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年苟事

2020-11-19 04:18吴玉龙
山东文学 2020年5期

吴玉龙

都说本命年犯冲。狗年还没开头,魏光宗便诸事不顺,尽管他早早地就把红内衣、红腰带、红袜子等全副武装上。这不,眼下他就摊上了一桩糟心事。

那天,他娘打来电话说:村里人都说你混得很惨,都在北京大街上要饭了,就跟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好像亲眼看见了蓬头垢面的魏光宗正扒拉着垃圾箱找吃的。

魏光宗听完摸着脑袋嘿嘿笑了:这都是咋传的呢?还有鼻子有眼的。电话那头,娘都哭得喘不上气来。魏光宗不敢打镲,忙正色道:你相信你儿子成了叫花子?

娘迟疑着,哏了一下。但很快又以不容违拗的口吻说:别油嘴滑舌的,照实说你现在到底咋样?

魏光宗不想让娘为他担心,立即把胸脯拍得嘭嘭直响,说:我当然没有要饭,我要是要了饭,全北京人都得要饭了。说着说着,他有点愤愤不平起来:老家那些人也真是闲得,老诋毁咱干啥?他接二连三地冒着粗话,把那些人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捎上了。仿佛骂得越厉害,就越能证明自己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娘稍稍吃了颗定心丸,可到底还是不放心,一再嘱咐道:你可别扒瞎,你可别扒瞎。

魏光宗乐呵呵地说:你好好的把心放进肚子里吧。骗你是小狗。

娘破涕为笑,又叮嘱道:今年无论如何得回家过年啊。

魏光宗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尽量吧。

娘高兴了,觉得有盼头了。其实,她不知道魏光宗这样说等于拒绝了她。

大学毕业后,魏光宗留在了北京,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对于故乡,他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不像别人,一提起故乡就饱含深情热泪盈眶。在他的记忆中,故乡那贫瘠的土壤里仿佛布满了致命的病菌,这些病菌通过空气、水和粮食进入村民的体内,让他们成为各种类型的病人,或自私、或狭隘、或固执、或贪婪……魏光宗曾亲眼看到他们为了争一泡狗屎而拳脚相向,也曾亲眼看见他们为怄一口气而互泼猪粪。魏光宗老实巴脚的父亲便是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乡村政治中,饱受侮辱和欺凌。所以,他憎恶故乡的一切,自懂事的那天起,就发誓有一天将与故乡彻底作别。那年,他一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便决绝地离开,头也不回。此后,他偶尔也会想起故乡,但却从未感到过温暖,全是不堪回首的悲凉。

然而,故乡到底是故乡,总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娘经常会给魏光宗打电话,透过这些电话他和故乡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大多数时候,娘并没啥事,只是絮絮叨叨地拉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鸡零狗碎。娘聊天就像说书,绘声绘色,声情并茂,魏光宗听着听着,故乡的人和事便在眼前活起来,恍若上演了一出原汁原味的村戏,生旦净末丑,他能一一给他们对上号来。两人最热衷聊家乡人的糗事,若是说到他们家的某个死对头倒了大霉,真是解气又解恨。

如果娘就这样在电话里总是扯一些不着四六的闲篇子,魏光宗很乐意陪她解闷儿。可现在,娘频繁打来的电话有了主题,那就是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回家过年去,这让魏光宗头疼不已。

魏光宗编了无数个理由予以拒绝。通俗的如工作太忙过节加班,高级的如责任重大出国考察。可娘根本就不理这一套,她软磨硬泡,甚至用上了激将法。说:这下我真是看透你了,人家说得没错,你就是混成了叫花子,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娘大字不识一个,能说出“无颜见江东父老”这样的话来,让魏光宗惊讶,肯定是乱嚼舌根子的人说得太多,这些话被娘学会了。他只得宽慰娘说:咱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还留在了北京,人家羡慕嫉妒恨呢,你可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娘说:狗屁吧,让你回来过年是上了别人的当?我看你小子是翅膀硬了肠子花了。她气急败坏地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不回来这个年就不过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娘惯用的伎俩,魏光宗仍不为所动。娘见以死相逼也无济于事,口气又软了下来,叫着他的小名近乎哀求道:臭蛋子,就是为了给娘争口气,你也得回家过年,要不娘可真是白养你了。又说:还要那个啥……像老戏里演的……衣锦还乡!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光宗坐不住了,不得不认真考虑回家过年这件事。他知道娘是个好面子的人,一直就靠面子活着。尽管家里很穷、很苦,可她一直都觉得日子很有奔头,这全都是因为有他,他就是她的面子!得,听听娘说的,还必须得“衣锦还乡”,要是灰头土脸地回去,还真是没脸见人了。

主意拿定,魏光宗答应回去。娘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话都变了调:那你一定把媳妇也带回来啊。这个要求着实出人意料,魏光宗听了脑子懵了一下,但也只是片刻的愣神,他就结结巴巴地答应了。他知道,娘是在村委打的电话,并且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打的,她的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他还能感觉到,娘在说话的时候,一直高兴地跳着脚。

魏光宗的娘舌肥嘴大,说话像倒豆子,人送外号“小钢炮”。她不但爱说还会说,把死的说成活的或把黑的说成白的是她的拿手绝活。在她嘴里,魏光宗早就被镀上了金身,光芒万丈。她有个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就是每天晚上必看电视,尤其热衷于新闻类节目。有人说她:费那个神作甚?咱小老百姓的。她对此很是不屑,批评人家:你懂个锤子,我是要看看咱家光宗在干啥哩。当然,魏光宗从未在电视里出现过,可她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坚信魏光宗就在画面里的人群中,只是人太多不好分辨罢了。

小钢炮快人快语,屁大点的事到了她的嘴里就跟长了腿似的,眨眼功夫便传遍大街小巷。她一连几天斜倚在大门框上咔嚓咔嚓地嗑着瓜子,逢人便炫耀说魏光宗要回家过年了。也不管人家忙不忙,拦住就是一通白话,重点强调魏光宗是要带媳妇回来过年的。她表情夸张,眉飞色舞,每个毛孔都渗出开心,每道皱纹都盛满自豪,连说话的声音都透出甜丝丝的味道。有人好意提醒她别天天闲扛门框了,该忙年了。她咯咯咯笑着像只欢快的老母鸡,说今年的年货都是北京的,光宗会带回来的。

就在小钢炮为魏光宗回家过年而欢欣鼓舞的时候,魏光宗却正在几百公里外的北京懊恼不已。眼看又要到年底,可一年年下来,他只是白白地赚到了一大把年纪。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在她娘又给他出了一道“衣锦还乡”的大难题。他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在北京虚度多年,并未混得人模狗样,且不说身无一官半职,就连温饱问题也才勉强解决。但这次回家过年意义重大,他若是不能衣锦荣归,折了娘的面子,便成了千古罪人,这更关系到他那个穷得摇摇欲坠的家是否还能在村里立得住。可对他来说,“衣锦”起来岂是易事。这就像一间面目可憎的毛坯房,精装起来固然美观,可到哪里去讨那么多装修的银两?如果单是银子的问题,魏光宗忍痛拉上一刀出出血也是勉强可行的,但这媳妇咋可能无中生有呢?大变活人的魔术只是骗人的鬼把戏,现实中哪有这样的好事?

魏光宗叫苦不迭,头大了好几圈,“媳妇”二字如洪水猛兽成了他最憎恨的两个字眼。他甚至埋怨造物主太多事,炮制出泾渭分明的两种性别,又怪男人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惹出了爱恨情仇那么多麻烦事。尽管无奈,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必须找到一个女人以解燃眉之急。他在脑子里把认识的女人反复过了好几遍,琢磨着能把哪个放进高压锅里立即做成熟饭。但筛来筛去,发现她们个个都深藏不露、飘忽不定、捉摸不透,比影子还虚幻。

回家过年似乎成了魏光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认定自己是世界上最点背的倒霉蛋,过年好似要过鬼门关。小钢炮催命鬼似的,电话不断,让他心烦意乱。这种坏情绪还差点砸了他的饭碗。他负责的工作接二连三出现重大失误,领导见了他眼里直冒火,恨不得把他烧成灰。魏光宗战战兢兢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政工办的主任大姐很严肃地找他谈话,狐疑的目光像两支无坚不摧的钻头,妄图钻进他的心里,粗鲁地勘察他极力隐藏的秘密。魏光宗不想家丑外扬,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主任大姐恼了,说你以为我愿意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你面前的我不是我,是组织。并威胁他如不老实交待,将扣掉他的年终奖金以补偿给单位造成的损失。魏光宗吓得不禁肉疼了一下,扣除奖金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呢,赶紧作揖做了彻底的坦白,并求解决办法。见多识广的主任大姐曾给无数人解开心结,却对这件事无能为力。她用力把五官攒在一起,做愁眉苦脸状,说:你这事纯属鬼神范畴,得找路边算命的才行。然后拍拍屁股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小子,你最好到庙里烧烧去,否则这个年你还真是清静不了。很快,魏光宗回家过年的事便成了单位的笑料,同事揶揄他,说可以他为原型开发一款惊险刺激的闯关游戏。魏光宗只能尴尬地笑笑,他知道自己成了一根肉串,被人架在烈火上烤出油了。

