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非字面语言认知加工的“规约层级递进模型”

2020-11-16 06:55王小潞王艺臻
关键词:反语字面规约

王小潞 王艺臻

(1.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2.浙大宁波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 浙江 宁波 315100; 3.澳大利亚西悉尼大学 人文与传媒艺术学院, 新南威尔士 彭里斯 2751)

一、 引 言

非字面语言又称为比喻性语言,是词语、短语、句子等各种语言形式的混合实体,主要包括隐喻、幽默、双关语、习语、反语、字谜等类别[1-2]。不同非字面语言类型虽然具有各自的特征,但因为同属一个体系,存在很多共同点:句法结构的稳定性、意义建构的象似性、心理加工的间接性,以及意义解构时对主、客观语境的依赖性。最为核心的是,非字面语言的整词意义不能根据其组成成分的句法分析而获得,听话人在理解各类非字面语言形式时均需超越常规语义与思维定式,进行话语字面义之外的认知加工,获得说话人的正确意图[2]。规约度、熟悉度、语境、使用频率、个体认知方式等因素都会影响非字面语言的理解,其中规约度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1]。规约度指语言的规律性和使用情况与特定人群之间的关系,以及该群体默认在特定情况下所遵守的特定语言规律[3]2。在非字面语言的理解中,规约度意为某一词语与其某种比喻义之间的关联程度,即约定俗成的程度。结合隐喻生涯理论[4]与非字面语言的相关研究[5-6],笔者在此将规约度定性为一种特定非字面语言结构与其非字面义之间联系的紧密度和可接受度。其中,可接受度指的是大众接受某种非字面语言表达的难易程度,例如,当某种新颖隐喻首次出现时,人们可能并不接受其非字面义,但在该新颖非字面义被不断重复使用后,就会逐渐变成容易接受的规约隐喻。因此,紧密度和可接受度越高,该非字面语言形式约定俗成的程度就越高,即规约度也就越高[1]。规约隐喻、习语、成语等表达形式长期储存在民族文化与人们的心理词典中[7],这些语汇的构词成分一旦分离,大众便很难预测其意义,因为它们的结构非常紧密,约定俗成的程度也很高,因此被视为规约度很高的非字面语言。相较而言,新颖隐喻、幽默、字谜、反语等语言类型则需要结合特定的语境,通常要经过联想、推理或顿悟才能理解,因为它们的结构非常松散,还未达到较高的约定俗成的程度,因此被视为规约度很低的非字面语言。

以规约度为轴,不同类型的非字面语言形式可以根据其规约层级递进分布在此轴的不同位置上,串成一个连续统。低规约度与高规约度的类型分别置于两极,中规约度的语言形式则处于连续统中间的某个位置。可以假定,对于低规约度的语言形式,如新颖隐喻、幽默、字谜、反语等,人们必须首先加工它们的字面义,根据语境才能推导并进一步解读其实际的非字面义;而高规约度的规约隐喻、习语、成语等,其加工过程接近本义语言加工,在强语境的条件下可直接通达非字面义;此外,就中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如中规约隐喻、双关语、歇后语)来说,其字面义与非字面义都会被激活并同时或先后进入加工,最后两种意义均获得通达。目前已有大量以英语为语料的非字面语言研究,但汉语非字面语言认知不仅受到汉语语言形式的影响,而且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制约,因此具有其自身的特异性。本课题组近年来对不同的非字面语言类型,如隐喻、反语、双关语、歇后语、幽默、习语、成语、谜语等进行了实证探究,本文将归纳这些实证研究的结论,并结合其他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对不同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形式在该连续统中的位置及其加工难度和复杂度进行探讨,以构建汉语非字面语言认知加工的“规约层级递进模型”。

二、 不同规约度的汉语非字面语言加工特性

不同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加工有其自身特征(见表1),下面首先以部分非字面语言类型的相关实证研究为例,对其进行整体上的梳理,随后再展开更为详细的阐述。

