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时代,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

2020-11-02 02:55尤丹娜
南风窗 2020年22期
关键词:南风窗归属感社会学

尤丹娜

每每棲身于急速前进的现代社会,人们总会有这样的疑问:在这辆飞驰的时代列车上,在窗外掠过的各式热点新闻、新鲜秩序间,我们要如何思索自己身处的“悬浮时代”?要怎样更好地理解和适应社会?

这或许需要社会学的帮助。社会学常对生活中广为接受的信念与日常实践报以批判,能够一针见血地穿透社会运作的基本逻辑、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从而用新的目光去审视我们生活中自以为非常熟悉的世界。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副系主任、博士生导师严飞,近日出版的新书《穿透: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是一次尝试,用社会学家的思考,去透视那些曾困扰我们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

以社会学的眼光打量世界、用社会学的理论认识生活,不仅仅是社会学家的专利,也是每个人应该尝试拥有的能力。南风窗记者近日专访了严飞,从最近的热点问题切入,探索社会学视角下,解答金钱、道德、社会秩序与精神生活问题的方式。

谈社会根基:社会前行的目标首先是道德

南风窗:《穿透: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这本书除了追溯社会学的发生之外,你选择了金钱、道德、人在现代生活中的位置、精神生活这四个方面作为向普通读者阐述社会学的切口,这其中,哪个是你更为强调的?

严飞:就我个人而言,我想强调道德的作用。

道德不同于法律,更像是一条模糊的约束,在每个人心里各有高低。但一个成熟的社会,每个人都应该有共同的道德意识。道德意识是一种社会心理形式,每个人的身上都内化了这种社会价值,通过日常的社会交往与互动,我们能发现哪些意识是大家共有的,这种“社会的内在道德精神”传承下来,能够加固团体内部的连结性,加强社会整合。

但是现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它的价值观随着经济状况的改变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如果把整个社会想象成一辆高速前行的火车,我们不难发现,长久以来都太过重视经济的发展而忽视了价值观的重构。

对于转型期间的中国而言,社会矛盾不断涌现,衍生出一系列社会问题。拥有怎样的道德意识,如何去培养、实现这种道德秩序就显得尤为重要。这关系到,我们是否可以拥有和谐、信任、沟通、宽容的社会环境。

社会前行的目标首先是道德,其次才是政治、经济和技术。个体的道德诚信依赖于整个社会的社会信任体系。诚信的个体,是社会信任的大环境所孕育出来的。在制度性的约束和监督之下,只有道德的进步,社会才可以走向规范有序的良治;也只有道德的进步,才可以激励更多的人勇于担当,承担起社会的责任。

南风窗:最近小区高空抛物问题很严重。有些地方也在思考是否需要装监控,而这又提高了社会治理成本。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折射了怎样的社会问题?

严飞:“高空抛物”现象,主要指向的是人们所期待的“传统”邻里关系和现代社区生活之间的矛盾。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就曾认为,对于社区中个体的联系来说,随着城市的发展,那些间接的、短暂的次级关系取代了原本面对面的直接关系,这似乎自然意味着我们将要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社会,并在其中确立秩序。

与其将之简单归结为高空抛物者的道德缺失、法律意识不足,更需要认识到如何建立更为有效的制度性机制来约束、处理高空抛物的问题。你谈到的“提高了社会治理成本”也并非洪水猛兽,而是面对新问题,政府必然要采取措施进行资源的合理调配。

例如201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就印发《关于依法妥善审理高空抛物、坠物案件的意见》,明确对于故意高空抛物者,根据具体情形按照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伤害罪或故意杀人罪论处,同时明确物业服务企业责任—这都是对治理方法的有效调整。

碎片的、情绪性的“浅知识”充斥,整个社会到处充满了噪音,身在其中的人们又如何可以做到独立思考呢?

谈消费:悬浮时代的AB面

南风窗:最近有一个比较有趣的热点,是“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大家跟风给朋友、恋人发52元的红包,又纷纷晒出截图来表达爱与被爱。这种“狂欢”,以社会学的角度,应该如何看待它?

