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

2020-10-15 00:31左左
都市 2020年9期
关键词:书桌上山坡光线

左左

这忧郁

用温柔的歌

抚慰我的心

心在夕阳中遗忘

———《夕阳》(法·魏尔伦)

那么多年,我一直盯着对面的山坡。我无法躲开它的身影,它就像一堵墙挡在我视线的飞翔之处,满山的杂草和石头一动不动,又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夕阳从山顶之上一寸一寸向西移动,山坡慢慢地暗下去,光线在不停地变幻着山谷中万物的色彩。我一直在描摹这一个场景,可多少年过去,我发现我的文字太过单调,笔下的色彩只是在无限地重复,甚至模糊不清,总是词不达意,它们并不能真实而准确地记录下夕阳每一秒的变化。

我开始变得绝望。我的绝望并不仅仅是因那山坡的苍凉和荒芜,还因它的存在挡住了无限美好的夕阳。既然后面的山坡挡住了朝阳的艳丽,那么该有让我用心去体验的夕阳,无遮无拦地去观赏。可是那美好的夕阳,没等它放射出最迷人的光线之时,就被对面的山坡无情地遮挡下去。我对居住的石头屋心怀遗憾,在这狭窄的山沟之中,我的视线如此受限,什么时候能够迁离?可这小小的石头屋,承载了我太多的情感,它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每一块石头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忧郁地望着我。

我想起故乡的夕阳。童年,在那开阔的黄土坡上,一群孩子,面向夕阳,尽情地奔跑。如果是冬季,那茫茫的雪野,被夕阳染红,每个孩子的脸都红扑扑的,每张脸都是一个夕阳,那笑声在雪野里像野马一般洒脱。孩子们停下来,站在那白雪覆盖的黄土塬上,看遥远的天边,夕阳正一点一点地坠入那一抹黛色之中。天空是那么的空旷辽远,我的魂魄早已随夕阳坠入山的那边,幻想中,夕阳落下的地方一定无比美丽。

春天好像并不遥远了,我放下手中的笔,遥望那面白雪覆盖的山坡,白茫茫的雪依然那么阴冷,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我想这里并无春天,矿山的春天只是冬天的一个延续,或是夏天的一个开端。杏花开的时候,雪还没有化完,空气里的暖意依旧躲躲闪闪,不肯大大方方地到来。风从谷底扫过,带着煤尘,带着冬天的余温,一缕一缕,忽地在你身旁随地翻滚几下,像得了羊角风,抽搐几下,便急速向高处一路卷过去,遇到一棵树便散开了,一转眼,又聚在一起,横穿马路,最后在山坡上的居民区作鸟兽散。

我无数次站在山下的平原上,观望眼前这一道道瘦瘦的山峰,就如一匹匹瘦骨嶙峋横卧的瘦马,它们营养不良,皮毛杂乱。它们的身后并没有更多的山峰,是一个被抬高的荒原,荒原之下是厚厚的黄土,群峰只是一个假象,显得很冷峻,很有筋骨,那些突显裸露的山崖四季都是一个颜色:灰色。夏季零星的绿根本遮挡不住山坡的苍凉,这种苍凉是北方的苍凉,是命中注定的苍凉。但苍凉之下却埋藏着乌黑的煤,积淀了亿年之久蕴藏着巨大能量的煤,深深地潜伏在苍凉的山体之下。多年之后,我终于悟出:真正美好的事物,都隐藏在朴实并不华丽的外表之下。可是我知道,要想看到柔美的夕阳,沉醉在它最美最迷幻的光线中,只能登临山顶。当你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山峰消失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由无尽的黄土堆成的平原,而原上的夕阳正放射着柔美的光线,多么美好,你不由得发出赞叹。沉迷于夕阳的意象之中,不能自拔,为了追随柔美的夕阳,迎着那金黄的光线奔跑,越跑越远,越跑越感到幸福,被那光线深深吸附。柔美的光线如蝉翼一样,带着我轻轻地飞离地面,飞越琐碎的尘埃,飞越肮脏的道路,飞越如蚁的人群,飞越那片荒芜,去无限接近那美到心碎的光晕之环。

