱她,真心疼惜她。可他也说父母一早就有打算让他和另外一个家庭结合,这样的话自己后半辈子能轻松许多……

哈哈哈。尹曼笑出泪花,难怪他从来不带自己去见朋友和父母,原来她一开始就是不被确定的。怎么什么狗血剧情都让她遇上了。尹曼笑得实在止不住,抱着腿缩在床上,以一种非常安全的婴儿姿势把自己团起来。孟超走过来把她的身体扳平,转过来,又伸手撩开她脸上和眼泪鼻涕黏在一起的头发。

别碰我!尹曼厉声说。

那只手讪讪地停在半空,小曼,你给我时间处理下好不好?

尹曼冷笑一声,给你多少时间处理?

7

许飞赶到医院的时候,尹曼正脸色苍白靠在医院妇产科长廊上。喊路云不行,路云孩子没断奶。她也不想喊妈妈,从小时候吃鱼头被鱼骨卡住,妈妈说她没脑子后,自己的事再没有向妈妈求助过,包括她离婚,分割房产,一切办理妥当才告诉妈妈。母亲这个词,对她而言并不意味着温暖和依赖。她发现她和母亲的关系非常奇怪,别人的母女关系要么亲密黏腻,要么剑拔弩张,却绝对不会像她和母亲这般疏离中带着客套,以至于她常常觉得自己骨子里的不安全感,让她对爱情和友情抱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热忱,是不是源自和母亲的关系太糟糕。

确定不要?许飞问。

不要。尹曼气若游丝答。

想好了?

想好了。孩子,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孩子。只能怪你来错了地方。尹曼抚着肚子,那些日子罪恶感在胃里横冲直撞折腾她、折磨她,让她从白天吐到黑夜,水米不进。可是她不觉得饥饿,对食物的需求降到冰点,她把自己蜷成一团扔到床上,身体反而极度渴望被抚摸、拥抱,像小时候被抱在母亲怀里那样。马斯洛不对,安全感的需求是可以凌驾在生理需求之上的。

许飞沉默良久。尹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孩子留着,你嫁给我。

啪!尹曼以为自己这巴掌甩得很潇洒利落,应该有清脆的回响。可是那记巴掌如蜻蜓点水,只在许飞脸上软塌塌地象征性扫了一下,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在调情。

许飞捉住那只惊慌失措的手,把它放在胸口,再把手的主人抱在怀里。

你想当接盘侠,我还不想给你机会。尹曼斩钉截铁地推开许飞。

8

你可真够狠心的。路云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蹬掉鞋子抬起右脚,足跟点在椅子边沿,下巴放在膝头。

尹曼将眼前人审视一番,笑说,当了妈的人就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有韵味了。

别说我,说你和许飞。

你觉得有可能吗?

没有。

那你还问。

可他是个好人。

好人就必须得让我祸害去?

你说你是不是傻!

尹曼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叫嚣着不结婚不生孩子的女人会是他们三个里面最早有了孩子的。可她又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路云做得出来。路云的下颌关节损伤过,牙龈萎缩,咀嚼和发音一直有问题。只能通过正颌手术矫正,不过手术花费巨大,且不一定保证能永绝后患。无法正常咀嚼,意味着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无法得到满足。用路云的话说,是在本我和虚我的拉锯中抑郁了几年。后来路云裸辞飞去云南,一待就是两年,在德钦跟着当地人挖松茸,徒步雨崩,登梅里雪山,然后辗转到大理,遇到了她现在的老公,一个山东厨子。两人在云南双宿双栖,直到路云怀孕后才带着男人回家面圣结婚。再用路云的话说,一个连活着都觉得很挣扎的人,居然一头扎进爱情的泥沼,并深陷其中,然后从中参悟了前三十几年没参悟出来的活着的意义。

尹曼倒觉得,一头扎进爱情泥沼的是泰山———那个体格健壮的山东厨子。女人跟着男人走四方好像理所应当,男人跟着女人的脚步安营扎寨倒显得罕见。泰山用自己前半生的积蓄在J城买了套房子,剪去一头脏辫,从此洗手专为路云做羹汤。是真的羹汤,烹制到软烂,省去路云咀嚼之苦的羹或汤。

在路云没有从云南回来之前,尹曼觉得她的生活是落到实处的,精神却飘在半空,困囿于种种关系,苦苦挣扎在路云向他们科普的马斯洛需求层次的第三等级。路云与她恰好相反,对世事分外清醒,特立独行,尤其排斥两性关系,在追逐自我探索生命本源的路上越走越远。尹曼说,那是因为没有遇到互相觉得舒服的人。

可是现在尹曼发觉自己错了。她和孟超的那些时日,实在太短太少,又从来没有落实到一饭一蔬上。孟超说得对,她只是一只被他豢养的金丝雀,只有她一廂情愿又天真地认为那些时日才是爱情最纯粹的样子。

9

来来来,吃吃吃!

泰山从咕噜噜冒着气泡的高汤里提起笊篱,把牛肉分发到各人碗里,被红油浸润过的肉块在灯光照射下色泽动人。

每块肉有拳头大,吃起来却一点都不柴,一口下去,鲜嫩爽滑,麻辣交加。下锅之前尹曼还嘀咕,牛肉都是片薄了涮的,切成这样大块打火锅还是第一次见,北方人就是粗犷。这能好吃吗?

一大块牛肉落肚,尹曼刚刚所有的疑惑被碾压得粉碎。眼睛扫桌一圈寻餐巾纸,却见他们额上也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路云碗里的是清汤牛肉,孩子还没有断奶,以前喉咙发炎也要吃的辣,现在倒是一口都不沾了。

泰山,你这牛肉咋弄的,切那么大块还这么嫩?许飞嚼着肉,说话含糊不清。

牛肉排酸知道不?

