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影片《路过未来》中的悖论

2020-11-14 10:03
电影文学 2020年20期
关键词:新民悖论深圳

赵 霞

(吉林省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李睿珺,80后新锐导演,是在欧洲三大电影节均有过入围记录的唯一一位中国青年导演,从2007年独立执导第一部电影《夏至》开始,迄今为止已经独立执导五部影片。2017年,他自编自导的影片《路过未来》获得第7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大奖提名。本片最大的亮点之一就是广泛运用“悖论”这一叙述技巧。

“悖论”原本是修辞学中的一个概念,指的是表述上的一种矛盾状态,即表面上荒谬实际上却真实的表述。20世纪中期,英美新批评派把这一概念引入诗学领域,用来分析诗歌中的语言,其代表人物克林思·布鲁克斯提出,悖论是文学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的根本特征,“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清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诗歌语言是悖论的语言。悖论是一种诡辩难当、巧妙机智的语言”。

悖论的运用能制造“意在言外”的艺术效果。“作为语言技巧,反讽与悖论都是以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以求取得一种意在言外的效果。”很多编剧与导演看到了悖论的这一功能,在影片中大量运用悖论这一叙述技巧。轰动世界的影片《黑客帝国》《阿凡达》《盗梦空间》等都是运用悖论的典范之作,《路过未来》这部影片也广泛运用悖论。下面笔者从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设置、主题表达三个方面来分析影片中存在的悖论,揭示其表面的荒谬之下隐藏的另类真实。

一、荒谬意识与荒诞处境:人物形象中存在的悖论

《路过未来》这部影片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不是为了单纯向观众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或展示几个可悲可叹的人物,而是以故事和人物为载体,将关注的焦点聚集于人生存的种种悖论之中,揭示人物的荒谬意识与荒诞处境,引导观众在关注故事和人物的同时,深入追索影片所展示的一群人的生存困境。影片讲述的是农民工以及他们子女的故事,主角是农民工二代耀婷和新民。他们的网名分别为“雾中风景”与“沙漠之舟”。

(一)“雾中风景”——似有非有

耀婷是一名电子元件厂流水线上的女工。一家四口住在铁轨旁的出租屋里,火车不停驶过,发出刺耳的声音。随着经济形势的变化,加工制造业订单减少,而且一部分开始转到成本更低的国家,父母被辞退,妹妹还在上中学,耀婷自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耀婷家庭有一个缺憾,那就是缺少一个男孩,缺少一个在父母年迈的时候能真正支撑起家的坚强的臂膀。所以父母给她起名为“耀婷”,是“光耀门庭”的谐音。给她的妹妹起名为“耀男”,也是对这个缺憾的自然流露。耀婷本人也想扛起整个家庭的责任。但她患有严重的肝病,家里为给她治病,早年失去了在深圳买房的机会,而且她的父亲也为她捐献了一部分肝。身体的孱弱注定了她无法扛起家庭的责任。

耀婷的目标就是在深圳买一套小房,接父母回来,妹妹考回深圳,一家人重新在深圳团聚。但房价疯涨,工厂却不景气,使得这个目标对她而言,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遥无期。她只得冒险试药,“以命博房”。试药的高回报,使得她看似离付首付的目标越来越近,但身体垮掉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看到希望的她重回失望,甚至绝望的轨道。由此可见,耀婷的人生是希望与绝望的悖论复合体。在走向未来的路上,伴随着她的一半是希望,一半是绝望。耀婷的微信名“雾中风景”就是这一悖论的隐喻。雾中风景,虽美不胜收,令人向往,但却是虚无缥缈的。

(二)“沙漠之舟”——寸步难行

“新民”顾名思义“城市新移民”,事实上他却离城市越来越远,最后甚至为了耀婷逃离了深圳。他的人生也处处充满着悖论,操着一口流利的深圳话,极尽所能想融入深圳,在不羁的外表下有颗善良的心,暴打笑对死者的医生,为萍水相逢的耀婷治病而倾尽所有,并且主动进行捐肝配型。

