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没样 越打越像”
——我与戏曲研究

2020-10-23 05:50颜长珂口述中国艺术研究院
传记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中国戏曲戏曲

颜长珂 口述 中国艺术研究院

郑 雷 整理 中国艺术研究院

颜长珂先生是著名戏曲理论家、戏曲史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1951年毕业于东北鲁迅文艺学院戏剧系,先后在东北戏曲研究院、东北戏曲学校、中国戏曲学校、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事戏曲研究与教学工作。曾任《戏曲研究》主编。20世纪50年代开始发表学术论文,广泛涉及戏曲历史及艺术现状等多方面问题。著有《戏曲剧作艺术谈》《古曲戏曲名作纵横谈》《中国戏曲文化》《戏曲文学论稿》《纵横谈戏录》等。

颜长珂先生学识广博,在戏曲史、戏曲理论、戏曲文学、戏曲评论、戏曲文献、京剧与地方戏等领域均有涉猎。治学中他始终坚持理论联系实际的思想方法,戏曲史论研究、评论等均以戏曲文学研究为依托,将“场上”观念自然融入其中。在“中国戏曲前海学派学术史整理与研究”课题组的邀请下,颜长珂先生为我们讲述了他充满坎坷却始终坚守在戏曲研究道路上的人生经历。

家里的幼子

我193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原籍湘乡县神童镇,即现在的涟源市石狗乡。我的父亲颜昌峣,原名颜可铸,字仙岩,号息庵,1868年生人。据记载,颜氏先祖为避元兵,从江西庐陵迁到湘乡,世代定居,耕读传家。我的祖父颜泽首,字锦堂,平生好学能文,曾捐资为国子监生。洪杨起事,他曾奉曾国藩之命在湘乡办过团练,却不愿出仕为官,终身在家躬耕度日。祖父生有6子,父亲是第5个。父亲幼年在乡村私塾就读,同时受到祖父的教导,颖异过人,勤奋苦读。1890年,在长沙“补学官弟子”,后到岳麓书院求学,跟随湖南名儒王先谦学习经史和古文。1901年,清政府宣布实行“新政”,派遣学生出国学习。1902年,父亲经王先谦推荐,以廪生资格选拔为第一期官费日本留学生,到东京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班学习教育。父亲的4个哥哥都留在老家种地,父亲和六叔出外读书,这也是耕读传家之风的一种表现。在日本学习半年后,父亲完成学业,回到国内从事教育工作。他曾在湖南全省师范学堂、湖南高等师范学校、湖南省立第一师范等校任教,在衡阳担任湖南第三师范学校校长,又受聘为武昌中山大学和湖南大学的教授。辛亥革命后,父亲曾一度接受湖南军政府任命接办《长沙日报》,1916年被谭延闿任命为《通俗教育报》馆长,还曾担任过《湖南学报》的主要撰稿人。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父亲带领全家回到原籍。

父亲的原配一直在湘乡老家,生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我的母亲出身于穷苦人家,嫁给父亲后,跟随他到长沙照料起居。母亲生了五个子女,在父亲所有的儿女中,我们五个依次排行为四姐、三哥、五姐、满姐,我是最小的。四姐高中毕业后,为减少家庭负担,不再升学,即从事教育工作,当过教员、小学教导主任、女中校长等。抗战后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附属子弟小学当教导主任。三哥从迁到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毕业后,因肺结核病故。五姐在国立师范学院读书,后来跟随丈夫去了台湾。满姐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48年进入河北的解放区。

父亲60多岁才生我,所以我跟哥哥姐姐的年龄差距比较大,四姐大我十五六岁,满姐也大了我将近10岁。哥哥姐姐直接负责我的文化教育,可以说他们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日常功课之外,我练习大字、小楷,也学一些古文。哥哥姐姐带回不少上学时学习、阅读的书籍,成为了我的精神食粮。父亲虽身为湖南有影响的教育家、书法家,却并不直接教我。正如古人所说的“丈夫亦爱怜其少子”,父亲会给我写些字,我常常照着临写。记得我还比较小的时候,父亲多给我写些“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过屠门而大嚼”“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之类从古书中摘录的名句格言;我稍大一些,他所写内容就变成了完整的绝句,如“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之类;再后来,父亲写的内容更复杂了,有杜甫的《秋兴八首》等。父亲给我写的,还有一本他自己新编的《三字经》,融入了新思想,贯通古今,传统与现代相结合,这也是父亲为人为学的特点。

