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戏

2020-10-15 00:31阎扶
都市 2020年9期
关键词:外衣河水天空

阎扶

在半路上,秋天

我,还是我们,停在了半路上?这是一条尺直的公路,从东到西。公路由一面大坡下来,进入平川地带。一北一南两条河水,汇成一股不久,流过这里。

树木正在金黄,金黄一片一片。这些白杨挺拔,栽在公路两边。我只注意到了南边几棵,没有再往远处打量,没有留心北边,还有没有。公路北边是人家,房子顺着坡越来越高,南边是田地,已经收割一空。

多少年来,我总以为北边高于南边,就从这里留下印象。

以前涛声滚滚,挟泥帶沙,冲毁河边的石头房子、牲口棚、磨盘与桥。以至那桥,只在几个有意人的心头长存。

现在水都没了,河床与田地平齐。你顺着河走,一定迷失方向。

天空那么蓝,那么纯净。几百年前,比现在还蓝,还纯净,因为有河水映照,河水淘洗。在那大风大浪之夜,河水擦过天空,用它的泥沙打磨天空。一些河水,夜里注入银河。

这些树木,这片天空,让人直打喷嚏。

有年我骑自行车,那时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经过这里时,第一次觉得世界美好。那时我连梦都不做,睡眠月白风清,高大的夜游神也不前来,笨拙地推开门,在床头静静站立一会儿。

那时白杨布满公路两旁,上面挂着轻盈蝉蜕。

有年我骑摩托车,那时雨密麻麻,急急地下。那口乌黑小瓮,雨中更加发亮。那时生活之轭,已经套在我的颈上。与别人一样,我不觉得那是不幸,反而觉得那是幸福。小风迎面吹来,脸一阵发烫一阵红。

那时已是夏暮,岗亭建在西边不远处,横着栏杆。

不曾料到,秋天,浅秋还是深秋,在我梦中提前来到,也许只是一个提示,一次预演。

一对夫妻领着两个孩子,从西边来,可能是回老家。我们惊讶地在半路上碰见,我露出微笑,他眯起眼睛。他的妻子站在一旁,小、瘦而黑,像是冬天里一只麻雀,她叽叽喳喳,充满关怀之情。他们的儿子,木讷地站在边上,不知在听还是充耳不闻。他们的女儿,甚至想哭出声来。

我抬头看,那几棵金黄杨树树梢,树梢之上的蓝天,我的脑子,一下子跑到高高的顶上了。

我总是沉浸于若即若离的虚实之间,双脚总是吊在半空。当我站在这里,总是想到那里,当我站在那里,却又回到这里。我在此又在彼,不在彼亦不在此。也许是这些树木这片天空,他们一家子,让我起了他乡相遇之感。

我随他们去了东北不远,那里有座石头屋子。掀开门帘进去,在那大炕之上,有扇窗户,可以望见那些树木和那片天空。窗户仿佛一个镜头,我在里面随意剪切景色,有时树林多些,有时天空多些。

有时是一堆树叶,仿佛结在天空的果子,被秋天吹过,发出干瘪的声音,要是一不小心掉落,多么揪心。

在此高处俯视河谷,内心升起一阵狂喜。就像演出结束,闭上双眼,任凭人群带出圈门。就是再大的水,也不会淹没我的脚。在背后更高处,地里的麦子总比别的地段早熟七八天。

秋天,在半路上,在我的人生半路上,呆了一会儿,像是一片漂瓦。

凤凰奇遇记

天空飞过一只鸟,没有鸣叫,没有影子在地上,鸟屎落在外衣上,抬头,我才发现天空飞过一只鸟。

天空飞过一只鸟,这是一幅亘古常新的景象,只有孩子们、诗人们与猎人们才注意。人走在地上,就像鸟飞在天空,鱼游在水里。各得其所,保持永恒距离,世界宽容、沉默而又美好。

我们忽略鸟的鸣叫,因为它太高远。

近日,我总看到,鸟群灰黑的影子,突然出现在阳台一角的阳光里,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回来。

没被吸引的真实,进入梦里,从一群变成一只。

也许为了报复,也许只是提醒,落下鸟屎,在我的外衣上。

在上学路上,在看戏路上,在上学与看戏的同一条路上,在一片大空地上,左面是一个舞台,舞台前是一排一排密密的水泥座位。我在边上走,从北往南走,什么也不想,脑子空空地走。

这是一只什么鸟,把它的屎,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外衣上?