与新民放荡不羁的外表构成悖论的还有他整洁的房间与床头的书,以及他所拥有的面对世界之窗的窗户,让人感觉到新民不是个自暴自弃的人,他对未来有渴望,有梦想。尤其是床头摆放的《成功的基本法则》,让人感受到他对成功的渴望,确切地说,是要立足深圳,融入都市。但是这种看似很合理的理想却被现实击碎了。在他身上,发生的最具悖论意义的事件是他用父亲为他准备的买房的钱给父亲买了块墓地。在他看来,活着买不起房子的父亲死后也算成了深圳人。

耀婷的网名“雾中风景”与新民的网名“沙漠之舟”都是一种悖论。雾中本来没什么风景可言,只是迷茫的一片;舟本来属于江海,到了沙漠只能搁浅。人物名字暗示了他们的人生际遇,引发观众深思:耀婷如何光耀门庭,新民如何做城市新公民?沙漠如何行舟,雾中风景何在?

影片中的人物大多既是强者又是弱者。行动中他们是强者,有着为理想而坚持的无往不前的精神。但在现实面前,他们不堪一击,又变成了弱者。他们既是救赎者,又是被救赎者。影片中的人物身处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矛盾和悖论的世界,需要人在其中找到一种平衡。在薄情的世界中深情地活着,在绝望中播下希望的种子,可能是他们为自己找到的一条救赎之路吧。

二、荒诞现实与错位人生:影片情节中存在的悖论

丹尼西认为:“‘悖论’,字面上的意思是‘与期待冲突’。”在他看来,悖论的存在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期待”,而“结果”与“期待”相冲突就形成了悖论。《路过未来》展示的就是结果与期待相冲突的人生悖论,最终指向的是荒诞的现实与错位的人生。

(一)买房之梦与梦想破灭

未来是在耀婷的想象之中,她心中的未来就是拥有一间房,哪怕是最小的只要三十平方米的地方,把父母接回来,让妹妹考到深圳的大学来。这看似不太遥远,但在耀婷那里却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电影里的深圳,不像我们想象的高楼林立、金碧辉煌、车水马龙,而更像一个大杂烩,熙熙攘攘的大排档、靠近列车轨道的出租屋,到处是破败不堪或者正在兴建的楼房。流光溢彩的城市像一个牢笼,让生活其中的人窒息。黑乎乎的水泥墙壁,远处雾霾笼罩的天空,却承载着美好的安居乐业的梦想。就是这样的梦想,榨干了女主人公的生命。想在深圳扎根,买房不如买墓地来得现实。买房这一“期待”与最终的失败构成影片的一个悖论。

(二)“此在”与“他在”

人的存在最大的悖论就是自我与他人之间的矛盾,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此在”与“他在”之间的矛盾。人往往偏离“此在”的轨道,“向他人而在”成为存在的主要方式。自我存在成为一种“非本真的存在”,沉沦于“他在”之中,以至于人被异化,陷于无根的虚无中。杨耀婷为房子而存在,李倩为整容而存在,新民为获得深圳人身份而存在。几乎每个人都生活在“他在”之中,很少为自己而活。

“他在”成了最大的困境与执念。李倩因为对整容的执念而死,耀婷因她对房子的执念而死。耀婷的悲剧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对“家”的观念的坚守,如果她能多关注一下自己,可能结局就不会是把自己逼进一条死胡同了。

充满悖论的形式之中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意义,揭示了中国社会现存的种种矛盾。这些矛盾是中国社会发展中消极的一面,但同时也是社会向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的动力。悖论的存在表面上拉大了观众与影片的距离,但事实上却拉近了观众与影片的心灵距离,促进观众用心去感受影片,去触碰影片荒诞的情节之下表达的深层的东西,从而实现与影片的对话。

