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中家万里

2020-10-15 00:31张玉
都市 2020年9期
关键词:飞翔蝴蝶

一、七月流火

我第一眼看到的蝶翅并非顏色,而是它舞动的形状。那只蝴蝶姿态漫漶,翼展掠过一大丛橐吾。于是我一同铭记的还有橐吾细碎的花瓣、花瓣下卷曲的叶子、茎叶上柔嫩的绒毛以及这绒毛上小心托举出的一颗露珠。其实露珠一直在犹豫不定地颤动,它以它悬而未决的流向来证明它作为一滴水的存在,尽管这存在微茫而毫无意义,随着太阳的升起,它将化作一缕水汽,就此无影无踪。而蝴蝶正好相反,阳光将为它的独舞注入力量和热情。那么此刻,蝴蝶在漫不经心地滑翔,看不出有什么技巧和仪态。它在橐吾丛中随意停憩,缓慢泻下的阳光仿佛一条金色的河流,这天河之水从时间的河床上无声涌来,不知流到了何处;只有蝴蝶在中间划出一道道水纹,反复搅乱这巨大的金色。我迷恋这深不可测的光芒,它是我梦想中黄金时代的底色,每当我需要寻找最纯粹的黄金与最美好的时代,我就重回年少的梦中,追随这只蝴蝶松散的背影。

蝶翼掠过村庄。七月流火,蝴蝶漫天飞舞,蝶翼淹没了其他的色彩,它们在重新绘就锦绣的图画。只要有花朵的地方就会有蝴蝶。童年时,我曾多次在院子里独坐,忽然间就被低飞的蝴蝶诱惑。起初是一只粉蝶在菜畦里逗留,然后有三五成群的蝶陆续飞来,从而构成了艳丽的舞蹈。随着日子的推移,金针花开了,芍药花开了,老梨树上的梨子越来越大,散发出醉人的香气,爷爷的院子里蝴蝶越来越多了。它们是大自然美艳的舞步和裙角,它们迷醉地舞,走火入魔地舞,它们生存的意义便在于这绝代的艳舞。每一只蝴蝶仿佛只剩下双翅,千万只蝴蝶织成精美的华衣,这华衣便是张爱玲笔下的生命之袍,它们肯定洞悉了我不知道的秘密,所以如此诡异、如此神秘地飞舞,直到日落西山,它们才渐渐消失在村庄的上空。但我不知道它们要告诉我的是什么。

走在夏日的花丛旁,会感到身边有活动的水彩画。微风穿过花丛,几乎难以感觉。其实那不是风,是蝴蝶在空中飞行的轨迹。目光分开一丛丛花枝,几乎在每一个枝头、每一星花蕊中,都能看到浓丽的蝶衣。其中最常见的是那种长着白色翅膀、有着黑色斑点的粉蝶,它们在白菜地里逗留,和圆圆的白菜、黑褐的泥土构成清新图画;据说白菜叶子下碧绿的青虫,就是它们的前身,这简直让我难以相信;这种蝴蝶的身影柔和而轻俏,宛如少女。那种浑身金黄的大蛱蝶身手迅猛,飞过时在空气中划出“咻”的一声,转眼不知所终;它们是蝴蝶中的游侠,“穿花蛱蝶深深见”,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美丽的凤蝶多爱在花椒树上栖息,身后垂落长长的飘带,在芳香的空气中颤出似有若无的叹息,这是深闺中的佳人,梦里犹念着遥远的无定河,那百战黄沙、一袭金甲。漫山遍野的溪黄草中,还生活着一种娇小玲珑的小闪蝶,比一只蜜蜂大不了多少,翅膀小而精美,蔚蓝如天空,外面却是灰扑扑的,它停在溪黄草淡粉的碎花上,远远看上去犹如一体,但是忽然间,它的翅子一展,明丽的蓝天倏忽一亮;这是蓝宝石雕琢的花朵,其姿态也曼妙动人,有如一声清脆的短笛,唱着盛夏的歌谣。与之相对的是,在荒芜的田野上,萧瑟的野草丛里,还有一种浑身黑色的大蝴蝶,就像幽灵一样飘忽诡异,仿佛午夜呜咽的幽魂;奶奶说,这是鬼蛾儿,是泪水沾到坟前的泥土化成,小孩子不可以捕捉它。

