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学观念的回视与反思

2020-11-25 09:16潘新和
写作 2020年3期
关键词:学养文章生活

潘新和

从与写作学界师友的学术交往,自身写作教学与研究的经历中,觉得有些观念颇可反思,择要就教于同仁。

一、从观察生活论到心灵建构论

当写作学界从“八大块”知识体系转向写作能力训练时,培养“观察力”“贴近生活”“写生活”等受到普遍关注,此观念至今流传不衰,以致我始终在琢磨“观察”的“官感”与“知、情、意”的关系,与“生活”,与“写作”“语文”的关系,究竟什么才是写作的源泉,写作、语文教学重心是放在观察生活还是心灵建构上?我后来的书本源泉论、心灵源泉论、多元源泉论等灵感的萌生,皆始于此。

窃以为写作须建构生活、书本、心灵多元源泉观,以丰富心灵为要。

历来重视“观察”是和写“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因为“生活是写作的唯一源泉”,写作似乎便是写“生活”。因此,有无生活经历,是否通过观察拥有生活素材,便成为决定写作成败的关键。这观念约定俗成、根深蒂固,衍生出了“写生活”“生活写作”“大写作”等写作观,涉及到写作本体论认知。

在写作教学中,对观察的重视,强调“观察生活”“贴近生活”,以为通过“观察”拥有“生活”这个源泉,便能解决“无米之炊”问题,写好文章。其实,“观察”所见是由认知背景、心灵结构决定,观察是主观的。观察是否有所得,不是取决于客体对象,也不是取决于人的感官,而是取决于人的准备状态。因此,写作,表现的不是外在的生活,而是人的内心世界。严谨一点也可以如皮亚杰所言,是主客体的统一。主客体统一还有个主次关系的问题。若主体心灵不丰富、自由,再怎么认真观察,生活再丰富多彩,也无济于事。可见,心灵结构是决定性因素。重观察,轻心灵养育,是舍本逐末。

否定“观察”的客观性,否定通过观察获取写作素材,便是否定“生活写作”的机械反映论写作观。如果说写作不是“观察”的结果,不是对生活作客观、机械的再现,而是主体心灵世界的折射,生活对写作的重要性便大打折扣,强调“观察生活”就没太大意义,“生活写作”就成为伪命题。

对写作来说,缺的不是生活,而是主体言语动机、价值观、知情意素养等。最需要关注的不是“生活”,而是“心灵”的充实丰盈。人最不缺的就是生活,只要活着,便生活着。但是,若不读书、思考,心灵便干涸如荒漠。读书、思考,比起观察、体验生活重要百倍。古人将“读万卷书”放在“行万里路”之前是有道理的。

因此,让学生观察生活变得不重要,说学生没有生活是无稽之谈。不是由生活而是由心灵决定写作的优劣,缺乏充分心灵化、言语形式化的生活一钱不值,原始状态的日常生活连写作素材都称不上。

诚如许多作家所言,与其说写生活,不如说写记忆,这较为接近写作行为的真相。记忆来自心灵,是心灵化的生活。生活是客观存在,记忆是主观反映。只有经过心灵同化、审视过的生活,经过时间淘洗、蚀刻,经过形式化、艺术化处理,才能成为写作素材,才能进入有意义的写作运思过程。

心灵化的生活也只是写作素材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写作素材并不是来源于个人的生活经历与记忆,而是来源于前人、他人的阅历、思想、著作,来源于无中生有的想象、猜测、加工。

写作确实需要生活体验,但人生在世谁也不缺生活体验,差别只在于有什么样的生活体验。人的生活体验大多是无意识、不自觉的,一般无须特别去寻获,即便是作家也是如此。再者,有生活体验未必就会进入写作状态,更不能保证能写出好文章。但是,经过有意识的长期、大量的读书、思考,悟道、明理,情况就大不一样,心灵丰富,知情意丰满了,自然而然会进入写作状态,写出好文章。我希望能在这些“常识”上来讨论问题。