老家的村里有一所三乐小学,原是父亲办起来的,只有一个教员。我5岁开始在这所学校学习,上了4年初小。在这里能学的新东西不多,具体内容已不大记得了。由于四姐任国立师范学院附属子弟小学教导主任,1942年带我到蓝田去上了两年高小。蓝田(今涟源市)是当时后方的一个文化中心。父亲有时也到蓝田给国立师范学院上课,我记得的有两次。他平生的事业主要在长沙,艰难时世之下,只有回老家苦守,等候抗战胜利。1944年,日寇入侵,长沙沦陷,父亲愤恨以殁,再也没能回到长沙去继续他的未竟之业。

1944年,我从小学毕业。秋季,考入省立一中,也就是现在长沙一中的前身。当时学校在离家不到20里的桥头河,必须寄宿,我时年11岁,年纪还小,家里不放心,要我在家再等一年。这期间,我在家温习功课,同时有位堂兄教我读《孟子》。父亲的朋友周震麟离乡逃难,在我家借房居住,那时我父亲已过世。周震麟与黄兴是同学,曾参与创立华兴会,后又加入中国同盟会,是辛亥一代的老人。他的大女儿颇有学问,借住我家时教我读过《论语》。

父亲颜昌峣

1945年,我重新考上湖南省一中。1947年,学校搬回长沙。学校管束比较松,我对自己要求也不严格。有一次我跟两个年龄略大的同学一起出去吃饭,那两个同学居然喝了酒,闹起酒疯。虽然学校没有把他们怎么样,我也没受什么处分,但期末学习成绩单寄到家里,数学、英文居然都只得了59分,我想可能与前面的事情有关。两门主课不及格,是要留级的。这时一中开始改成高中,我所在的那个年级下面不再有初中年级能接上来,想留级也留不成。这时,四姐在娄底涟璧中学当老师,娄底离老家只有40里路,我就到那里念到初中毕业,然后考到长沙岳云中学念高中。

岳云中学是一所百年名校,出过许多著名校友,国共两党的高级将领、新中国的开国元勋等数以百计,还出过4位科学院院士,丁玲、贺绿汀、洛夫等著名作家、音乐家、诗人也都曾在岳云中学就读。学校提倡科学救国,比较重视理科教育,我不太适应,半年后转到广益中学,也就是现在湖南师范大学附中的前身。当时已是1949年上半年,到处在打仗,学校都在闹学潮,基本没怎么上课。在这种形势下,没等学期结束,学校就停课了。我回到老家,和母亲相依为命。

颜长珂在青岛探亲时与姐姐、姐夫全家在一起

不久,母亲的肺结核加重。这时,四姐已在青岛安了家,姐夫在青岛棉纺厂担任工程师。为探视病危的母亲,四姐不顾身怀有孕,从青岛费尽周折,一路辗转回到老家。旅途中还生了个男孩,故取名天佑。1949年8月,阴历中元节前,母亲在老家去世,我年方16岁。母亲去世后10天左右,我和两个侄子还有一个邻居因事去桥头河,路上遇到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湘中一支队,我们就跟着队伍走了。我想加入政治部宣传队,人满了,只能担任分队政治服务员。分队相当于排,这时也没有战事,政治服务员没有什么具体工作,每天就是随队伍行军,打前站、找房子、找被子、教唱歌、领着喊口号。走了20天左右到了益阳附近,与四野派过来的补训师会合。不久,游击队进行整编,成立了益阳军分区干部学校,进行集中整训。普通士兵集中,干部按级别分班组。我所在的排长一级班组的同学,大多是原来的老兵出身。附近的军政大学,学员中知识分子多,各方面比较正规。我当时年龄尚小,只能先坐轮船回到长沙。

