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觉

2020-11-19 04:18马碧静
山东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理发师

马碧静

雾是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才起的。

当时她从美发店出来,凌晨四点光景,天光明锐,是那种鸭蛋青的颜色。街道和路灯都被鸭蛋清的青冷映照得清晰、豁朗。高楼和商铺的外轮廓镶了一道清辉。那时候没有雾,这点她记得很清楚。

从美发店出来时她走得很快。这是一家用水果招牌伪装的美发店。因为没有社区挂牌管理的营业执照,店铺所有与美发相关的行为都属非法营业行为。不过既然老板敢铤而走险,自然是不怕的。这个行当不但赚钱又多又快,还能给人提供冒险的新鲜刺激感!很多愤青,就靠从事这样的职业得到发泄与解脱的。这个城市有很多类似“挂羊头卖狗肉”的美发店。

这家美发店的理发小哥兼老板就是一个二十几岁左右的“愤青”。美发店隐藏在水果店一面墙三分之一的“暗格”,只有二平米左右的位置,刚够理发师打个转身。可是它的豪华布置、设备用品购置却让她大为震惊!虽然极其袖珍,它所有装潢都是按照正宗美发店来的,这对于一家“黑店”来讲,的确不简单!

随着理发师半屈膝做出的邀请手势,她小心地踏上了精美的实木地板,对于这样的暗格,生怕踩塌了。虽然整个空间只够装十来块木地板,但板与板之间居然精细地勾上了金线。踩上去结结实实,没有一点响动。她抬起头,欧式风格的石膏吊顶奢华大气,四周隐藏的顶灯映射出瑰丽的幽蓝,似海底世界。她是浮游生物。

理发师又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她配合着美发店高雅的气场,安抚着“突突”跳动的心脏,尽量沉着气,优雅地端坐在理发软椅上,微微扬起尖俏的下巴。

她有多少年没有光顾过理发店?差不多十年。平时她的长卷发都是自己在家里用卷发筒弄的。

软椅有稍微下沉之感,理发师在背后娴熟地轻巧一踩,电动软椅径直上升,停在了合适的位置。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让她有坐升降机的眩晕感。些许新奇、些许顾盼,她有做梦的感受。椭圆形的欧款浮雕大镜子,四周装满了射灯。从镜子里看,处于强光照射下的她,搭配上下巴微微上扬而显得往下张开的眼睑,星眸微睁,下眼睑一长排浓重的睫毛阴影,顿有一种不屑一顾的女王气场。

她从镜里看着理发师,理发师也望着她。

现在,她再次惊讶地发现,先前穿一件脏兮兮看不出什么颜色工装搬水果箱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了衣服,现在他像重新换了一个人。更令她惊讶的是,他并不是换了一身家常衣服,而是一身正式场合才会穿的黑色西服。窄小的袖口,露出钮扣齐整的白衬衫,西服领口是一个精致的红色蝴蝶结,更不可思议的是,在左胸口袋里,还插有一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弥散着刚从枝头剪下的夜露与月光。这一切装束,都让她无端想起电影里的“教父”。这样的装扮,已然成为定格的经典!

她猜他这身“行头”,很可能是穿在肮脏工装里的,这能解释他为何这么快。只是她不能理解,这真有必要吗?

“生活,有时需要仪式感。特别对于你心爱的职业,那就不仅仅是仪式感,而是尊重!”这是个异常敏感的人,她猜想。他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心思。

理发师摁动墙上的开关,实木镶嵌的墙板刷一下弹开。天呐!整整三大排美发工具,占据了暗格整面墙壁,以不同的种类、大小与功能,士兵列队一样,整齐地展现在她面前,仿佛静待她的检阅。虽然不能光顾理发店,她却极其痴迷在网络上翻看各种美发用品,多少次,她都想象着这些工具用在自己的头发上会是什么感受?

从上到下,她一一看过去:

第一排,烫发工具:有陶瓷烫、水能烫、热烫机器、冷烫杠子等,每种都异常小巧。她简直怀疑是不是专门订做的?

