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马匹(组诗)

2020-11-19 04:18王二冬
山东文学 2020年5期

王二冬

如果大海还未平息

如果大海还未平息,泪水

就不要夺出眼眶,这些该死的深蓝

诱惑了我的一生,我的日头

已被提上刑场,它们还在竞逐风帆

——那不是为我送行的队伍

唢呐也不要先于麻雀的翅膀响起

我太爱这些小东西啦,连接天地的音符

总在我沉默的时候一惊一乍

又在我不安的时候端坐如佛

还是笑好了,不要破坏了异乡人的心情

他们还有很远的夜路要走

死去的人不一定都会变成星光

也不要吵醒村庄的庄稼,仅一个哈欠

死神就能从风中把它们拽出来

一阵风把另一阵风吞噬

一场雨把另一场雨溺死

尚未平息的大海啊,你不用骄傲得不可一世

当我的妻子在火炉前翻看相片

仍羞涩得如同少女,我的儿孙把我埋葬时

我就是我的种子,他们是我的果实

我的大雪

没有雪的北京,像一个巨大的窟窿

风分别来自地下和天上

在人间形成寒流,冷冷地吹着

烤红薯的大叔,睫毛上落满冰霜

仿佛遥远的枝桠为春天储备雨水

清洁工老王的手指冻得发紫

是每一个早晨最先燃烧的火焰

开出租的小山东喜欢汪峰

还未醒来的歌声像极了村庄的鸡鸣

——在没有雪的北京,他们是

最温暖的存在,像一片片雪花

飘落在每一天的不同时辰

其实,我的生命中一直有一场大雪

不停飘着、飞着、旋转着

我的大雪是一个来自东河西营的女孩

随火车消失于冬天的黄昏

回家过年的小皮包说在北京见过她

她的身体在月光下白如雪

被无数双手摸着摸着就化了

如今的我在北京街头一遍遍寻觅

永难再遇的大雪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飞舞

只有风,只有被风开过刃的阳光

照着我也照着没有大雪的人间

忧伤的马匹

六月的忧伤的马匹,从林间

河畔、暮晚,从春雷滚滚的天边

来到坝上草原,我们隔着围栏

隔着如雪的白骨,隔着上苍的旨意

一再躲避,又一再相认——

生怕你抬头看我,一眼洞穿

我满脸的虚妄。属相为马的人

本该具有马的品质,风吹过瘦骨时

要有时间砸在铜上的声响

可我手中的笔已套不牢蹄铁和鞍子

偶尔的愤怒也在酒精中变为

垂下头颅的高粱,被现实胡乱勾兑

生怕你不抬头看我,连绝望都找不到

骏马该有的方式,你麻木了我们的

惊讶、叹息,你习惯献出脖子和脊背

让我们当一次英雄,摆拍的英雄

高清手机中剪刀手乱入的英雄

在彼此的忧伤中相互消解、成全和肯定

六月的忧伤的马匹啊,我能感受到

你的体内是风,是飓风、暴风

是把河流卷入深秋的无法名状的风

你我彼此拒绝,又小心辨认

各自血液的热度和流向

在草原,人才是被神眷顾的马匹

小年

年也分大小,这多么令人悲伤

从今夜启程返乡的人,会不会

在别家的炊烟中,闻到祭灶的味道

在东河西营,我的祖母也一定拖着

发木的腰身,一遍遍清扫尘埃和往事

祖父不用下坑了,他应该站在某个角落

等待被摆上供桌的邀请函

他的一生都是小年,活着时

我从不敢说出口。在东河西营

短命的人,死后可以用小年做总结

而虚度时光的人,觉得日头漫长如小年

土地发烧的麦收时节是小年

回乡后抬不起脑袋的城市岁月也是小年

这多么令人悲伤,小的时候

过年是天大的事情,犯过的错将一笔勾销

如今,大年将至,小年仍紧追不舍

像一只困兽,困在彼此的命中

大梦

梦见一些人,梦见一些

逝去的人,梦见一些终将逝去的人

悲伤袭来。泪水若鸟的翅膀

一不留神就飞出灵魂

坝上篝火

坝上的火焰是绿色的,野草

不需要木头,从大雪降落时燃烧

云朵是上苍悬在人类头顶的忧伤

黄昏是短暂的铺垫

像利刃出鞘时,那瞬间的温暖

夜晚是火焰的帮凶,对寻找自由的人

实施暗杀。没有木头

只有灰烬在燃烧,肉体也是灰烬

只有跳跃的心和上升的灵魂才是火焰

灰烬不会熄灭,可以被风吹散

——这多么矛盾!

