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學派伊藤仁齋之王道論

2020-11-12 01:51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0期

王 岩

伊藤仁齋(Ito Jinsai, 1627—1705),日本江户時代(1603—1868)大儒,古學派開創者,貝塚茂樹稱爲“日本儒學的始祖”,連清吉稱爲“日本啓蒙主義運動的先驅”。仁齋早年服膺朱子學,中年以後逐漸走上反朱子學的學術道路。在晚年總結學術生涯的自傳性著作《讀予舊稿》中,仁齋自述其自十六歲開始學習理學,至三十八歲前二十年間,對朱子學尊信珍重,異常恭敬;到中年始覺朱子學與人生懸隔,於42歲成《大學非孔氏遺書辨》一文,正式向朱熹“四書”體系開火,開始形成宣稱追尋孔孟原意、實則是儒學本土化的古學思想,在“前現代”日本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厘清這些“前現代”思想,對於我們增進對日本儒學發展的瞭解,完成從“知其然”到“知其所以然”的深化具有一定的意義。本文試圖對伊藤仁齋的王道論作較爲清晰的勾勒,對其在伊藤仁齋思想體系中的作用、位置及影響形成一定認識,以管窺“前現代”日本儒學之一端。

一、 “道”與“德”的内涵變遷

宋儒理學的最大貢獻是發現了《孟子》心性之學,“性即理”是宋儒理解王道論、君臣關係論、修身養性論等其他一切觀點的前提和基礎。伊藤仁齋弱化性善論的地位,視“王道論”爲《孟子》、乃至“四書”學的中心,認爲《孟子》“以仁義爲宗,以王道爲主”(《孟子古義總論》)。仁齋與宋學的不同源於二者所面臨的歷史階段、學術背景和民族心理、文化背景的相同。宋儒面臨隋唐佛學昌熾的現實,承擔著辟佛學、重樹儒學的歷史使命,故而借用佛家擅長理性思辨的長處,重新發現了儒學中側重談論心性與天道的《孟子》,補充了孔子不言天道與性的缺失,使儒學具有了形而上的超越。仁齋所面臨的是日本神道、儒道、禪道此消彼長、交錯影響的學術現狀,於儒學更爲注重實用性和現實性。仁齋欲以“王道論”取代“性善論”,首要任務就是破除宋儒以心性之學爲“四書”中心的理論建設,其説從“道”和“德”的重新闡釋開始。

首先,仁齋認爲“道”并非朱熹“無聲無臭”的渺遠之道,而是天下人都能理解、都要依憑的道,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倫日用之道。“道”有往來、通行兩個意思,“道猶路也,人之所以往來也。故陰陽交運,謂之天道。剛柔相須,謂之地道。仁義相形,謂之人道,皆取往來之義也。又曰,道猶途也,由此則得行,不由此則不得行,所謂何莫由斯道也,及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往來”、“通行”二義雖小有不同,然“雖有二義,實一理也”,均指人所日常所依循的方法、法則和途徑。仁齋每每批評宋儒道論高遠難知,是想象安排的揣測之説:“夫天地之前,天地之始,誰見而誰傳之邪。若世有人,生於天地未辟之前,得壽數百億萬歲,目擊親視,傳之後人,互相傳誦,以到於今,則誠真矣。然而世無生於天地未辟之前之人,又無得壽數百億萬歲之人,則大凡言天地開闢之説者,皆不經之甚也。”其本意正是要明確自己以“道”爲關注現實人生的角度最爲符合“道”的本義。仁齋説:“《孟子》曰,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所謂大路者,貴賤尊卑之所通行,猶本國五畿七道,洎唐十道,宋二十三路,上自王公大人,下至於販夫馬卒跛奚瞽者,皆莫不由此而行。”道爲凡世間人皆能通行往來、安身立命之道,凡人所不能理解的不能稱爲“道”,凡人所不能感知覺察的抽象世界亦不能稱爲“道”,只有人人每日能看到、摸到、需要的東西才可稱爲“道”。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仁齋并非否定任何超越性的東西,而是秉承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態度,對於遠離現實人生的抽象天道自覺保持不問、不察的疏離態度。所以,仁齋并不否認有天道、地道、人道之分,但天道、地道皆出乎人的感官之外,故夫子不言,仁齋亦不甚重視,其所矚目的惟在人道,“凡聖人所謂道者,皆以人道而言之,至於天道,則夫子之所罕言,而子貢之所以爲不可得聞也”。何爲人道?即爲人倫日用之道,“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倫”、“親義别叙信之道”。仁齋具體闡述爲“凡夫子之相親,夫婦之相愛,儕輩之相隨,非惟人有之,物亦有之,非惟有情之物有之,雖竹木無智之物,亦有雌雄牝牡子母之别”。進而仁齋在批評朱熹“無聲無臭”之道的基礎之上,提出了對《孟子》主旨的全新理解。宋儒解《孟子》重修身、正心、復性等心性之學,君子當動心忍性,恢復仁義禮智之性,以一心之運用、一己之道德感化天下、歸服萬民,正所謂聖人篤恭而天下平。仁齋尤爲批評宋儒修身復性之論,抨擊其爲“獨善其身”的狹隘學説,“凡存心養性,忠信篤敬,條目雖多,皆莫不以王道爲本,而乃以仁爲要。其獨善其身,豈聖人之本心也哉?後世儒者,雖説王道,其實專以心法爲務,故不能不流入於異端”。“修身”爲從一身上見道,僅局限在修爲一己之德的小圈子,立意狹隘;王道以天下人爲念,意在爲天下人造福,持論高廣,也是儒學與佛老之學的本質區别,“聖人從天下上見道,佛老就一身上求道”。因此,《孟子》必不如宋儒所言,專言以一身見道的修身心性之説,而在於爲天下人謀求福祉的王道之説。仁齋論雖不能不説是對宋儒修身復性之説的誤讀,然而在建立王道爲《孟子》主體的作用上功不可没,也體現出仁齋重視現實社會關係、人際關係的理論特徵,這一點構成了古學與宋學的根本區别。

