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马克思”与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理论反思

2020-11-15 19:46赖大仁
社会观察 2020年5期
关键词:文论异化马克思

文/赖大仁

在我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领域,20世纪末就有学者提出“回到马克思”的问题,如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学者张一兵先生曾出版学术专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把马克思的哲学理论还原到经济学语境中重新解读,达到更深入的研究阐释,在学界引起很大反响。大概受到这种影响,在马克思主义文论(以下简称“马文论”)研究领域,也有学者提出“回到马克思”的问题,并对一些理论问题进行重新探讨,但似乎没有引起多少关注。回顾新时期以来马文论研究发展历程,应当说既成绩斐然也存在一些问题,有些研究阐释离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越来越远甚至走向背离。面对这些现象,提出“回到马克思”的要求,以此为基点对当代马文论研究中存在的问题进行理论反思,应当说既有必要也有重要意义。

为什么提出“回到马克思”?

当代马文论研究中存在某些“过度阐释”或“强制阐释”现象。一是“神马”现象。主要表现为用教条主义态度对待马文论,无限度地将其神圣化。比如把一些具体论述都当作普遍原理,按照主观化和理想化的阐释方式,把这些理论论述尽可能往原理化、体系化的方向去进行阐释和建构。如此“神圣化”研究,反倒容易导致“远离马克思”,这显然不是科学的态度。二是“非马”现象。主要表现为用虚无主义态度对待马文论,轻率地对其加以贬抑和排斥。比如站在专业化立场,认为马文论只不过是一些断简残篇式的零散化论述,缺少学理性和系统性,不能算作真正的文艺理论;或者站在审美主义和非意识形态化的立场,否认其作为文艺理论的意义价值,这显然是一种狭隘的、专业化的偏见。三是“泛马”现象。主要表现为用实用主义态度对待马文论,随心所欲地对其进行泛化阐释和利用。比如把马文论中的一些命题和论述,往论者所需要或乐于看到的方向加以阐释;或者喜欢把当代某些时髦理论随意贴上“马克思主义”标签进行演绎阐释,实质上无非是借用了马克思主义的名义而已。

当代马文论研究应当重申“回到马克思”,总体而言要求“三个回到”。一是要求回到经典文本。应当充分重视马文论的文本依据,以及文本间复杂的有机联系,通过互文性的“文本学解读”,准确理解和把握经典文本的理论内涵与意义指向。任何以马克思主义名义所进行的理论阐释,都应该有相应的文本依据,并且遵循一定的学理逻辑,这可以说是最基本的要求。二是要求回到历史语境。马文论中一些重要理论命题及其论述,其实并不是抽象化的所指或泛论,而是有其发生学意义上的时代条件和历史语境,甚至还有其特定的现实针对性和目标指向。只有回到这种历史语境和理论现场中去,进行“历史还原性”的解读和研究,才能真正理解这种理论的独特性与历史意义。三是要求回到马克思的思想理论体系。马文论的确不是一种纯粹化和专业性的文艺理论,因此并不具有专业化文论那样的理论系统性,它的根本特点在于,从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体系中生长出来,并且与这个思想理论体系密不可分。因此,马文论研究应当充分重视这个特点,努力回到这个思想理论体系中去进行研究阐释。前面说到,张一兵先生提出“回到马克思”,认为应当把马克思的思想理论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学”来理解,进而把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放到更具有本原意义的经济学思想中去理解,才能得到更加深刻的认识和阐释。同样的道理,马文论研究也需要回到他的哲学和经济学思想,回到他的思想理论体系中去,才能深刻理解其精神内涵和意义价值。提出“回到马克思”,其根本意义正在于此。

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理论反思

理论反思之一:将马文论内容从经典著作中抽取出来进行研究阐释无疑有必要,但抽取出来之后应当往什么样的方向和目标进行研究阐释?

经典马文论并不是一种专门化和系统化的文论形态,而是分散在不同时期的理论著作之中,将一些相关篇章和论述从经典著作中抽取出来汇编成集,并且加以必要的说明和注释,这不仅完全必要而且有重要意义。但如果将其纳入现代学科体系,往专业化的文艺理论或美学理论的方向进行研究阐释,其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把马文论本身的特质和意义价值遮蔽或消解掉。