马匹被人圈进围栏,神在天边放牧云朵

只有在草原,所有的失衡者

才找到各自的归宿

刀,或书卷

心里装不下草原,却有千万匹骏马在撒野

尘埃掉落时,流水变得迟缓

若因此有一片绿叶凋零,我肯定不会

原谅自己。这时,忧伤便会升起

如水雾般弥漫整个季节

我时常忘记月份,疲倦袭来时

站在冬日的风里遥望,除此之外

依然喧嚣且寒冷。其实还有更令我恐惧的

那是一个孩子看我时由希望变为无助的眼神

他看不到世界的黑洞,而那一瞬

我内心的虚空却被再一次放大

嘲弄、赞美、承诺、高潮、背叛……

全都漂浮于四周

我时常还会想起更多即将走进生命里的东西

我依然会在初次面对时颤抖,多年后想起

还是如此。若是可以

我更愿意把悬在头顶的刀理解成

上帝丢在人间的书卷

我终其一生的小心翼翼,甚至是担惊受怕

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B12D区

请记住我的位置:京东大厦

B12D区,旁边是休息室和饮水机

我时常疲惫、口渴,没有一扇窗

可以打开,我接不到风和雨水

胸闷时,就使劲敲打键盘

想象是马蹄声从草原传来

那也是我的忧伤,请记下来

无法回到地面撒野,也无法挣脱

这透明的囚笼,去飞翔

连写给天空的信也寻不到地址

没有一朵云在风中把遐想签收

当我绝望,我的重量就是这建筑

砸进大地的重量,哦,悲伤

原来你也可以用深度去衡量

母亲,北京下雪了

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母亲

北京下雪了。纸团般揉在一起的城市

有了舒展的气象,老街巷是长长的粉笔

给天空的问候写着回信

国家图书馆我还没来得及去

川端康成落在书架上,像一块冰

长城在更远的地方,我却时常在梦中

听到骨头和砖头碰撞的声响

你知道吗母亲,北京的雪

跟东河西营的不一样,它们一落地

就被城市吞噬的一干二净

没有机会与孩童赤脚撒野

这不是我的北京,村里

那条大树参天的老路才是我的长安街

它会拥抱每一场雪,每一个人

都可以在上面打滚。你还记得吗母亲

有一次雪花将你的头发染白

仿佛年老的你从时间深处走来

这一切并不遥远,我们每一个人

都逃不出岁月,曾经向我们妥协的

都会一一反抗。母亲

我仍要抓住天地间每一片雪花

融化于掌心,把我体内的山河染得洁白

让你在山谷间盛开,如火如兰

辣椒炒肉

仲夏,为独居的人做一道菜

要像舞剑,招招直逼孤独的性命

比如辣椒炒肉,要用五种辣椒爆炒

新摘的碧绿鲜嫩,青春般诱惑

三天前的,已变成红色的血

燃烧后的激情成为时间的褶皱

初冬晒干的小辣椒还是俊俏的样子

在入口的瞬间仍保持热烈

杭椒被斩身后,依然傲视天空

若一只鹰的翅膀,随时准备起飞

这些北方的兄弟在砧板上各自为伍

作为利刃本身,早已把自己伤得不轻

直到黄灯笼跳进油锅,带来大海和荒漠

一起翻炒,它们才获得片刻解脱

如果非要加入一块肉,我想说

那是作为凡夫俗子对生活唯一的妥协

繁花

哪里是湖水,这分明就是天空

降落其实是飞腾,凋零是最后一次盛开

每一只落叶都是一片蝴蝶

我不靠近,水滴逐渐聚拢

越幽深,你的身影就越清晰

叶子便拥抱成一条船,把我们渡向春天

而我沉默的余生终将欠你一朵花