在仁齋看來,“道”是規範現實人群關係的法則,而“德”則具有天道與修爲兩個層面的涵義。“德”即仁義禮智,仁齋云:“德者,仁義禮智之總名也。”宋儒以仁義禮智爲人與生俱來的“性”,是性善論的主要内容和基礎;仁齋則以之爲天地之間的大德,是少數人經過修爲才可達到的至高無上的境界,“德”具有超越性的“天道”和現實性的“人道”雙重意義。而於王道論,仁齋主要使用了“天道”這一層面的意義。仁齋云,德是“天下之至美,萬善之總括”,與天道并立,“道德二字,亦甚相近。道以流行言,德以所存言。道有所自導,德有所濟物”。同樣,“德”是“生生之德”,具有生人生物的造化之功。“生生”是仁齋用以取代宋儒“理”的重要哲學概念。與宋儒“理”爲實體不同,“生生”强調運動變化的過程,生生不已,有生而無死,有聚而無散。“《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言生生不已,即天地之道也。故天地之道,有生而無死,有聚而無散,死即是生之終,散即是聚之盡,天地之大道一於生故也”。此循環往復、運轉不已的天地大道造就了世間草木、禽獸、人類生機勃勃的場景,構成了萬物孳育繁衍、生生不息的旺盛生命力。“生生”就是油然發生、不可遏止的蓬勃生命力。“生者,油然發生之意。生則惡可已,謂猶草木之有生意,暢茂條達,自有不可遏者也。”聖人當以生生大德爲德,仁義、好生、養民,行王道,絶嗜殺。“生則日長不已,枯則日就死滅,故曰樂則生矣。蓋仁義二者,人道之本,而聖人由此以立教,循此以爲道,萬世猶一日,生之謂也。”仁齋特别强調絶嗜殺,“不嗜殺人者,即好生之人也。苟好生之德,洽於民心,則其德化流行,有不可量度者矣”。稟好生之德則絶嗜殺,行嗜殺則有違於天地大德。“生生”既是天地大德,也是仁政的哲學基礎,君須以天下爲念,秉持此生生大德,慈愛流布,德澤天下,愛民如子。“天地之大德曰生,王者體之,以治天下,故其道曰王道,其政曰仁政”。仁齋以“本然之德”和“生生之德”强調了人君勤政愛民,恭儉禮下,施行仁政的哲學基礎,“德”體現了人君的道德修爲與治世功績,在仁齋王道論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從宋儒的無聲無臭之道到仁齋的彝倫之道,從“仁義禮智爲性”到“仁義禮智爲德”,仁齋揚棄了宋儒以天道論人道的理論思路,獨爲强調君臣父子的人倫之道和造福於天下百姓的制度建設。既然“道”和“德”最終都指向了現實人生和仁政基礎,那麽理所當然“學問以王道爲本”,而不是宋儒所説的心性之學。不僅是以言王道政治爲主的《孟子》,就是宋儒以爲發明心性之法《大學》《中庸》也以論説王道爲主,“《大學》治國平天下章,《中庸》哀公問政章,其言不過數百字,而王道之旨,包括無遺,得其要也”。因此,王道説構成仁齋學的主體,而“道”與“德”内涵的變遷凸顯了古學派矚目現實、重視實用的理論特色。