例如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美学思想,是从他的经济学哲学思想中生长出来的,对此就应当回到这个思想体系去理解。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人的生命活动与动物的生命活动进行比较,揭示了人的生命活动的自由自觉的本质特性。这种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表现为有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生产劳动,一方面,使包括自然界在内的一切存在都成为人的对象世界,而人通过自由的劳动实践以全面的方式占有对象;另一方面,自由的劳动实践也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自我确证,并且人的本质力量在生产劳动发展中不断展开和丰富起来。然而,社会分工的发展和私有制的形成,又会使人的自由劳动转变为异化劳动,不仅带来从生产、流通到消费各个环节以及生产关系的全面异化,也会带来人本身及其人与对象世界关系的全面异化。不过,异化与异化的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人们可以通过积极的社会实践来克服异化和获得解放,从而实现人的自由劳动和自由本性的全面复归。手稿中的美学思想从属于上述经济学哲学命题,主要论述的是,在人的自由劳动实践及其与对象世界的全面关系中,包含着人也会以审美的方式对待(占有)对象,懂得按照美的规律进行生产和创造;但在异化劳动及其所带来的各种异化关系中,审美主体本身以及与审美对象的关系也会发生全面异化;未来人的全面解放和人性复归,也包含人的审美特性、人与对象的审美关系的全面解放和复归。文学艺术作为人的审美实践活动,是人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的一种实现方式,总体上也体现这种根本特性和规律。其中所关涉的美与审美的根本问题,主要是审美自由、审美异化与审美解放的问题,它一方面昭示了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价值理念与目标,另一方面也明确指向对造成人的异化的不合理现实关系的深刻批判。只有还原到马克思的文本语境和思想逻辑中去,循着他的人学思想主线,才能把握他的美学思想的主要命题和精神实质,从而把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个性特点与独特意义真正揭示和阐发出来。

理论反思之二:将马文论纳入体系化、原理化的理论框架中进行研究阐释,究竟是抬高还是贬低了马文论的历史地位,是更接近还是更远离了马文论的思想精神?

当代马文论研究以及教材编著中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进行整体性的体系化和原理化研究阐释,努力构建包括文艺社会学、文艺人类学、文艺经济学、文艺伦理学、文艺心理学、文艺宗教学、文艺审美学,以及文艺本质论、文艺价值论、文艺起源论、文艺发展论、文艺创作论、文艺欣赏论、文艺批评论等在内的理论体系。这种整体性体系构建实际上并不是从马文论本身出发,而是从研究者的主观预设出发,是一种过于理想化和抽象化的理论阐释,并无多少实际意义。另一种是某些专题性问题,比如现实主义理论问题,如果过于往体系化和原理化的方向靠拢,也会导致其与马文论本身的精神相背离。理应将马文论还原到经典文本、历史语境和思想体系中去研究阐释,揭示其独特的理论特质和意义价值。

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现实主义的论述,并不是要全面阐述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更不是要给现实主义下定义和建构理论体系。如果将其还原到特定的文本语境中来看,其中最根本的思想在于,一是着重揭示现实主义文学的认识特性与功能,二是着重揭示现实主义文学的批判特性与功能。就前者而言,涉及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从作家创作来看,现实主义的深刻性取决于作家对生活现实的认识把握能力。恩格斯高度评价巴尔扎克,是因为作家不仅“看到了”生活现实中表面现象的东西,而且“看到了”生活现实深处具有必然性的东西,并且把他所“看到了”的东西真实地描写出来;恩格斯认为哈克奈斯的小说是现实主义的但又还不充分,因为作家只看到并且真实描写了当时英国工人生活的消极方面,但还没有看到和描写出工人生活的积极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评论《济金根》,主要是批评作者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了现实主义的东西。诸如此类,无论是“看到了”还是“没有看到”,都事关作家对生活现实的认识能力。另一个方面是从作品的认识价值来看,恩格斯说他从巴尔扎克小说中所学到的东西,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这种对于现实主义文学认识作用的观点,也几乎贯穿在他们关于现实主义的所有论述之中。与前者密切相关,还有现实主义的批判特性与功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既为人们提供了深刻认识现实生活的典型标本,同时也引起人们对于社会现实产生怀疑与批判,有利于民众觉醒起来从而走向变革现实和改变自己命运的社会实践。如果抛开那种主观预设的体系化和原理化的阐释框架,回到马文论的文本和思想实际来理解和阐释现实主义理论,更能够把这种理论的独特性和精神实质揭示出来,因而也更具有理论启示意义。

理论反思之三:对于马文论中一些经典性论述,应当怎样更准确和全面地理解其理论内涵?能不能脱离具体语境,把某些针对特定对象的具体论断提升为普遍原则来进行阐释?

一个比较突出的例子,是恩格斯关于文艺批评“美学和历史观点”的论述。常见做法是把“两个观点”看成是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最高标准和尺度,乃至进一步将其确立为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方法论和普遍原则。有人认为,这“两个观点”是与党派的、道德的、政治的、人的观点相对立而提出来的,因此与这些观点是不能相容的。这样的理解和阐释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具体语境,也违背了基本的理论逻辑。