第二排,美发用品:吹风机、直发夹板、卷发筒、尖尾梳、围布、披肩、肩托、毛巾、倒后镜、发杠等;

第三排,美发产品:烫发水、直发膏、倒膜、焗油膏、水疗、发胶、发蜡、发泥、发夹、养保湿水、护发素、染膏、洗发水、弹力素、发油、黑油等。

他甚至还有美容产品如洗面奶、按摩膏、黑头导出水、各种面膜、爽肤水、润面霜等等。一家美发店,却精细到美容用品,况且还是一家“黑店”,这不仅仅是“匠心”的问题了。这一切,都让她心底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情感。

开始了。

他不知摁了座椅上的什么电钮,椅子舒缓地向后放倒,一瞬间便成了一张小型洗发床。

他完全可以开始就将床放倒的,但他没有。而是先将电动椅调整到适当高度,让顾客最后在镜中再看一看美发前的形象。

这让她无端对理发师生出一种好感。关于职业素养方面的。这就像一件事情的开端。电影开始前的序幕,戏剧开始前的一个“亮相”,晚会开演前主持人的解说词。现在是她新形象的开端,也是旧形象的终结。

其实,她一直是个“保守”的女人。

一个手机可以用五年,一个保温杯用六年,男人就是一辈子。虽然近几年离婚是风潮,但她坚如磐石。

所以,当公司形象部让填“发型上报单”时,她毫不犹豫地就在“预留期限十年”那栏里填了个“长卷发”。她从来就喜欢长卷发,成年后就没换过发型。她喜欢发丝温婉而妩媚地拂在脸颊,那股似有还无的发香。喜欢头发给她脸部的包裹感,这让她感到安全。喜欢老公说她“长发有女人味”,女人们说她“长发美人”。

可是,近半年来似乎什么都变了!

她一向黝黑亮丽的长发开始干枯、发黄、分叉、掉落,短短一个月,便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发量。披散着无精打采,束起来看得见头顶惨白的头皮。她慌了,半年来辗转看过中医、西医、赤脚医生、江湖术士。中药、西药、草药、偏方、符咒轮番上阵,没任何疗效。

所有医生的结论惊人一致:没大毛病,只是精神焦虑引起的内分泌失调症。放松心情、调理调理就好了。听到众口一致的结论,她放下心来。可另一个问题又来了,她产生了新的焦虑。这个焦虑是突然间她特别痛恨她曾经的爱发,那头偶尔自己打理半剪刀都心疼一个月的爱发。

她突然有了将其全部剪去,剪到女性警界线——披肩发的长度。这种转变让她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她吗?这更像一个隐藏在她身体里面的人,想要强行占据她的思想!

这种想法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发典》规定:男性头发不能短于寸头,长于平头,一年有十二次理发权限。女性头发不能短于披肩,长于脚弯,最高一年有三次理发权限,当然那是在你填报“披肩发”或“中发”的时候。若长发,十年都没有理发权限,只能自己在家打理。形象部乐得所有女职工都填“长发”,省事啊!因为填报另两种发式,得经过层层繁琐地批报及漫长而严格的审核,有时审核长达半年至一年之久。脸型、身高、胖瘦、肤色、音量、听力、气质、性格、品德、职业、与老人丈夫孩子亲朋之间的关系,以及“发型史”等等都将成为考核重点继而影响到审批结果。而在审核结果尚未公示之前,申报人只能留“长发”,这段时间也被戏谑而严肃地称为“观察期”,意思就是你的形象均在秘密掌控之中。若光顾过“黑店”,不仅审核无法通过,严重的还将移送到“发庭”,那时候就意味着要丢饭碗了。

在这个城市,大多数安分的女人,选择的都是“长卷发”或“长直发”这种最“正常”发式,她们大多按部就班,害怕麻烦,更害怕惹事。

无论什么发式,都是十年一审核。而这次的十年期限,已经过去了九年零十一个月,就是说,再有短短一个月,她就可以重新申报想要的“披肩发”。可是她等不了那么久了。每晚每晚,那种噬骨噬魂的等待,都让她煎熬得焦躁难耐,多少次,她举起了家里的剪刀,只差最后一点剪下去的勇气。

同时,她明确了解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期限内“违法”,相比审核中“违规”要严重得多!性质不同,需要承担的后果也会不同。若被发现,她将遭受这个城市有史以来最为人不齿的侮辱——剃除光头三年。这意味着,无论你走到哪里,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发典犯”,不但找不到工作,还会受人唾弃!