有一幅画曾深深地吸引了我,多少年过去,它仍旧停留在我的脑海,把所有的繁杂都滤掉,我明白,吸引我的不是画面,而是夕阳。画面的主体是长城,看不到夕阳,但夕阳柔美的光线洒落在长城的每一块砖上,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我久久地站在画面前不肯离去,深陷光线之中,感到一阵阵战栗由身体内部传出,夕阳已打开我无限的回忆,我已成为画面的一部分。你挽着心爱的人,满身放松地走在那落满夕阳的长城上。脸上泛着微笑,一种极其自然的微笑,那些风雨激荡在此刻化作满天的云彩,四周寂静,万物和谐有序,如天堂般安详。画上的夕阳如此美好,如此令人欲罢不能,多么希望成为那一块夕阳映照下的墙砖。

那一年,我和父親坐在山上的一块岩石上。

父亲吹着缠满黑色胶布的竹笛,曲子委婉曲折,如一只鸟儿在眼前忽高忽低,笛音里充满往事,即使是喜庆时刻,也如微笑的脸上挂着泪珠。我想这竹笛是专为往事而生的,每一个音符都在向你倾诉,挠着你的心,但我却无法在他的笛音从高音滑落的那一瞬,保持住我内心的平静。那个高音的滑落,如人生的滑落,像是对往事的总结,又像是对现实人生的无奈。我捡起一块石头抛向夕阳,我已忍不住滑落脸庞的泪水,颗颗泪珠在夕阳下如七彩珍珠,在我眼前模糊了光线。父亲说,你看,太阳要落山了,如一块要烧完的炭火。父亲的比喻让我满腹的词语羞于出口,我平复了心情,重新偎依在他的身旁,我们如雕像一般,和岩石融为一体,和夕阳融为一体,成为山体的一部分。夕阳已是一片梦境,我们忘记了现实的嘈杂,真切地融在这片荒原上,夕阳的光线正迅速地把荒原织成一块金色的地毯。

是的,很多年了,我就这么坐着,坐等那积雪融化,我知道,雪化的时候,就是我该启程的时候。对面那阴冷的山坡此刻已照不到一丝阳光,下午四点的阳光,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显得苍白无力,光线都有些发抖,但却遥远而又真实地穿过玻璃窗,洒在书桌上。室内是温暖的,炭火烧得正旺,我听到炉子里的火呼呼地朝着烟囱喷射,那光线仿佛也从寒冷中苏醒过来,在书桌上慢慢地跳跃起来。

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等着,眼前的雪只是一幅挂在窗前的画而已,它们根本就没有融化的可能,除非你把它移走。但我必须坐等,我毫无办法,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春风啊,你什么时候吹来,能否一夜之间吹散所有的积雪。我的喟叹无人听见,即使春风听到,也会无济于事,它已被寒冷挟裹,无法融化一切。但春风还是吹了过来,从那荒原的深处风尘仆仆而来,从那山顶之上翻滚而下,冷冷的山坡如坚硬的岩石,不给春风留一丝缝隙。春风来到我家院子,院子里阳光灿烂,它在院子里盘旋,似乎是有意要停留一下,接受那温暖阳光的抚摸。然后它离开,在它陆续到来并离开的几天后,院子里的几株小草发出了嫩芽,窗台上的花开了,白色的花,从带刺的肉体里开出来,和那山坡上的雪一样白。我知道,这是春风带给我的礼物。

也许,有一天,内心的寂寞也会开出花来。

现在是下午四点,阳光洒在我的书桌上,而我却不在书桌旁,我的怀里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他是我的儿子。四周是如此寂静,石头屋的每一块石头都入睡似的,安静得令人恍惚,夕阳下有一种神性的静穆。垒成院墙的石头裸露着,每一块都呈现着不同的棱角,它们沉默着,寒冷已深入到它们的骨髓,每一个分子都处于冰冻状态,在软弱无力的阳光下,它们一言不发。就如此时的我。

我的儿子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犹如躺在一艘小船之中,我不停地摇着他,在无垠的大海上飘荡。我的思绪混沌,处于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中,摇他的时候我还在盯着对面的山坡。忽然,一道光闪过,划过我的脸庞,我惊呼,不!不要!声音像此刻的阳光一样软弱无力,我无奈地闭上眼睛,刀光已闪过,我抱着儿子竟然哭了起来。