表1 不同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形式的加工特点

续表1

(一) 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

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形式灵活,内容多样,并不拘泥于固定的结构与表达。若没有非字面语境的存在,人们一般只能按其字面义进行解读,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依靠语境才能通达非字面义,而且不同的语境会触发不同的话语效果。下面将以新颖隐喻、幽默、字谜与反语四类非字面语言子系统为例,探讨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的加工特性。

1.新颖隐喻

在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至高规约度类型的连续统中,隐喻贯穿整个区间。随着新颖隐喻熟悉度和使用频率的增加,其特定的非字面义就会成为词义的一部分储存在人们的心理词典中,从而变成规约隐喻[1],因此新颖隐喻与规约隐喻分别置于规约度连续统的两端。首先讨论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的代表——新颖隐喻。有研究发现,理解新颖隐喻要难于规约隐喻,加工新颖隐喻涉及更多的形象思维与认知资源[8]189。原因可能在于理解新颖隐喻首先需要对始源域进行字面义的解读,随后通过跨域映射和类比来通达目标域的非字面义。针对隐喻脑机制的研究也发现,新颖隐喻的加工会更多地激活右脑(右侧海马、右侧杏仁核、右侧脑岛以及右侧楔前叶),因为右脑主要负责想象、联想、类比、顿悟等认知过程。此外,本义句和隐喻句在负责语言处理的左脑中具有类似的加工模式,因为理解两类句子均需要左脑的传统语言区(布洛卡区与韦尼克区)来处理句法语义,但在右脑(特别是右前额区域)中却表现出明显差异[8]188-189[9]。这说明隐喻的新颖程度决定了是否需要右脑调动联想等认知功能来参与理解。

2.幽默

幽默是“通过象征、讽喻、双关等修辞手法,揭露生活中矛盾、乖戾不通情理之处,使人情不自禁发笑的机智言语或行为的现象”[16]1582。幽默是新颖度极高的非字面语言代表,具有极强的语境依赖性,微观的特定语境会直接决定某个幽默的实现效果。综合过往研究,幽默的认知加工至少包括幽默探测和幽默评价两个阶段[17],其中幽默探测是为了发现刺激材料中多个不一致的图式,意味着幽默认知必须先行加工字面义;而幽默评价则是对这种不一致的解决,即整合出表达幽默效果的非字面义,随后便会引发认知主体的愉悦情绪。针对汉语幽默的ERP研究表明,加工字面义比加工幽默义更容易。尽管外向者[10]、高幽默感个体(1)参见李梦薇《汉语幽默语言的ERP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学位论文。较内向者、低幽默感个体能够更加迅速准确地通达幽默义,但都会首先解读字面义。对幽默的脑机制研究也发现,当幽默探测(也即解读)字面义时,负责语言加工的左脑下额叶与后颞叶会得到较多激活;而在幽默评价即整合非字面义时,主要依赖脑岛两侧和杏仁核,其中负责想象与顿悟的右侧前额皮层非常重要。此外,右脑损伤通常对正常语言交流影响不大,但由于幽默是一种低规约度、高新颖度的非字面语言形式,且隐喻解读、顿悟等过程都会融入幽默加工[18],因此右脑损伤的个体理解幽默较为困难[17],也进一步证明新颖幽默义的理解离不开右脑的认知抽象能力。