从东北鲁迅文艺学院到中国戏曲研究院

1949年11月,我在长沙见到四姐,和她一起到了青岛。四姐希望我继续学业,可我这时心已经跑野了,数理化也忘得差不多了,不想再回去读高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各地有革命大学、军政大学在招生,吸收青年学生,我想到这样的学校去。当时,满姐在天津市公安局工作,我到天津去看她。1950年1月,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东北鲁迅文艺学院普通部在京招生的消息,2月我就拿着天津市公安局发的证明到北京去报名参加考试。

报名和考试地点在东长安街,那里原来是青年会的地方。考试就一天时间,前来应考的百十号人排着队依次进去,各自展示才艺。音乐考试有器乐,我会吹口琴;作曲考题是给“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几句话作曲,我根据自己的感觉完成了。事后细想,很大程度上是挪用了《苏武牧羊》的旋律。其实我不懂什么音乐,会的一点也不过是青年学生的爱好而已。

几天后,我就接到了录取通知书,3月到沈阳报到。当时东北鲁迅文艺学院院长是著名诗人、剧作家、画家塞克,王曼硕任副院长。教育目标是为基层培养普及文艺的干部,推动各级单位更好地开展革命文艺宣传工作。不少同学在音乐、绘画、演戏等领域各有爱好,在共同课的基础上,各自提高其特长。我一无所长,因为爱好文学,就以自己在湘中一支队的生活为素材,写了个小剧本,取名《火线》,描述小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游击队后产生思想波动,不能安心工作,准备离开,后来在同志们的帮助下转变了认识。剧本得到通过,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久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东北鲁迅文艺学院搬到了哈尔滨。经过基本培训后,学员根据个人所长分到音乐、美术、戏剧三个部。当时音乐部部长是李夫,戏剧部部长是晏甬,美术部部长我记得姓杨。我分在戏剧部的普通班,后来毕业证上是写的戏剧系普通班。学习戏剧文学的有两个组,每组十二三人,张为、吴琼分别担任辅导员。学员们学习剧作法、戏剧赏析、习作等系列课程。后来东北鲁迅文艺学院在1953年撤销,音乐部、美术部分别改建为东北音乐专科学校和东北美术专科学校,也就是现在沈阳音乐学院和鲁迅美术学院的前身。戏剧部的人员大多分配到了东北人民艺术学院或东北戏曲研究院。

1951年,东北鲁迅文艺学院戏剧系普通班同学合影,左一站立者为颜长珂

1951年7月,我正好18岁,从东北鲁迅文艺学院毕业,和6个同学分配到东北戏曲研究院。东北戏曲研究院是东北文化部的下属单位,由戏改处演变而来,成立时人很少。李纶担任院长,他是来自延安京剧院的。下面只有一个行政科、一个研究室。行政科科长由同样来自延安京剧院的萧慎担任,研究室则由著名电影演员赵慧深等人组成。院部秘书是宋木文,东北大学学生,东北解放后参加革命。东北文化部设在沈阳张作霖的大帅府,东北戏曲研究院从那里搬进了独立的一幢小楼。

“哎哟,我作为一个男孩子根本用不上嘛。”萌萌哒发自肺腑地说,“其实以上这些我都不需要——体温不够吃来凑。像羊肉啊、狗肉啊、生姜啊,暖身的食物那么多,冬天不吃好难增肥,春天没肉减徒伤悲!”说着,萌萌哒竟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冰箱:“这么一讲我倒觉得有点饿了。”

刚到戏曲研究院,我什么也不懂,主要是在老同志的帮助下学习业务。当时,东北戏曲研究院下辖东北京剧院和东北评剧院两个剧院。1952年北京举办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两个剧院要拿出自己参演的剧目。李纶分别与两个剧院的艺术骨干商讨,创作了京剧《雁荡山》,充分发挥东北擅长武戏的特点,不用唱念,运用音乐和舞蹈语言,演出了一幕威武雄壮的京剧武戏,不仅在会演中大受欢迎,并成为常演的保留剧目。又运用阶级斗争理论,改编排演了京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将梁祝之恋突出表现为与父母之命相抗争的反封建斗争,演出后反响远不如《雁荡山》。现代戏《小女婿》是沈阳评剧院的保留剧目,这次在音乐与表演上进行加工,出现了新的面貌。虽然这些剧目创作、加工的过程,我只是看到、听到,没能亲身经历,却也算是旁听了一课。