对“观察生活”“生活写作”的质疑,对人的心灵、思维的关注,让我想到了许多,如写实、虚构、想象,具象、抽象,感性、理性,心、物关系,主观、客观,唯物论、唯心论,归纳、演绎,经验、先验、超验,物质、暗物质,人与人工智能……这些几乎都与对感觉的认识有关。如果感觉靠不住,表象、经验靠不住,什么才可靠?渐渐地,好像感官、经验世界离我越来越远,或者说,我有意识地与斑驳陆离的七彩阳光、人头攒动的车水马龙、寒来暑往的四季轮回、山林沃野的鹿鸣鹤唳等保持距离,让思维挣脱具象、成见的牢笼,插上万丈鹰翅,在浩渺无垠的太空,自由自在地飞升、盘旋、俯冲、捕获。

要是感官不可信任的话,要相信什么?逻辑世界中的归纳、实证、用事实说话、实事求是等牢不可破的信条,左支右绌,摇摇欲坠。我开始抛弃培根的经验、实证主义,拥抱波普尔的证伪主义,亲近猜测与假说。

二、复杂、随机过程观具有范式重构价值

当写作学界将目光从写作能力转向写作过程时,双重转化说、三级飞跃说颇受瞩目,被颜纯钧一语破功,写作界得以重构认知范式。

先是北京师范大学刘锡庆在《基础写作学》(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中,借鉴了我国古代写作理论与苏联学者科瓦廖夫的“双重变换说”,提出了“双重转化说”,认为任何一篇文章或一部作品的诞生,都要完成这样一种“双重转化”。首先,是现实生活、客观事物向认识“主体”即作者“头脑”的转化。这是由事物到认识的第一重转化。然后,是作者观念、情感向文字表现的转化。这是由认识到表现的第二重转化。后来华中师范大学朱伯石主编的 《现代写作学》(人民日报出版社1986年版),从传统写作学中开掘出“感知”“内蕴”“外化”的过程性特质,将这三个不同阶段的联系和转化描述为“三级飞跃”。一时间,“双重转化说”,“三级飞跃说”成为写作学界耳熟能详的热词,以为这就是对写作行为的科学描述。

写作学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颜纯钧的《对物意文理论模型的质疑》(《写作》1990年第1期)、《写作学的宏观研究》(《中国写作》1990年第1期)、《写作实践论》(《写作》1990年第8期)这组文章像集束炸弹,一举轰毁“双重转化说”“三级飞跃说”的城堡,导致研究范式的转型。

颜纯钧在《写作实践论》(《写作》1990年第8期)中说:“近年来,写作学研究的更多成果还是表现在描述实践过程(如‘二重转化’‘三级飞跃’),而不是这一过程的本质特征上。这是个由表及里的问题。更严重的还表现在,写作实践的过程和这一过程的本质特征从某种角度看还是对立的。表面上看,实践过程是线性的、稳态的,实质上却都是非线性、非稳态的。”他认为上述对写作行为的研究是一种表层现象的描述,而且是一种错误的描述,写作实践过程并非线性、稳态的,而是一个复杂的随机过程。他注重的不是对行为过程的描述与复制,而是凭借写作经验作合目的性的控制。

这是个超级强震,不但是对写作行为过程认知的颠覆,更看到人的思辨力可达到怎样的水平。写作学、语文学,以至文学、教育学领域,罕见哪个人、哪篇文章的思辨力超越颜纯钧的《写作实践论》。

这三篇文章不但改变了对写作行为的线性、稳态认知,而且改变了写作学界的思维方式与致思方向。他为那个时代提供了一个新的思想范式与研究框架,以马正平为代表的写作学界新锐虽然众说纷纭,但都是在颜纯钧的理论范畴中思考,都是接受了他的写作是一个非线性、非稳态的随机过程的基本观点,接受了他的写作行为“内外条件说”“经验控制说”,是以此为大前提的思考,是对他的基本观点、理论框架的论证、填充。从这个意义上说,颜纯钧是写作学科不该被遗忘的人。

各个学科都有一些不该遗忘而被遗忘的人。但是,历史会把他的光辉留下,照耀着一代代后学。

三、教学应以人格、精神、学问涵养为重

我国是以文章、写作立国的,千百年来写作教材无数,走的大都是由读悟写、以简御繁涵养的路子,看重的是通过阅读养育人格、精神,积淀学养,由学中修德、养气、明理、悟道,读、思(悟)、记(札记)并举,追求的是“养”而不是“练”,是“神而明之”“言可不学而能”……所谓“养”,就是孟子所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告子上》)韩愈所说:“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答李翊书》)“养”,这一写作修炼的内核本质,是马正平没意识到的,也是其宏大、精致、繁琐的写作学训练体系的致命伤。

