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面文本与视听文本的对话:音乐剧《拜访森林》与经典童话的互文陈述

2020-10-20 04:01洪思慧
文教资料 2020年15期

洪思慧

摘   要: 百老汇音乐剧《拜访森林》由《灰姑娘》等四篇欧洲经典童话改写、创新而成,建构了一个从寻求理想愿望开始到最终自我审视的当代成人童话故事。通过对音乐剧《拜访森林》视觉/听觉文本与经典童话口传/书面文本的比对,可以分辨出二者之间陈述符号的形式特点,进而能够论证童话文学与童话音乐剧在共具文学性基础上的互文作用,说明文学词语符号与艺术视听符号两类文本具有充足的互文指涉与影响关系。

关键词: 《拜访森林》    经典童话    书面与视听    互文陈述

《拜访森林》(Into the Woods)是美国当代杰出音乐艺术家斯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作词/编曲,著名音乐剧编导家詹姆斯·拉平恩(James Lapine)编剧/导演的音乐剧,自1987年首演后几十年间一直受到观众好评,成为百老汇音乐剧的经典之作。《拜访森林》套用欧洲经典童话《灰姑娘》(Cinderella)、《小紅帽》(Little Red Riding Hood)、《莴笋姑娘》(Rapunzel)、《杰克与豆茎》(Jack and the Beanstalk)的基本故事,与新创的面包师夫妇等人物交织组合,通过渴望生育孩子的面包师夫妇和希望恢复青春的女巫所引发的事件展开了一个全新的故事。童话故事与音乐剧是不同的文学/艺术体裁形式,民间童话是人类古老的文学样式,音乐剧是一种成型仅一百多年的年轻艺术;二者虽然共具文学性,但是音乐剧独具音乐性和戏剧性,因而文学叙事与音乐剧叙事既有关联又有差别。两类文本都需要通过各自的符号系统表达意义,从语言基础上生发的文字符号与建立在感觉基础上的艺术符号明显不同,互文性便成为它们相互贯通的纽带。由于符号是构成一切文本意义的基础,因此观察童话故事与音乐剧《拜访森林》在陈述符号上显现的指涉关系。

一、人物形象与情节内容的互文牵涉

陈述是对事物现象的表述,对意义的表达。文学话语的陈述有特定形式,即叙事学研究的诸种叙述方式;艺术话语的陈述形式更多样,每一种艺术都各有陈述方式。具体到童话与音乐剧来说,就是文学书面文本的陈述与艺术视听文本的陈述,前者受到叙述话语符号的制约,讲述者运用直述、比喻等多种语言表达技巧展开陈述;后者按照艺术表现话语符号的规律,运用剧诗歌唱、音乐节奏、舞蹈姿态、图形象征等手段进行陈述。

首先,人物形象符号的陈述在童话中居于首要位置。童话故事中的许多人与物的形象和意象,如王子、巫婆、老狼、水晶鞋、黑森林等早已固定成了经典符号,具有特定的意义。例如“小红帽”就是一个具备多义的集合符号,代表着善良可爱、天真无邪、欢快纯朴的童真形象,当《拜访森林》中真人扮演的小红帽出场时,观众自然将其与自己从小想象的小红帽加以比对。小红帽在《拜访森林》中首次出场亮相,是到面包坊购买面包:(面包师家门被敲了两下;妻子打开门;是小红帽)

面包师妻子:谁呀,进来吧,小姑娘。

小红帽:我想要……不是给我,是给我树林里的外婆。请给我一块面包,带给我可怜的饥饿的老外婆。(迫切地)请给我一条面包①。

至于小红帽名称的来历,她为何如此可爱,她的家庭成员关系等在《拜访森林》中被一概省略了,这些重要事件在格林童话中是这样讲述的:

从前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谁见了都喜欢。最疼爱她的要数她的奶奶,她真不知该再给她的孙女儿些什么才好。一次,奶奶送给她一顶红绒布缝制的小帽。这小帽她戴在头上非常好看,从此不愿再戴任何别的帽子,于是人们就只管她叫“小红帽”了②(118)。