3.字谜

字谜是以单个汉字为谜底的谜语,也是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的代表,比幽默的规约度更低。它打破词汇认知的范畴,还原至拆文解字的字本位认知。字谜的谜面依据汉字音、形、义等方面的特征,对作为谜底的汉字进行多样的描述[19],可看作一种反映心理与文化的现象。制谜者通常会赋予谜面常规的字面义,以此来误导受众按字面义进行理解[20](如“又进村中——树”)。但解答字谜需要猜谜者超越谜面的常规语义与思维定式,运用拆分和组合的加工方式来通达非字面义即谜底,体验新奇语义。因此,认知个体看到字谜时即会开始加工,进行初步的字形判断和语义探测[21-24];接下来会对非字面义进行整合并验证[11],确定最终谜底。针对字谜理解过程的眼动研究也表明,给出错误答案的人在最初会受谜面常规语义的干扰,且整个过程均未突破字面义;但成功解谜者在初步加工字面语义后就会突破思维定式,获取非字面义的正确答案。相关研究还发现,在320—550ms内,有顿悟较无顿悟的ERP波形有一个更负的偏移,且在有顿悟—无顿悟差异波中,该成分的潜伏期约为380ms,N380有四个源成分,主要分布在右侧额中回、左侧顶下小叶、右侧颞上回和右侧额下回,表明顿悟过程涉及多个脑区的协同作用[21-22];也有学者进一步总结出字谜的顿悟伴随着右脑的激活,但左脑在语义关系整合中起到了关键作用[11,23]。

4.反语

反语是指使用与字面义截然相反的语言形式来表达交际意图,通过用词、语调、语境、认知策略等因素传达说话人批评、嘲弄或幽默等潜在态度[24]。反语本身并没有约定俗称的语汇形式,因此是一种规约化程度极低、语境依赖性极强、语义由此及彼的非字面语言代表。王小潞等通过眼动技术,发现加工反语义比字面义耗费更多的认知资源,字面义作为反语加工的开端总是首先被激活,随后人们在语境的整合或干扰下反向解读字面义,且最早被激活的字面义会与反语义共同参与后期的语义整合[25]。Li等对比了听障者和听力健全者对反语的理解,发现前者比后者对反语的加工更难更慢,但两个群体对反语的加工均明显慢于对本义话语的加工[26]。张笛考察了自闭症儿童的反语理解,认为加工反语是一种高于字面语言理解的认知处理能力[27]。就反语加工的空间维度而言,认知主体既需要通过左脑对句法、语义等语言材料进行处理,又需要通过右脑进行联想与顿悟以获取新颖的反语义[1],因此左右脑需要协同参与反语的加工理解。

总体而言,新颖隐喻、幽默、字谜、反语都是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类型的代表,结构非常灵活多样。个体在对其进行加工时都必须首先理解字面义,随后突破思维定式来获得言外之意,且在加工非字面义时因为需要调动想象等认知机制,均伴随着较多的右脑激活。在整个过程中,客体因素如语境线索[24-25]、语料类型[27],主体因素如执行控制功能[23]、人格倾向[10]、年龄[28]、健康状况[26-28]等,均会对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的神经加工产生影响。尽管四者同属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但它们也各具特征:虽然新颖隐喻与幽默的实现效果都取决于微观的情景语境,但是幽默更具社会属性,即幽默参与者双方的关系以及双方共同默认的信息等因素均会显著影响幽默加工,而且对幽默的理解具有人格和性别差异[18];反语的理解十分依赖语境,在语境(特别是强语境)的作用下直接从字面义抵达完全相反的对立义,是新颖度走向极端的体现[1];字谜的解答则是将规约的词汇字面义进行拆解或重组,回归以字为单位的元语言语境,即将汉字本身看作二维平面事物进行切分或重组的认知过程。

(二) 高规约度非字面语言

高规约度非字面语言结构较为固化,通常以特定形式储存于某个民族的心理词典中。理论上来讲,即使有字面导向性很强的语境存在,认知个体仍会首先加工其凸显的非字面义[7]。下面将以规约隐喻、习语和惯用语、成语为例,考察高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加工的神经机制。