下班回家,魏光宗要经过一个街心公园。街心公园看起来更像一个集市,许多小商小贩杂耍的卖艺的自发聚于此处,喧嚣热闹。魏光宗闷头走着,面容凝重,忧心忡忡,一门心思都在回家过年这件事上。他走着走着,冷不丁被人扯住了胳膊,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路边算命的。那人头顶蓄发,身着道袍,满脸的山高水长,说:兄弟,你印堂发黑,目光呆滞,元神涣散,近日必有麻烦,不如听贫道一言,消灾避祸。若是以前,魏光宗会对他不屑一顾,他知道这些神头鬼脑的家伙都是故弄玄虚骗钱的。但现在他有了麻烦,并且是个极大的麻烦,遭逢难处求神拜佛为人之常情,他便怀着七分好奇三分期待跟着道士到了僻静处。道士坐下,双目微闭,异常严肃,让魏光宗觉得要是不求他破解自己立马就会哏屁。魏光宗一肚子苦水急于倾诉,便一五一十地对道士和盘托出。道士听着,两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半天,最后脸上的一根毛猛地抖动几下,说:问题的实质就是你如何从一个落魄潦倒的屌丝速成为受人尊重的高富帅。他招招手让魏光宗离他近点,斩钉截铁地说:租!这个字吐出来太过用力,喷得魏光宗满脸都是唾沫。魏光宗表情茫然,不明就里。道士懒得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出他的锦囊妙计:首先,人在衣裳马在鞍,先去租一套有派头的衣服穿上,把人唬住;其次,再租个白富美做媳妇衬托出你的成功范儿;还有,租辆豪车伪装成有钱的主儿。他又进一步总结道:说白了,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衣裳、豪车、媳妇都是道具。说完,道士捋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得意地哈哈大笑。魏光宗看他眼泪都笑出来了,也跟着笑,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嘿嘿嘿”地笑了好长时间才停下来。他觉得这个道士有点意思,这个道士出的主意更有意思。谁说忽悠不是生产力?高手在民间,他信了。

年关迫在眉睫,按照道士所授机宜,魏光宗紧锣密鼓地为“闯关”做准备。一个“租”字说起来容易,可落实起来就有了问题,“去哪里租”“怎么租”都是很费脑筋的事。作为理工男的魏光宗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敏锐地把网络当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信息时代,有啥是互联网搞不定的呢?魏光宗曾体验过网络相亲,他一把自己的求偶信号发出去,女网友的靓照就雪片般飞进了他的信箱里。当然,最后他都是见光死。女网友都说现实中的他和虚拟世界里的他反差太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管怎么说,魏光宗享受到了互联网让人欲罢不能的毒性:神秘、幻觉、膨胀、自大。

按照魏光宗处理事情的习惯,由易到难。租几件像样的衣服是最容易的,遍地都是影视道具公司。他在网上搜了一家貌似非常高大上的冠以国际字样的文化传播公司找上门去。该公司的富丽堂皇全拜几盏庞大的吊灯所赐,强烈的灯光以美颜的效果,让这里的一切深陷不真实的华丽。来来去去的人儿个个衣着光鲜油头粉面,自命不凡的样儿。魏光宗暗暗吐了一下舌头,觉得自己顿时就小了下去,自卑如某种亲氧的植物不由分说疯长进了他的心里。他讪讪的正要退出,前台的小姐却主动和他打起了招呼。那特有的包含着勾引腔调的声音像施了魔法吸引他走上前去。

她以盛气凌人的姿态乜斜着他,语气突然变得冰冷,干巴巴地问:干吗?语气粗鲁如夜店的小姐,与周围假模假式的氛围格格不入。

魏光宗看了她一眼,脸先红了。她长得实在漂亮,像一只高瓦数的白炽灯,差点把魏光宗的眼睛亮瞎。

就在片刻之间,魏光宗突然被自己的怯懦激怒了。再漂亮的女人也不就是女人嘛。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说:我是导演,要为我的新戏选几件戏服。人的潜能往往会在瞬间激发,包括撒谎。

小姐上下打量着他,将信将疑。但根据影视圈的某些现象,看起来越像农民的导演越不可小觑。她伸出右手食指冲他勾了一下,示意他跟上。

两人来到一个偌大的展厅,花花绿绿的服装挂得满满当当的,让人想起码头上成片的洋垃圾,魏光宗一下眼花缭乱了。

小姐神气地冲他一挥手,说:随便挑吧,全是潮款儿,现在热播的几个电视剧全用了我们的衣服。她一口气报出了几个电视剧的名字,傲娇十足。

魏光宗答应着,犹豫着走上前去。要从这么多衣服中挑出一件合意的简直如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他闭着眼拎起一件来,睁开眼时标牌上的租价又让他迅速闭上了眼睛。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与虚弱。衣服一件件的被他拿起又放下,他一直走到展厅的深处,直到那些衣服像海水把他淹没。这时,他听见前台小姐在不耐烦地高声叫唤:没见过你这么磨叽的,你想在里面下崽吗?

魏光宗像被人戳穿了,急急地冲出来,说:我拍的是民国时期的年代戏,你这里的衣服都不合适。他平时练就的脑筋急转弯派上了用场。

那位小姐噘着红嘟嘟的小嘴,苦笑了一下,她当然能看出魏光宗的窘迫。碰上这样的导演,她都为剧组揪心。她又伸出右手食指冲魏光宗勾了一下,便在前面走了。

魏光宗又跟她来到后院犄角旮旯的一个仓库里。一路上,小姐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刺激的他鼻炎都犯了,喷嚏打得像放炮仗。小姐捂住口鼻,指了指仓库示意他进去。说:这都是淘汰了的戏服,你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魏光宗有点生气,暗骂她狗眼看人低。他刚一把头探进仓库里,头发就被蜘蛛网缠上了,呛人的霉味差点噎得他背过气去。谁让咱人穷志短呢?他憋着气,用手机照着,把一堆衣服扒拉来扒拉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淘出一套像样的,便拎着冲出仓库。小姐见他的狼狈样,“嗤嗤”地笑了,说:你们这些做导演的可真是不容易。话里话外满是讽刺。魏光宗半眯着眼睛,用力扑打着衣服上的浮土,又随她回到前厅。他试戏般对着镜子穿上,小姐看了笑得直不起腰来,直拍着大腿说:好,好,整个一幅清末遗老的模样。魏光宗看着镜中的自己,啼笑皆非,他也不太习惯自己这种穿越的形象。但他咬咬牙决定租了,品相差点就差点吧图个价格便宜啊。况且若要出奇制胜不走寻常路才对呢。他知道穿回去村里人会说这是奇装异服,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奇”与“异”不正体现出了城乡差别?魏光宗回到家里,把一只陶瓷茶缸倒满热水悉心地熨着那套衣服,水凉了再倒新的,折腾了半天,直到那件衣服能入眼了,才重新叠好收纳起来。

接下来,魏光宗就该啃硬骨头了。他清醒地认识到租一个满意的女朋友不亚于打一场残酷的战役。此前,他曾在相亲的战场上阵亡过多次。好在这次只是一桩生意,只要出得起钱总会有人上钩。这样想着魏光宗心里便有了一点底气。

当然,租女友最快捷的途径还是上网。不知咋的,这几年城市里的大龄未婚男女骤然剧增,过年的时候租个男友或女友回家交差便成了一件非常时髦的事,也催生出了一个繁荣的租赁市场。魏光宗请了一个下午的假,睡足了觉,打算晚上打一场漂亮的攻坚战,一鼓作气把红旗插在敌人的山头上。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认为此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最容易得手。彼时,网络上人群如蚁,熙熙攘攘,各怀鬼胎,在夜色的掩护下,一个个不安分的坏分子肆无忌惮地脱光了自己,袒露着欲望,可正好浑水摸鱼。对此,他曾认真地思考过:人为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最容易激情四溢?答案是:夜越深越寂寞,寂寞之极人就会出现不要脸的倾向。而网络正是一个可以不要脸的地方。