写作可“练”的惟文章形式,如立意选材、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之类的“技术”,并不能解决文章写作的目的意图、情意内蕴、个性境界等问题。衣服有了,人没有,精气神没有,魂没有,衣服再漂亮,再怎么花枝招展,有什么用?我并不绝对地排斥“练”,古人的“属对”训练就是一种良好的语感能力的培养,但是再“有效”的文字训练,也解决不了朱熹说的“学问以明理”的知、情、意素养的培育。“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朱熹《活水亭观书有感二首·其二》)表明要想写作“中流自在行”,只有靠水涨船高、厚积薄发。“学问以明理”的方法是“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浸淫日久,自然会“实遂”“光晔”,写出美好的文章。

可训练、可速成的,不是培育写作素养,培育“立言者”的。今天语文、写作教学,若韩愈、朱熹在世,定会活活气死:不是告诉你们“无望其速成”,要“养根加膏”,要修德明理,靠源头活水,水涨船高,怎就听不进?

马正平前期注重的主体论、文化论、心灵背景论、文章图式论等,虽有食洋不化之嫌,但从动力学、源泉论层面看大方向是对的,与我所说的言语生命的“养”(养护、涵养、修养)较接近,其中不失精辟、精彩之论,使我受益匪浅。他后期大力宣导的“非构思写作学”,在对写作行为认知上,将“选材”“构思”整合进“行文”中,也有其合理性,问题出在将写作理论知识转变为写作素养、能力上,他依赖于掌握三对“写作思维操作模型”(重复与对比、分析与综合、协调与对抗)来达成。过分注重“操作性”与技能训练效能,必定会弱化动机、学养、悟性、个性的涵养、积淀等“立本”的功夫,淡化对大量文本读写经验的反思、积累以悟道、明理,堕入了文、道分离,写“技之文、辞章之文”一途。

这种偏颇,在20世纪初,现代写作教育发轫之初就开始了,走的就是“作文法”的技术主义、工具主义路径。

所谓“作文法”,就是“作文技术”。代表作有高语罕《国文作法》、陈望道《作文法讲义》,夏丏尊、刘薰宇《文章作法》、梁启超《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等,说的、教的都是“法”——作文技术。他们都是写作大师,对为文之秘蕴心知肚明。以“作文法”练技,是迁就时势,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是本末倒置。

四、自我经验建模优于教师训练建模

马正平后期很看重能力训练,大约他觉得颜纯钧的“经验控制”是主观、感性的,“模型控制”才是客观、理性的,二者泾渭分明,后者“科学性”高于前者。其实不然,虽然二者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培养体式感。但是,模型控制的作用是模式化,形成的体式感是死的;经验控制的效能是个性化,形成的体式感是活的。显然,就写作能力的形成而言,经验控制更接近常人学习写作的常识与真实。

这有个如何“建模”的问题:是自悟得之,还是模式训练。经验控制靠自悟,模型控制靠训练,其效能大相径庭。窃以为学生自我经验建模优于教师强制模式训练。当然,学生建模应在教师指导下。

在教学情境下借助模型进行训练,以累积经验,这似乎没错。但一般人学写作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是先有模型,再照此实践,形成经验;而是先有实践,从经验中悟到模型(形成文章图式感),是自悟得之的理法,并还之以指导实践,进一步完善自我图式认知,如此不断循环跃升。这两种模型有质的不同,前者是死的,是照葫芦画瓢,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后者是活的,是知其所以然与所以不然,是生命化的、灵动的,可以随机应变。如此,才能写出不一样的每一篇文章。即所谓为文有大法,而无定法,文成法立。只有基于大量写作实践经验基础上的自悟之法,才可望变法、创法。靠模型训练出来的“法”,因不知其所以然,且缺乏感性体验,脑中的文章图式是死的,得之容易,求变则难。

借助模型的写作训练,大多是为“应试”的,最典型的莫过于八股文教学。通过写作自悟其模型虽然稍胜一筹,在自然情境下学写作的话这不无可取,前提是习作者写什么可自行择取,但在讲求统一的教学情境下窒碍难行。但无论如何,离开了有感而发的纯粹练笔,言非所欲,言不由衷,言之无物,只是文字游戏,其效果就很有限。

