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时间

2020-10-15 00:31赵树义
都市 2020年9期
关键词:沙棘吕梁太原

赵树义

这是一件寻常日子里的寻常不过的事。只是,不管它多么寻常,总归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觉藏在里面。这样的感觉不一定有被人定义过的意味,但它是人气。

煮过一百遍的花椒水,还是花椒水。霜打过的沙棘,也是沙棘。

办公室通知我发行会议改至吕梁的时候,我想到的十一月的植物仅此两种。其实,黄河滩涂的枣也是极有名的,但在那一刻,我没有想起它来。这很正常,就像一提起吕梁,我首先想起的是黄土高坡,其次才是黄河。仅是这么一想或习惯而已,不存在亲近或疏远。当然,也难免夹杂一些别的因素,比如我的家乡到处可见花椒和沙棘,我便想起吕梁山上的花椒和沙棘。

把一件事情不夹杂任何私念地讲述清楚太难了,甚至不可能,因为没有一样事物出现在人的视野里时,不与人的私念发生交集。不要相信我写的每个字都是客观的、公道的,所谓的客观和公道即便有效,也只对我有效。譬如去吕梁这件事,当时我想什么或不想什么仅是一种思维惯性,并不意味着我偏爱什么或不偏爱什么。即便我把哪样东西忘记了,也算不得意外。

有意思的是,这次吕梁之行居然遭遇意外,这个谁都没有想到。也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他们习惯了按经验办事,而我压根就没有去想。我只是提议乘坐上午九点半那趟车,他们却轻易地否定了我。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他们的理由看上去很正当。当然正当,大家都同意的事情怎么会不正当呢?那么,如果我反对,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正当呢?我不会正面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只是凭感觉给出自己的建议,我只是觉得上午九点半比较从容而已。

他们没有采纳我的意见。

他们决定乘坐早上七点三十三分那趟车赴吕梁,提早走,提早到,宽宽松松地安排会上的各项事务。他们考虑得很周到,却意味着我周一必须起个大早。我没有坚持我的意见,虽然我知道,直觉有时比逻辑更可靠。我只是不想那么早起床而已,至于什么时候到达,我根本无所谓。

周日晚上睡觉前,不,是周一凌晨两点睡觉前,我把闹钟定在五点五十分。铃声响过两遍,我起床,蹲厕所,看微信。之后,刮胡子,刷牙,洗脸,吃早餐,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行李:毛巾、刮胡刀、充电器、水杯、烟、身份证和一本书。六点四十分,我走出家门,迎着寒风叫了滴滴,六点五十七分到达火车站。提前了三十六分钟,我还是犯了性急的毛病。不迟到不等于要这么早到,在时间的拿捏上,我还是欠些火候。早晨路上车少,的确没必要这么早出门,可我无法忽略堵车的可能性。万一呢?

但这个早晨没有万一。

站在站前广场上,我遗憾一路太过顺利。我决定先抽一支烟,把我的烟火气放到空气里。每天的每天,这也是我对人间的贡献。烟毕,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心里舒坦了几分。取票,进站,检票,一张脸从机器中刷过。那是我的脸,看上去却很陌生。一切都很从容,从容得我后悔早起,后悔早出门———我曾担心迟到,多么多余!

走上站台,我又老煙民一样抽掉一支烟,抬头望一眼灰而冷清的天空,登上火车。我睡眼惺忪,步履从容,从未想过这是一趟会延误的出行。

这是我第一次乘火车去吕梁。在我的印象中,太原到离石一直是不通火车的。即便后来通车了,我还是以为太原到离石是不通火车的。

第一次去吕梁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也是冬天,第一站汾阳,第二站离石,第三站交口。那次是坐中巴离开太原的,一路喝汾酒,一路吃大烩菜,一路被迎来送往,最后,被一辆拉达送回太原。几年后,又到过一次吕梁。还是冬天,采访的地方叫石楼,坐在吉普车里,在黄土坡上颠来倒去。县城建在半山腰上,宾馆顶层与马路齐平,跨过铁架桥是三层,向下是二层,再向下是一层,不记得有地下室,其实,每一层都可以当作地下室。小城很穷,很安静,黄河滩涂的枣很好吃。小城脚下有条河,沿岸沟壑纵横,崖壁挺拔,崖壁上的土地光洁如镜,寸草不生。眺望的瞬间,我惊叹于流水的鬼斧神工,觉得那条河就是时间。其实,河流只是时间投射到人间的样子,并非时间。崖壁也是时间投射到人间的样子,并非时间。甚至,高原上那一面面镜子还是时间投射到人间的样子,并非时间。是的,时间只留下她的痕迹,谁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爱、自由、意识、声音也只留下她们的痕迹,谁也不知道她们长什么样子。

之后,我还去过几次吕梁,印象有些模糊,但从未坐过火车。这是第几次去吕梁?我记不清了,但肯定是第一次坐火车。

火车刚驶出太原站,广播里便说前方铁路抢修,将在太原南站停留一个多小时。我微微一笑。难道发车前,他们不知道前方在抢修?如果知道———实际上,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不提前告知?为什么要正点发车?人人心知肚明,却不会有人给出答案。即便给出答案,也不见得是你想要的答案。更可笑的是,火车刚进南站,广播又说还将在下下一站继续停留一会儿。“一个多小时”已让人云里雾里,又“一会儿”该是多长呢?计时方法越来越精确,时间却从未精确过。我侧过脸,窗外的天空非灰非白,站牌无有生气,站台另一侧的平行轨道会在远方交叉吗?