晚上,魏光宗守在电脑前,兴奋而又刺激。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啃着鸡腿,美美的在网上瞎逛。他信心满满,兴致勃勃,勾搭个美女还不是易如反掌?社交软件上嘀嘀哒哒的招呼声此起彼伏,魏光宗的心跳随之时缓时急。很快,他就和几个自称为女人的人过了手,但都是试探了三言两语就拜拜了。夜色在一层又一层地加深,魏光宗的自信却在一点一点坍塌。他像一名渔夫,有好几次眼看着鱼就要上钩了,可又逗他玩似的无影无踪了,那种欲得复失的遗憾和悔恨如百爪挠心。更伤自尊的是,有人一见他的照片,就直接把他拉黑了。

魏光宗感觉到了痛苦,是那种被淘汰被出局的痛苦。他不禁感叹道:世道真是变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人就能在网上找到一夜情,连狗都能在网上找到肉骨头。可现在嫌贫爱富的世俗坏风气把网络带坏了,在现实世界里不吃香的人在虚拟世界里同样也没有市场了。

魏光宗气得差点把电脑砸掉。他去了一趟厕所,撒了一泡长长的尿,他的失望就和他的尿一样长、一样臊。垂头丧气地回来正想关掉电脑睡觉,冷不丁却有人跳出来主动和他搭讪。魏光宗已意兴阑珊,打着长长的呵欠敲出两个硬邦邦的字:困了。可对方也是个勾人老手,她知道如何对付这种装大尾巴狼的:直接来一张照片就让他闭嘴了。果然,这张照片像一颗所向披靡的原子弹,一下就把魏光宗炸飞了,他几乎从椅子上弹射起来:美女!勾魂儿的美女!他把脸贴在电脑屏幕上,来回扒拉着鼠标,缩放着照片的大小,寻找着照片的最佳视觉效果,吃蜜般上瘾。他进一步发现照片是在车里拍的,还看见了方向盘上的标志,奔驰!魏光宗啪啪啪拍着脑门儿,一下比一下响,似乎要把脑瓜子拍开,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乖乖,我的乖乖,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天助我也。瞬间,他的如意算盘便打好了:要是连人带车都租了,岂不是两全其美?可接着,他又不敢相信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便在屏幕上敲出两个字:假的?对方回复得干脆:货真价实。魏光宗问:凭什么相信你?对方答:当面验货。既然双方都如此有诚意,就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好第二天中午在“约等鱼咖啡厅”见面。下线的时候,魏光宗有点磨磨叽叽,好容易钓到一条大鱼,万一变了褂,岂不是空欢喜。一入网络深似海,从此节操是路人,这网上的事可如何当真?但对方发给他一个睡觉的表情,下线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惹得魏光宗担惊受怕,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魏光宗起了个大早,瞪着两只红红的兔子眼,早早地来到了“约等鱼咖啡厅”。这是他多次相亲养成的习惯,早到意味着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之所以选择咖啡厅见面是想向对方表明自己的品位,且花钱不多招待起来很好周全。他先要了一杯免费的白开水,翻看着咖啡厅的酒水单,想选一杯既实惠又有面儿的咖啡。翻来翻去,手中的白开水都凉了,对方还没有出现。他有点担心,怕被放了鸽子,心神不宁起来。这时,自己却毫无来由地连打了几个喷嚏,有暗香直捣他的鼻孔。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怨气:又是女人!女人仿佛是他的天敌,方他!魏光宗皱着眉头循味望去,这一望他那副臭脸便笑逐颜开了,眼前的这个人和昨晚照片上的一样。正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

她坐下,说:我叫弋月。声音幽幽的,像从远处飘来。

魏光宗屁股像被烧了,腾地站起来,殷勤地伸出手去,她却没有回应,顾自抚弄着一把车钥匙。他尴尬地缩回手,屁股搭在沙发沿上,说:点杯咖啡吧。

弋月打了个响指,轻车熟路的对服务生说:来一杯毛茸茸的肚脐。

魏光宗差点笑出声来,这咖啡的名字着实暧昧。

显然,弋月不想浪费时间,她快言快语:大活人就在你面前了。本人一不整容二不丰胸,全是绿色环保纯天然的。

魏光宗这时再也忍不住笑了,他开始相信有时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弋月又指指窗外,扬了扬下巴。魏光宗看见一辆红色的奔驰跑车正停在那儿。那艳丽的红色在阳光下像一团热烈燃烧的火。

弋月用勺子搅拌着咖啡,漫不经心地说:这下你全信了吧。

魏光宗答非所问: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干这个?

弋月眉头皱了一下,问:干哪个?他显然错误理解了魏光宗的意思。

魏光宗急忙解释:不是那个,是这个,出租自己。

弋月的表情突然变得冷冷的:我们谈的是生意,合则成交,不合则拉倒,那么多废话干吗?

魏光宗遭人抢白,自然尴尬。但想想也是,萍水相逢,本是陌路,瞎操什么心呢。他稍作迟疑,便直奔了主题:那价格?这是他最关心的。他一边问一边心里直打鼓,怕她狮子大张口。干脆又干脆厚着脸皮说:我可是囊中羞涩。

这时,弋月却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的,说:男人哪有一见面就哭穷的,既然这样那咱俩就不谈价格。先跟你回家,要是我玩得开心了或许分文不要呢。

不要钱魏光宗当然求之不得,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生意场上本来陷阱多。于是,他说:咱这不是扶贫,多少你得有个数吧。

弋月收起笑来,满脸认真地说:真的,先不谈钱。接着她又笑了:说不定到时候我还会倒找给你钱呢。

魏光宗听了更加云里雾里,说:你可真会开玩笑,你把我当作东来顺的羊肉开涮吧。

弋月又严肃起来,说:我没开玩笑,以后你会知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魏光宗绝处缝生,腊月二十八,他终于启程回家过年了。那辆漂亮的奔驰车里除了正副驾驶,全都塞满了年货。年货无非是些果脯、小吃、点心等北京特产,别看花钱不多,但包装起来很有价值连城的感觉。少小离家老大回,魏光宗回家少不了走亲访友,大过年的到哪里都不能空着手。

弋月对自己的奔驰变成货车颇为不悦,她对魏光宗说:你可真够狠的,没见你这样把车往死里用的。

魏光宗贫嘴:人我也要往死里用的。

弋月一连甩给他好几个白眼,说:看你穷得这样,出不起那个钱的。

魏光宗没占到便宜,还被人揭了短,脸红了。他转移话题,说:让我开开你的车吧。

弋月坚决地拒绝了他,说:甭想!我的车就是我的男人,只能我来用它。

魏光宗碰了一鼻子灰,有点狼狈,嘟嘟囔囔的:不就是一辆车嘛,至于吗?多大事。说完便噤了声。

可路途遥远,不聊点什么的确乏味。

弋月似乎突然注意到了魏光宗身上的衣服,打趣他:就你穿的这一身,看起来多像还乡团啊。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魏光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茬。

弋月得势不让人,更加刻薄地揶揄他:你不疯不傻的为啥找不上媳妇?

这下戳到了魏光宗的疼处,他叹口气说:女人们要不是眼瘸了,就是眼长到后脑勺上去了。

弋月瞟他一眼说:你很幽默,要是一个男人既即有钱又幽默,就成万人迷了。

魏光宗讨厌她又说到钱上,开始反击。问:你出租过几次?

弋月听出了魏光宗的不怀好意,讽刺道:听起来,你在问我卖过几次。又挤眉弄眼地故意气他:实话告诉你吧,你这里肯定不是第一次。

魏光宗听了酸溜溜的。他继续扯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你和他们都那个过吗?