他知道个屁!尹曼哂笑。

那你又知道?许飞反唇相讥。

来,给你们科普下。牛肉经屠宰自然冷却至常温后,送入冷却间,固定的温度、湿度和风速使牛肉中的乳酸成分分解为二氧化碳、水和酒精,然后挥发掉,这就叫牛肉排酸。排酸的牛肉在肉质上更柔软更有弹性,肉质也比较细腻,和热鲜肉、冷冻肉在色泽、肉质上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你们看啊,这块漏网之鱼起码煮了有半个小时,飞哥你尝尝,是不是一点都不柴还很嫩?

又嫩又香!路云啊,你早两年带泰山回来我们得多有口福!

泰山一手捞过路云,用毛嘴在她右脸颊蹭了一下,眼神痴缠在路云身上。路云双手捧起泰山的络腮脸,像捧着个水晶球,宠溺地在水晶球上回吻。

行了行了!别在我们跟前秀恩爱!尹曼大叫。

小曼,你说你也是结过婚经过事的人,还是太纯粹,没看透。爱情里面光有爱不行,情怀当不了饭吃。婚姻单靠一纸契约也不行,总得双方各取所需,互相依赖才能走得下去。关系必须得是平衡的,单方太强或太弱,总会有失衡的时候……

泰山,我咋觉得你老婆越来越啰唆了。尹曼一低头,看见一只黄色小蚂蚁在一堆骨头里左右难行,大概是迷了路。这样干净的地方怎么会有蚂蚁?它有没有同伙?尹曼可怜起小蚂蚁来,又在心里自怨自艾。年轻的时候糊里糊涂结了婚,因为想要孩子,糊里糊涂在别人的催促下瞎折腾身体,离婚倒是果断英勇,完全没有给自己退路,离婚后又一头扎进孟超甜言蜜语和自己虚荣心织就的陷阱,前半辈子耗费心力居然没有活出一个精彩些的自我和高一点的觉悟,实在是愚不可及贻笑大方。

可是谁规定的成年人就必须面面俱到?凭什么三十多岁的女人在爱情上天真一些、痴傻一点就不被允许?她只不过就是想要爱而已。

哎,宝宝别哭别哭,妈妈在这儿。路云趿拉着拖鞋奔向哭闹的小人儿。

酒足饭饱后尹曼和许飞告退。从路云家出来,河堤的灯带刚好熄灭,只余路灯洒下一点温暖的黄晕,像几米的画。风停了,夜空寂寂。

有烟花凌空绽放,起先是一朵接一朵地绽开,“啾”一声后,红色绿色紫色白色的光圈便映在脸上。声音越来越多,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尹曼干脆停下脚步,驻足在河堤,定定地看得出神。

身体恢复如何?许飞问。

还行。

你恨他不?尹曼不语。

你别把路云的话放在心上。其实吧,我觉得她也并不一定是真的爱泰山,她太聪明了。许飞说。

尹曼一愣,像是在周遭白茫茫一片迷雾中,被某处伸出来的手突然拉了一把。

烟花停了,河对岸有人在欢呼———张小凡,我喜欢你!看得出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双手高举过头,比出一个心形。一个长发女孩站在同样围成心形的蜡烛圈里,以手掩面,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喜极而泣。

年轻真好啊。尹曼感叹。

你现在也还年轻。许飞想把手放在尹曼肩上,刚轻轻抬起又慢慢放下了。

我的小女孩,我的高中女生。和孟超相爱的那些时日,他就是这么叫她的,他说她身上永远葆有那种干净纯粹的气质,像上公共课时第一次看见她一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可惜那时的他太自卑。她也曾动情地对他说过,山河若改,故人犹在,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故乡。孟超一把把她搂住,问,你有没有看过电影《归来》,无论走多远,我还是会回到你身边的。

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如果她没有把他内心深处的秘密给逼出来,她是不是还会一直傻下去?孟超怎么可以这样,全天下的便宜都想一个人占尽。午夜梦回,很多个辗转反侧的日子,尹曼苦苦思索,孟超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过她?自己算不算备胎?前一个问题尹曼找不到答案,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后一个问题则不太好回答。尹曼觉得被备胎和被分手,两者的杀伤力是完全不同的,被备胎带着强烈的尊严的践踏,而且这种践踏是单方面的,不自知且无力还手,对她这样骄傲的人来讲是致命的。孟超不会这么做,不代表他的父母不会逼着他这么做。可是,她怎么确定孟超说的是真是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情真情假又有什么区别?得到和失去如何辩证统一?恨,是早已不恨了的吧,当爱已成往事,那些绵绵的恨意除了在夜里变成一把把小刀子剜她割她刺她,并不能改变什么。恨意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悲悯。

一个受尽穷苦的孩子,一旦有一点机会可以让自己站上所谓的成功巅峰,当然会不惜一切抓住了往上爬,可是这样的人在金钱上的安全感永远是匮乏的。婚姻最残忍的是相看两厌,她和孟超的结局不算最好的,起码不是最差的。她几乎是不容置疑地相信,他迟早会在他一地鸡毛的婚姻里深深怀念她。

尹曼抬起头,天空微黄,脸被烟花的光芒罩住,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脸上挂着笑。街道干爽,给人一种温馨之感。最后一朵烟花绽开,变成金色的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瀑布流动的速度越来越慢,金色慢慢遁入夜空,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