无数个夜晚,她都处于犯不犯法的艰难抉择中。犯,她怕。不犯,她疼。

她多么想一清烦恼丝,清清爽爽“从头开始”。

她终于决定。

她只能冒险找黑店。这样的“黑店”也并不难找,它们就像隐身在城市地下的一个秘密网络,密集交织、互为联通。每一条线上,都附有无数只敏锐的耳朵,时刻捕捉着城市一切幽微的动静与风声。而那些游荡在公园里兜售矿泉水和纸巾的、擦鞋的、收购旧家电的、卖水果的、发小广告的人之中,没准就有隐藏在里面的“线人”。这样的“线人”并不是谁都做得了的。他们不但得有敏锐判断“胆敢冒险违抗发典的人”的鉴别力,还得有出色的胆识、过人的勇气、强大的应变能力及事发后单独“扛”事的担当。如果他们咬死不讲,那么最坏的结局就是被剃光头三年。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淘生活并不是难事,因为义气可嘉,总有“地下人”接济。

而对于歧视与漠视,他们并不在乎。

现在,她已平躺在洗发床上了。

她感到紧张。将近十年了,她还没有在除了自家以外的床上躺过。虽然这床非常小巧,但毕竟带个“床”字。她紧绷着身体,稍微曲膝,双手交抱胸前,脖梗有点酸。

“全身放松。现在,你想象躺在温暖的海水里,海水轻柔地梳洗着你的头发。间或有浓绿的海草和彩色的小鱼穿过你飘流的发丝……”理发师的声音在上空响起。她睁大眼,看到一张与之相对倒立的脸,那张布满暗疮的年轻的脸与她那么近,相距不过十多厘米的距离。她甚至闻到了强烈的荷尔蒙气息。这么近距离的对视,记忆中只和最亲近的两个人有过,一个是老公,一个是儿子。不过,这些都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

除开那些代表郁闷的发红暗疮,理发师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这是来自遥远时代的古井,她看不见一丝波纹的晃动。

“闭上眼睛,想象你躺在非常舒适的水面,柔和的水托动你的身体……像什么?对!像我们最初的状态。躺在子宫里的状态。”

她像被理发师催眠一样,一时间被他带入到所描述的那个状态。放松下来,放松下来,放松下来,身体有种慵懒到极致的舒适感,她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想象全身的骨骼与血肉流淌到水中,与水、与一漫无际的辽阔融为一体……极致舒畅的感受从身体里蔓延开来。

理发师先将她原来一大蓬、现在一小束的长发小心地全部顺向后,那种舒缓轻柔的动作,让人觉得他不舍得再扯坏一根发丝,一根在尘世中已疲惫不堪弱不禁风的发丝。这让她有些感动。

这是她跟理发师第二次会面。

头一次也是在这间水果店里,不过是在白天,她是以买水果的顾客身份。他一身脏兮兮难于分辨颜色的工装,正将三轮摩托车上的乌橙一箱箱往小店搬。空气中弥散着橙子近似中药味的甜香。他告诉她,这是一种只生长在高寒山区的稀有橙子,具有乌发养颜的奇效。这引起了她的好奇。手中的乌橙血红,在中午的强光照射下,散发出乌黑的色彩。真是神奇!也就是在那短暂的几秒钟内,她产生了放弃冒险剪发、用乌橙挽救她垂死长发的念头。不过这种念头转瞬即逝。因为隐藏在她身体里的那个女人明确告诉她:我要剪发!她和他在短短十分钟时间里,利用这行当的接头暗语谈妥了所有细节。这让她有战争时期特务接头的新奇与刺激感。

他们决定采用真发制作假发套的惯常手法。程序是将剪下来的长发,经过保养后精制成一顶逼真的假发套。这样,就可以在剪短了的头发上做伪装。

轻柔梳发,询问水温,打湿头发。理发师给她上的是一种她从未用过的洗发水。不似一般洗发水的清凉,而是温热的感受自头皮至身体逐渐氲氤开来。但那中药味的甜香又让她似曾相识。

“是乌橙。我自己做的洗发水。”理发师的回答总能在她的疑问产生后适时响起,他难道真有读心术?这让她大为惊奇!

她感受到理发师的手不断穿梭在她的发间,似游蛇,似蛟龙,然后是轻微而柔和地揉捏头皮,再到发际线、太阳穴和鬓角,逐渐向后移至头顶中心,这样不断按摩了一会儿,继续从头顶中心部,逐渐移向颈后按摩。他的手力度适中、技法熟练,按摩至耳朵后部和颅骨基部时,她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想起近两年网络上流行的“哄睡师”。“哄睡师”对着网络镜头直播,模拟给人洗脸、按摩、刮胡须、唱催眠曲,以达到哄人睡觉的目的。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无法入眠时她也会上网看看,企图“哄睡师”能给她带来入睡的可能。但从来也没生效过,她对那些“模拟式”的温情没有代入感。