由于这些信息已经由在前的童话文学文本给予了陈述,舞台小红帽的表演就可以省略许多陈述内容。《拜访森林》中的其他主要人物出场,都省去了对人物和事件的前期描述,直接进入了新的故事情境。除人物之外,《拜访森林》将前文本中人所共知的一些用具、动物等,也不加介绍直接植入舞台场景中,例如第一幕开场不久,灰姑娘遭到继母为难,让她从炭灰里捡扁豆,灰姑娘立即召唤她的鸟朋友来帮忙:

灰姑娘:天空中的鸟,屋檐下的鸟,树叶里的鸟,田野里的鸟,城堡和池塘里的鸟。

灰姑娘:来吧,小鸟们。从屋檐和树叶上落下来,飞过田间,离开城堡和池塘……

(小鸟帮灰姑娘完成任务飞走了)

灰姑娘:飞吧,鸟儿们,回到天空,回到屋檐下,回到树叶上,回到田野和池塘①。

在前文本中,对灰姑娘和鸟所建立的朋友关系有充足的交代,所以观众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如果观众不了解这些经典童话故事人物、事件的来龙去脉,就会一头雾水难以跟进剧情。由于《拜访森林》人物表演的视听符号,是建立在流传数百年的口头/书面文本的陈述基础上,因此编剧可以用省略的互文手法,大幅度缩减对人物与事件的陈述,快速展开剧情。

其次,《拜访森林》中还有许多对经典童话故事内容的直接借鉴或间接引用,如格林的《小红帽》中有一段小红帽与狼非常著名的对话:

“哎,奶奶,你的耳朵怎么这样大啊?”“为了听你说话更清楚呗。”“哎,奶奶,你的眼睛怎么这样大啊?”“为了看你更清楚呗。”“哎,奶奶,你的手怎么这样大啊?”“为了抓牢你呗。”“可是奶奶,你的嘴怎么大得可怕呀?”“为了很快把你吃掉!”②(119)

《拜访森林》新编故事将这一段对话完全照搬:

小红帽:我的外婆,你看起来很奇怪,你的耳朵真大!

狼(用外婆的声音):亲爱的,这样才能更好地听你说话。

小红帽:可是外婆,你的眼睛怎么这么大呀!

狼:为了更好地看到你,亲爱的。

小红帽:可是外婆,你的手怎么这么大呀!

狼:亲爱的,这样可以更好地拥抱你。

小红帽:哦,外婆,你的嘴巴怎么又大又湿!

狼:为了更好地吃你①!

此段对话互文内容不变,但是戏剧艺术形式将一个阅读想象的画面转换成为视听直观的场面。《拜访森林》新编故事为何要直接抄袭原文内容?因为这段陈述是经典童话中的经典对话,为世界上无数孩童们耳熟能详。编剧直接引用这段对话,一是可以达到画龙点睛的效果,二是拉近了剧情与观众的距离,用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调动了观众的参与情绪。

二、心理描述与叙述视角的节奏控制

童话的书面文本中极少有人物心理活动的陈述。上述四部经典童话中,仅有英国作家詹姆士·里夫斯《杰克与豆茎》的一处和格林兄弟《小红帽》的三处心理描写。《小红帽》中的心理活动描述是:

狼肚子里嘀咕,小东西细皮嫩肉儿,一定很可口,味道准保比那老太婆还要好。你呀,得放聪明些,叫她俩都逃不出你的手心儿。一边想,狼一边陪着小姑娘往前走。

小红帽……心里想:要是我给外婆捎一束鲜花去,她一定会更高兴,……她采下一朵,心想前边没准儿还有更漂亮的哩,又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密林深处。