通过“模型”获得模式不是最重要的,写作最重要的不是“行文”能力,也不是马正平所谓的“三大步”或“三大块”(这实际上还是颜纯钧所批判的线性、稳态思维):“立意”“行文”“完善”,以获得行为技能,而是言语德性、动力、价值观,是求知、悟道、明理等,写作实践——写作行为过程能力,包括“体式感”等,是含蕴其中无可剥离的。“有德者必有言”,文是从道中流出来的,文便是道,即所谓“功夫在诗外”。朱熹说得再清楚不过:“大意主乎学问以明理自然发为好文章,诗亦然。”(《朱子语类·论文上》)

从这个意义上说,马正平试图将写作行为技能,从主体论、从心灵建构中单独剥离出来,倚重于习作训练、纯技能训练,以此作为写作教学的归宿,恐怕是走错了路,是舍本逐末。试图通过模型控制训练提高写作素养、能力,是不知写作素养、能力是靠“养”出来,不是靠“练”出来。“养”的工夫做足,“技”便在其中。

五、重技法、教法的本质是实用主义

写作学界前辈认为,写作的“巧”重于“规矩”,可是,所能教的只有“规矩”,“巧”是教不出来的,因此,只好退而求其次。文字形式、技能训练实属不得已,而非正途。前辈对此是清楚的,可一不小心,却把糊涂的后学带沟里去。

高语罕在《国文作法·自序》中说:“夫为文本无成法,文成而法立。今兹所言,其亦不免‘代大匠斫’之讥乎?然青年男女或由是而与文字组织与研究,得知所从入焉,是亦作者半年劳作之成功矣。”陈望道直言不讳地说他的“作文法”是涵盖“文章技术所在的全领域”:构造、体制、美质。夏丏尊、刘薰宇主张“法则加练习”:“技术要达到巧妙的地步,不能只靠规矩,非自己努力锻炼不可。学游泳的人不是只读几本书就能成,学木工的人不是只听别人讲几次便会;作文也是如此,单知道作文法也不能就作得出好文章。”①夏丏尊、刘薰宇:《文章作法》,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2、67页。梁启超先生则强调“规矩”的重要:“文章好不好,以及能感人与否,在乎修辞。不过修辞是要有天才,教员只能教学生做文章,不能教学生做好文章。孟子说得好‘大匠能予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世间懂规矩而不能巧者有之,万万没有离规矩而能巧者。”②梁启超:《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页。“现在教中文的最大底毛病便是不言规矩而专言巧。从前先生改文只顾改词句不好的地方,这是去规矩而言巧,所以中国旧法教文,没有什么效果。”③梁启超:《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页。“所讲的只是规矩,间有涉及巧的方面,不过作为附带。”④梁启超:《作文教学法》,《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5册70卷,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页。他们不是不知道写作“巧”之重要,但因为“巧”是难以言说、教会的,更是不可速成的,所能教的只有“规矩”。“规矩”是可教可学、立竿见影的,从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出发,学校教学就是要立见成效、学以致用,从而走上与古典主义写作教学“悠游渐积”“神而明之”背道而驰的“技术主义”“科学主义”路径。

倚重于写作技法、技能训练,从教育哲学看是实用主义、实利主义,从心理学看是行为主义,是杜威、华生思想之践履,系病急乱投医的无奈之举。

在这一点上,夏丏尊先生最清醒,他直截了当地批评实用主义:“中国人在全世界是被推为最重实用的民族的,凡事都怀一个极近视的目标:娶妻是为了生子,养儿是为了防老,行善是为了福报,读书是为了做官,……在中国,什么都只是吃饭的工具,什么都实用,因之,就什么都浅薄。……在真正的教育面前,总之都免不掉浅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顾的,但只顾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为国家社会的生力军,如果不从根本上培养能力,凡事近视,贪浮浅的近利,一味袭蹈时下陋习,结果纵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止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国家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可说。”⑤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序”第2页。他指明为文之根本不是作文法:“文章真要动人,非有好人格、好学问做根据不可,仅从方法上着想总是末技。因为所可讲得出的不过是文章的规矩,而不是文章的巧。”⑥夏丏尊、刘薰宇:《文章作法》,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2、67页。他反对和批评实用主义、工具主义,也深知作文法局限与为文重在“好人格、好学问”,这需要终身修炼。