1.规约隐喻

正如在新颖隐喻部分所言,隐喻作为经典的非字面语言,其认知过程反映了一般非字面语言的加工特性。学者们分别总结了新颖隐喻和规约隐喻的神经机制,更清晰地阐明了非字面语言规约度连续统的整个区间演变。隐喻生涯理论认为,新颖隐喻逐渐演变成规约隐喻(乃至死隐喻)是其意义固化和熟悉度提升的过程[4],并会逐渐过渡到本义语言加工模式。有实验表明,在没有语境的情况下,汉语本义句理解易于隐喻句理解,死隐喻句理解易于新颖隐喻句理解[8]178,与之前对英语语料的研究结果[29]相似。但在有语境的情况下,虽然规约隐喻的非字面义作为凸显义通常会被首先激活,然而语境有时会在随后的语义整合中激发出其字面义[30]。还有实验选取的隐喻句和本义句均是熟悉且合理的简单句,但规约隐喻句的加工仍然稍慢于本义句[9,14],这说明前者包含了更多的加工内容,理解上相对会难一些。因此,虽然两者基本上均依赖负责本义语言加工的左脑,但规约隐喻也涉及一小部分右脑加工,可能是其中仍需要一些更为灵活的认知加工,并不能简单地认为规约隐喻义加工完全等同于字面义加工。

2.习语和惯用语

“规约度”一词用在语言理解中时,最初就是从描述习语开始的。“习语是有组构性的,如果把构成习语的特定成分孤立开来,人们则无法预测其意思。”[5]492而规约度指的就是这种不可预测性的程度以及在语言中出现的频率[5-6]。习语、惯用语等固化的非字面语言形式形成于长期的民族文化积淀,其意义不是成分的简单叠加,而是抽离字面义的隐喻性概念,约定俗成的程度较高,规约度也较高。从理论上来说,非字面语言形式加工会随着规约度的逐渐提高过渡到接近本义语言的加工[1]。但并不是所有的习语和惯用语加工都接近本义语言加工。熟悉度和语境共同影响了这些非字面语言形式的认知,且熟悉度在其中起到更为重要的作用:熟悉的语言表达形式更容易与非字面义语境整合,不易受字面语境影响,但不熟悉的语言表达形式则更容易受不同的语境影响[13]170-182。根据对习语脑机制的研究,研究者总结出了左脑在习语字面加工时占优,但右脑也在意义选择中起到了认知调控作用,尤其是对低熟悉度习语而言[15]。

3.成语

成语与习语、惯用语等具有共同特征,即约定俗成的程度较高,且同时具有能够表达整体的比喻意义以及能够表现成分的字面意义(2)参见余莉莉《中文熟语认知中的整体加工与成分加工研究》,天津师范大学2014年博士学位论文。。但两者也存在一定差异:尽管它们的组构性都很强,成语的结构却更为紧实,语素之间的相互制约性更强。成语加工同样深受熟悉度的影响。钟毅平等通过ERP技术,发现高熟悉度成语的语义已经固化,加工难度远低于不熟悉的成语[31]。高熟悉度的成语可以直接识别,对其整体语义的加工易于对成语词形的分解加工[32],高熟悉度成语的非字面义更符合人们的心理期待[33]。此外,成语加工也会受到语境的影响,语境越强,通达语义越容易[34]。相关脑机制研究表明,在成语的语义加工中,负责语言的左侧脑区激活较多[13]96[33];但成语也受语境影响,因此在语境与成语凸显义不符时,右侧脑区凭借更为松散的语义表征会呈现更为广阔的语义场激活,以选择最终通达的语义。

综合上述对高规约度非字面语言的总结,可以发现随着规约度的提高,非字面语言的加工逐渐接近于本义语言加工,但前者并不能等同于后者,因为前者比后者的认知过程更复杂。同时,高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并非具有相同的熟悉度。高熟悉度的形式有时可直接通达非字面义,或只对字面义进行短暂加工;但低熟悉的类型则仍然依赖字面义的加工,进行成分层面的激活。相较于句子形式的习语和惯用语,成语的加工似乎更容易受到语境的影响,可能是由于成语更像一个词语,且对大部分成语来说,其字面义也是合理且具体的。有研究者认为,成语的字面义和比喻义能够同时被激活,两者之间相互竞争,直到获取对应语境的合适语义,甚至一些低频成语的字面意义可能较比喻义更为凸显[32]。