二、莫我肯顾

越是美艳的蝴蝶越要面对孩子们疯狂的追捕。孩子们有各种各样的武器。有的孩子用手捕捉蝴蝶,有的用外衣,还有的会使用高端工具:从生物课本上学会制作的捕虫网———找一根长竿,前端固定一个竹圈,再在圈上套一个网子。这简单的工具是捕蝶的利器,它是孩子们手臂和能力的延伸,带着呼啸的风声准确地奔向自己的目标。

我是最喜欢捕捉这种生物的孩子,也许因为生活太多灰暗,我喜欢美丽的色彩;也许因为生活太多禁锢,我向往飞翔的感觉;我追逐它们,如追逐飘忽的理想;这理想华艳动人,流光飞舞,指引着我踉跄的此生。多少次我蹑手蹑脚靠近一只凤蝶,脚步鬼祟无声,我伸出两根手指迅捷地捏住它并拢的翅膀;多少次我脱下外衣向花丛扣去,红色罩衫化作一朵彤云,压在蛱蝶的头顶———无论怎样,最后的时刻,我都要与这可怜的生灵对视,它们有着千重万叠的复眼,这千万只细碎的眼睛全部在看到我的一瞬,就丧失了挣扎的勇气:少年张玉心地残忍,杀气极浓,无畏无怖,不恤惊痛。

我把捉到的蝶放在盒子里,家里没人的时候,我把它们放出,任由它们在窗前飞舞,它们循着玻璃窗中透出的光线扑去,在那看不见的桎梏前徒劳地挣扎,在我满怀恶意的作弄下,它们变成我的玩具,年少的我不曾意识,这些玩具是另一种与人类平行、或说平等的生命。那个时候我也被自己的父母禁锢———我出生于一个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并且这个家庭是一个多子女贫困家庭,并且我是长女,并且我一向很不听话;在我十五岁之前,我在父母的凌虐中长大;十五岁之后,我被他们送到一个不喜欢的学校,匆匆毕业,走上社会,和他们一起负担不堪的重负。我的少年时代是缺失关爱的岁月,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

我听着它们在玻璃上撞出的砰砰声,心中涌起怜悯,这是一种崭新的感情,我对“同情”这个词从此有了深切的理解:那就是感同身受之情。我伸出手去触摸蝴蝶们拼命冲撞的玻璃,它质地致密,天衣无缝,而且最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它的坚硬,而在于它的无形;它是如此透明,金色的阳光和广阔的天地一览无余,蝴蝶以为那些东西触手可及,但是它们竭尽全力,也不能冲出这牢笼。我感到我所触摸到的是一层至坚至冷的藩篱,我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后来,我在漫长的成长中多次体验到类似的绝望,譬如我不能实现的理想、渐渐消逝的青春、我不惜一切的爱与恨,还有我死也不能克制的欲望。我理解了蝴蝶的悲伤,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这是我学会尊重生命、追求自由的开始。

我的思想并没有得到持续的飞翔,傍晚的阳光西移的时候,我的母亲从麻将桌边归来,当看到满窗飞舞的蝴蝶将玻璃弄得鳞粉斑斓,她发出尖叫,她冲过来,抓起蝴蝶疯狂地向我嘴里乱塞,劈头盖脸的耳光如雨点落下。

一个生命被置于黑暗冷漠的世界,最后它只有认识自己,并超离自己,俯瞰命运的格局。那种深远的偏执和悒郁烙印在我的骨血,这种沉郁跟蝴蝶的绝望一脉相承,它出自贫穷、出自卑微、出自爱与美的缺失,它笼罩在我人生的上空,对我的伤害至为巨大。幸好,当我在凌虐中顿悟,我进入一个新的世界,我体会到智慧的存在、灵魂的上升。这是一种类似祭祀的成长,是“护摩”的真正含义。很多人都遭遇过这样的禁锢,小时候,我们被自立能力禁锢,长大后,随着个体的成长,我们得以独立,但禁锢我们的东西此消彼长,也在逐渐增多:舆论、事业、社会、家庭,我们一生都无法离开这些无形的玻璃墙。