弋月嘿嘿笑了,她当然明白男人那点小心思,说: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流氓行吗,我们是雇佣关系,不是男女关系,你别老提那些乱七八糟的。

魏光宗不识相,继续穷追猛打下去。他的潜台词是,如果她以前和别人那个过,他也可以如法炮制。

弋月恼了,恶狠狠地说:像你这种人,穷且下流简直就无药可救了。

两人不停地打着嘴仗。魏光宗从来没有单独和女人在一起长途旅行过。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他突然对弋月有了拥有或占有的错觉,一路上都在想入非非心猿意马。

天快黑的时候,两人终于回到了魏光宗的老家。或许是近乡情怯,魏光宗内心陡然变得忐忑。离了老远,他就看见村头聚了一大堆人。他知道,那准是娘带着村民在迎接他。果然,鞭炮瞬间爆响,一群孩子欢呼雀跃地跑来。魏光宗暗暗埋怨他娘多事,操办了这么大的阵仗。弋月对眼前的一幕颇感新鲜,挤兑他说:看,这么兴师动众的,北京的蝼蚁变成了这里的大象。魏光宗心虚起来,觉得村民们迎接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他叮嘱弋月道:你可一定不能露了马脚。弋月看他慌里慌张的样子,哂笑道:放心吧,既然上了你的贼船,就不会让它翻掉。魏光宗慌乱地下了车,村民们围上来争相和他握手,就跟大领导来村视察差不多。他听见有人在“啧啧”地赞叹,说“这孩子可真成大人物了”“新媳妇长得可真俊呢”“人家真衬钱啊”。魏光宗听了脸上直发烧。小钢炮在一旁欢天喜地的,这个场景不知道她在梦中反复梦见多少次了。她喜极而泣,不断抹着眼角的泪花。面对一众热情洋溢的乡亲,魏光宗愈加心虚,就像一名不诚实的演员,觉得愧对一群蒙在鼓里的粉丝。他朝着人群连连作揖,旋即抽身上车。

魏光宗仓惶地逃回家里。弋月心疼她的车,催着把车里的年货卸下来。魏光宗刚要往一个废弃的牛棚里搬,被小钢炮拦住了,她执意要把年货堆在堂屋里最显眼的位置。魏光宗明白,在他娘眼里,这些年货就是往脸上贴的金子。

接下来,自然少不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面对娘精心准备的一桌饭菜,魏光宗愧疚不已。这些饭菜都是他从小最爱吃的,一看就知道娘花了不少的心思。但他清楚,娘是做给另一个成功的儿子的。想到这里,魏光宗思虑重重,难以下箸。在娘的一再催促下,他勉强吃了几口,但每一口都味同嚼蜡,每吃一口他都认为是罪过。而弋月则不管不顾,大模大样地做个吃货。对她来说,桌子上的每一道土菜都是难得的美味,不曾在城市见过。小钢炮看她吃得带劲高兴得合不拢嘴儿,一边殷勤地给她搛菜,一边连声夸着:这闺女可真踏实,不见外,没有城里人的花架子,一看就是咱家人。又洋洋自得道:娘这么多年真是没有白修了,到底得了好报。弋月听了,调皮地冲魏光宗眨眨眼睛。魏光宗笑了,但笑的比哭还要难看。他惆怅地想,要是娘知道了真相,没准会跳井的。这时,爹热情地让他陪着喝杯洒,他硬着头皮喝了一口,那杯酒从他的胃里一直烧到心里,像毒药。

一顿饭潦潦草草地吃完,魏光宗即将面对一个新的难题,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一个难题。弋月心满意足地吃完,眼皮就沉下来了,哈欠连天的。小钢炮说:累了一天了,快去歇息。说着就一手拉起弋月一手拉着魏光宗往厢房里去。进了厢房,魏光宗一看布置得就跟婚房差不多,只是少了大红囍字。床上已铺好绣着鸳鸯戏水等吉祥图案的深红色被褥,喜庆而又热烈。小钢炮在一旁喜滋滋地说:这些都是新里新面新做的,今天还晒了太阳的,睡起来保准舒服。桌子上,一根三指粗两拃长的红蜡烛尤显突兀,烛芯欢快地燃烧着,蜡影飘忽。魏光宗和弋月相视一笑,表情都很飘忽。随后两人便僵在那里,满脸尴尬。小钢炮见状倒也识趣,大声叮嘱道:早睡,早睡。退身出去把门关上。弋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魏光宗说:你快出去,快出去,只能我一个人睡在这里。魏光宗急忙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吵,指了指外面,小声说:我一会到堂屋睡板凳去。

两人就一天的见闻插科打诨地逗了一阵子,魏光宗估计家人都睡了,便到堂屋去。可推门一看,娘还在忙活着,一边哼着小曲儿。见魏光宗进来,她嗔怪道:咋还不睡哩?魏光宗假装难为情地说:我俩还没结婚呢,咋睡?小钢炮眯缝着小眼坏坏地笑了,用沾满白面的手指着他的脑门子说:别糊弄人,娘这脑筋再老也知道城里人开放哩,没啥不好意思的,快去,快去,再说了,早晚还不是那回事儿。说完便连推带拥地把他押回到厢房去。魏光宗犯难了,不知如何是好。弋月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指着门口的一张条凳说:你睡那。又警告说:咱俩可是井水不犯河水,收起你的狼子野心。魏光宗知道娘正在门外听着呢,不再言语,便揿灭了灯在长凳上躺下。凳子又窄又硬,硌得疼,稍一动弹,便会跌下来。他努力忍着,如练绝活的武林高手。可卧榻之侧有美女酣睡,哪能睡得着呢。好几次,他都蠢蠢欲动,可一想到弋月势必会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只好作罢。那样的话,他的戏就会演砸,演砸了后果就太严重了,不但年过不成,说不定还会要了他娘的命。

睡到半夜,弋月迷迷糊糊地起来让魏光宗陪她去厕所。说白了,农村的厕所就是猪圈。离猪圈还有几米的时候,弋月喝令魏光宗站住,自己走到猪圈门口。老母猪见有人来,不停叫唤着,把圈门撞得哐啷响。弋月不敢进去,憋得两腿拧巴着,来回转圈。魏光宗拎根棍子把猪打开,弋月蹿进去,刚一蹲下,便“嗷”地嚎叫一声,老母猪拱了她的屁股,草草了事,出来都快吓哭了。小钢炮听见动静急急跑来,责骂魏光宗没照顾好弋月,欲扒开弋月的裤子看她的屁股。弋月又尖叫了一声,比刚才被猪拱时还叫得难听。魏光宗把娘拦住,说:没事了,没事了,都睡觉去吧,只是虚惊。

第二天,弋月感冒了,躺在被窝里起不来。小钢炮做了一碗荷包蛋,差魏光宗送去。弋月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一眼魏光宗又看一眼荷包蛋,满是警惕。魏光宗生气了,说:不吃拉倒,难道我会迷奸你,真是小看了老光棍的节操。

天刚蒙蒙亮,家里就来人了。魏光宗揉着眼睛哈欠连天地起来。来的是隔壁的老憨头,说:听说大侄子回来了,过来看看。说话的时候,眼睛却躲躲闪闪的。魏光宗把茶泡上,客气地陪他拉呱,七大姑八大姨的没话找话。两人拉着拉着,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好多人,堂屋里坐不下了,他们就站在院子里。魏光宗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望他,感动极了,想起自己以前对他们的种种偏见,很是自责。小钢炮跑前跑后,热情地拿出魏光宗带回来的年货让他们吃,一边说:北京的,北京的,稀罕。村民们毫不客气,有的吃完了还自己到箱子里去拿,透着父老乡亲的亲近劲儿。后来,人越聚越多,一直到了晌午还没有要散的意思。魏光宗着急了,要是都在他家吃晌午饭,哪能应付得来啊。心里暗暗责怪他们没规矩。

魏光宗硬着头皮和他们支应着,直聊得无话可聊。这时,老憨头往鞋底上磕了几下烟袋锅,闷着头说:大侄子,实在不瞒你说,我们来你家是有事的。马上便有人附和:你爹欠我们钱好多年了。又有人帮腔: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都得过,我们也实在是过不去年关了。魏光宗一下明白了,这些人都是来要账的。他看看爹,他爹低着头,脸红红的,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魏光宗心里撮火,但不得不强装笑脸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你们都说一下俺爹欠了你们多少钱。话音未落,一大把欠条就递到了魏光宗手上。魏光宗攥着一摞厚厚的欠条,手心里冒汗,仍和颜悦色地说:先回吧,一会俺爹就把钱给你们送过去。

一家人把要账的送出门口,魏光宗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问:咋就欠了这么多债哩?他娘白了他爹一眼,说:不是个正经东西,赌呗。魏光宗回头去看爹。爹羞愧地站在那里,如半截干枯的老树,沉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在寒风中瑟瑟抖着,像随时都会飞离他的头皮。魏光宗突然鼻子一酸,这个操劳了一辈子的男人已是风烛残年了。他说:爹,以后你不要再干活了,把地包出去,我定期给家里寄生活费。他爹眼圈子一下就红了,嗫嚅道:庄户人不照料庄稼又能干啥呢?小钢炮听了,冷笑:他不但照料庄稼还照料村里的张寡妇呢?爹不乐意了,脸红脖子粗地说:我不就是去她家打过几次牌吗。两人吵了起来。魏光宗心烦而又生气,说:家丑都扬到大街上来了,可真是丢死人了。

弋月小声地对魏光宗说: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你爹和张寡妇的事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要让男人不吃腥比让他不吃饭还要难。