在当时中国物质贫困、文盲充斥的情势下,接受并讲求“生活本位”、实利主义是可以理解的。夏丏尊先生深刻地指出实用主义生活哲学的弊端,其危害巨大且深远。他清楚地知道“仅从方法上着想总是末技”,文章之“本”,是“好人格、好学问”。明白没有以这为根据,是写不出好文章的。但是,他是出于不得已之理由,不能不进行“法”的训练。他怕因此会造成误导,特别向读者指明其矛盾与尴尬——写作,讲得出的、可教的是无用的,是末技;讲不出的、不可教的却是最有用的,是根本。

可惜像夏丏尊先生这么清醒的人太少,他大半个世纪前批评的这些,就像对今人说的,国人依然如是不开窍。许多学者、教师至今糊涂,仍以为写作技法、技能训练就是一切,堂而皇之地打出“写作系技能”“训练为主线”大旗,夏丏尊先生泉下有知将作何感喟?

杜威基于“生活本位”的实利主义哲学危害深远,他恐怕没想到在中国有这么多再传弟子、衣钵传人。至今“教法主义”阴魂不散,“先学后教”“以学定教”……尤其是佐藤学“学习共同体”受到热捧,就是明证。语文教师心思不放在言语德性、人格、学识的修炼上,只想靠教学技术、教学法的花架子吸引眼球,以为只要学生先预习,围桌而坐,各抒己见,便万事大吉,这明显舍本逐末不靠谱。教学技术、教学法再怎么使劲玩,也救不了教师素养低下,弥补不了教育思想、方向的错误。

其实,“巧”也不是绝对不可教。

写作教材、教学无须面面俱到、无微不至,能提纲挈领,简明扼要,给学生以价值观的引领,指示其自我修养、修炼的方法、路径就可以了。只要有了言语生命意识、基本学养,懂得如何自我修炼,率性而为就好了。诚如古人所言“无他术,惟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叶圣陶先生所言,须靠“自悟其理法”“自求得之”。写作素养、能力的提高,靠教材、教学是包办不了的,得靠学生自己在内外学养上下工夫,在长期、大量的读写实践中,去摸索、领悟,才有望得其“巧”。

六、以内部学养——写作学史研修为本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写作界,马正平堪称风云人物。马正平们的长处是我的局限;我的长处恰是他们的局限。从最表层意义上看,我与马正平们的不同首先是学养类别。

我更关注内部——内核学养,就是写作学史、语文(母语)学史的研究。而他们更关注西方学术思想,关注20世纪80年代国门打开后蜂拥而入的“西学东渐”,我称这些为“外部学养”。我明白了自己的差距,后来一直在补“外部学养”不足的课。我是由内到外,再由外到内地将内外学养初步打通、融合,以求获得开阔的眼光与参照系。想必马正平们后来也在努力补上“内部学养”,即“核心学养”不足的课,以使“外部学养”能得到良好的消化、同化,避免广受批评的“贴标签”“概念轰炸”“高空作业”等弊端。这实际上也可以看作是如何正确处理“体”“用”关系的问题。

不能说马正平对传统文章学、写作学,写作教育史无知,从他的研究看,他对包括《文心雕龙》《人间词话》在内的传统写作学、文章学理论也是下过力气的,问题在于未对其进行较为系统、全面、深入的梳理,缺乏从微观到宏观的洞察,把握不住传统写作教育之精髓,“史”的“内核学养”不足,雾里看花、水中观月,认知势必大打折扣,所言便觉得“隔”,似是而非。

我们所谓的写作学是母语写作学,要是对母语教育特点模糊不清,在“内核学养”——母语写作教育史上没下足工夫,以为凭写作与写作教学经验就游刃有余,先贤的智慧与思考未作梳理,外部的学术和方法再精彩也无济于事,不可能获得学科认知的真正进展与升华。只有在母语写作——语文,乃至文化(语文、文化比写作更为综合)教育本体认知明晰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在当代学识、方法论视野下,融会贯通、锦上添花,才可能有真正的洞见。否则,那些琳琅满目的舶来品,只能是看起来很美的肥皂泡。