书桌上摆满了照片,夕阳的光线已从照片上悄然隐退,就如划过我脸上的刀光一样,刀光也日日划过那些照片,但它们对照片上的人毫无办法,照片可以发黄变旧,照片上的人却毫发未损,永远保持着过去的样子。我顺着那些黑白照片一路看过去,那比我还年轻的父母,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微笑,他们身后的阳光和建筑,那些光线离开他们已经很久了,那些建筑早已拆散,微笑还在,但青春不在。我看到两张婴儿的照片,把它们取出来,左手一张,右手一张。左边是八个月的男婴,右边还是八个月的男婴,左手是坐相,右手是睡相,坐着的是我,睡着的是我儿子。我把它们放在一起,它们之间整整隔了三十年。我该如何说出此刻,三十年后和三十年前,它们之间有多遥远,三十年前对这个世界的惊奇和三十年后如此相似,是光线让两个时隔三十年的生命在同样的年龄相逢。

我又一次拿起笔。

在这个寒冷的日子写下不算寒冷的文字,就这样写下去,一辈子保持写的姿势,那一定是幸福的。但此时的我却是迷茫的,我不知道窗外的桃花几时盛开,那条河流是否还记得我出发时的忧伤,三十年,不知疲倦,不离人世。我不知道你会在哪一天离开,那些云,说散就散了。我不知道下一个词的分量,那么多生活的场景已经流逝,不紧不慢的快乐持续了很久,我们一直用虚无缥缈的话欺骗自己。

孩子的哭声把我从幻想中拉回现实,妻子抱起睡梦中哭醒的婴儿望着我,就如抱着三十年前的我,望着三十年后的我。就如母亲在三十年前的乡下小屋望着我一样。

六岁那年,为了上学,我不得不离开一个叫果子园的村子,和母亲从县城里的小煤矿回到一个叫凌云口的村子,父亲独自住煤矿的单身窑洞,从此一家三口分开生活。母亲患有严重的肺病,似乎和英国作家夏洛蒂一家患有同样的疾病。一个世纪前英国北部的偏僻乡村,作家夏洛蒂一家七口均死于肺病,一个世纪后的中国北部的贫困乡村,我母亲吃了一位乡村医生的中药后,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母亲病重的时候,不能起炕,她躺在大雪纷飞的小屋里呻吟着,六歲的我在灶台前为她熬小米稀粥。我一边往灶膛里填充柴火,一边望着她,她眼里含着泪花,努力睁开,看着我吃力地,一下,一下,拉着风箱。

你知道,现在我已不能再坐在那间石头屋里遥望那山坡了,我没想到那么快就离开了那间小屋,离开那由石头组成的空间,遥望山坡成为我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印迹。我不知道在那间小屋的书桌上曾写下多少文字,但我却真实地记住了炉火的温暖和划过脸庞的刀光。那些石头见证了我的爱情,见证了我儿子的出生与成长,见证了他被开水烫伤的小腿,被狗咬伤的手指。

当然,也见证了夕阳是如何从房屋上一寸一寸地消失。

如今,我站在那荒芜之中,遥望。

我遥望的故居已不复存在,它倒在一堆乱石之中,荒草淹没了它的轮廓。我站在十米之外,从不同角度遥望它,但我不能靠近,那些路已深深埋入地下,那些肮脏的、杂乱的、令人作呕的、沿路任意堆积的垃圾被压在石头下面。连同我在石头屋写下的诗歌,都被永久埋葬并腐烂。它们的上面长满杂草,落满尘埃,成为滋养荒草的养料,最终成为这荒芜的一部分。忧郁的青春,日夜的思索,昏暗的灯光,斑驳的墙壁,漏雨的屋顶,新婚的喜悦,新春的字帖,白色的花朵,满园的蔬菜,龇牙的小狗,怀孕的女子,婴儿的哭泣,轰响的摩托,酒后的喧闹……如今我全都望不到,徒留无尽的苍茫和满腹的难以言说。

它们在一夜之间消失,你由此看到什么叫短暂。

而我望到的这些荒芜,才是永恒。就如那夕阳。

责任编辑管晓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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