现在则不同。十年了,她头一次真实的体会到另一个身体带给她的抚慰。这可以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体,当然,也可以完全无关性别。关键是,他用全身心对美发业的热爱,赋予了他一招一式的手感那么多的温情,这些温情源源不断地传导于她的身心,让她顿有痛哭流涕的冲动。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为何这个城市总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甘愿承担饭碗不保、遭人唾弃的风险,选择违法理发。或许他(她)们真正向往的,并不是换个清爽的发式那么简单,而是渴望与另一个身体接触,感受最纯粹、最干净的身体抚慰!而这个,并不是男女性爱能够满足的。她想到曾经有科学家做过一个引人深思的实验:将一只小猩猩放进封闭的笼子,一边放一只铁制的母猩猩,身上绑着奶瓶;另一边放一只毛绒母猩猩,身上什么也没有。科学家观察记录,小猩猩究竟会与哪只猩猩亲密。结果出乎意料,小猩猩并非“有奶便是娘”,它每天只是饿了才过去铁猩猩那边喝奶,喝完奶便马上返回毛绒猩猩那边。它在毛绒猩猩身上玩耍、睡觉,十分依赖的模样,全然把毛绒猩猩当成了它的妈妈。而铁猩猩很显然只是一只饭碗。

这似乎说明了一切。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一觉可睡得真沉,她没有任何梦境的记忆,只觉得坠入了乌橙药香极浓的味道中,飘飘忽忽,似乎她自己也变成了一只乌橙。醒来时已接近凌晨四点钟,她是凌晨一点钟到达店铺的,就是说她已在店里呆了差不多三个小时。

她有点慌,因为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没看到理发师。洗发床不知何时已还原成椅子。不过理发师很快便出现在她身旁,他笑眯眯地拉开暗格挡板看着她。

“来,快看看。”说到这里,理发师兴奋了,他脸上的暗疮愈发红涨得饱满。她也突然记起来这里的目的,忙从洗发椅起身,但却紧紧闭上了眼睛,心脏重又突突直跳了。

她闭着眼睛在理发师的导引下,站到了大镜子跟前。深呼吸,一、二、三,她鼓足勇气睁开了眼睛……

她呆住了!

天!镜子里的这个女人是她吗?

只见射灯明晃晃宛若舞台灯光的照射下,一个不能形容的女人站在她的面前。她!她!她!

她居然——被剪了——寸头!

那满头长约不足1厘米的黑黝黝的短发,像是刚从土底下冒出来的雨后春笋,还带着雨露和土腥潮湿而新鲜的气息,密密匝匝布满整个头颅。每一根,看起来都硬扎坚毅,像与外界对抗的毛刺。当她忍不住举手摁上去时,无限的弹性使它们倒下去又立起来,充满了百挠不屈的韧性!

“这是我的艺术品……不不不!是杰作!十年了……我自十八岁跟从师傅学习手艺……十年来,第一次遵从自己的思想和手感,创造了这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理发师激动得语无伦次,第一次,她从他古井一样深邃的眼中看到了不断浮起的波纹,一荡一漾,生动非常!

这是艺术家对自己最满意作品独有的表情!

这个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他和那些满大街为泄个人私愤而胡搅上位的普通“愤青”有本质上的区别!他有独属于自己的追求与理想,也有不顾一切努力去实现的勇气!

“可是……我……”她张了张嘴,只发出这样几个溃不成军的字。她的嗓子又干又涩,美妙的幸福感与极致的恐惧感电光石火般相互交织,她的神经绷得如烈焰之上被烘烤的那根丝线。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不是多少年来,就想剪这么一个发式吗?那是隐藏在你心底亘古不变的秘密,只是你不敢承认罢了!”再一次,理发师通灵般窥听到她心中的矛盾。

“你……怎么知道?”她大吃一惊。或许她曾经?一度?偶尔?有过这种罪恶的念头,可是,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的事情,他一个陌生人,又怎么会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在我给你洗发的时候、按摩的时候,我的手能感知到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的心在呐喊!在倾诉!在质问和争取!那是你的潜意识最真实的状态,只是被你的明意识一直压抑……是的,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你一定读过!作为一名理发师,我必须遵从顾客最真实的感受,这是我的职业道德!”说到最后一句,他严肃地眉头深锁、唇角紧抿,坚韧与执着充满他脸颊的每个细胞与神经。