京剧、评剧等戏曲,习惯称为旧戏,我们都以新文艺工作者自居,看不起思想和表现形式相对陈旧的传统戏曲。但我实际上对戏曲并无抵触情绪,因为童年时在家乡看过社戏,大概唱的是湘剧,虽不能完全理解,却也深感兴趣,颇为喜爱。刚进东北鲁迅文艺学院时,学院组织学生观摩东北评剧院演出的《小女婿》,我将自己的观后感贴在壁报上,成为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剧评。我从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自己的能力、学识,可以说是一穷二白,需要学习各种学问和知识。在工作实践中,我对戏曲艺术的了解和爱好与日俱深,由此奠定了一辈子的事业方向。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全国文艺工作者纷纷到前线慰问演出。这些剧目到朝鲜以前,先在沈阳彩排,我因此得到不少观摩的机会,见识了许多一流艺术家的风采。还有全国戏曲观摩大会中,各省市演出团巡回演出,也让我见识了难得的精彩。与此同时还有剧团在沈阳进行商业演出,如梅兰芳剧团的演出就是在这时看到的。通过持续不断的观摩学习,我眼界大开,增进了对戏曲艺术的了解和喜爱。

到东北戏曲研究院不久就赶上了“三反”“五反”运动,沈阳评剧院的运动由萧慎主抓。她工作头绪多,事务繁杂,派我到评剧院蹲点。在“三反”中,我学会了查账本、打算盘。

东北艺术研究院管辖之下,还有一所东北戏曲学校,最初是安东(今丹东)的一个私人科班,后被接管为学校,仇戴天任校长。“三反”运动时仇被免去校长职务,院里派宋木文带我去学校,对学生、教员进行日常管理。学校逐渐走上轨道后,院里派赵慧深任校长,宋木文任教导主任。我则在研究室当教员,一方面教授语文课程,给学生讲些戏曲知识,做些相关的文字工作,包括撰写演出说明书等。戏曲学校集中了一批艺术造诣很高的京剧名家,日常工作中,我常与这些名家交谈,向他们请教,学到了很多东西。学校经过研究,根据课程安排,将教学剧目按生、旦、净、丑的顺序进度加以编列,再写出剧本分析,渐渐做成系列教材,方便了教学实践。我在工作中与老师切磋,教学时与学生探讨,真正体会到了教学相长之乐。

颜长珂(左)与宋木文在恭王府大戏楼重逢

1955年,东北戏曲学校整体迁往北京,与中国戏曲学校合并。晏甬从东北调任中国戏曲学校校长,赵慧深在北京归队到了电影系统。晏甬在成都观摩川剧,挖掘会演剧目,带回一个《穆桂英》剧本,建议我移植为京剧。我以原本编成京剧《破洪州》,由中国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排演,导演程玉菁、张盛禄两位老师在此过程中付出了许多心血。谢锐青和刘秀荣先后扮演过剧中的穆桂英,张春孝、朱秉谦、王荣增等也都参加了演出。后来这个戏在1960年拍成戏曲艺术片《穆桂英大战洪州》。“文革”以后,我才看到这部影片,片头标明导演、编剧均是崔嵬。承蒙湖北朋友龚啸岚的好意,1989年2月,京剧《破洪州》舞台剧本在《长江戏剧》发表,这时全剧的移植首演已过去了34年,回望前尘,不免多有感慨。实验剧团团长吴宝华曾在和我闲聊中说起,吴祖光调到中国戏曲学校实验剧团担任编剧,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题材,要我帮着想一想。我记起在东北时赵慧深改编《三不愿意》,曾提及《戏考》中收录的《风云会》是个很好的喜剧,讲的是赵匡胤盟弟郑子明招亲的故事,趣味性较强。吴宝华转告了吴祖光。中国戏曲学校老校长王瑶卿收藏有不少老剧本,其中有一个即与此内容相近。后来吴祖光在此基础上写出京剧《三打陶三春》,排演后深受欢迎,成为一出长演不衰的经典剧目。