(三) 中规约度非字面语言

此外,还有一些语言形式分布于规约度连续统区间的中段,如双关语与歇后语。这些类型受熟悉度和语境制约,且其字面义与非字面义在特定语境中均有合理的意义,在理解过程中都会先后被激活和提取。相比之下,高、低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加工则只是抑制字面义,提取非字面义。

1.双关语

陈望道指出,双关是用一个语词同时关顾着两种不同事物的修辞方式[35]97,双关语则是表现这种修辞的词或短语[35-36]。双关语的两种语义即与词典意义一致的凸显规约义,以及适合语境的非规约义,这两种意义在加工过程中均会被激活。成功理解双关语的关键在于两种语义的成功通达并提取,语境和词义使用频率会在此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王小潞、郑伟结合过往研究构建了双关语语义通达模型[37],根据该模型,由于使用频率和语境的关系,双关语主要词义的通达会优先于仅被语境激活的次要词义。但语境会将次要词义的通达提前,因此可能会与主要词义的输出过程部分重叠。Zheng等针对双关语的眼动研究也证实了该模型[12]。目前英语双关语的脑机制研究表明,双关语的主要词义会在左右脑中同时通达,此时次要词义在左脑中虽有一定激活,但暂未进入语境整合阶段。不过在双重语境下,大脑若发现主要词义只与语境部分相符,就会搜寻其他可能的词义,此时右脑更容易通过联想远距离激活次要语义。

2.歇后语

歇后语是一种独特的语言类型,由前后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起“引子”作用,像谜面;后一部分起“后衬”作用,像谜底。但不同于谜语,歇后语的前后两部分语义都会被提取。第一部分为第二部分的启动明确提供了一个字面义语境[13]175。因此,与其他字面语境隐含的熟语相比,一个歇后语会同时存在一个显性的字面义(第一部分)和一个隐性的引申义或非字面义(第二部分)。熟悉度和语境在歇后语加工中同样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对于熟悉的比喻类歇后语而言,人们对第一部分提供的语境很熟悉,因此通达引申的比喻义较为容易,而对不熟悉的歇后语则会因为新奇的语境感到困惑,因此必须首先加工字面义,再通过顿悟等心理过程通达比喻义[13]201。相较不熟悉的歇后语,高熟悉度的歇后语会更快通达非字面义。但不管何种歇后语,高熟悉度的歇后语的加工都更为迅速准确。同时,歇后语加工时双侧脑区均有激活,左脑在初期的激活更多,原因仍在于初期左脑主要加工歇后语字面语义,而右脑随后会对字面义与非字面义进行调动与选择。

综上,在加工连续统两极中间的非字面语言形式时,往往会共同通达与提取字面义和非字面义,但两种意义激活的顺序可能会有所不同。双关语会优先通达主要词义,但语境会把次要词义的激活提前,且两种词义会在加工过程中重叠;而歇后语由于第一部分是字面语境,因此必然首先加工字面义,随后通达第二部分的隐喻义,若是熟悉度高的歇后语,认知个体会在提取字面义的同时激活引申的隐喻义,对于熟悉度低的歇后语,认知个体会反复整合字面语境来通达隐喻义,总体而言,两种语义贯穿歇后语加工始终。在此,隐喻这种非字面语言类型可以得到重新审视,隐喻虽然会由新颖至规约贯穿于规约度连续统的整个区间,但往往并不分布于连续统的两极,而是处于一种字面义与隐喻义交互通达的状态,隐喻语境和字面语境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其意义的先后激活。此外,就两极之间的非字面语言子系统而言,熟悉度越低,越需要调动类比、联想等认知机制,右脑参与加工也就越多。

三、 汉语非字面语言认知加工的“规约层级递进模型”构建

根据上述本课题组及其他学者的相关实证研究成果,本文拟以规约度为轴,综合各个层级的汉语非字面语言类型,归纳和总结分布在规约度连续统不同位置上的汉语非字面语言的共性和特性,试图建立汉语非字面语言认知加工的“规约层级递进模型”。