在我漫长而孤独的童年,我曾仰望茫茫星海,我感受到天地的深远,但没有产生过敬畏之情;我曾注视滔滔逝水,我觉察到光阴的流掷,但没有养成过珍惜之意。因为我的童年,乃是无人教诲提携的岁月,我在这刀锋的时代中肆意成长,我的所有思想和观念,均是自我教育的结果,我的强大的记忆和敏锐的思维,没有用来建立用以自律的道德、意志和毅力,这无疑令我抱憾终生。这也许不是我的错,但这又必定是我的错———像悟空、像哪吒,缺乏教养是他们最大的弱点,当他们日益强大的时候,这些会给他们终生难忘的教训———我始终相信在浩瀚的世界之外,存在着一种更高的灵魂法则和宇宙意志。这是一部最终极的法典,它凌驾于众生之上,否定这人世间所有的教义。

三、岂曰无衣

我曾经收集许多蝶蛹,只为看到它们化蝶的一瞬。清晨或是黄昏,小伙伴们在不远的树林中尖叫着追逐,我专心地蹲在野花丛前分辨草叶中零散的蝶蛹。它们形态各异,色彩丰富,有的碧绿,有的嫩黄;有一种深绿色镀着金边的大蛹,我曾对它报以期望,我以为那精美的蛹室中藏着倾城的艳蝶,结果它孵化出巨大的蛾子,头上是丝状的触角,伏地不动,愚笨至极;还有一种灰黑色丑陋的蛹,长得就像蝇蛹一般,两头尖尖,用一根细丝缢在马兜铃的叶子背后,它是如此令人厌恶,我将之带回,只为了凑数,没想到它最后变成美丽的丝带凤蝶———这真是令人吃惊的景象。

吃过晚饭,爷爷和奶奶早已睡了,我一个人躲在东屋,取出盒子里收藏的蝶蛹,我怀着巨大的好奇和躁动,紧张地注视着它们。它们是有生命的,有的在床单上缓缓蠕动,有的一动不动,但我若捏一捏它们,它们会翘一翘尾巴。这些奇异的昆虫犹如火光一样耀亮了我沉黯而孤独的童年。蛹长着软硬适中的壳,有的壳角质,有的丝质,这茧室丝络万千,如它们曲折隐秘的心事,将娇嫩的身体包裹得如此严实。它们曾是丑陋的毛虫,靠吸食植物的汁液为生,过着令人不齿的生活,但经过漫长的蛰伏、痛苦的羽化,它们将获得新生。它们会穿上七彩的华衣,翩翩飞舞,此后餐风饮露,用长长的吸管优雅地啜食花蜜,与鲜花、骄阳、流水一起工笔画就盛夏的行乐图———这就是奋斗、这就是人生,这多么像一部令人泪下的励志大片!那么,我追求自由和光明难道不是出自本能?在大自然的遗传基因之中,难道没有在清风中吟唱、在阳光中飞翔的记忆?在漫长而卑微的童年中,我通过蝴蝶的眼睛看见了光亮。倘若这种光亮并非虚妄,那么它一定是上天的赐予,来自岁月和理想的光亮。

我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看清蝶蛹羽化的全部过程,一只蝴蝶要从它的壳子里脱身而出,大概只要几分钟,但此前等待蛹成熟的时间,是漫长的过程。蛹在一日日长大,颜色变深,头部显现,轮廓渐明。我把成熟的蛹放在床上,它用脚爪抓紧蚊帐。蛹的硬壳从头上裂开,裂缝迅速延伸,一只皱巴巴的虫子吃力地爬出,每一步都伴着微微的颤抖,刚从壳中钻出的蝴蝶翅膀软弱,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闪光,那是黏液的闪光,湿漉漉的,宛若新生的花朵。但是转眼间,翅膀在舒展,然后反射出动人的华彩。蛹壳仍然挂在蚊帐上,然而已空无一物,蝴蝶展翅飞升,将丑陋罪恶的过去留给它曾经的世界,从此永不回来。它抛弃过去的所有,得到两双翅膀,那些黑暗的、苦难的、屈辱的经历一去不返,它将于清风和香雾中自由飞翔。是的,自由的飞翔。飞翔,是自由的最高境界、生命的巅峰体验。它谱写的,乃是命运的终极传奇。