严飞:这里面有两个层次。

首先一点是为什么大家热衷于“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这样的快乐。今天的这个时代其实是一个“悬浮时代”。“悬浮时代”的特点就是,社会整体处在一个压力氛围,经济形势不好,年轻一代的整体感受,就是就业、收入压力很大,关心的是能不能在大城市养活自己,同龄人或不同阶级之间的可见差距,也会形成压力。

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一个经济学原理:“口红经济”,就是在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口红的销量会不断增加—“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大家都消费得起。

一杯可以负担得起的奶茶,体现的是一种自我奖励,是“自己赚的钱自己花”的成就和满足,在如今“996”的紧张工作、个人剩余空间被大大压缩的情况下,是增加自身愉悦感的一种方式。大众通过这样一种戏谑的方式进行了一次压力的消遣和释放:至少在这个时间点上,参与到了一个全民的戏谑狂欢当中,而且没有任何经济上的负担。

其次一点是,人们转发信息、晒图,并不是因为信息本身,而是因为转发信息的那个人。信息变成了一种情感维系的纽带,人和信息之间的关系变成了情感属性的一种。我的朋友转了,那我也要转、也要参与;我的圈层里没有转发,那我看不到,也不用理会。而社会的各个圈层之间,转发信息的差异又是非常大的。比如在同一个城市打工者阶层中间,他们转发信息的重复率相当高;再比如农民工和上海城市居民之间,所有转发的文章,大概重复率只有0.07%。在同一个阶层之间,他的信息的共享,以及他被看见、被听见的程度,和不同阶层的差异,在这个小的样本里面已经达到200倍左右。

南风窗:也有很多人批評这是社会庸俗化的体现,是消费主义的胜利等等。作为普通大众,需要对这样的浪潮有所警惕吗?

严飞:我觉得这个不需要把它特别上升到一个什么状态。如果有些人只是参与到这个话题里,不去买、不去发红包,那就是看透了消费主义;如果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下参与进来,并且把它不断的泛娱乐化,在朋友圈、群聊里探讨,便获得了愉悦,也找到了一种自我的存在意识。这不必上升到一个需要“警惕”那么严重的状态—因为这样的浪潮说不定在你写文章批判、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彻底过去了。

南风窗:除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这种生活消费方面的热点,如今知识付费也异常火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如何看待人们对付费知识的追逐?

严飞:这其实也是悬浮时代的一个特征,人们追逐“浅知识,快节奏”。

当今社会,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知识的价值,人们都想去好的学校接受教育,或者读一本好的书,上一门有用的网课,期待可以通过一个知识大咖某几次的分享和讲授,某段“精讲”,就能够迅速学习到某个领域或者某项技能的精华,缩短自我摸索的时间,减缓内心的焦虑和压力—这也是当今知识付费商业模式得以逐步成熟发展的重要原因。

不仅仅只是建立一个制度,还要把匹配性的社会制度建立起来,形成一个制度群或者规范群才是更加重要的。

知识付费课程容易给你一种错觉,仿佛你购买了就可以掌握知识。作为知识消费者,事实上你购买之后只是获取了这些知识的信息或者这些知识的片段,即“浅知识”。

譬如说,我们在这里讲述马克思,以及其他的经典社会学家,但是我们没有办法逐字逐句地带着大家一起,在15分钟的时间里去深度阅读原典,去仔细剖析马克思的思想历程。我们只是摘取了其中一两个经典的理论,再结合当下的社会热点,以直观易懂的方式讲授给大家。

而对于这些理论,真正的掌握还是需要你继续下功夫,关掉音视频,摘下耳机,捧起书来,阅读原文,甚至要反复地阅读,这样才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到所习得的这一部分知识的内涵与外延,但这又无法满足“快节奏”的需要。更为糟糕的是,我们现在身处在一个信息泛滥的时代,一个好的信息的标准不再是信息本身的真实度与深度,而是变成了信息的流量和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点燃起读者的情绪。

碎片的、情绪性的“浅知识”充斥,整个社会到处充满了噪音,身在其中的人们又如何可以做到独立思考呢?

谈社会秩序:离婚冷静期制度还需“配套设施”

南风窗:关于社会秩序建立的问题,今年通过的民法典首次出现了离婚冷静期这样的规则设置,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与争议。有很多年轻人为此更加犹豫是否进入婚姻。在一些社会新闻发生之后,他们认为,这项制度关闭的是“逃生通道”,因为如果两个人离婚后后悔,怎样都可以再婚,而“冷静期”却意味着诸多意外。这样来看,这项制度有利于家庭黏合、社会整合吗?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是一项好的制度吗?