(一) 规约度越高,加工越容易

规约度越高的非字面语言,加工起来越容易,也更能快速通达非字面义。最直观的例子即为贯穿整个规约度连续统的隐喻。规约隐喻已储存在民族文化和人们的心理词典中,比新颖隐喻的理解更为容易迅速。前者往往能快速通达非字面义,而后者则需首先加工字面义,并在语境的引导下才能推进对非字面义的领悟。在低规约度的形式中,过往实验通过对比低规约度条件(如幽默、字谜、反语等)与本义条件,发现前者的加工较后者更为复杂,步骤更多,消耗的认知资源也更多。原因在于理解本义条件下的语言表达只需加工字面义即可,但解读低规约度语言的非字面义则需从字面义的启动开始,通过不断的语义整合来获取最终的非字面义。一般而言,规约度高的语言形式熟悉度也相对较高,但也会有一些例外情况。比如,习语、惯用语、成语等均是高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类型,具有固定的形式,但个体对它们的熟悉程度却不同,一些在现代汉语中较少使用的习语虽然具备高规约度,但对普通人来说却有着低熟悉度,并不能直接提取其非字面义。因此,在高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中,兼具高熟悉度的形式可以被完整激活,迅速通达非字面义,有时甚至比本义句加工更快;但对于低熟悉度的形式,人们仍然需要首先对字面义进行加工,并根据语境、文化知识等因素推断出其非字面义。总体而言,规约度与熟悉度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等同的,语言形式的规约度越高,人们通常会越熟悉,其非字面义也越容易通达。

(二) 规约度越低,右脑参与越多

加工规约度较低的非字面语言时,往往需要联想、顿悟等认知机制,此时负责相关认知功能的右脑就会更多参与并起到更为重要的作用。隐喻这一贯穿规约度连续统的经典非字面语言代表仍然可以作为示例来分析。加工新颖隐喻相比加工规约隐喻右脑激活得更多,因为新颖隐喻的理解需要顿悟、联想等多种由右脑负责的功能才能实现[8-9,14];且与理解本义语言相比,加工规约隐喻时右脑的参与也更多,说明加工规约隐喻仍然比理解本义语言涉及更多的认知过程。再来看其他形式的非字面语言:低规约度的幽默、字谜、反语等必须依靠右脑所主导的认知功能的激活才能获得顿悟,通达新颖意义,甚至在加工过程中存在大脑右侧化倾向[10];对于两极之间的中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左右脑会在加工过程中协同作用,左脑的语言加工优势在前期负责凸显词义的加工,右脑也会通过联想搜寻非凸显词义,并参与语义的选择与整合,且如果启动语境与凸显义的差异较大,右脑便会进行更多的联想,激活的程度也就越高;高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由于较为接近本义语言,大脑主要进行字面义的语言处理,因此左脑在加工中占较大优势[9,14-15],而较少依赖右脑的认知功能。但若某些表达对个人来说熟悉度较低,那么此时则需要右脑的协助才能进行发散思维、顿悟和意义判断。总之,非字面语言的理解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需要多个脑区的共同协作,才能保证信息得到正确加工,最终通达非字面义。一般而言,规约度越低的非字面语言形式越依靠非语言线索的帮助,也越需要右脑进行较广阔的语义场激活并调动联想机制[37],因此右脑会更多地参与其中。