小红帽呢却想,如果妈妈不允许,你一辈子可别再独自离开大路,跑进密林去了②(118-121)。

类似这样心理活动和内心话语的陈述,在《拜访森林》舞台空间表演中时常出现。因为桑德海姆音乐剧的一个突出特色就是让角色大量表现内心愿望,它们由演员的剧诗歌唱、台词和叙述者旁白来表达,直接诉诸观众的视觉听觉,给人们带来形象的直观情景:

狼:呣呵……(摩擦着它的大腿)呜呵……看那肉,粉红丰满。(自言自语)你好,小女孩……又嫩又新鲜,没有一块赘肉。你好,小女孩……这个真是水灵,可口美味……呣呵……(小红帽停下来倾听;狼用眼睛吞噬着她,喃喃自语):先是外婆,然后是胖小姐……多么可爱的一对:十全十美,一个脆弱,一个柔软。……想想那些又脆又老的骨头,然后是口感新鲜的东西。想想那美妙的肉欲,一天两次!当你吃饭的时候,无法描述那种感受!

小红帽:妈妈说不要乱跑。不过,我想,还是再耽搁点时间……外婆可能想要一束新鲜的花①……

此外,在书面文本叙事中,由于语言线性特征的根本属性,讲述者对叙述角度的控制成为一种陈述技巧。童话故事一般都是第三人称叙事,通常只有一个叙述者;音乐剧则是综合的复合叙事,可以有不确定的诸多讲述者。在音乐剧《拜访森林》中,甚至出现了一位专职的叙述者角色,这位演员在全剧开场时便亮相舞台,以第三人称叙事方式进行陈述:

(一位叙述者走上前来)

讲述人旁白: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住着一个年轻的少女,一个悲伤的小伙子,还有一个没有孩子的面包师和他的妻子。那个可怜女孩的母亲去世了,她父亲已经娶了他的新妻子——一个带着两个女儿的女人——三人的脸都很美,但她们的心地邪恶又黑暗。而这一位,杰克没有父亲,他的母亲——嗯,她不太漂亮①……

这位讲述者一边指点着舞台上同时出现的灰姑娘、杰克母子、面包师夫妇,一边对着观众介绍人物的行为、心理,故事的时间、空间,事件的发生、变化等。这种陈述方式在音乐剧史上非常独特,归根结底其形式来源还是对故事叙述手法的互文仿照、借鉴。美国学者罗伯特·司格勒斯说:“对所有视觉上能被正常地感知的事物的描述,都是趋向于文学的,因为这些描述试图把一个视觉的联系,‘转变为一个语词的联系。”③(32)我们把这句话反过来理解,对一个文学書面词语的描述,同样可以转变成一个视听的联系,《拜访森林》旁白叙述人的登场就是如此,便是书面文本与视听文本互文对话的典型之例。

三、文字阅读与视听观赏的差异制约

书面文本可以反复、无限制的阅读,可以回翻、跳前或跳后阅读,但戏剧表演是一过性的艺术,集中于一个时间段完成叙事;书面文字很容易讲述一系列事件,无论事件时间先后,都有顺序、倒叙、插叙等叙述方式可加以解决,舞台表演受制于道具和空间限制,有时不易“讲述”故事。《拜访森林》编导在剧情中安排了一位“神秘人”,对于组织和推动剧情起着关键的作用。这位神秘人既是面包师的父亲,又是长发公主的父亲,而且他与女巫还是老相识。围绕面包师父亲和女巫在剧情中的关系,编剧一直使用一些双关隐语的剧诗和台词,令观众感到似乎表达着某种含混的意图。例如:

女巫:过去,在你还是一个婴儿时,你父亲带着他年轻的妻子和你来到这个小屋。他们是一对英俊的夫妇,但不是英俊的邻居。……因为在一个秋夜,我在我的花园里抓到了他!他在抢劫我,掠夺我,……然而,作为回报,我说:“公平就是公平,把你妻子要生的孩子给我,我们就扯平了。”

面包师:我有一个兄弟?