没有一点声音,连轻浮的蟋蟀也在墙角屏息。没有一丝微风,屋檐的蛛网累丝垂坠,纹风不动。没有太阳、月亮、星辰,最后一线光明盛放在我的手中,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苍白羸弱的少年张玉手执一只小小的电筒,微弱的光芒摇曳,橘黄温热,笼罩着蚊帐角上的丑陋蝶蛹。暗室如此寂静,如此孤独;天地如此寂静,如此孤独;人生如此寂静,如此孤独。她抬起头来,黑沉的双眼望向方寸暗室、无情天地、悲苦人生。

此一刻,将双眼闭上,就可以看到人生的秘辛、命运的倒影。父亲的毒打、母亲的谩骂、我的哭泣;妹妹的讥刺、同伴的孤立、我的哭泣;爷爷的宽慰、奶奶的华发、我的哭泣;外公的字迹、外婆的抚摸、我的哭泣;每一颗泪水滴入尘埃,腾起的烟雾、飞散的气息、我的哭泣。没有声音、没有微风、没有光明、万籁俱寂;少年张玉展开眼帘,将这空茫宇宙阻隔于灵台之外。

啊,请让我,自由地飞翔。

四、庄生晓梦

蝴蝶的一生,大半时光在寒冷中蛰伏,终于可以享受到阳光、空气和清风的时光,还需要挣脱丑陋卑贱的肉身,可以飞舞的岁月,不过是短暂的一季。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蝶在死去,我看不见它们的死亡,但死亡无时不在上演。也许一只蝶死后坠落尘埃,马上有蚂蚁、蜘蛛、螳螂来贪婪地分食它肥美的肉体。它们是最为勤劳和卑微的清道夫,它们让蝴蝶的一生有一个洁净的收官。是人间的花,最终要零落成泥碾作尘,土地会收容这发生在土地上的一切。

秋风渐起,吹过蝴蝶渐渐僵硬的翅膀,它从空中退却,离开村庄,离开人世间种种它所目睹的荣辱与悲欢。我站在溪水旁,看见无边落木联翩急下,犹如缤纷落英铺陈于衰草之末。一只黄色大蝶杂于落叶之中,它依然在鼓动双翅,并没有停止舞蹈,但它的飞翔是如此无力,那动作的韵律几乎与风中的落叶一致,它的舞是献给人生的挽歌,它在无声地赞美它看过的、听过的、拥有过的、享用过的一切浮华和甜美。它将怎样在生命的末路将梦想轮回于下一个季节?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年的暮春与盛夏,还会有千万只美艳的蝴蝶在枝头绽放,于晨雾中蜕去躯壳自由飞翔。明日之蝶必定不会是今日之蝶,但它们又必定完全一样。

我陷入了冗长的梦境,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到底是蝴蝶梦到庄生,还是庄生梦到蝴蝶?究竟是蝴蝶梦中的庄生更孤独,还是庄生梦中的蝴蝶更寂寞?我在梦中无数次走过故乡的小溪,那清甜的泉水中生長着碧绿的蒲草;我无数次登上村外的高山,那里有跳跃的松鼠和红艳的山丹丹;我困坐在囚禁我的斗室,在门扇开启的声音中张望面无表情的父亲;我和蝴蝶交谈、一起飞舞,双翅击碎琉璃一样的青天……没有声音,我自己做干涩的旁白;没有爱抚,我将爱慕献于北寨之北的茫茫大雪、皎皎明月;那些苦难、那些泪水,以及那些举世无双的蝶舞,如刺青一样纹上我的灵魂,以致我在成年的岁月中仍然与之纠缠,无法真正走出。

我承认我胸中的爱和温暖仍然远远不够,我始终不能真正释怀,我深感无力,深感羞愧,这种愧疚也化入庄周之梦,我在梦中回到少年时光,在梦中达成了谅解,放下了怨毒,我在这虚幻中做到了真正的宽恕。

这孤独和痛苦犹如梦想的经纬交错,它们香雾缭绕、丝缕缠绵、爱恨入骨。人生是一间幽闭的茧室,我独自踞坐其中,自己将梦境织成孤独的茧,又在痛苦中将之咬破,我看到倾泻而入的光明,这一瞬我终于化蝶起舞。青春是一场伟大的戏剧,看客尚未入席,我已粉墨登场。

责任编辑管晓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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