魏光宗的老家地处穷乡僻壤,村民对外面的世界有着天然的好奇与崇敬。谁家要是在“外头”有人就高人一等,“外头”的人回来便会引发全村人的集体激动,往往争相宴请表达对“外头”人的仰慕之情。这种现象隐藏着一种约定俗成的狡猾的处世哲学:谁家没个事呢?万一有了事,还得求“外头”的人罩着呢。

作为“外头”的人,魏光宗当然也受到了如此礼遇。从年前到年后,请他吃饭的人都排起了长队。但他不想去,顾虑重重,若是请客的人提出了什么要求或让他帮忙,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可小钢炮不这样想,她认为魏光宗必须去,而且要拎上大包小包风风光光的去,否则人家会说不识抬举。

众多请客的主家,金婆子抢了先机。她在小钢炮刚一散布魏光宗回来过年消息的时候,便早早地定好。她对小钢炮说:我是看着光宗长大的,娘亲爷亲也不如我和他亲,不到家里吃个饭我可是过意不去。小钢炮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就这样,魏光宗被小钢炮支使着,不太情愿地到金婆子家去吃席。金婆子一见到魏光宗,脸就灿烂得像个大太阳,大声爽气地说:光宗是个好孩子,我就知道肯定会给大娘这个面子的。声音大得恨不能让全村都知道魏光宗来她家吃席了。接着一把把魏光宗搂在怀里,说小时候就是这么搂着他的。金婆子搂得太紧了,魏光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金婆子还说,现在他长大了,不能亲他了,真想亲他一下。魏光宗满身的鸡皮疙瘩快掉到地上了。

魏光宗被金婆子一家人簇拥着进了屋子,拉拉扯扯的坚持要把魏光宗让到上首的位置。魏光宗一再对金婆子谦让:大娘你是长辈,这样不合适,不合适。金婆子脸一板,说:大娘辈份再大也不如你这个干部大,上首非你莫属。硬是把魏光宗摁在上首的座位上。魏光宗如坐针毡,觉得自己像块牌位被供起来了。他想应付几下抬脚就走。

接下来,金婆子一家人轮番向他敬酒,这酒喝得跟打架似的,筷子未动,酒却过几巡了。魏光宗肚腹空空,招架不住,就近摁住一盘黄瓜猛吃起来,那黄瓜顶花带刺的,很是鲜嫩,咬起来嘎嘣脆。金婆子看他吃得欢实,笑靥如花,说:还有呢,还有呢,都是自家园子里种的,肯定还是你小时候的味儿。魏光宗听她一说,不由地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那是他十岁的时候,嘴馋,跑到金婆子家的菜园里偷了一根黄瓜,却被金婆子逮个正着。她不依不饶,非让他把吃进去的黄瓜吐出来,还在村里骂大街,最后逼着魏光宗他娘赔了不是赔了钱才完事。想起这件事魏光宗嘴里的黄瓜立马变了味儿,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吐了起来。他摇晃着起身,说:见笑,喝多了,喝多了。

金婆子一再挽留,一家人围住魏光宗,七嘴八舌地说:再坐会吧,菜还没动呢。喝碗酽茶就好了。

魏光宗借着酒劲,装傻充愣,说:不坐了,不坐了,吐得你家里到处都是不合适。一边说一边冲出包围圈,夺路而逃。

金婆子手里端着茶壶跑出来,一直撵到大街上,气喘吁吁地说:大侄子,你慢点,大娘还有一句话呢。

魏光宗站住,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等着她的那句话。金婆子弯着腰顺了好一会的气,说:你大爷半身不遂几年了,到哪里都治不了,得到北京的大医院去,听说北京的大医院一号难求,住院更是难上加难,大娘想求你安排个床铺。

魏光宗暗暗叫苦,他就知道这顿饭不能白吃,这个村里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有事就临时抱佛脚。他不是不想帮忙,是真没那个能力。现在医院比衙门还难打交道,自己生病了还扛着呢。便实事求是地说:不得劲啊大娘,这方面我不认识人,别说安排个床铺,就是挂个号都得求爷爷告奶奶哩。太难了,太难了。金婆子一听脸就耷拉下来了,说:要是不难能找你吗?再难的事还能难住你这大干部?你大爷这条命就交给你了。话越说越不讲理,变成了赖皮。魏光宗看她难缠,委婉地说:那我琢磨琢磨。抬脚欲走。金婆子一把薅住他的衣服,开始撒泼,蛮横地说:今儿个这事要是不答应,甭想走。你娘早就和我说了,北京的医院你家家都平趟。这时,很多人围上来看热闹,他们不明白好好的一顿饭为啥最后吃成了这样。魏光宗脸上挂不住了,眼看着没法收场。他只好先答应下来,息事宁人。

金婆子见魏光宗答应帮忙,笑得露出了豁牙子,说:我就知道光宗不是那种忘本的人。她拉着魏光宗的手陪着走了一段又一段,说:现在咱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差钱,你可得给你大爷联系北京大医院最好的专家哩。魏光宗听了,胃里又一阵痉挛,把在金婆子家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一路上,魏光宗都憋着火,要好好地教训小钢炮一下。他怨忿,娘可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啥话都敢说哩,北京的大医院又不是咱家开的,怎么敢乱说平趟哩。回到家,他看见娘正在里里外外地忙。自从他回来,她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忙着,那瘦弱的身体里好像注入了返老还童的药,生龙活虎的。魏光宗心头一软,不忍责备她。心想,还不是怪自己吗?是自己掩耳盗铃,制造了发达的假象,把自己包装成了虚妄的大人物。

弋月见魏光宗醉醺醺地回来,醉眼迷离地到处撒摸,扶住他说:看看你这副嘴脸,酒色破财之相。

就像弋月说的那样,魏光宗很快开始破财了。

大年初一,来魏光宗家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他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魏光宗的娘高兴坏了,跑前跑后,端茶倒水,说话的声音不觉间高了几度,腔调也有点走板。现在,她家成了全村的“首户”,把村支书家的风头都比下去了。这辈子她哪里这么风光过,很是飘飘然了。

可是,很快魏光宗的娘就变了脸色。那些上门拜年的全都拖家带口的,尤其是把小孩子全都带来了。应该是事先就教好的,那些孩子见了魏光宗张嘴就是一套顺口的拜年话,还猛夸他找了个漂亮的好媳妇,说他媳妇漂亮的就跟画出来的一样。魏光宗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接一个的发红包。但发着发着他就气短了,要是全村的孩子都来拜年,他哪能吃得消?小钢炮还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有的孩子她根本就不认识,一看就知道是村民拉来凑数的。她果断地制止了魏光宗,朝他使个眼色,说:你也得给长辈拜拜年,快出去串串门。魏光宗心领神会,拉着弋月出了门。两人像躲灾逃难的,在大野地里乱逛悠。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地里的小草都探头探脑了。魏光宗想要是小时候,过不了几天他就能满地里跑着挖野菜了。他想起了以前的苦日子,又想到自己现在为了和以前的苦日子划清界限做了个蹩脚的演员,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心里愈加堵得慌。他甚至想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弋月看他情绪低落,劝他说:演戏可没有自己砸自己场子的,若是前功尽弃,你们家以后在村里可咋混哩。她已经充分领教了村民的势利和无理,又说:你这样都是为了你娘,为了生你养你的亲娘,这个世界上你就这么一个亲娘,这样一想你还有啥不能忍受的呢?魏光宗想想也是,即便勉为其难,也要坚持把戏演完,以保证他娘在万人敬仰的氛围里过一个舒心的好年。

两人天黑才回去。回到家里,气氛有些凝重。小钢炮看起来没一点过年的好心情,嘴噘得能拴头驴。魏光宗的爹也闷闷不乐的,埋头啃着烟嘴儿。弋月知道魏光宗发多了红包,他们心疼。可大过年的,都哭丧着脸儿多晦气。她挽住小钢炮的胳膊说:财神爷也是嫌贫爱富的,我们撒了这么多钱出去,财神爷肯定会显灵的。到底是“新媳妇”说话管用,小钢炮笑了一下,说:有件事正想和你俩商量呢,你俩不如趁这次回来把婚事办了吧。魏光宗的爹也说:我们随了一辈子份子钱也该收回来了。这个话题实在是太突然,弋月不知道该如何接茬。魏光宗急忙把话接过来:人生大事可不能太草率,现在结婚哪个不是要筹备一年半载的。小钢炮撇撇嘴:不就结个婚吗?有啥!当年我和你爹都没条被子盖……魏光宗拦住她,不让她说下去,他不想让弋月知道那些家丑。就说:你不要再提那些老黄历,现在是啥年代。婚肯定是要结的,但我俩有自己的打算。两人眼神交会,弋月赶紧帮他打圆场,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打算在北京办西式婚礼的。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怕小钢炮逼婚不好收场。小刚炮说:啥?西式婚礼。魏光宗说:对,是外国人举办的婚礼。小钢炮又说:不管你办啥婚礼,反正到时候我得把和咱家有人情往来的全都请到北京去。魏光宗想他娘真是老糊涂了,那样光火车票就得多少钱哩,真是算错了账。但他说好好好,只要小钢炮眼前不逼婚,就阿弥陀佛了。