她再也说不出话了。因为理发师的一字一句,像一枚枚小巧而闪亮的小铆钉一下下敲进了她的神经,每一下,都与她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契合。

她泪流满面,是欣喜与感动。

“别担心。拿好这个,它能保护你。”理发师手一扬,一顶美丽非凡的假发套稳稳当当戴在了她的头顶。这一刻,她又回到了3个小时前的那个自己,那种包裹的压抑与闷躁,与欲说无言的痛苦感受又准确无误地回到她的身心。她竟有想要扯下发套的冲动。那是用她头上的真发制成的假发套啊!只是,当它被剪断之后,与她之间竟变得如此疏离。

她滞涩地抚摸着它们,镜中,它们已像重新获得生命一样光滑亮丽起来,但好像已不是她的头发。理发师不知动用了什么魔术,之前生长在她头上枯草似的、马上就会咽气的一蓬,当被制成假发套后,仿佛一下就具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以真作假的把戏,多么具有隐喻性!

在她走出理发店,往前行走了百米左右,这个时候,起雾了。

雾并不是一下起来的。它先是从天幕飘飘袅袅落下,围绕着高楼、商铺、广告牌等巨大建筑物的边缘,进而像面纱一样遮盖了这些建筑物的本来面目,稀疏寡淡的路灯光被氤氲的雾气洇染得模糊不清。当她走过这条街道的拐角处时,雾气浓重地浸润在整条街道上,能见度非常低。对于这条平常很少行走的街道,她并不熟悉。只记得三个小时前,当她顺着这条路去理发店时,拐角这个位置正在修路,一大堆砂石料像座小山包一样堆砌于此,她大致记得是这个位置……对……

她探出脚,小心地一步步摸索过去,踩到了几块残缺不全的砖石。同时,风声由远及近,飘曳的乳白色雾气被吹得凌乱不堪,一些雾气趁机往她脸上窜,吹得她痒痒的,正待挠,脚下一歪站立不稳,她朝前打了个踉跄,风绕到背后强劲地揪住了她的假发套,她感到不妙……

可是迟了,待她不顾朝前跌倒的危险想要保护发套时,那个秀美的、源自真实生长于她头上的发丝制成的假发套已挣脱了她的头顶,“砰”一声撞向前方商铺的卷帘门,继而垂直下落。

“啊……”她惊叫一声,不顾膝盖和手掌的疼痛,挣扎着起身去捡发套。这时候她还不忘迅速向四周睃一圈。街道阒寂无声、空无一人。

可是,当她捡起发套,重新往头上戴的那一刻,突然发现,在不足三米远的街道对面,一个女清洁工正呆望着她。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大脑短暂空白后,她急急拉过厚围巾紧紧包扎住头部,逃也似地向前冲去。

在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时,心里涌现各种最坏的结局:如果女清洁工冲上前逮住她怎么办?如果女清洁工大喊大叫引来人怎么办?如果女清洁工直接报城市形象管控部来抓她怎么办……天呐!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无法应对!

可是没有。她所想象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一连冲出了三条漫长的大街,直至确信背后没有追赶的脚步声,她的确安全了之后,才逐渐放慢脚步,沉沉舒出一口长气。只是这口长气并未舒到底,因为她又想到,可恨的目击证人——那名女清洁工,她的存在就是目前她最危险的威胁!她今天不说不代表明天也不说,现在不说不代表今后不会说。谁都知道,举报一名“发典犯”,不但可以荣登本月《发典报》报眼最显眼的“荣誉市民”,还会荣获3万元发典币。这相当于清洁工一年起早贪黑辛苦维护城市形象的工资。这么大的利益诱惑,除非傻子,才不心动!

可是目前,她还想不出任何应对的方法。

她忐忑着一颗心,穿过城市横七竖八的街道,在凌晨五点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潜进了自己的家门。

阖上门,家里一切如常。

她没有开门,而是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聆听钟表“嘀嗒嘀嗒”的赶路声,等着晨光一点一点从窗前亮起来。十三岁的儿子自上初中后就开始住校,老公“加夜班”已成常态。

没人知道这个起雾的夜晚所发生的秘密。当然,除了雾气腾腾中,那个站在马路对面的女清洁工。

她觉得生活好像对她亮开了一扇天窗,一切都开阔起来。

她喜欢提前一个小时就起床,在卫生间里脱掉假发套,露出那一头浓密密、齐匝匝的黑发,她隔天就要给它们洗澡,感受它们强劲的生命力。它们像一群调皮可爱又有些执拗的小生灵,在洗发水护发素及她柔软的掌心里左突右冲。她像养育了一群孩子,她能真切感受到它们与她的共同成长与欢欣。