七、归纳法原创性思维优于演绎法

从思维方法上看,归纳与演绎均不可或缺。我与马正平们的不同,主要是我重归纳(经验归纳与猜想),他们重演绎(思想移植与应用)。

他们往往将国外其他学科的某些现成的学说、概念、术语等,直接拿来作为写作学研究的大前提,或进行类比、借代,以为这就能解决写作学内部的问题。比如,文学主体性研究兴起,就有了写作主体论研究;文化学、文化热兴起,就有了写作文化学;接触了“新新三论”中的分形论、混沌学,就有了写作分形论、写作混沌学、写作生长论……最终以“非构思写作学”(运思性生长论写作学)总其成。这一切开始是沿着颜纯钧开辟的路径前进,为了解决写作行为的控制问题。沿着这条路径,马正平以对西学理论的演绎破局,不断地修正、丰富自我,逐渐落实在写作心智培育与技能训练上。也许他没想到注重写作思维模型的建构,最终会与颜纯钧“条件论”制约下的“经验控制论”观点相背离,落入“以训练为中心”的技能主义窠臼,从而走上科学主义、训练主义路径。

归纳与演绎是思维的基本方法,这一点毋庸置疑,二者互补,且难解难分,似无高下之别。一般以为只是不同的人,有所偏好、侧重罢了。但是,认真讨究,我以为二者还是有所差别的,而且这差别是带有根本性的。归纳法与演绎法都能产生结论——见解,但是,归纳可以产生原创性思想,演绎则不能。演绎是二度创造,没有太大的想象力,是在别人屋檐下讨生活,从原创思想中分一杯羹。靠演绎不可能形成原创性思想,成为一流思想家。

借助外部的概念进行演绎推理,对教学的科学化追求等,固然必要,如果没有丰厚的内部学养的支撑、交互,缺乏第一手的精细归纳与反思,演绎出的道理、得出的观点难免隔靴搔痒,难以奏效。马正平意识到这一点,在“接地气”上做出极大努力,这主要体现在他主编的“高等写作学教程系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上,注意到了古代写作理论的当代转换,归纳与经验的重要,强化其操作性、训练性,四大本“教程”在同类写作教材上达到了极致。尽管如此,仍觉未把握精髓、未得其要,不无将简单问题复杂化、琐细化之嫌。恐怕没人学写作可以这么学的,也没人教写作可以这么教的,读下来都够呛,遑论“教”和“练”了。刘勰、陶渊明、韩愈、欧阳修、苏轼……要是读这四大部教材会否晕菜,还能否写作?

思想家定是归纳大师。归纳,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实证的,讲求完全归纳,这往往是平庸的;一种是先验的,想象的,不过分依赖事实、经验,无米之炊,也能烹调出思想的饕餮盛宴。后者我称之为“隐性归纳”,智慧层级高于前者,我喜欢后者。

由归纳生产思想靠的是概括力、抽象力。——我从小引以自豪的语文天赋是概括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这大约就是我倚重归纳的缘由,我喜欢胡思乱想,在唯物与唯心的边界自由穿梭。

八、继承与创新仰仗眼光、洞透力

在20世纪80年代,写作学者,包括本人在内,都走过弯路、付过学费。以为写作学是新兴学科,是我们开创的,个个热血沸腾,迫不及待地建设“现代”写作学去——也许说“当代”写作学更准确。所以如此原因很多:写作学的前身,积淀相当深厚的文章学,从一开始就为多数写作学者所不屑,觉得认知过时、简陋,即便原先搞文章学的,也顺应潮流,或被写作学招安,或搞折衷,忙于建构非驴非马的“现代文章学”。同时,由于历史的原因,像沈从文一类的作家在大学教写作,凭的是经验,难免给那些“学问家”们“写作无理论”的口实。加之写作学研究式微,老祖宗攒下的殷实家底,《文心雕龙》等写作学著作被文学理论学科盗采,写作学家底被掏空,造成“史”的虚无。自家财富被洗劫,写作学者麻木不仁,基本无感,也就没能正本清源、拨乱反正;没人去追究,伸张主权,稀里糊涂地承认了既成事实。实际上我国传统“文论”中真正的“文学理论”甚少,纯粹的“文学理论”只是些诗话、词话,小说评点,只是些零星随感,算不上理论。“体大而虑周”的《文心雕龙》,是正宗写作学理论。在80年代“西学东渐”新潮下,古代写作理论被遮蔽,写作学科竟成无根之浮萍,大家欣欣然自以为在创学科,要创出一个最前卫、科学的写作学科。以为靠蜂拥而入的各种西方文化、文学理论话语的演绎,就可以建设一个现代写作学理论话语体系,这是一代人的集体迷失与昏聩。相信随着“西学东渐”大潮平复,写作学者冷静下来,经过认识论、方法论反思,会更加注重传统写作学的开掘与对接,写作学史、写作教育史将成为所倚重的思维逻辑起点,母语写作教育经验将得到继承与弘扬,古代写作学原典,将重新回归写作学版图,成为学术创新之“本”。