脱下外衣,是件衬衣,我转过身,走向西北角,那里有个水池子。

碰见了你,个子不高,可是清清爽爽,盘着发髻,大而乌黑。这使你仿佛高一点,也巧妙一些。那种大而乌黑的发髻,穿越千年百年,一直到了你的头上。真让人有些惊喜,有些轻松。

鸦翅,也是形容头发,形容少女头发,好像在鬓角,嫩而柔和之黑。鸦翅,乌鸦的翅羽之色。

看来我心,在为天上之鸟忿恨。———是不是乌鸦呢?

我们打过招呼,各自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可恶的鸟,我们走的是一个方向,上学,或者看戏。我们不可能相遇,我在前,你在后。本来我在前,你在后,但是现在,我要在后了。我总不能让外衣上沾着鸟屎走。

我走到水池子跟前,把衬衣放进水里。

听见背后呼啦一声,回过头,是只鸟儿落了地。

它蹦蹦跳跳,停了下来,歪着小脑袋,小眼睛盯着我,好像是来寻找我,又好像我是一个大威胁,时刻要提防。

难道是它的屎,落在我的外衣上?

它的羽毛是灰的,泛出一层轻绿。不好看,也不难看。我们这儿,鸟大都是灰的。它个头不大,也不小,才能飞在高远的天上,才能扑哧一下,屎落在我的外衣上。有些笨拙,又很精明。

我轻轻走过去,想捉住它。

它根本没有逃离的意思,仿佛专等我捉。我提起它的两只翅膀,拎在手中,向水池子那儿走去。

放下它,我要再洗衣服。它静静地,站在一旁。

转过身,我看到了什么?

鸟打开翅膀,渐渐地,缓缓地,仿佛一个庄重、肃穆的仪式。刚才我不曾留意的那双翅膀,原来如此美丽,如此精彩,如此之大,越来越大,一个半圆形的屏风。它像人间的孔雀一样开屏,但它又不是孔雀。莫不就是凤凰,与大而乌黑的发髻一样引人遐思无尽,只在传说里飞的凤凰?

猫戏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一堆儿猫,一只一只,欢天喜地从我们身边飞窜过去。

我们停下手中活儿,一起望向它们。

在石头坡上,我们三个,站在一辆摩托车旁,往车后座上捆绑东西,也许是被褥,也许是一层一层蔬菜。

你,善于捆绑,记得麦子堆得高高,却很结实,不塌下来。你,不爱附和,总是提出改正意见。你,静静地看,绳子一下一下穿过。

为什么停在这里,谁知道呢?

可是捆绑几次,都没成功。绳子倒是束得紧紧,绷得直直,绑得死死,完了一看,上面一层,居然没捆绑进去。也只有在那个时刻,你,才犯出这样的错误,一次一次地反复。

你,点燃一只烟,准备慢慢打量。

你,根本没理他,一脸严肃,继续低下头,从头开始。也没从头开始,绳子一头牢牢系着,不必解下。它的位置正好,就在车座之下、之后。

一只一只,远远地,胡同里跑出这么多猫。它们仿佛商量好似的,要参加一个聚会,要一起在老地方晒太阳,要将人间有趣的、可笑的事儿交流。它们有一肚子要说的话,就等碰面了。

它们光洁,没沾染这些古旧胡同、肮脏人家的陈腐之气。

它们都是白毛,白猫。

它们没有老去,懒洋洋流着眼泪,但是它们并非还小,虽然有的稚气未褪,但都尽量掩饰。

两只有事没事,已经玩儿开了。犹如两只小狗,或者一大一小。一只躺在地上,四蹄曲折,圆圆脑袋歪向一边,另一只张开嘴巴,用整齐、细碎的牙轻轻撕咬。躺在地上的像是躲避不及,其实是特别享受。