严飞:首先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讲,我不觉得可以完全给出一个“这是一个好的制度”还是“这是一个不好的制度”这样非常明确的判定。我可以理解这个制度建设的初衷,是为了减少草率的离婚、冲动的离婚,完善离婚制度,稳定婚姻关系,最后是维护社会的稳定—因为现在的中国社会离婚率不断地上升,有太多因为离婚问题导致的连锁反应。

但是我们设立一个制度,不仅仅只是设立一个制度,而是要形成一系列的“制度规范群”来把与其相匹配的制度建立好。就像我们建一栋商品房,不是建了商品房就完事了就走了,周围的医院、超市、幼儿园等等配套设施都建好,才是一个成熟的住宅小区。

离婚冷静期也是一样。不是只是做了一个离婚冷静期的制度就结束了,而是匹配的制度都要把它做好。

这里面有非常多的问题需要讨论。比如,离婚冷静期实施期间夫妻所得财产的归属问题:离婚冷静期期间某一方被赠予了一套房子,这个房子的产权到底应该归谁?比如,离婚冷静期到底有几次?我们现在只规定了30天,但是有几个30天?到底是不是无限循环?再比如,离婚冷静期最后会不会变相的成了夫妻利用30天的时间偷偷摸摸转移财产?

此外,还有社会热议的话题,家暴、吸毒这些怎么办?离婚冷静期期间发生的性行为要怎么看待?要做手术签字,还算不算家属?很多很多匹配的制度还完全没有建立起来。不仅仅只是建立一个制度,还要把匹配性的社会制度建立起来,形成一个制度群或者规范群才是更加重要的。

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个体,我特别欣赏一种方式叫“城市漫游”—我知道大家平时上班都很累,但如果周末的时候可以不用躺尸,出去走走,或许就能换一种方式更好地认识我们栖居的城市。

本来,这个制度的初衷是非常好的,就是为了减少离婚率的上升,让大家再好好想一想,更好地继续在一起或者进行和平的分手,但如果这些“配套设施”保障不好,难题解决不了的话,就会在实际操作的过程当中出现非常多的问题,以至于确实会到你所说的局面,会阻碍一个社会的整合。

不过好在,目前我们至少发现了在离婚冷静期会出现的很多问题。那也有了契机去努力解决和完善这些问题。

谈精神生活:融入城市,需要“城市漫游”

南风窗:现在有很多的年轻人栖居在大城市中,但是他们更像是“现代游牧族”,一方面在城市的不同房间中游走,无法与社区、原住民产生切肤的关系;一方面视城市为容器,鲜少承认被其影响塑造。这些人的归属感要如何建立?

严飞:在讨论如何建立归属感之前,我们应该先找到他们为什么没有归属感。

我觉得有两点。

第一点就是不平等。中国的户籍制度让有些人会觉得不平等,他们会缺乏归属感。比如如果我移民到北京,但是我跟北京人的权利不一样,我就会觉得我对这个城市没有归属感;我好不容易变成了城市的中产,在城市的外企工作,但是我的孩子还是没办法上学,被排斥,只能回原籍上学,完全谈不上这里是“家”。

第二点是贫富差距的问题。有一些城市的贫富差距很大,就是说穷人和有钱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那当然也会缺乏归属感。

如何去建立归属感?我觉得社会在制度层面尽量制造平等、尽力弥合差距之外,每座城市和每个个体,也可以做至少两方面的努力。

对城市来说,每一个城市应该要塑造自己的独特精神,比如北京的胡同精神、上海的海派文化等等,城市的精气神可以区别于其它的地域,也能够以其独特的气质影响城市中的人。

此外,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个体,我特别欣赏一种方式叫“城市漫游”—我知道大家平时上班都很累,但如果周末的时候可以不用躺尸,出去走走,或许就能换一种方式更好地认识我们栖居的城市。“城市漫游”的概念,是通过这种方式,看到这个城市点点滴滴的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闪光的地方,遇见一些有趣的当地人,看看那些好玩的剧目、话剧等等,我觉得这些都是漫游人的一种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也能够让人更好地融入城市、找到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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