二、 “君爲民之父母”與“與民偕樂”

“與民偕樂”是仁齋王道論中頗具特色的學説,其立論基礎爲“君爲民之父母”的君民關係説。“君爲民之父母”强調君民一體同心、共生共存的關係,“與民偕樂”則强調君當以民心爲己心,樂民之所樂,憂民之所憂,好民之所好,惡民之所惡的爲政初心,以及將“好貨”、“好色”等合理情感欲望推己及人的施政方略。

“生生”既爲天地大德,那麽生民、養民即爲人君之大德,君當視民如子,民當事君如父。“蓋君者民之父母也。一國之君,爲一國之父母,天下之君,爲天下之父母。”“君爲民之父母”强調的是君民之間利害攸關、休戚與共的關係。“穆公欲誅其民以一士心,而不免民視長上之死而不救。孟子欲撫其民以施仁政,而自致其民親其上、死其長,其功效不亦較然乎?”鄒穆公欲誅殺“暴民”以撫慰有司之心,民與官之間愈加對抗、仇視;孟子施仁政以撫民,則民自會爲國家和長上的安危赴死。民仇視長上,國危在旦夕,民爲國赴死,國固若金湯,“苟得民和,則城雖小,兵雖少,内部生釁,外不被兵……且鑿池築城,則民心益固,無所搖動,雖大國亦莫内之何”。所以君民之間并非利益對抗、地位對立此消彼長的關係,而是榮辱與共、安危相關共存共榮的關係。仁齋從君民利益一體的觀念出發看待君民關係,衍生出兩個觀點,一是民要有愛君之心,絶對服從於君的命令,“蓋子之於父母,聽於無聲,視於無形,東西南北,唯其所命,而不敢離叛”。二是君要有體恤民的關愛之心,“言父母以子之心爲心,故進退賞罰,必因國人之心而行之,則是民之父母也”。兩者相較,仁齋更爲重視後者。正是對於君民一體同心、安危與共關係的深刻認識,以及對爲君責任的嚴肅强調,仁齋提出了自己的王道觀——“與民偕樂”説。

“與民偕樂”説在仁齋學中有多種表述,如“同民好惡”、“與民同樂”等等,雖不盡相同,涵義則差别不大。仁齋認爲,“與民偕樂”説具有深遠的歷史淵源,是從《周禮》開始、在《孟子》等儒家經典中被反復强調的爲政之本。《周禮》“六樂”最能體現先王“與民偕樂”的史實,“《周禮》所謂六樂者,皆先王所以與民同樂之迹也。後世以鐘律器數論樂,而不知樂之本實不在於是”。此外,“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孟子·梁惠王下》)這一討論音樂的經典篇章在仁齋看來不只是單純談論音樂,而是深刻體現了君當與民同樂的政治思想:“此章因齊王之好樂,而反復推言,以明與百姓同樂,則可王也,即所謂古之人與民偕樂之意。”仁齋批評將“樂”只看作鐘鼓之聲的觀點是不懂音樂的本質,“樂”的本質并非是禮樂制度或教化,而是“與民同樂”的爲政之心。這樣,仁齋將“與民偕樂”説放在了很高的高度上,是從《周禮》“六樂”開始的、被古代聖王所認同的爲政之本。不僅如此,與民同樂還是關係到政體存續、國家安危的爲政理念,“樂民之樂,憂民之憂,乃王道之實也。若此則治,不若此則否。治亂興亡之機,實由於此”。因此,與民同樂毫無疑問是王道之本,“樂民之樂,憂民之憂,王道之至要也”。