继承传统难在对传统的深刻认知,这需要学贯古今、中外的眼光、洞透力。无此便难免掉“坑”。人往往身不由己地掉入前人“坑”里,也努力为其后辈挖“坑”。

写作学研究历来有两个“坑”,是20世纪上半叶的学者挖的。他们在前人“坑”里挖“坑”。

一是叶圣陶们从清代桐城派大家继承下来的传统文章学、文选学的“坑”,虽然他们极力在填“坑”,想抛弃传统,将其视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但依然走不出文章学、文选学的阴影,《文章讲话》《国文百八课》《开明国文讲义》等,其骨架、灵魂仍是文章学、文选学的。这个“坑”是他们曾经打过滚的,因此,难免沾上泥水,受到有形或无形的影响。其哲学背景是“知识本位”。

二是美国、日本等传过来的写作训练——生活本位的“坑”。叶圣陶的《作文论》、夏丏尊、叶圣陶的《文心》,梁启超的《作文教学法》,陈望道《作文法讲义》,夏丏尊、刘薰宇的《文章作法》等,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一大批写作教材,其教育哲学背景皆为杜威的实用主义的“生活本位”。叶圣陶《作文论》对“生活是写作的源头”的强调,对此表现得尤其明显。有些是直接从日本同类书中拷贝过来的教学文体分类训练法,如夏丏尊在《文章作法·序》中所言:“本书内容取材于日本同性质的书籍者殊不少。”

他们好不容易爬出“知识本位”的前“坑”,却滑进“生活本位”、技能训练的后“坑”。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西方“新学”观念,尤其是杜威“生活本位”“儿童本位”的“工具主义”“实利主义”教育思想,与当时我国政治、教育体制的转型相契合,与从古典主义的贵族教育到现代大众化的普及教育,从文言教育向白话文教育的转型的现实需求相契合所致——他们彻底抛弃的是“古典主义”,即儒家原道、征圣、宗经,写“道德、学问文章”的写作教育传统。生于清末的叶圣陶们对传统之“坑”较为隔膜,他们早年所受的私塾教育,继承的是科举“八股”教育的功利写作传统,对儒家正统教育思想与实践并无深刻了解与洞察,及至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封建、反“八股”教育,“打倒孔家店”,把儒家母语、写作教育传统的精华一并扫地出门,深耕细作的是白话文读写,重视“普通文”、应用文读写。什么有“用”教什么,是当时的信条。

到我们这代人,“古典主义”教育荡然无存,“知识本位”也被叶圣陶们批判得底儿掉(叶圣陶认为“知识本位”是“生活本位”的对立面,是“旧教育”之弊病。以致觉得与夏丏尊合编的《国文百八课》的“文话”不妥,有“知识本位”之嫌,在之后的教材中除去之),执著深挖“生活本位”——写作实用、应用技能训练之“坑”。不了解两千多年母语教育之因果缘由,不知“古典主义”“知识本位”写作教育之合理性、深刻性,不能辩证视之,掉入技能训练之“坑”在所难免。

好笑的是,后来持“语感论”的王尚文、李海林先生,竟也指责我国现代语文教育是“知识本位”,力主“能力本位”。殊不知,他们与叶圣陶先生是一路的,都是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观的信徒,技能训练主义的信徒。