(三) 熟悉度和语境相互牵制

Giora的分级凸显假说认为,凸显义在任何情况下均被首先激活,即使语境倾向于非凸显义也不会影响凸显义的通达[7],说明了熟悉度对加工非字面语言的重要性。但根据以上对汉语非字面语言的研究,语境在语义加工中同样非常重要。同时,语境与熟悉度相互牵制,即对于所有的非字面语言形式,高熟悉度强语境是最容易加工的,而低熟悉度弱语境则最难加工,其间的高熟悉度弱语境以及低熟悉度强语境都可通过一方的优势而弥补另一方的不足,从而比较容易地获得加工。具体而言,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尤其是幽默、反语等,没有固定的表达形式,原本就依赖语境,语境决定了其实现效果。但如果认知个体对某个幽默很熟悉,或事先熟悉某种反语表达,语境的作用也就没有那么明显。中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双关语的加工需要根据语境来推进并提前激活次要词义或非字面义,但词义的使用频率与熟悉度也是此类语言形式加工中同等重要的因素[33]。理论上不受语境影响的高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实际也会受到一定的语境制约,尤其是其中熟悉度偏低的语言形式,人们需要语境来推断出其非字面义,过程正如低规约度非字面语言加工。这可能是由于大部分非字面语言形式本身确实具备合理的字面义与非字面义,且两种意义在整个加工过程中可能会并存。其中一种意义只是在某个特定时刻被暂时抑制,但若受到有倾向性语境的刺激,或是对认知个体来说熟悉度较高,则隐藏的意义就会浮现出来,甚至比凸显义更显著。此外,高规约度高熟悉度的形式虽然较少依赖语境,但也依然可能会在字面语境启动的情况下抑制比喻义的通达[33]。此种现象可以解释为在语义整合阶段,除了语汇本身的凸显义之外,语境也以一种平行的方式促进或抑制意义的通达[30]。

(四) 汉语非字面语言认知加工的“规约层级递进模型”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汉语非字面语言系统中确实存在着一个从新颖到规约的连续统。下面试图构建汉语非字面语言的“规约层级递进模型”,在大脑统一的认知框架下刻画不同规约度非字面语言类型在该连续统中的位置及加工难度与复杂性,分析其统一性和特异性对认知加工的影响。

结合本模型(见图1),不同非字面语言类型的规约度由高至低,其字面义与非字面义激活的速度与顺序也会随之变化:高规约度高熟悉度的非字面语言往往可以直接通达非字面义,但高规约度低熟悉度的形式则需先理解字面义,再结合语境抵达非字面义;两极中间的类型会共同激活并提取字面义与非字面义,但凸显字面义的通达可能更为优先,语境会随后推进非字面义的理解;低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会首先通达字面义,随后需要结合语境,并通过联想、顿悟等方式从字面义过渡到非字面义,其加工过程比高规约度形式困难。但在整个过程中,语言因素(如形态句法、语义特征)、语境因素、文化因素和熟悉度都会影响个体的认知方式,造成个体规约度的差异,这些特异性同样也会影响加工的难度。就非字面语言加工的脑机制而言,左脑的语言加工优势会对字面义进行加工,而右脑的联想、顿悟、意义选择等功能才是真正促进左脑进行从字面义到非字面义的语义整合与确定的关键。

图1 汉语非字面语言认知加工的“规约层级递进模型”

四、 结 语

本文基于本课题组前期对不同种类汉语非字面语言的认知神经机制的实证研究,并参考其他学者的相关成果,构建了汉语非字面语言认知加工的“规约层级递进模型”。该模型对不同规约度的非字面语言在规约度连续统中的位置及加工难度与复杂性进行了梳理与总结,可对之后的非字面语言研究起到理论指导作用。但当前的模型仍然是一个雏形,肯定存在一定的不足与缺陷,因为即使是针对同一种非字面语言形式,相关实验在方法、操作、语料和任务等方面都会存在许多不一致的情况,且每个研究聚焦的视点会有所不同,因此可能对本文总结的加工时程与特点存在一定的影响。同时,汉语非字面语言的一些类型会发生重叠:许多歇后语是利用谐音双关构成的,如“老虎拉车——谁赶(敢)?”“孔夫子搬家——净是书(输)”等;一些幽默会采用反语、双关语等形式实现;隐喻也参与构建了大部分非字面语言形式。此外,当前以汉语为语料的实验并没有将不同类型非字面语言形式合并研究,所以仍然不能非常精准地对非字面语言形式在规约度连续统上的位置予以确定。总之,汉语非字面语言仍然需要学界更进一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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