魏光宗怕说下去,小钢炮再生出什么新主意。赶紧到院子里把炮仗和烟花点上。在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里,小钢炮布满皱纹的脸被一闪一闪地耀亮。她心满意足地笑着,整个人儿都透出熨帖。多少年了,她们家从来都没有这样底气十足地如此响亮。

初一过后,村里更加热闹起来。走亲访友是各家各户必不可少的礼俗。外甥看舅、新娘子回门、女婿探岳丈等等,总之人们要在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中挥霍掉这难得的农闲。

村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谁家来了客人,都要请村里最有身份的人陪着吃饭,这样的人便有了一个临时的身份叫做“陪客”。所以,每到年节,各家各户为请到一个满意的“陪客”而煞费苦心,这不但能体现出对客人的尊重,且更能彰显主家在村里的地位。而那些所谓的德高望重者则成了抢手货,一天到晚转战于不同的饭桌喝得焦头烂额。

金花是新嫁出去的姑娘,照例要来娘家回门。金花爹本来要请村支书大贵陪客。可今年村里变了风向,魏光宗成了香饽饽。为了死撑门面,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到了魏光宗家。

起初,小钢炮并未答应金花爹。因两家存有过节,关系本来紧张。她对魏光宗说:这家人脸皮太厚了,都厚的不要脸了!

魏光宗小时原本和金花定了娃娃亲的,可在魏光宗十几岁的时候,金花爹嫌他家穷,悔了婚约。自此两家结仇,本来都下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哪知魏光宗现在意外地“发达”了,金花爹不得不低头,重修“旧好”。他来求魏光宗陪客的时候,小钢炮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他低三下四地求告说:她婶啊,人哪有前后眼啊,你千万大人别记小人过。

可魏光宗到底想得不一样,他很愿意去金花家做一次“陪客”。他有一种阴暗的报复心理,认为自己只要气宇轩昂地往金花家里一站,她们全家就会为当年悔婚而悔青了肠子。这样,他就可以为小钢炮挽回以前丢掉的面子,且也能趁机出一口当年被侮辱的鸟气。小钢炮可是为这事耿耿于怀了大半辈子。

魏光宗特意带着弋月到金花家来了,他要让金花自惭形愧。金花全家人高接远迎,感激魏光宗给了面子,奉承的话说了一箩筐。特别是对“新媳妇”弋月不吝溢美之词。他们夸赞她就像在表扬一只既好看又解渴的红萝卜。他们唱着带有浓郁乡土气息的颂歌,把魏光宗让到座上宾的席位,这个位置本该是那位新女婿的。

金花料到今天会有一场“选美比赛”,特意按照乡下人评头论足的审美标准把自己捣饬得大红大绿。她想,咱即便不如人家漂亮,也决不能输在精神风貌上。

金花对魏光宗一口一个哥亲热地叫着,魏光宗看着她那讨好甚至谄媚的样子,心里暗暗得意。又看看她那身俗不可耐的打扮没喝就想吐了。

新女婿也就是金花的老公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坐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傻笑,看似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魏光宗看着他,优越感油然而生,竟生出恶作剧的心理。他要捉弄他,让他出丑。

魏光宗装出一副潮范儿,问:金花,你们要到哪里度蜜月去?

这回金花还未及张嘴,她老公倒是先把话接上了:啥?蜜月是啥哩?

魏光宗看他无知且无畏的样子,可着劲儿显摆上了。说:就是结婚的时候旅游去。

这下金花的老公听懂了,小声嘟囔着:结婚不也就是办个酒席?旅游啥呢,有钱烧的。

金花嫌他丢人现眼,用白眼仁剜了他好几下。他红着脸不吱声了。

魏光宗呵呵笑了,说:结婚可是人生大事,花点钱也值当。这不我俩已计划结婚的时候去美国度蜜月哩。

弋月配合得恰如其分,立即把头靠在魏光宗的肩膀上,小鸟依人般做出幸福爆棚的模样。

金花看出两个人在演戏,对她老公说:光宗哥说得对,结婚不可儿戏。咱也得蜜月去。

她老公立马把眼睛瞪得鸡蛋大。金花不容他反对,又抢着说:我们就去北京度蜜月吧,反正光宗哥在北京,吃住行都不用花钱的。

她老公立即转怒为喜,点头哈腰的,表示拥护。不花钱的好事谁不愿意呢。

金花又转头对魏光宗说:光宗哥,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得管我们呢。

魏光宗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他搬起石头倒是把自己的脚砸了,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但话既已出口,只能自己拉的屎自己吃了!他硬着头皮满口答应下来。

场上的气氛突然高涨起来,原本沉默寡言的金花老公一反常态,频频举杯向魏光宗敬酒。并说:我嘴拙,啥也不会说,全在酒里了。他左一杯酒说,这杯酒是感谢您带我们去天安门的;右一杯酒说:这杯酒是感谢您带我们去长城的;再来一杯说:这杯酒是感谢您带我们去十三陵的……魏光宗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心想,这小子看起来傻头傻脑的,可真是蔫坏,今天可真他娘的上大当了。

既然如此,这酒桌上的风头更不能让别人压下去,魏光宗更起劲地炫耀着,直吹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架式天王老子都不在话下。弋月觉得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真是掉价,更担心他再秃噜出给自己挖坑的话来,便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他几脚,他竟浑然不觉。便气呼呼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不作不死。魏光宗的手机很突兀地又蹦又跳,仿佛和魏光宗一样喝醉了。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那只手机转而开始唱歌,人来疯般。魏光宗一把抓住它,醉眼斜觑一下。豪气干云地猛拍一下桌子,吼道:门前盅!喝!

魏光宗喝得酩酊大醉,很是丢人现眼。在村里,从来就没有 “陪客”被客人灌倒的先例。

魏光宗本来打算在家里少待几天就回北京的。他怕时间长了会露馅。弋月也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等鞋湿了再走可就难看了。可他的同学刘小康闻讯找上门来。

刘小康一看就是场面上的老油子,不但嘴巴甜得能招来蜜蜂,还大包小包地带来好多年礼。他亲热地喊小钢炮娘,拱手说:娘,儿子给您请安了。小钢炮天上掉下个大儿子,乐得合不拢嘴儿,两人热络得不得了。

一阵热闹的寒暄,刘小康故作生气地说:光宗,不是我挑你,你可真不够意思,回来也不说一声,看来真是混好了,把兄弟们都忘了。又强调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咱俩可是从小尿尿和泥巴一起长大的。

刘小康现在是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商人,一副暴发户的做派。他的体形恰如其分地体现出了他的名字:大腹便便,肥头大耳,走起路来像一截运动着的肉墩。魏光宗在他面前有些气短,他知道刘小康的“江湖地位”,也曾风闻过刘小康的种种轶事,说他在本县通吃,没有搞不定的事儿。

本来,魏光宗刻意避免与刘小康见面。但现在,躲是躲不过去了。刘小康说啥也要把魏光宗拉到县城去,搞一场盛大隆重的同学聚会。

聚会在县城最高档的皇廷酒店。刘小康张罗起来轻车熟路,先在酒店的大门口扯了一条巨大的横幅:热烈欢迎魏光宗同学衣锦还乡。这就像一颗糖衣炮弹,当即把魏光宗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年,他是全县的高考状元,这里也同样挂出过“热烈祝贺魏光宗同学夺得全县高考状元”的横幅,当年他看着那条横幅,曾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自以为前途无量。可今天,站在这里,他黯然神伤。弋月在身边小声打趣他:你不觉得自己跟古代的那个伤仲永差不多吗?魏光宗脸上挂不住了。瞬间,他对“衣锦还乡”这四个字产生了过激性反应。

经刘小康振臂一呼,同学们悉数到场。魏光宗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安叶,那是他高中时的梦中情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和当初一样出挑,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鹤立鸡群的高傲。四目交汇,魏光宗的心里便柔软地动了一下,他激动地跑上去,欲和她拥抱。刘小康却斜刺着冲出来把他拦住,说:她现在是咱的女人。魏光宗张着双臂僵了一会儿,如跳运动员在做预备动作,滑稽而又可爱。刘小康拊掌大笑,对弋月说:你看你看,男人都是这个臭毛病,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众人一起大笑,化解了魏光宗的尴尬。