“與民偕樂”既是先王之制,又確乎關係到國家的治亂興旺,那麽,什麽是“與民偕樂”?仁齋强調,“與民偕樂”是君王合法性的來源。仁齋認爲,君王以德言,不以位言。“殊不知孟子所謂王者,本以德稱之,而不必以居天子位爲王也。”“仁齋的‘王’是以孔孟經典中的聖王典範爲主,只要符合能行仁政的‘王’,皆可謂之‘王’,且不以‘位’取‘王’,是抽象意義而且是相對的‘王’。”既然“與民同樂”的主體是君王,那麽,是否能“與民偕樂”不僅考驗著君王的爲政本心,更是君王能够立乎其位的合法性的最終來源。再者,“與民偕樂”的本質是將“好色”、“好貨”等人情、人欲推廣於民。仁齋將“情”理解爲“欲”,“情者性之欲也”,“物各有所好,故謂之情”。“同民之好惡”體現了對人情、人欲的肯定。與宋儒“存天理,滅人欲”不同的是,仁齋强調王道不必“戒欲”,苟以禮義節制,則情、欲就是理、義。“問: 然則王道不戒欲與?曰: ……苟以禮義以裁之,則情即是道,欲即是義,何惡之有?苟無禮義以裁之,則特欲斷愛滅欲,則是矯枉過直,藹然至情,一齊絶滅。”可見,宋儒强調“滅欲”,仁齋則强調“節欲”,更多的是對合理欲望的肯定。不僅如此,仁齋不只是簡單地在個人層面上肯定人情欲望,而是視之爲天下人共有的訴求,是人作爲一個類性的固有本質,極力强調君王不應僅放縱自己的欲望,而應該具有慈愛之心、忠恕之意,從己之好惡推測民之好惡,使舉凡天下人好貨、好色的訴求皆能得到滿足。將欲望推己及人就是“與民偕樂”,能做到這一點的君王就是具有“天地之心”的聖王。“蓋宣王之好貨好色,乃一己之私,而孟子所謂好貨好色,實天地之心也。所謂樂以天下是也。是故聖人通天下之志,達天下之情,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莫非與民共之也。苟其好惡不在於己,而與百姓同之,則天下之事,無大無小,無往而非王道矣”。仁齋既將人情人欲合理化,又將之作爲爲政的基礎理念,强調推己及人的忠恕之心。對“欲”的重視體現了仁齋反對宋儒“滅人欲”的思想,是仁齋古學思想的重要特徵。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陳曉傑指出仁齋“同民好惡”不是“情”,而是“俗”,“‘民之好惡’顯然包括了後天的歷史因素。故此,仁齋所説的‘民之好惡’的同義詞不是‘人情’,而應當是‘俗’”。“俗”有正確與偏頗之分,但仁齋并不在意,能够以從俗的姿態君臨臣民,就是“同民之好惡”,這正與仁齋所推崇的孔子形象一脈相承,對“俗”表現出一種順從、不違逆的超凡姿態,“蓋聖人不枉道以徇人,亦不違俗以爲高,乃中庸之至極、萬世之法則也”。需要指出的是,仁齋對於一味從俗的弊端似有所察覺,在論著中偶有言及。仁齋批評三代聖王信鬼神、用卜筮、不重義理,其原因就在於從民之俗,未能以聰明睿智引導民。“蓋三代聖王之治天下也,好民之所好,信民之所信,以天下之心爲心,而未嘗以聰明先於天下。故民崇鬼神則崇之,民信卜筮則信之,而未嘗以聰明先於天下。故其卒也,又不能無弊。”不論是從“欲”,還是從“俗”,仁齋王道論都是以“得民心”爲最終的歸結點,繼承和發揮了《孟子》的民本論。

“與民偕樂”説以君民一體同心的理論立説,注重將“情”、“欲”推己及人,聖王之所以得天地之心,正在於能够將好貨、好色等“欲”推之於民,己之所好與之聚之,己之所惡與之拒之。與宋儒“滅人欲”説不同的是,仁齋表現出了對合理“情”、“欲”的高度肯定,并將之視爲得民心、順民意的重要内容,這正是仁齋王道論的重要特色: 重視民心,肯定民欲,甚至表現出樂於從俗的學者姿態。