恩格斯对歌德的评论,是直接针对格律恩从狭隘的党派和政治观点出发,把歌德作为所谓“人的诗人”来描绘和颂扬他的“完美人性”,而这恰恰是美化了歌德身上庸俗的方面而掩盖了他真正伟大的方面,造成了对歌德的片面和歪曲评价。要全面准确地认识和评价歌德,一方面要把他还原到当时的“历史结构”中去,看到当时德国历史生活氛围对他产生的影响,他在这种充满“鄙俗气”的历史生活中的反抗与妥协;另一方面还要看到歌德作为天才诗人的独特个性,他在艺术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敏感天性、正确美感与庸人的恐惧心理之间的复杂矛盾,这样才能把歌德的伟大和庸人的双重性真正揭示出来。恩格斯对《济金根》的评论,则是针对拉萨尔剧作对济金根领导的骑士暴动的不正确描写,认为作者没有写出历史生活的真相,也没有揭示历史人物悲剧命运的真正根源。再从历史剧的艺术特点来看,既有情节的巧妙安排和充满戏剧性的长处,同时也存在过于观念化和人物性格描写不足等缺陷。总的来看,恩格斯所说的“两个观点”都有特定的文本语境,都是一种“特指”而不是“泛指”,他并不是从文艺批评的普遍特性和规律来说的,不能理解和阐释为文艺批评的普遍原则和标准,更不能说是完全排斥道德观点、政治观点和人的观点。再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艺批评实践来看,他们对《济金根》的评论分析就表现出很强的政治(阶级)观点,评论哈克奈斯的小说《城市姑娘》和考茨基的小说《旧人和新人》也是如此。恩格斯对歌德的评论,在批驳格律恩“人的观点”的同时,也充分地展现了他自己所秉持的“人的观点”。《神圣家族》中对欧仁·苏小说《巴黎的秘密》的评论和批判分析,通篇都充满了道德、人性分析和政治批判。如此看来,如果脱离具体语境和特定对象而将其抽象化为普遍原则来进行强化阐释,就会与这种理论本身的涵义相去甚远,甚至与马文论的整体精神实质相背离。

理论反思之四:马文论中有一些重要而又复杂的理论命题,往往容易引出各种简单化和各取所需的理解阐释,应当如何回到历史语境和思想体系中去,从而避免这种非历史化和想当然的研究阐释?

比如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如果回到其唯物史观视野,可以看出他首先是从人类艺术发展的历史观照与考察的基点上提出和论述艺术生产问题的。马克思直接论述艺术生产的那段名言,其本来意思是说,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就成为世界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标志。在这种艺术生产出现之前,早期的艺术创造表现为某种“古典的形式”,如充满奇特艺术想象力的神话、史诗等。这些早期的、古典的艺术形式,是一种原始形态的集体性艺术创造,具有自由的、超自然化的神话思维想象等特点。从人类艺术发展史的角度来看,这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才可能出现,而当艺术发展到出现个人化的、专门的艺术生产的时候,就要受到艺术创造的个人性与社会性、艺术生产方式与社会生产关系等因素的制约,不可能再回到那种划时代的、艺术创造的“古典形式”了。这种“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的历史条件是什么?这种历史演变的过程如何?现代形式的艺术生产如何受到个人创造性和社会生产关系的制约?这些问题在马克思的著作中都没有展开探讨,但又显然隐含在他的“艺术生产”命题之中,而这恰恰需要回到马克思的思想体系和理论逻辑中去,才能得到切实的理解。

对于“艺术生产”这一重要理论命题,应当还原到马克思“生产论”的整体理论系统中去理解和研究。在马克思的理论学说中,“生产”不仅是政治经济学范畴,也是历史唯物论的哲学范畴,延伸到“艺术生产”问题,也就成为艺术学和美学范畴。把“艺术生产”放到这个“生产论”整体系统中来看,马克思的相关论述,如艺术自由创造的特性,早期艺术创造的古典形式及其意义,艺术的发展过程与作为艺术生产的出现及其历史条件,艺术生产与物质生产之间的不平衡关系,艺术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关系,资本主义社会艺术生产的生产性与非生产性关系,资本主义生产与诗歌等艺术生产相敌对的现象及其原因,艺术生产的发展及其自由解放,如此等等,就可以得到比较切实的理解,从而作出比较符合马克思学说本身的理论阐释。再进一步来看,在马克思的“艺术生产”论中,也贯穿着对艺术自由创造特性的认识、对艺术生产异化现象的批判,以及对艺术解放的呼唤这样一条思想主线,这与前面论到的审美自由、审美异化与审美解放的问题,以及人的解放与自由全面发展的价值理念与目标,也是彼此相通的,从中可以获得更多和更深刻的思想启示。

总之,马文论研究应当力求“回到马克思”,具体而言,应当回到经典文本,回到历史语境,回到马克思的思想理论体系。这从底线要求来说,是要力求克服过于主观化和教条化的研究阐释,避免背离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的基本精神;而从更高的要求来说,则是力求更加符合马文论的文本实际,更加切近对这种理论本义的理解,更加准确、深刻地阐释它的精神实质和意义价值。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们才谈得上对马文论思想理论资源的继承与开掘,并且在深入的研究中推动当代马文论进一步创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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