1956年,文化部准备建立中国戏曲学院,在中国戏曲学校成立筹备委员会。欧阳予倩为主任,晏甬为副主任。我调进筹委会,成为戏剧文学系工作人员,在此期间跟着晏甬拜访了周贻白等教授、学者。1957年“反右”,筹委会暂时停工。后来,中国戏曲学院转放到中国戏曲研究院。

1959年秋,我和黄克保、施正镐、黎舟到西安、成都招收研究生。在成都时,住在川剧研究所,吃饭基本没有菜,有时就是玉米粒加点辣椒。我们去游览著名的青羊宫,旅游胜地,以美食闻名,竟无人问津,川剧表演艺术家邓蕖如也只能找到红油抄手作为招待。看到这种惨淡的景况,我不禁联想起“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的俗语,暗自喟叹。

1960年,中国戏曲研究院改为中国戏曲学院,梅兰芳任院长,张庚、晏甬任副院长。学院设戏曲文学、导演、音乐三个系,另设戏曲研究所。1960年秋,戏曲学院正式招生开课。最后由于各种原因,只招了第一届便停办。毕业的同学无论在全国各地还是留校,大多成为戏曲创作和研究领域的骨干。我在戏曲研究所工作,没有从事本科的教学,只在文学系教研室参加过“编剧大纲”等的编写工作。

《中国戏曲通史》的写作

中国戏曲研究院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便考虑建立基础的史论研究,具体地说就是“一史一论”,即编撰出完整的中国戏曲史和中国戏曲概论。为完成这个任务,大概在1960年2月,曾组织各省市从事过创作实践或管理的资深专家,如上海的何慢、江苏的梁冰、广东的黄宁婴、湖北的管纵等人,到院开办戏曲艺术概论研究班,研讨戏曲概论的编写。我和马可、郭汉城、俞琳、黄克保、龚和德、沈达人、林绿等都参加了。除讨论外,我们还从书报中剪存了大量资料卡片。由于情况的变化,编写工作当时没能进行到底。

1960年年底,张庚面临下放,由晏甬主事,于是在11月24日,确定了戏曲史讨论的分工,要求我主要针对明代部分内容进行发言准备,重点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12月12日上午讨论开始,综论部分内容,由郭亮重点发言。12月16日,黄克保、龚和德发言,大家觉得很有益。12月23日,我按照安排,在发言中评述了汤显祖和“临川四梦”一节的写作,提出此节对汤显祖的生平及其创作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论述,应该谈的问题差不多都涉及到了,基本上是正确的,但也存在不足之处,主要问题是分析不够深入。比如,汤显祖的世界观是怎样的,他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概述”和本节中一再强调的明代资本主义萌芽和汤显祖有什么关系,又怎样在他的创作中体现出来?汤显祖的创作方法和他的世界观有什么关系?他的作品究竟是只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还是充满了浪漫主义精神?汤显祖的局限和《牡丹亭》的局限究竟在哪里?如何深入分析“四梦”的艺术形象?……围绕这些问题,我前后讲了两个多小时,阐明了自己的观点。12月26日,李啸仓围绕中国戏曲的起源、形成问题发言。12月29日,郭汉城根据讨论结果,对戏曲史的编撰进行总结。12月30日,晏甬进行全面总结,提出次年全院工作以教学为主,研究方面主要完成《中国戏曲史》的编撰与《戏曲概论》的讲义,《中国戏曲史》由大家共同帮助修改完成。