在老公起床之前,她会收起自己过于外溢的情感,同时将那头小生灵们严严实实地藏进假发套里,在两个鬂角夹两只发夹固定。这样既安全,也显得俏皮。两只发夹像两个稳固而忠实的守门将军,始终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

她还没想好怎样对老公坦白。

或者说,她还没想好到底对不对老公坦白。多一个人知情,意味着多一份危险。两人共守一个秘密,不如一人独守一份秘密安全!这是否意味着她对“一丈以内为夫”的人不再信任?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土蜂蜇了一样生疼!

是这样的!她已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或许是一年或是两年以前,老公从市场部调到公关部开始。那以后,老公就频繁地和形象部的法小姐交往密切。法小姐是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你可以猜她四十岁不嫌大,也可以猜她二十岁不嫌小。她有一头刚刚到达臀部的黑直发,海藻一样浓郁繁盛,稍微朝里弯曲的空气流海里,隐藏着一双明眸善睐的大眼睛。她的发式是《发典》里规定的最中规中矩的发式,既远超最低限度的披肩发,又远远达不到警戒限度的脚弯。她两边都不冒犯,就像她的性格一样,永远处于模棱两可之间。当她对你和气地微笑时,你猜不到那可能正是你的大难临头。而她怒目而视瞪着你的“行贿品”时,很可能你已化险为夷!她的来头不小,自己是公司形象部的副主任,无形中掌握着很多人的“命脉”。传说中,她的靠山更了不得,小到市镇、大到省城的形象部门,均有她三大姑六大爷在把持重任。

法小姐是个惹不起的主!这点谁都心知肚明。可是,自己的男人却去招惹了,还招惹得不轻!

那之后,老公经常借口加班,有时连续一周加班都是常事,而她也习以为常,从未揭穿。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个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深夜,自己像条反复被沸油煎熬的鱼的感受。每天清晨,摸着老公那一边冰冷的枕头和被窝,看着自己枕头和被单上到处散落的干枯发丝,她就有想要去死的想法。但她死不了!她对尘世仍有眷恋,对老公仍有企盼,对儿子仍有责任……她是个不自由的魂灵!

于是,她只能拼命将头发往外抓,这些轻易就抓下来的头发,好像早已在她的头皮上死去良久,它们只是一些再无生命迹象的尸首。她只是将这些死尸从头皮上清理干净!

她觉得自己像被关进阴郁空间的囚犯,找不到越狱之术——直到她在公园闲逛时,碰上那个卖乌橙的“线人”。

她像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在刺丛中行走的人,时刻得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裙子就有被刺棵拉扯甚至撕破的危险。这危险,不仅是来自老公的,公司形象部的,城市形象管控部的,还来自那个不知名的清洁女工。

每一天,无论睡觉、起床、洗漱、上班、逛街,她都得异常小心。她将外出活动范围精减到最小、最迫不得已的范围,虽然提心吊胆,居然也平静地度过了二十来天。

然而这二十来天,却是她半年——不,是十年——不不,是她自成年以来,活得最开心、最自我的一段时期。因为她知道在这大众脸谱的时代,自己还完整地保留了一个真我,这个真我从未被公式化,而是躲藏在一个伪装的发套里自由自在。这让她想到达·芬奇那幅震惊世界的名画《蒙娜丽莎》,有专家将这副画作放大了三十倍,结果奇迹发生了:他们在原作背后,居然又发现了另一个隐藏的“蒙娜丽莎”。

她就是背后那个隐藏的蒙娜丽莎。那个理板寸头发的女人才是她!

只是,摊牌的时刻即将到来。这意味着她至少该向一个人摊牌。或者是她早已不信任的老公,由老公去跟他的情人为自己求情?或者她自己去找情敌,送上不菲的贿赂。然而无论哪一种,她都深感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感!她反问自己难道之前没有想过这些吗?既想过,终归还是要做出选择。

她决定还是先跟老公摊牌,他毕竟是个曾经深爱过自己、或许现在对自己还有感情的人,只是情感上的事情,暂时误入歧途还是有可能的。

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暴露于对他坦白之前。

一天凌晨,正当她洗完头发,对着镜子抚弄着满头湿漉漉的小生灵、沉醉在回归自我的愉悦中时,浴室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她没有回头,而是停止了动作,却忘了将手从头上放下来。她那个姿势很像投降的动作,但她确认被打败的那个人绝对不是她。因为相比自己相对的镇定,她从镜中看到了老公那张因惊恐而变形的脸,完全错位的五官,他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眼睛被放得无限大,大到让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就是老公的四肢及其他脸部器官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两只足球一样的眼睛,放射状的虹膜因充血而有即将炸裂的危险……