三、 “慈愛爲仁”與“仁政”説

仁齋亦常用“仁政”來概括王道論,與“與民偕樂”説不同的是,“與民偕樂”重視情、欲的推己及人,更偏重於聖王之心,而“仁政”説更爲重視制民之産、節儉、發展教育等現實制度。究其實際,“與民偕樂”與“仁政”説理論歸旨非有不同,然立論角度各有側重。

“仁政”本就是《孟子》王道政治思想的核心概念,然宋儒重聖王一心之運用,仁齋更爲重視從現實社會制度的層面上予以發揮,究其原因,還在於二家對“仁”的理解不盡相同。仁齋的“仁”不同於朱熹的“仁”。朱熹的“仁”是“心之德,愛之理”,是“天地生物之心”,而仁齋則是“以愛推仁”。仁齋之“仁”雖然具有“仁者忘己,而知與物同”的超越性,但更多表現爲俗世生活中推己及人的“慈愛之心”,“慈愛之心,内外遠近,無所不至之謂仁”,“慈愛之德,遠近内外,充實透徹,無所不至,之謂仁”;是一種能够産生現實政治效應的“實德”,“政治自修,而德化大行,此所謂仁也”。所以,仁齋以“仁政”一詞來概括王道,更多地表現爲推己及人的慈愛之心,以及功德及於天下的現實效應。再者,在“仁心”與“仁政”之間,朱熹更爲强調人君一心之運用是天下治平的基礎,“王見牛之觳觫而不忍殺,即所謂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擴而充之,則可以保四海矣”。仁齋亦肯定齊宣王不忍一牛觳觫是“仁心”的體現,“王道者仁而已矣,而惻隱之心,仁之端也,齊王亦有此心而不自知”,但并不認爲此“仁心”足以爲政,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仁齋更爲强調重視農業、制民之産、省刑罰薄税斂、發展教育等制度性建設。