1959年,戏曲理论研究班,坐者左起:林绿、沈达人、龚和德、黄克保、马可等,后排左二为颜长珂,左四何慢、左五梁冰

1961年6月11日,我在通州文化部生产基地劳动,忽然接到返京通知,回去参加《中国戏曲史》的修改。郭汉城当时要我写《西厢记》和《桃花扇》,《西厢记》要谈其喜剧特色。听说何为也是在通州牧马时接到通知回来参加工作的。

中国戏曲史的撰写集中了各研究室不同研究专业的人员,大家集中精力,周一至周六集体办公,先是在张自忠路实验剧团搬走后空出的房间,后来还去过颐和园龙王庙、八大处等场所。参加集体办公的主要是执笔作者,以姓氏笔画为序,有何为、李啸仓、沈达人、俞琳、郭亮、龚和德、颜长珂及主编张庚、郭汉城。张庚撰写第一编《戏曲的起源与形成》。实际参加撰写工作而姓名没在其中的还有黎新和研究生留校、写了《南戏作品概述》一节的黄菊盛。祁兆良、陶君起也参加过集体办公。史稿都是作者用心编写,在主编主持下,集体研究讨论完成的。

我撰写了部分作家作品的章节,内容包括《北杂剧作家与作品概述》《西厢记》《白兔记》《拜月亭记》《琵琶记》《桃花扇》《破窑记》《金貂记》《黄金印》、《缀白裘》中的地方戏曲剧本、楚曲《祭风台》、李玉的作品。

1963年11月,《中国戏曲史》第一部修改完成,与中华书局订立合同,交付出版。原本准备继续编撰近代戏曲史。但从1964年秋开始,文化部等有关单位开展了“进一步贯彻执行戏曲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的运动,全院也组织了长时间的学习活动,组织讨论,内容涉及封建道德、神鬼戏、舞台艺术革新等多个方面。人们明显觉察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社会政治氛围。戏曲史的编撰已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领导带领部分研究人员在西山八大处招待所召开会议,集体讨论戏曲的人民性问题,提出过去戏曲中对帝王将相的追捧和宣扬的忠孝节义等封建道德都应当加以批判。陶君起的《京剧剧目初探》也在讨论中受到点名批评,责成我根据会议讨论记录,写出《坚持阶级分析 批判继承遗产——关于戏曲传统剧目中“人民性”的问题》提纲,郭汉城在大会上作报告。此后,戏曲史工作暂时陷于停顿。

1960年,中国戏曲研究院业余剧团演出京剧《青春之歌》,右四为颜长珂

这一时期的报刊发表了不少批判传统戏曲的文章,我也在《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刊发了《京剧〈一捧雪〉宣扬什么思想?》《〈赵氏孤儿〉中的“复仇”与“义”》等文,自是受到当时风气的影响,但仍希望从真实的事理出发来讨论问题。这些可以记录当年历史氛围和心路历程的文章,现在也都如实收录在文集中。

1965年,为了解基层剧团送戏下乡情况,写出关于戏曲剧团上山下乡为农民服务的调查报告和文章,中国戏曲研究院派出两个小组,分别到湖南的花鼓戏剧团和河南鄢陵、林县的豫剧团进行调研,这些都是上山下乡为农民服务卓有成绩的剧团。黄克保、黄叶绿、吴乾浩和我先来到湖南衡山花鼓戏剧团,剧团的物质条件很艰苦,下乡巡回演出时,用扁担挑着简单的行李和演出所用的服装、道具等匆匆赶路,一天一个码头。后来我们又到了浏阳和益阳的花鼓戏剧团,情况也差不多。我们跟着剧团一直走到了洞庭湖边上。