粗略估算,这趟车与九点半那趟车很可能同时出站,我们白白浪费掉两个小时。那趟车还是高铁,远比这趟动车快得多,路上又可能白白耽误半个小时!难过吗?其实,人活着,就是用来不断浪费时间的。何况,人在途中,自己的时间就是别人的时间,自己什么时候说了算过?

八点钟之后,陆续有人退票。不愿等下去的人,都是与时间有约定的人。其实,买票那一刻,一车的人都与时间有个约定,只不过,火车爽约了。

对面坐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像同学,又像恋人。男孩打了个电话,好像在与对方核实时间,挂断电话便焦躁起来。我抱着村上春树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翻阅,看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底却在猜测,火车若继续延后,他们很可能迟到。果然,男孩望着车顶想了一会儿,决定下车。女孩略略斜身望着男孩的脸,同意他的决定,目光却似在问,怎么走?男孩想了想,说,打车走吧,似在商量,又似下了决心。打车去吕梁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我不清楚他们为何这么着急。找工作吗?或许。刚毕业的大学生活得并不光鲜,虽然正常情况下,父母养得起他们。我很想劝他们再等等,很想提醒他们换车也需要时间,但终于没有说。错了又如何?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更何况,我无法保证一个小时后火车会准时开动,无法确认他们要做的事有多重要。时间未定,所有的事都悬而未决,模棱两可。这或许便是时间对人的掌控方式,她可以时而确定,时而不确定,人却不能像钟摆那样,左右摇摆。

又一个小时过去,又有人动摇,又有人打算退票。站起,坐下。站起,坐下。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道车会停到何时,又担心刚一下车,车便出发。嘟嘟囔囔,犹犹豫豫。车厢里的温度不冷不热,空气略显混浊,很像站台上不白不黄的早晨。

我靠在椅背上看书,不关心何时发车。既来之,则安之。既错过,便一路错将下去。有些事,不怕错,就怕错得不够彻底。当然,这需要一个好的心态,而最好的心态便是无所谓对错。

同事喊我去抽烟,我也觉得该抽支烟了。人人焦虑的时候,抽烟便是件安定心神的事,把烟雾一口口吐出去,便可以烟雾一样置身事外。我在2号车厢,抽烟要到5号车厢,退票也要到5号车厢。好不容易從犹豫着的人群中挤到5号车厢,乘务员却说,站台上冷,就在车上抽吧。我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站在4号车厢和5号车厢之间抽掉一支烟,挤过犹豫着的人群,返回2号车厢。这时,广播说火车马上开动,挤着去5号车厢的人面面相觑。

实际上,火车并未马上开动。

九点半,相邻轨道上的列车缓缓驶出车站,我们这趟车仍原地不动。车上的人又躁动起来。我理解他们的躁动,我之所以坦然,仅是不像他们考虑时间而已。本是一次寻常的出行,却因某个意外而不得不重新选择。但这还不是最尴尬的。我们本计划十点半到吕梁,吕梁那边不断打电话问我们几点到,我们却给不出答案。而在我们终于出发的时候,九点半那趟高铁早已横穿吕梁,驶向更远的地方。

没有错过起点,却错过了终点,这就是旅途。

走出吕梁火车站,已是下午一点半。望着对面的山坡,我没有看到黄澄澄的沙棘,却想起黄河边的小城石楼,想起石楼荒凉到极致的冬天。每块土地都是一面绸缎似的镜子,阳光下的黄土高原荒凉得那么纯粹,荒凉得那么美,简直让人想哭。而眼前的黄土高原虽也荒凉,却不像石楼那样纯粹,那样美,或者说,眼前的黄土高原仅是色彩暗淡而已,就像多崎作没有色彩的名字和他惨淡的巡礼之年。冥冥之中,似乎这一天的时间就是错过的时间,这天的色彩也是残缺的色彩。总有些日子既不寻常,也不惊心动魄,看似我们错过了时间,实际上,很可能是时间在错过我们。

的确是寻常的一天,相当于坐了一趟绿皮火车。如果车厢里藏着一个长镜头,如果这个长镜头一直盯着我,这一天会是另一幅样子吗?

寻常中寻找不寻常,这是人的一种活法,也是文章的一种写法。

责任编辑管晓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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