“你……终于还是堕落了!”这是老公抛给她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她听见房门被重重碰上的声音,然后是车库车子发动的声音。

整整三天,他没回家,在公司也见不到人影,打他电话也不接。第四天,公司形象部通知两天后年检,她才想起已是十二月份的最后一周,而眼下的最后两天,正是各种疏通关节的最后机会。

她想好了,十年来,她利用轮休时间,帮私人或外部公司做过无数扼杀她数以万亿计脑细胞的文案,由此攒下了一份还算可观的私房钱。现在,她要利用这笔钱,为她的安全、为她的自我保全买一个大单。

夜幕四沉,她横着一条心,给形象部法小姐发过去一条请求见面的信息。至于因何见面,她没多说。对方很快回复同意见面的信息,同样也没问何事。对于这个节骨点提出见面,且是在黑天半夜,对方或许已心知肚明?但她明白,如果对方真检验了她目前的形象,能不能贿赂成功仍是个问题!因为她已远超警戒线,这就意味着对方风险与之俱增。

临出门前,她咬咬牙,又踅返回来,翻开手饰盒,将十多年来积攒的所有金银细软全都倒进了手提包里。她倾尽所有,只为留一个真实和自由的形象给自己。这回,她不相信自己过不了法小姐的法眼!

她拎着手提包七弯八拐,终于来到法小姐指定的地点。远远地,她一眼便看到自己老公的私家车停在那里,河岸边,居然是两个相互拥抱的男女。她一眼认出了两人,法小姐也看到了她,却故意将她老公从侧面转向了河岸正面,将他的背对准着她,然后柔胰一样的肥手缠上他的脖子,肆无忌惮地与之激吻起来。

她头脑一片空白。

片刻之后,她转身毅然离开。她顺着河岸向前跑啊跑,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午夜的河岸再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呼呼”的风声刀子一样无情地刮过她惨白的脸颊。有一个过程,她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横冲直撞的夜鹭,在风中迟缓地逆向飞行。笨拙的身体阻力重重,短小的腿使不上任何劲,她将头缩在长长的脖颈里,又长又厚的喙被夜风冻僵,使她难以呼吸……

飞行中,她不忘看看天空。今夜的天空像极了二十几天前,自己在乌橙水果店开启新篇章的那一夜。凌晨两点左右的光景,坠满星星的夜幕并不是漆黑的背景,而是透射出鸭蛋青的微光,这种清冷的色彩如那晚一样,将城市的高楼、商铺、街道、护城河的外围都镀上了一道又明锐又模糊的辉光。宛若清醒的梦境。河岸边粗壮的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片,只在夜空中举着一只只苍劲的臂膀,永不疲倦地朝天呐喊。

她终于跑累了,停下来,她感觉到手上那只沉重而多余的手提包,想也没多想,就使出最大的力气,将它扔到了看不到尽头的河里……

年检毫无悬念,法小姐轻而易举便揪出了她这个隐藏在公司高层员工中的“黑坏分子”,她被公司开除,并且被公司形象部移交城市形象管控部处理。处理结果很快下来,三年强行执行兼流放期,马上执行。在她被查出来的前两天,她从《发典报》上看到一条触目惊心的消息:城市形象管控部近日打掉了一家伪装成水果店的“黑窝点”,收缴各种非法美发器械上百余件,遗憾的是,涉案嫌犯仍在逃……

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那名无意中发现自己秘密的女清洁工。无论是举报自己,还是举报乌橙水果店,她都可能有份。因为她撞见自己的地点,与水果店不过相隔一条街,而那片街道,正是女清洁工负责的清洁区域。早起晚睡的清洁工身份,可能正好给常年累月暗中收集证据提供了便利……而法小姐的小诡计只是出于女人间嫉恨心理的报复,更何况她并非有十足怀疑她的把握。以法小姐的举动来看,以为原配要找小三摊牌,于是先发制人,这样解释似乎更为合理!而那个与之同床共枕近十五年的男人,他不相信他会对自己那么绝情,绝情到置她于死地!不,她不信!