她盛放在我的心中或被风吹散成星星

当我开口,攥紧的火就烧得漫山遍野

青州市别老四

太阳躲进古九州深处,老天

即将倒满第四杯——这是我

保持清醒的最后一口

再多一滴,我塞满内心的虚妄

就会把这摆满琐碎或荒芜的世界打翻

趁我们还不用握手或拥抱

分别吧——剩下的一百五十公里

你要握紧方向盘,走丢的人太多

空出的副驾驶也要系好安全带

蒲松龄故居是你一个人的服务区

我允许你在跟老友聊天时

进入聊斋,再醉一回

我知道,你那时的沉默

正是整个宇宙的起源

我将错过你越来越多的故事

列车驶过济南时,我们不会再相遇

我将继续向前,并在一阵嘶鸣中

钻进北京的地下。你说你憎恶地铁

人像蚯蚓一样钻来钻去

手机屏幕的光无法给人指明方向

我也不会爱上这座城市

但现在,我必须像一只蚯蚓

学会自己爱自己,自己恨自己

你也要在我暂时缺位的旅途中

继续与自己抗争

继续在鹊华秋色图中

守护我们共同爱着的女人

容器

可以盛放悲伤和不安的容器,也可以

盛放时间;诉说和倾听就无立足之地

杏花是春天对这个时代撒的第一个谎

而遗忘不过是激情过后对记忆的另一种叫法

颤抖的铁屑落地。我是逃不掉的

可以劝不了借酒壮胆的诗人

把自己扮成逆臣贼子,在菜市场嘲弄真理

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无所谓对错

停止购物的人们,也停止播种

似乎一场梦真得可以使腐朽的天平恢复平衡

砝码从来没有消失,如青涩却诱人的果子

漫游于每一个夸夸其谈的白日梦里

我就是一个白日梦患者,听到骨节错位的

声响,移动着,增加自己的容积

一个苹果慢慢腐烂

风累了,吹到这里不想再多走一步

停下来陪一滴随泪水滑落的流星

这是我的窗台,是东河西营的全部黑夜

一个苹果躲开失魂落魄的瞳孔

从内部开始腐烂。它是孤独的那一个

任秋虫的悲鸣穿透耳膜,还要从

老妇的篮筐里跳出,爬上我的窗台

窗台下的花结不出果,是九月的不育

也是腊月的颓败;窗台上的苹果

以救赎的名义验证一个小镇诗人的命运

不示人的精神疾病癌细胞般扩散

冬天的窗台便生满霉菌和青苔

感到寒气逼近的人,你要知道

死亡已然降临,一条瞎眼的蛇醉倒于

上帝的酒杯。我就是那个忧心忡忡的人啊

从藏满不详的故事结尾开始慢慢腐烂

我紧紧抱住自己的影子

在镜湖,我紧紧抱住自己的影子

像一根草抱住倒映在湖面的飞鸟

我们都是被丢在人间的孩子

还要一次次任性着把自己抛弃

不断辜负芦苇的枯黄和雪花入水的决绝

没有一条鱼不曾想生出翅膀

没有一只鸟不曾想停止飞翔

我们只是孤独的一个方面

抱住另一个自己才是悲伤的全部

绝句

只有保持悲伤,才能使自己不悲伤

只有啜饮雨水,才能驱赶内心的乌云

每当我想起那些固执的爱或无缘由的恨

隐痛便碎屑般掉进命中的裂缝

我是走在月光下最轻的一片影子

在秋风吹过故乡的原野前

先于一朵花熄灭。遗憾的是

我曾越过一些荒山,蹚过一些河流

遗憾的是,我还未曾飞成一片落叶

未曾拭去墓碑上的雪并刻上自己的名字

那行我用尽一生去琢磨的句子啊

到头来,连仅剩的最后一个词都被删掉

却难抵对过往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