魏光宗被众星捧月般拥戴着上了饭桌。刘小康是个煸情的老手,三言两语便说得女同学们眼里闪烁出晶莹的泪花,大家不约而同地一起站起来向魏光宗敬酒。照例少不了回忆当年的那些往事,有人说:看看人家刘小康,当年考试全画鸭蛋的,现在也混成了全县的首富。其他人全都随着感慨或唏嘘。刘小康正襟危坐,满脸今非昔比的得意样儿,但又故作谦逊,说:全县的首富算啥哩,说破天也就是个鸡头,你看人家光宗,现在京城干大事,一步登天了不是?众人附和:光宗从小就学习好,我们那时就觉得他会成大器。没错吧,没错吧。他们极尽吹捧,专拣肉麻的话说。魏光宗脸上直冒汗,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在讽刺自己,连谦虚一下都不会了。

接下来的话题围绕着社会上的热点展开,作为地产商,刘小康自然提到了北京的房价,并由房价推及到了魏光宗的身家。他说:北京五环内的房价都快十万了,光宗就是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也是千万富翁了。况且,光宗的房子肯定不止一百平米吧。众人艳羡,说:那是,那是,光宗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不是房叔也是房哥了。魏光宗像被人打了耳光,连说:哪里?哪里?有人说:你看人家光宗,还和以前一样谦虚,越发达越保持老本色。魏光宗这时已喝得有点飘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些话都已经耳顺。他矜持地笑而不语,像是认可了他们的说法。众人再次举杯,为魏光宗巨富的身家。

魏光宗喧宾夺主,刘小康被冷落一旁,心情不爽。他突然问:光宗,你住在北京的哪个小区?

这话问得突然,魏光宗不禁怔住了。幸好,他马上端起茶水掩饰了一下,并在吹开茶沫的瞬间编了一个小区的名字。这个名字很拗口,也很洋气,他像外交部发言人一样卷着舌头说出来。

在座的肯定没人能听懂,但他们都标准化地点了头。刘小康财大气粗地说:我打算过完年就去北京买房子,就买在光宗家的小区,做光宗的邻居,能经常和光宗聊聊天打打牌儿,也能沾光宗的光在北京干点大事。

魏光宗听了暗暗叫苦,这个刘小康可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可他只能表示热烈欢迎。

刘小康说:光宗生活在皇城根下,要说国家大事光宗最有发言权了。

众人附和:那是,那是。并结合一些社会传闻及网络上的小道消息,欲求真伪。

魏光宗欲言又止,他想说虽然自己身在京城但和他们一样与那些消息有同样远的距离。刘小康见状插话:你看,你看,光宗不但谦虚,还很谨慎。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光宗要是再不开口会被人说成装蒜或拿架子。他想,反正是闲聊,也别拂了大家的兴致。于是就娓娓道来。他说的那些事都是从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快递小哥等处听来的,曲折而又玄虚,听起来更像是真的。房间里哑雀无声。魏光宗突然就很享受那种俯视的感觉,越说越来劲了,还辅以各种表情和动作。

酒壮怂人胆,魏光宗信口开河,吹得没边没沿。众人一阵阵感叹,感慨魏光宗真是混大发了,混成“上流社会”了。

魏光宗恰到好处地打住,端起酒杯说:不能再说了,不能再说了……一切都在这杯酒里了。他遮遮掩掩。

这时,魏光宗一泡尿憋不住了,踉踉跄跄地起身如厕。刘小康也马上站起来,挽住他,执意陪同。两人勾肩搭背地来到厕所,对着马桶解开裤子。刘小康细心地帮助魏光宗整理了一下裆处的拉链,说:光宗,咱俩是兄弟,必须坦诚相见,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魏光宗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示意他说。刘小康鬼鬼祟祟地朝厕所里睃了一圈,确认无人,压低声音说:顾县长想再上一步,可苦于没有门路。我能有今天全靠顾县长扶持,可谓恩重如山。这事说啥咱哥俩也得帮着顾县长好好操办,你出人脉我出钱。魏光宗身子一歪尿全都泚到了刘小康身上。他拍拍胸脯,硬着舌头说:你放心,这事包在兄弟身上。刘小康开心地蹦出一个响屁,身子一歪又把尿泚到了魏光宗身上。他竖起两个大拇指直夸刘光宗够意思,说:光宗,我没看走眼,你这人能成大事。

有了魏光宗的保证,刘小康把心搁进了肚子。他坚信这都是天意,他的大贵人魏光宗就偏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回来过年了。两人回到酒桌,刘小康又意气风发地掀起了几个高潮,魏光宗短暂地享受到成功者的幻觉,便趴在桌上不醒人事了。

第二天,魏光宗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酒店的房间里。他头疼欲裂,胃里似火烧着。弋月躺在他的身边,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一个被筒里。魏光宗吃惊地问:昨晚咱俩那个了?弋月说:臭美吧,你喝多了就跟被骟了一样。魏光宗深叹一口气,似有无限遗憾,懊悔地说:昨晚不喝多就好了。弋月说:做梦!把你肚子里的坏水收起来好不好,咱可讲好绿色出租的。她边说边藏在被窝里把衣服都穿上了。

村支书大贵这个年过得实在憋屈,他的风头被魏光宗比下去了。往年,家家户户都会敬天神般把他好好供着。他夜以继日地奋斗在全村人的饭桌上,按他的话说,酒都喝得涝了。可今年,他连菜汤子都没得喝。大贵很生气,认为这不单单是喝不喝酒的问题,往大了说,魏光宗回来影响了他的执政能力。他恨恨地想,魏光宗过几天就走了,村里还不是我说了算,到时候老子会把小鞋全给你们穿上。

但眼下,他碰上了一件很棘手的事,不得不拉下架子求魏光宗帮忙。村里要修一条通往镇上的公路,所需资金由他筹措。离镇上规定的开工时间越来越近,可这笔资金还没有着落。他嘬破了牙花子,最后把主意打在了魏光宗身上。

大贵扛着一捆大葱来到魏光宗家。他先在魏光宗家家堂的祖先牌位前磕了头,然后又给魏光宗爹娘拜了年。小钢炮受宠若惊,满脸都是“不敢当”的神色,指着那捆葱说: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干啥。又麻利地用袖子在长凳上一抹,请大贵落座。接着又把魏光宗带回来的年货摆了一大桌,连声说:他大哥,尝尝,尝尝,见样尝尝。

魏光宗并不待见大贵,甚至对他颇有怨言。回来后,他在村里走了一遭,发现全然不是从前山青水秀的模样,说满目疮痍都不为过。他最喜欢的那个湾涯早就干了,变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垃圾场。偶尔能见一些鱼骨头七零八落地嵌在硬泥里,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小时候,这个湾涯是孩子们的乐园。夏天蛙鸣如鼓,孩子们在水里游泳、捕鱼;冬天这里又是个天然的冰场,孩子们滑冰凿冰抽陀螺。更让魏光宗痛心的是,祖宗留下的那点家底都被大贵他们败光了。村里的铁矿采水过度,出现了地陷,村民的屋墙上纵横交叉地遍布着裂纹,全都成了危房。

魏光宗觉得有责任过问一下村里的事务。便借机和大贵提起了回来后的所见所闻。他说:现在提倡乡村振兴、环境治理,咱这里不但不振兴不治理,反而败坏地更厉害了。

大贵听了满脸都是对魏光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不屑与不满。他朝魏光宗说:正因为这事来找你呢。

既然你这么关心家乡建设,眼下就有一个机会。他理直气壮地说出了村里修路缺资金的事,一点都不脸红。

魏光宗不给他好气,说:村里铁矿的老板个个都赚足了昧心钱,该找他们才对……

大贵不等他说完,摆摆手说:不中,不中,他们哪有那境界。又说:村民们都知道人家挣大钱了,眼红的不行。

魏光宗当然要拒绝他。小钢炮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大过年的别伤了和气,还向魏光宗连连递出眼色。说:光宗村里生村里长,现在有出息了,理应为村里出些力。魏光宗恼火得要命,面前这个多嘴多舌的人要不是他娘,他真想狠狠地掴她一巴掌。当年,他家穷得吃不上饭,到处化缘,可村里没一个帮忙的,凭啥要他为村里做贡献呢?可现在,他娘已替他做主了,不答应不行了。

他生硬地问:需要多少钱?