她被剃光头那天,也正是审判会宣判那一天。会场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扎满了人头。宣判结束,当众剃头。看到她的狼狈相,大家伙都乐了,又有不少人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给她拍视频、拍照片发朋友圈。有的喜欢卖萌的还比个“剪刀手”或“666”与她合影。她像个木头人一样任人摆布,既不反抗也不哭泣,甚至连遮挡镜头的想法都没有。她这种无动于衷的无所谓态度,彻底激怒了老实又善良的人们!对于这种不肯低头认错不思悔改的人渣,最要紧的是要让她长记性。长记性最有效的方式便是暴力。

于是,无数只脚同时踢向她,她倒在冰冷的泥地里,光光的额头流着鲜红的血,一只眼充气一样迅速肿胀了起来。这时,形象管控部的人赶上前驱赶动粗的群众,很快,人群一哄而散,再看不到半个人影。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昏沉中,一个女人用力扶起她就走。她毫无力量地挣扎了一会儿,便顺从地跟着走了。那女人身上有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这让她想到了乌橙水果店的理发师,让她在头破血流的困难处境下,无条件地信任她。

她像是处于梦游状态,也不知跟着那女人走了多久,拐过了几条僻静的胡同,最后,终于在一间矮小破旧的红砖房前停了下来。

再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时,已是后半夜。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头上的伤口已被处理过,肿胀的眼睛已能睁开一条缝隙,旁边的女人由模糊变为清晰。

“你!怎么会是你?”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之前,一度以为出卖她的一定是这个不知名的女清洁工!这一刻,她眼前不情愿地闪过那个与自己同床共枕近十五年的男人。十五年的感情与依恋啊!原来是如此不堪一击!原来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早已知晓真实答案,却仍在自欺欺人!

“是的。因为我和你一样。”女清洁工此时解去了常年累月扎在头上的红方格头巾,露出一头乌溜溜的长发。长发被编成一根齐腰长辫,优雅地垂落胸前。

她来不及深想女人那句“我和你一样”是什么意思,因为女人凄楚地一笑,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发辫。

在小屋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如假包换的光头刺痛了她的眼睛。那个青白色的光光如也的头颅,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佛像般的幽光,让她恍惚,让她心痛,让她感动,让她有痛哭流涕与顶礼膜拜的冲动!随着女人的倾诉,她知道了这个大她十来岁的女人,原本也是一家公司的形象副主管,只因披肩发多剪了半厘米,便被定为了“发典犯”,无可辩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突然醒悟。

“十三年前。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三年的强行执行期过后,我本可以重新留长头发,过回正常人的生活。”

“那为何?”

“有那个必要吗?当我被判决剃光头的那分钟开始,就被强行背上了十字架。遗忘耻辱,反而让我觉得更加耻辱。然而当我反其道而行之,自主选择外界强加给我的耻辱时,我却感觉从未有过的开阔与自由。十年来,我自主选择剃光头,只是没人发现过。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这种跌倒过一次的人,肯定是十年怕井绳了!这是他们认识到的人类劣根性!他们没错。但他们绝对想不到,圆的终点即是起点。有的人重复犯错,不是不长记性,却是脱胎换骨后的新生。”

“你,就没害怕过吗?”

“当然害怕!就是现在我都感到害怕!非常害怕!但我更害怕有一天不会害怕了!那就证明我已困在了千篇一律的大众模式里,我连生长于自己身体上的一部分也失去了选择权与决定权!反而自满于外界为我定制的温床。这是不是相比害怕更为可怕的事情?”

她不再说话,而是强撑起来,紧紧握住了女清洁工粗糙而厚实的手。这双手骨节粗大、皮肤黝黑、毛孔舒张,虎口布满了裂子,掌心结满了老茧,关节处还有几个又红又紫的冻疮。可就是这样一双不堪入目的手的主人,却拥有一颗高尚的头颅。

她知道,可能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乌橙水果店”的理发师了。

那天晚上,躺在红砖小屋简陋木床上的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理发师,仍在那个水果店,他仍然穿着那身出席正式场合才会穿的正式西服,黑西服白衬里,扣得一丝不苟的袖口纽扣,别致的红蝴蝶结,带着夜露和月光的刚修剪下来的红玫瑰……他将一本书递到她手里,没说一句话。

她想开口问,只看见他将右手食指放到下唇,做出个“嘘”的手势。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激动得发红的暗疮,古井一样晃动波纹的深邃眼睛。随后,他就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她呆愣半晌,方想起他交给她的书,便将眼光锁定在书的封面,是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她最喜欢的书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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