1966年,中国戏曲研究院调查戏曲剧团下乡演出情况,与安丘京剧团演职员在巡回演出途中,推车者为颜长珂

1966年4月,听说山东安丘京剧团在这方面做得也很不错,还有自己设计制造的活动舞台,方便灵活,十分适于下乡演出,院里派萧晴、林绿、郑清水、朱颖辉和我5人随团调研。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和安丘京剧团的演职员们一起生活,几乎天天都是在走村串寨巡回演出的路上。我们几个只是各自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剧团的演职员们却要不辞辛劳,化整为零地将演出用的服装、道具乃至景片之类借助肩挑车推送到目的地。到了地方,立即自己动手,七手八脚地忙着装台。有时,晚间演出结束了,还要连夜赶往下一个演出点,夜间行军就更热闹了。剧目大都是移植的,有《一袋麦种》等小戏,也有《焦裕禄》等大戏。团里的主演马春阳是位有些名气的老演员,还当着业务团长,在舞台下和大家一起同甘共苦,毫无特殊的地方。这个艺术团体的成员大都很年轻,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精神状态乐观向上,生活虽然艰苦,待遇也谈不上优厚,甚至于有些不是城镇户口的青年演员下乡演出还须自带粮票,他们却丝毫不以为苦。剧团长年生活在农民中,与农民观众的思想感情息息相通,台上人深深懂得台下人的喜怒哀乐。我们真切认识到,这种良好的演出生态正是戏曲存在和发展的坚实基础,长期以来,丰沃的乡土给了中国戏曲无尽的滋养。

1981年,在南京召开《中国大百科全书》编委会,戏曲文学分支副主编合影,左起:颜长珂、沈达人、刘世德、傅晓航

1982年,现代戏研究会在西安召开年会,前排右起:晏甬、郭汉城、张庚、简慧、颜长珂,后排右起:何孝充、邓兴器、晁祖荫、龚和德

1988年,《戏曲研究》编辑部合影,后排左三为颜长珂

“文革”结束后,《中国戏曲通史》的编撰事宜重新提上议事日程,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开始组织人员修改旧有成稿,准备出版,但我没有参加这一阶段的工作。我过去写的章节,《西厢记》由李大珂重写;《拜月亭记》一节经游默稍作修改,由我们两人共同署名,发表于《戏剧论丛》。

《中国戏曲通史》1980年出版后影响较大,学校教育和读者都需要有这样一部书籍。1990年重印时,张庚、郭汉城两位主编责成我执笔修订,原来参加工作的何为、沈达人、龚和德、余从等人,就各自负责的内容写出修订意见,然后交我统一处理;吴书荫通读全卷,就全书涉及的史实、史识、引文等方面提出有益的意见。2004年再次重印,我又根据最新研究状况参与修订。2007年,《中国戏曲通史》被收入《中国文库》。随着时代的变迁和认识的逐渐进步,修订工作不断有新的进展,论断越来越理性,也越来越趋近历史与作品的实际。

2014年“前海戏曲研究丛书”编印《中国戏曲史》时,未曾收入初版的“编写说明”和以后的“修订说明”“再版说明”,漏掉了一些为为本书最后成形付出劳动的人员名字,未展示出成书的曲折经历,是比较遗憾的。

接受中央电视台“夕阳红”栏目组采访时与儿子颜雷以及节目主持人沈力合影

在我几十年的工作中,大多数时间都是用来参与集体研究的。在集体工作中,完成任务的同时,也增强了自己的工作能力和知识水平。有的论文,就是完成集体写作的副产品。比如《元杂剧的吏员形象》《衣锦还乡的变奏》《论杨梓的史剧》《〈灵台小补〉〈业海扁舟〉作者金连凯考》,以及写成札记的心得,如《“猥慵懒惰”学神仙》《“半夜雷轰荐福碑”》《“王京丞相”和〈拜月亭〉》等,无不是在编写戏曲史时,研读有关元杂剧、清代地方戏资料的收获。

现实中,有关戏曲演出艺术和理论等,也都引起我的关心和兴趣。长年工作无非是参加观摩演出、座谈会议,发言、讲课,有所感触和思考,则写成文章,比如关于戏曲文学的艺术特征、戏曲艺术的喜剧精神、戏曲传统和现代化等问题的探讨,或长或短,就是这样形成的。写出的论文、剧评、书评等,集成了《戏曲剧作艺术谈》《戏曲文学论稿》《纵横谈戏录》《戏曲文化丛谭》等专著。看来都是“谈”派。几十年来,打出来的,就是一双草鞋。“草鞋没样,越打越像”,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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