还有两只,一前一后蹲在那里,警惕地眺望远方。偶尔转向我们,一种宁静友好的表情。

一只弓起身子,尾巴竖起,又缓缓垂下。

但是大部分,还没安定下来。有的互相追逐,一前一后跑得远远,又返回来。有的怒目而视,对另一只发出低吼。有的轻步徐行,打量一只一只别的同伴,欲言又止。有的有些孤傲,却又露出渴望的眼神。它们变动不居,没有一个中心,看来缺乏领袖让大家听从命令服服帖帖。

在它们眼里,我们三个,站在那里不动。

在我们眼里,它们在石头坡上,西边一个平台,一块暂时没被占用之地,进行一次有序还是无序的集会。

它们的叫声,不像春夜里,这会儿正常极了,是一种阳光下的叫声。

它们的眼睛,在阳光下是圆如珠子,还是细如线?

我们站在那儿,忘记手中的活儿。你的烟头烫着指头,才一低头,把它扔掉。烟头顺着坡道,跳了几跳而下。在高高平台上,它们根本没有停止活動,注视这个扔进美好瞬间里的烟头。

那一刻,它们就是世界中心,阳光忘记移动。

目睹这一景象,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

看鱼之乐

这么多的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鱼在水里游。它们穿梭往来,不会碰着。兴奋地前进、静止,仿佛捉迷藏。一尾鱼在一群鱼里,就像一滴水在一片水里。

那个孩子在前面,引我们来到这里。他的身子前倾,保持着走路姿势,立在那里也是如此。

他立在那里,一会儿看鱼,一会儿看我们。他看我们,再看水里的鱼,好把我们的目光引向水里。看水里的鱼,再看我们,好让它们能够留在我们心底。他的两只眼睛,就是两尾鱼。

鱼在小桥底下,我们倚在栏杆上。栏杆是铁的,绿漆已有多处剥落。

工人从桥上过来过去,有骑自行车的,有步行的。如果不是一边听着喇叭声里急促的音乐,一边匆匆赶着上班,他们一定会停下来,与我们一起看鱼。他们只是扭一下头,盯上几眼。

也许是在晚上,桥上很少有人。

那时,我们是在星月下看鱼。不用星星,只要明月就足够了。明月照射流水,照射水里的鱼。

我们四个,我,你,你,还有你。你脑袋大、圆,双眼眯起,有一种善良。你双眼里尽是飘忽不定的流离之光,想是准备随时拔腿而去,却还呆在这里。你双眼藏火,不时被人拨弄。我们跟在那个孩子屁股后面,从桥北一条小径,顺着水渠,来到桥上。

在我们身后,菜开花了,结果了。那个小木匠低矮。他的妻子,细高犹如一张弓,正弯下腰,料理菜园。他们的小狗,活泼轻快。

这么多的鱼,好似商量过,一下子从鱼篓里挣脱,欢聚于此。或者本来水大,它们随心所欲地游,突然水减少了,暴露出来。那么它们不是快活,而是惊慌了。它们毕竟是鱼,转眼把惊慌变成快活。就像地震中的孩子,通铺打在地上,从来没有这样,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一尾鱼画在纸上,瘦骨嶙峋,下唇突出。

一尾鱼死在地上,白刺已经风干,历历可数如把梳子。

一尾鱼炖在锅里,香气四溢。

……

这些存在于过去的、未来的鱼,欢聚于此,存在于现在。它们无视水的肮脏,无视渠的狭窄。不是顺流而下,也不是逆流而上。是从桥底下,不,水底下冒出来的,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大大小小的鱼,各种名目的鱼。

在这个世界上,鱼带来春天,使夏天清凉,使秋天饱满,万物与它们一起在冬天归藏。

不是这样吗?现在,我问你们。那一刻,我们四个,只顾倚在桥栏上,看水里的鱼上下左右、东西南北地游。我们四个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这次,商量好似的,一起来到我的工厂看鱼。

一尾蓝色大鱼,试图凌空而去,忽然跃出水面,又通的一声复归于水。我们四个八只眼睛,齐齐地注视着它。颜色是种淡蓝,好像水把它漂白了。是尾老鱼,如果不是感到呼吸困难,一定是快活之至,不然不会一下子跳这么高。它落了下去,小鱼惊慌,四散地游。

看鱼之乐,不管乐在鱼身上还是人身上,不听絮絮叨叨的劝阻,也不管是在虚无的梦里时分。

责任编辑管晓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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