大贵把两个食指交叉在一起,说:十万。

魏光宗倒吸口凉气,这哪里是要钱呀,简直是要命呢。遂面露难色。

大贵不高兴了,说:我找人问了,十万块也就是你那辆车的一个轮子钱。

“可是,车不是……”魏光宗一着急差点说漏了。

弋月早就看不去了,把大贵怼了回去:那我干脆送给你一个车轮子算了。她很讨厌大贵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及身上自带的那种烟酒臭味。

大贵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愠不火的女孩子嘴巴这么厉害,弄得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他反唇相讥:兄弟媳妇你咋说话呢,没进门就想当家了。

小钢炮又赶紧出来和稀泥。弋月也懒得再和大贵争辩。

无论如何,魏光宗是不愿意做这个冤大头的。为了双方都不伤面子,他只好委婉地说:这次回来没带这么多钱呐。

大贵说:不急。镇长说了,对家乡建设做出贡献的人理应受到尊重,年后他会去北京看你,到时再把钱带回来。

魏光宗沉默不语。小钢炮急了,对他说:哟哟哟,多大事啊,这样婆婆妈妈的。又对大贵说:你放心吧,我做主了,这钱光宗答应了。

魏光宗每一根汗毛都往外冒火,可是碰上这么一个不开眼的娘又有啥办法?打肿脸充胖子,可他充不起啊。

大贵满意了,临走的时候对魏光宗说:我代表全村人感谢你。魏光宗很难看地笑了。他心神不宁地送大贵出门,过门槛的时候竟绊了一个狗啃屎,磕掉了一颗门牙,满嘴是血。小钢炮大呼小叫地扶他起来,说:都怪我,都怪我,今天忘记烧香了。魏光宗忍痛把门牙拣起来,悻悻地对小钢炮说:就因为你大嘴巴,这颗牙卖了十万块,以后说话过过脑子行不行?小钢炮听了不以为然,鼻子里“嗤”一声:都是你死心眼,这村里哪个是说话算数的?你答应下来也就是轻松地动动嘴皮子,最后干不干还不是由你。魏光宗无语,为她娘满身粗鄙的坏习气。弋月余怒未消,白一眼魏光宗说:活该,你打碎了门牙应该往肚子里吞才对呐,怎么能吐出来。

十一

魏光宗无端磕掉了一颗门牙,心里很是膈应。他觉得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是对他虚头巴脑的一种惩罚。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他再也不想干了,尽管小钢炮一再挽留,但他还是决意即刻打道回府。小钢炮见留不住他,说:给娘争口气,回去赶紧把婚结了。魏光宗牢骚满腹:为了给你争口气我自己却快没气了。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走前,魏光宗去给爷爷上坟。他把从北京带回来的年货见样摆在爷爷的坟前,把二锅头倒上。爷爷生前最喜欢他,经常劝导他努力上进,光宗耀祖。他给爷爷磕了头,跪在地上,问爷爷又像在问自己:我这次回来算是光宗耀祖了吗? 他给爷爷的坟头添了土,站起来环顾四周,看到祖先的坟茔大都因风雨侵袭被夷为了平地。他叹口气,决定为每一位祖先立一通墓碑。他把立碑的钱留给小钢炮,小钢炮埋怨他多事。但魏光宗坚持认为该花的钱一定不能省。

魏光宗回北京的那天,村民们都来送行。他们最后和魏光宗确认了去北京看病、旅游、办事等诸多事项,再次得到他的肯定后,满意得和他告别。小钢炮趾高气扬地对所有人说:光宗很快就会接我去北京享福了。弋月冷眼旁观,魏光宗如一名小丑,为了得到一个虚妄的皆大欢喜的结局,使尽浑身解数做着最后的表演。

在村民的殷切期望中,魏光宗上路了。他不时地回头看着他的村庄,那座熟悉而陌生的村庄。突然,他看见有人正边喊边向他们奔来。他认出那是村里的二流子大蛋,大蛋此时出现准没好事,他催促弋月加快了车速。但又分明看见大蛋弯下腰拣起了一块石头,正抡圆胳膊冲他们做投掷状。弋月急刹车,魏光宗慌忙跳下来,大蛋见状扔掉手里的石头赶上来,两人故作亲热地握住了手。

大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光宗,没想到你走得这么快,一直想叫你到家里吃个饭,也没排上号。

魏光宗敷衍着:谢谢啊,下次吧,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便抽回手来欲转身上车。

大蛋却一把拉住他,说:光宗,咱们都是知己人,我也不绕圈子了。你侄子明年大学毕业,你给操操心,在北京找个工作。

魏光宗一听就憋住了,自己屁股上咋跟了这么多麻烦事呢。大蛋看他答应得不爽快,不高兴了,说:你答应了村里人那么多事,也不多咱这一件吧。

魏光宗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了。可大蛋紧紧地拉住他,他要是不答应,一定无法脱身的。只好含含混混地说:试试吧,试试吧。

大蛋高兴了:你说试试就准成了。他从地上拎起一只野鸡,说:我在山上转悠了好几天才逮到的,这是老家地地道道的野味,带回去尝尝。

魏光宗只想赶紧把大蛋打发走,便拎着野鸡上了车。大蛋扒在车窗上喋喋不休地叮嘱他:可一定得给你大侄子找个有北京户口的工作。

魏光宗又一次发狠地催促弋月加速开车,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逃之夭夭,越快越好。魏光宗的狼狈相把弋月逗乐了,说:你就像这只野鸡,被人缚住了手脚。魏光宗苦笑:鸡都比我强,我们可以给这只鸡自由,可谁又能给我自由呢?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野鸡放生了,魏光宗看着野鸡振翅高飞,自由而又潇洒。那一刻他真得感觉自己不如这只野鸡,一辈子都被圈在一个无形的樊笼里。

两人重新上路,弋月调皮地说:全剧终。

魏光宗沉默了好久,心里五味杂陈。过完这个年他好似被扒了一层皮。

他对弋月说:我们的生意就要结束了,趁我还没有破产,开出你的价码吧。

说实在的,魏光宗打心里感谢弋月。她和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比真正的两口子还和谐。

弋月嘿嘿地笑了:本姑娘是无价的。

魏光宗当她开玩笑,很真诚地说:你也不容易,陪我担惊受怕的,多少都得有点酬劳吧。

弋月不笑了,眼里飘起片片惆怅,说:那我就不和你卖关子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你一样,也是被家里逼婚的。

魏光宗说:编吧,就凭你这条件,啥样的找不来呢。

弋月叹口气:也不能这么说,条件差有差的烦恼好有好的困扰。她接着讲:我是一家企业的老板,很多客户和合作伙伴都想接近我,但我知道他们是冲着我的钱和美貌,所以从不给他们机会。后来我也被父母押着去公园的婚市相过亲,见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孩子的婚事做父母的哪有不着急的,我又是一个女生。为了应付他们,往年春节我都要租男朋友回家。今年,我跟家里人说,我去男朋友家过年了,这个坎才算是迈过去。

这个故事着实令魏光宗意外,他做梦一样听着,惊讶得嘴巴大大张开。他从弋月的表情能看出,她的讲述是认真的。

弋月说:所以,我俩是各取所需,谁都不欠谁的。

魏光宗的心情倏地黯淡下来,两人同命相怜。

回到北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面对熟悉的城市霓虹灯魏光宗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他终于可以放下那副沉重的面具,失落的是在这里他不再是受人关注的“大人物”。

两人在一家简陋的苍蝇馆子吃了“最后的晚餐”。魏光宗过意不去。弋月调皮地对他说:你不用那么大心理负担,吃完这顿饭,咱俩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魏光宗心里一下难受起来:以后不再联系了吗?老实说,他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弋月了。

弋月沉默了一会,说:我们本来都像天上的星星,有着各自的运行轨迹,阴差阳错偶然有了交集,可最终还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两人郁郁寡欢地吃着,一顿简单的晚餐似乎吃成了生离死别。饭后,弋月要走了。她略带伤感地说:再见,狗年的单身狗。魏光宗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眼泪都要出来了,依依不舍地说:留下来吧。

弋月用力地拥抱了魏光宗一下,轻柔地摸摸他的脸颊,转身上车,瞬间便汇入了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魏光宗目送着她,一直到无法分辨那辆奔驰车好看的尾灯。他在路边呆立了好久,心变得空荡荡的。突然,他觉得脖子很凉,抬起头,天空正扬扬洒洒地飘起雪花。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渗出丝丝苦涩。

魏光宗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直到大雪洇透了他的鞋子。他听着脚底“咯吱咯吱”的响声,回想起回家过年的一幕一幕,恍如隔世。

回到家里,魏光宗一头栽倒在床上,身心俱疲。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些村民,旅游的、看病的、找工作的、跑官的、要钱的……这些人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他怎么能收得了场呢?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得魏光宗喘不过气来,黑暗中,他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真他娘的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