女巫:没有,但你有个妹妹。

叙述者:但是女巫拒绝告诉他关于他妹妹的事情,甚至连她的名字拉潘索也没说①。

问题是,如此一来面包师与长发公主成了亲兄妹,但是在《拜访森林》中两人没有发生任何交集。或许人们可以理解为女巫不想让莴笋姑娘离开她,但这似乎不合情理,因为神秘人完全可以对儿子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女巫也告诉了面包师他有个妹妹。围绕面包师父亲和女巫关系的剧情中,编剧一直使用一些双关隐语的剧诗和台词,令观众感到似乎表达着某种含混的意图。如果是书面文本,读者就可以仔细揣摩文意,但是对于流逝的舞台时空表演,观众很难立即领会那些陈述不清的隐含意义。桑德海姆曾表示过在《拜访森林》中影射了自己童年的痛苦,那抛弃孩子的父亲就是他父亲的写照,后悔生孩子的母亲就是他的母亲。如果这样,那么编剧的某些用意只能是事后分析,不可能在演出现场有所领悟。

不过,《拜访森林》中某些人物、事件含义模糊的剧情也是受到前文本的影响。例如,在詹姆斯·里夫的《杰克与豆茎》中,对那位用豆子换杰克奶牛的老人的叙述既清晰又含混,而此人正是《拜访森林》中“神秘人”的原型:

他们没有走很远,便遇到一位奇怪的老人。这老人弯腰驼背,身体几乎重叠在一起,走路时手里拄着个拐杖,敲得地面得得发响。当杰克牵着牛走近时,老人抬头看着。杰克看见他那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于是,杰克走到这位眼睛明亮的老人眼前。老人把手伸进钱包里,拿出五粒豆子。“它们在这里!”他说,“你愿意用你的牛换这五粒豆子吗?”……“我以后告诉你原因。”老人说,“请把这几粒豆子拿去,把牛给我。”④(251-255)

此段描写为《拜访森林》新编故事提供了一些重要剧情展开的互文依据,神秘人弯腰驼背的舞台造型直接来源于此人,魔豆换牛及神秘隐语都成为《拜访森林》编创相关剧情的互文之源:

神秘人(从树后走出来):你好,杰克。

杰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神秘人:当我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看起来很神秘。但是说清楚后,我没什么问题。

杰克:你再说一遍。

神秘人:你要去市场上?你可能很久以前就去过那里了。慢慢来,杰克①?

至于老人说的“我以后告诉你原因”,《杰克与豆茎》中再无后文交代;《拜访森林》中神秘人多次说的“我看起来很神秘。但是说清楚后,我没什么问题”,始终没有给出答案,这些都是《拜访森林》编导们利用前文本的含糊特意留给观众一个难解的谜题。由于桑德海姆的剧诗多是为了表达某一主题或某一角色的某种概念而创作的,他作为“概念”音乐剧大师惯常使用“正反感情并存与反讽”“对立的清晰与潜台词”等手法结构剧情⑤(1-4),因而他的音乐剧作品往往具有多重含义,同时带来阐释上的诸多模糊。

总之,经典童话故事之所以具有创新的活力,是因为它具有强大的互文生成功能。这种保留传统经典同时又脱离经典传统的互文传承,基于二者之间的关系建立在陈述符号的互文性上,使传统童话故事能夠永葆青春。音乐剧《拜访森林》创造了经典童话互文建构的新模式,成为文学文本与音乐剧文本跨体裁互文创作的创新之举,赋予了新编童话新的形式规则和新的审美价值。

注释:

①参见:http://intothewoodsuhs.tripod.com/id9.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4月22日)。本文引用的剧本原文均由笔者翻译,因网络版不注页码。

②格林兄弟.格林童话全集[M].杨武能,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

③罗伯特·司格勒斯.符号学与文学[M].谭大立,等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

④詹姆斯·里夫.英国童话和神话故事[M].罗建国,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

⑤Mark Eden Horowitz. Sondheim on Music: Minor Details and Major Decisions[M]. The Scarecrow Press. Preface to the Second Edition,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