三、荒诞意蕴与另类真实:影片主题中存在的悖论

《路过未来》单从题目上看,就是一个悖论,每个人都从“现在”走向“未来”,为什么不叫“走向未来”,而叫“路过未来”?是什么剥夺了他们抵达未来的权利?在思考的同时,观众已进入影片的主题层,去追索其背后的深层意蕴,并在看似荒诞的意蕴中发现另类的真实。

(一)“路过”与“未来”

“路过”与“未来”本是一组不相干的词,影片却把二者联系起来,形成一种悖论效果。“未来”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词,它是很多人竭尽全力向前走的动力,而“路过”一词却蕴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与痛苦。

影片中的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耀婷想在深圳买套房,一家人团聚;新民想融入深圳,变成真正的深圳人;李倩想整容,嫁个有钱人。他们为此努力挣扎,最后却死的死,病的病,放弃的放弃,无人抵达心中的未来。其余的人像红姐,也只是重复昨天的故事而已。那些美好的事物,即所谓的未来,对他们而言只能远远地望见,或者勉强算得上“路过”而已。

影片中故事发生的背景深圳也有自己的未来,似乎就在眼前。正在一层层建起的高楼大厦,以及售楼员口中的“将来这里是……”,就是它的未来。而这些都与底层人无关,对于深圳的未来,他们最多只能是“路过”而已。很多人正在被飞速发展的深圳甩开,一边面对着最先进的机器,一边却过着最贫困的生活。

人们常常觉得未来不可预知,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眼就看到了未来,甚至有点让人悲叹的未来,都无法企及,只能路过而已。影片中的人物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明知道未来很难抵达,但依旧沉迷其中,执着地去追寻着各种各样美好的梦想。

(二)故乡与异乡

影片中的人物有一个共同的标签,那就是“异乡人”,因此,电影的宣传海报上主打的标语是:“你在他乡还好吗?”整部影片主要围绕着一组悖论展开,即故乡与异乡。

随着城市化进程,大批的农民工涌进城市,他们成为城市建设的重要参与者,但是却与城市有一种疏离感。在异乡城市打工的人们,奋斗多年,依然在城市扎不了根,于是想到退回到故乡。但故乡已经回不去了,土地不属于他们,生活也不属于他们。故乡对于他们,尤其对于他们的子女而言,只是身份证上的一串字符,缺少情感的认同与精神的归属感。他们及其子女成为故乡和他乡的双重陌生人。

导演之所以选择深圳为背景,原因在于它是中国第一个特区,是典型的移民城市。这里是世界之窗,也是世界工厂。而如今制造业不景气,房价却飙升。一大批人,尤其已经老去的农民工,面临着失业被迫回乡的境况,耀婷父母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们原本以为返乡就重新找到了根,但是回去之后,才发现常年漂泊在外,早已与故乡切断了联系。当初的家已经变成了别人家的羊圈。赖以生存的土地,也已经不知去向。去农场打工,但由于多年没有干农活,已经干不了了。最为可怕的是,多年受都市文化的渲染,似乎也很难再融入乡村的传统之中。在城市当不了工人,回乡村当不了农民,到哪儿都是异乡人。

“路过”与“未来”,“故乡”与“异乡”,这两组悖论看似自相矛盾,实则相融无间,形成了复义的主题表达,创造了一种模糊、迷离的意蕴空间,使得影片具有一种独特的审美价值与意蕴,以及“言之不尽、味之无穷”的张力。

真理不是直白展示出来的,而是需要观众拨开表层去深入探寻。悖论的存在,使得影片的人物形象立体可感,情节跌宕起伏,主题含蓄蕴藉。其造成的巨大反差不仅没有给观众带来欣赏与理解的困难,反而召唤读者进入影片的语境中,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体验、思考、感悟。它引导观众在悖论式的荒诞世界中体验人生的艰难与残酷,寻找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感受另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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