王尚文、李海林以及马正平们,不约而同地步叶圣陶们之后尘,成为“工具主义”“技术主义”“坑”中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因缺乏“史”的眼光所致。他们不了解我国源远流长的儒家母语教育之道:从经典浸润中提要钩玄、悟道明理,自然发之为文。他们接续的恰是科举应试教育与西方实用主义、工具主义教育思想的糟粕——技能训练的传统。

我们这代“文革”后的学者,与“五四”时代知识界颇为相似,都是在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之时,受到西方学术的撞击与蛊惑,迫不及待地割断本民族文化、母语教育的历史、精神血脉,与“古典主义”划清界限,接续上西方的历史、精神血脉。不是全盘西化,也“言必称希腊”。我们这两代学人都错在对“古典主义”缺乏真正的反思、承传,对西方学术未作具体分析,急于吸收、融合;只寻求“批判的武器”,不做“武器的批判”,缺乏高屋建瓴、整合原创之气魄、智慧。学识视野狭窄,境界、格局太小。

写作教学理论与实践关系——怎么教,至今仍是一个谜。其死穴是以为写作可以教会、练会,可以速成,始终爬不出叶圣陶们“写作系技能”“训练为主线”的“坑”。

一千多年前,唐代文坛泰斗韩愈就为我们备下最好的准“写作教材”“语文教材”,可谓语文教学纲领性文献——《答李翊书》。这是韩愈给诚心求教的学子——李翊写的回信。师生只要将这篇文章读透,就知道如何成就“立言者”,怎样自我修炼。信中,韩愈开宗明义指出“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一语中的。不可速成,不求势利,这是写作成才的先决条件。应试写作的“训练主义”模式化教学,恰是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说韩愈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写作理念和修养、修为的路径、方法,宋代谢枋得则奉献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语文教材——《文章轨范》。该教材精选汉、晋、唐、宋15位大家69篇文章,逐一评点,告诉学子如何从“放胆文”到“小心文”再到“个性文”,循序渐进学习读、写,以写为本,读以悟写、仿写,写出自我个性。

写作不是手把手教出来的,或照葫芦画瓢练出来的。写作教材最重要的是给人以写作价值观、方法论的引领,写作得靠坚如磐石的信念、信仰,坚持不懈地读、写、悟。从这个意义上说,韩愈《答李翊书》这篇千字文,以“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根加膏”“气盛言宜”立纲,绝杀以“器”与“技”立意的写作、语文教材;《文章轨范》则给文选类教材具体要如何读、写、悟,树立了感性的样榜。没有任何复杂、艰深的理论知识,也没有思维模型与训练要求,就靠一些简单的点评,启发学生自己慢慢去领悟。我们好好读读《答李翊书》《文章轨范》,就知道该怎么编写作、语文教材,就不会煞费苦心而吃力不讨好。

当年梁启超先生向清华校长曹云祥举荐陈寅恪先生时说:“我也算是著作等身了,却没有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梁先生是值得敬佩的,这么说不无自谦之意,但不妨借此发挥一下:迄今为止,高校几千部写作教材、中小学无数套语文教材,其价值也比抵不上韩愈这封寥寥千字短信,谢枋得那本薄薄的《文章规范》。遗憾的是,人们继承的只是百年来“西化”的主流教材、教学观,习染太深,惰性太强,做任何改变都百般艰难。明知这么编教材不符合言语学习规律,也无济于事。若标新立异,必被封杀。

这也印证了研究写作学、语文学史之必要。在几千年历史长河中,先辈几乎对写作学、语文学所有问题都有过艰辛思考,得出了自己的答案。这些贤哲的智商、学识、才华远在吾侪之上,不知古焉知今,更不可能高瞻远瞩、把握未来。不站在圣贤肩膀上,想有所超越与发展,那是痴心妄想。《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不了解本学科的思想积淀,不拥有学科内外广阔的视野,不就是自以为是的井蛙、夏虫、曲士?就没有对话、发言、立言的权利。——古今贯通内外贯通、中外贯通,这当是常识。遗憾的是今日学者置治学常识于不顾,求速成,走捷径,或人云亦云,或自以为是,或东抄西凑,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核心学养、基本学养不足,学问、实践必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智者一言,庸人终生求索难致。从读到尽人皆知的“有德者必有言”“功夫在诗外”“文如其人”,到悟其深意几耗费一生,足见皓首穷经不易。以几十年生命代价,一窥堂奥,也算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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