孟子云,齊宣王若欲平治天下,當“反本”,“蓋亦反其本矣”。朱熹云:“使民有常産者,又發政施仁之本也。”仁齋亦認爲此“反本”當指行仁政,“此言仁政之效驗,即所謂反其本之謂也”。仁心固爲仁政之一端,“論其所本,則在於擴充惻隱之心,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已”,但徒有仁心不足以行仁政,加强制度建設本身才是仁政最重要的因素。因此,仁齋尤爲重視“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於掌上”(《公孫丑上》6章)與“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能以自行”(《離婁上》1章)兩句。仁齋云:“明性之善不可恃,而學問之益,不可限量也”,“可知雖有愛人之心,然不行先王之道,則所謂徒善,而不可以行也必矣。”正因爲在仁心和制度之間,仁齋更爲强調後者,所以其仁政論不留意闡發仁心的擴充與恢復,而是以“制民之産”爲至要。仁齋以爲“反本”即“制民之産”,“制民之産,即所謂反本之實事也”。又云:“蓋民有恒産,則有恒心,故王道以制民之産爲要。”制民之産包括四項内容,一是要重視農業,“孟子引詩,證民事不可緩之意”。二是要加强制度建設,包括省刑罰、薄税斂與重新施行井田制。“省刑罰,薄税斂,二者,仁政之大目也。”詳爲分辨《孟子·滕文公上》3章所提到的貢、助、徹三種税法:“言三代取民之法制,夏時,一夫受田五十畝……殷人始爲井田之制……周時亦如殷制,而一夫受田百畝。”仁齋對井田制表示了高度的讚揚和肯定,表現了重新實行井田制的願景。“井田之制,萬事不易之良法也。……苟有聰明疏通、大過人者,而得任其事,則固當自有良法,不擾一事,不病一人,而先王之法,可立復矣。”三是君主要有節用之心,取民有制。“恭儉則修己有制,用物有節;以禮接下,則無縱己之心。”“苟以節用爲心,則養生之道、喪死之禮,皆得以盡之,而人無所恨矣。”然而仁齋并非泛泛而論“節儉”、“節用”,而是從哲學和爲政的高度大加肯定。仁齋尤爲推崇漢文帝,每每溢於言表,訴諸文字,《童子問》盛讚文帝,“班固盛稱文帝之儉”,“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嘗欲作露臺,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 百金,中人十家之産也。吾奉先帝宫室,嘗恐羞之,何以爲臺?”文帝不肯大興土木,衣着簡樸,後宫亦甚節儉,天下敦樸之風大盛。節儉爲王道的根本,實際上是出於强烈的愛民之心,表現了仁齋學的民本思想。“《春秋》一土木之興必書者,重民力也。夫廣堂大厦,起於倉廪之積。倉廪之積,出於民之耒耜。耒耜之微,積而爲斗升之粟。斗升之粟,積而充之倉廪。倉廪之積,溢爲廣堂大厦。人皆知廣堂大厦之成,起於倉廪,而不知本出於耒耜之微也。”廣堂大厦出於耒耜之微,君大興土木實際上是侵奪民力,仁齋節儉論用意深廣,言人所不及。因此,節儉不僅是個人品德,更是愛護民力、護佑民生、維護統治的爲政實德,仁齋深誡人君不當有聚斂之心,聚斂非惟枯竭民力,亦滋長離叛之心。“聖賢所以深戒聚斂者,何哉?……苟上好聚斂,則民必怨,怨而不已則怒,怒則離,離則叛。”四是要加强教育,“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教化行於天下。“以暇日修孝悌忠信,仁政之大要也。”仁齋本人就是著名教育家,仁齋學藴含了豐富的教育思想,如教育不當急迫以責之,當薰陶漸染。“然急迫以求其成,旦夕以責其效,則子弟多苦於難堪,反至激成其禍。……則欲其平生薰陶漸摩,不覺自入於善也。”養民與教育相濟,爲治國之常法。“蓋教養相兼,而以養爲本,實王者治國之常法也。”此外,還有善養老者,“王道以善養老者爲本”;敬賢、用賢,“不付賢人以治國家,而欲使從我,猶教玉人以雕琢玉,則是廢能者而自用也,宜其不能致王道也”;普惠衆人,“孟子因乘輿渡人之事,舉王政之一端,以明不待施小惠,而及於人者廣也”;王者要抑制强暴侵陵之心,要有大勇,“齊王若能如文武之勇,一怒以除暴易亂,拯民於水火之中,則其勇也,乃所以爲王道之本”。王者任德不任力,“夫力有限而德無窮,力似强而易衰,故有限。德似寬而本剛,故無窮。王者之所以能無敵於天下者,以其任德不恃力也”等等。可見,仁齋王道論涉及到的内容林林總總,然龐而不雜,以“仁”、“民”字貫穿始終,以治理社會的制度建設爲主要關注點,既繼承發展了《孟子》的民本思想和王道政治論,又表現出了注重現實的古學特色。

仁齋王道論突出的民本思想最終表現爲“知天命”樂天行道的人生態度。行王道當知天命。天欲平治天下,則聖人得遇;天不欲平治天下,則臧氏之子可阻之。“蓋知命者,學問之極功,猶射者之有的也。故此篇自始至終,總論王道之要,而至此特載説天之言者,猶《論語》篇末載‘不知命,無以爲君子’之語也。”何爲“天命”?民心即天命。“齊王言天命,孟子欲以人心觀天命。欲知天命,當觀人心。欲得人心,當施仁政。”仁齋尤爲重視民心,“民”是其王道論的歸宿點。强調不可輕賤民力,“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今,與民爲讎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天命以民心的方式表現出來,行王道當知天命,天命即是民心,民心順逆是施政好壞最大的標準。仁齋以“以人心觀天命”的方式表達對《孟子》民本論最高程度的尊崇,也是王道論全部的出發點和歸結點。

綜上所述,仁齋以“道”、“德”的重新闡釋開始,將“道”、“德”、“仁”等儒學核心概念賦予了現實功用色彩强烈的解釋,最終打破了宋儒“性善論”爲中心的理論建設,樹立起了“以王道爲本”的新的理論體系。“君爲民之父母”、“與民偕樂”、“仁政”等主要内容均表現出對民心、民願的高度重視,最終歸結爲“以人心知天命”的哲學思想,表現了對《孟子》民本論繼承和發揮,對日本儒學史的發展産生了極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