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孙武,卒霸诸侯”考论

2020-11-30 15:12吴名岗
孙子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孙武吴军吴王

吴名岗

司马迁在《律书》中说,“吴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卒霸诸侯”[1],在《太史公自序》中说,“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作《孙子吴起列传》”[2]。司马迁对孙武及其《孙子兵法》作出了高度中肯的历史评价。

但自北宋的苏洵起,对孙武提出了质疑和批评,直到今天,这样的言论仍不断见诸书刊。这些质疑和批评主要是对孙武的事迹没能全面了解所致。今以《史记》、《左传》、汉简、《淮南子》以及《孙子兵法》为据,对孙武在吴国的事迹作一简要的论述。

孙武的主要事迹不在《孙子吴起列传》中,而是作为吴国的大事记入了《吴太伯世家》。由于孙武之谋很多是通过伍子胥透露出来和得以执行的,孙武之事又被作为伍子胥的事迹记入《伍子胥列传》中。为避免重复,《孙武列传》没具体写其征战之事。

柏举之战,夫概违命出击,吴王阖庐不执行军纪,导致吴军内乱和失败。正如《淮南子·兵略训》所言:“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应敌。”[3]夫概回国称王后,阖庐重新任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才恢复了吴军的纪律和士气,取番,逼楚国迁都鄀,两国遂安。孙武离去。

一、孙武于吴王阖庐二年应召入吴宫

孙武入吴宫是其在吴国军事舞台上的起点。《孙子兵法》是孙武献给阖庐的吗?他是哪一年进入吴宫的?“卒以为将”之“将”是个什么角色?这些问题,史书中没有明确答案,但我们可以从对事实的分析中判断出来。

(一)孙武是应召入吴宫的

多年来,不少人说“孙武以兵法献吴王”,但《孙子吴起列传》的记载是: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4]

“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的“以”字是“因为”的意思,而不是介词“把、拿”之意。“以兵法见于吴王”不是“以兵法献吴王”。阖庐的话表明,在他见孙武之前,《十三篇》他已经全部乃至反复看过了。阖庐知道孙武是个难得的军事理论家,但不知道他有没有实际的组织指挥能力,所以,要孙武“小试勒兵”。以此可见,阖庐是先看到了《孙子兵法》,然后才召见孙武,亦可见是因为吴王对《孙子兵法》的喜爱才召见孙武的,这就是孙武“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

那么,《孙子十三篇》是怎么从孙武那里到了吴王手中的呢?

春秋时期,私人著述刚刚开始,刻写在竹简上。像《孙子兵法》这样的著作,不要说外借,就是看一眼,一般的关系也是不可能的。从《史记》以及《吴越春秋》等记载看,一定是伍子胥把《孙子兵法》给的阖庐。阖庐本身是将军,懂军事,他不相信会有比他强多少的军事人才,所以伍子胥“七荐孙子”阖庐并不相信。于是伍子胥另想办法,先把《孙子兵法》借来,让吴王看了,这才荐孙武成功。

从《孙子兵法》“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5]看,孙武不会在伍子胥荐而不用的情况下去主动见吴王。吴王召见,孙武身在吴国,不管内心是否愿意,去是必须的。

(二)孙武入吴宫应在吴王阖庐二年

“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说明孙武见吴王是在公子光成为吴王之后。“三年,吴王阖庐与子胥、伯嚭将兵伐楚,拔舒,杀吴亡将二公子。光谋欲入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待之。’”[6]因此,一般人认为孙武进入吴宫是在吴王阖庐三年,即公元前512年。

但是,这是阖庐为王后的第一次伐楚,新接手的吴国军权,新任命的吴军将领,必定要整顿、训练好军队,这是需要时间的。再者,从对战争的谋划、进攻目标的对比选择到军队的后勤保障的筹划,也都需要较长的时间。因此,孙武不大可能在进入吴宫的当年就参加伐楚。所以,孙武进入吴宫参与吴国的军事活动的时间,应在吴王阖庐二年,即公元前513年。

孙武见吴王,会不会在更早的阖庐元年呢?可能性极小。阖庐是政变上台的,上台后国内急需稳定,还来不及招贤纳士、谋划伐楚之事。伍子胥也刚刚“为行人而与谋国事”,况且,伍子胥曾“七荐”孙子,这也是一个较长的时间过程。所以笔者断定孙武是在公元前513年进入吴宫,开始了他的军事政治生涯。

(三)“卒以为将”之“将”

“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7]是《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的话。南宋人叶適以“孙武为大将,乃不为命卿,而左氏无传焉”为由,认为“凡穰苴、孙武者,皆辩士妄想标指,非事实”[8]。

首先,叶適说“孙武为大将”是臆说,《史记》中没有“孙武为大将”之说。“大将”汉朝人指的是“元帅”。《史记·淮阴侯列传》说:“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9]这就是所谓韩信拜帅的记载。“大将”指元帅,“将”则是一般将领,我们今天对将的称谓和汉朝没有什么变化。从《史记》的记载看,吴王阖庐主要是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10], 孙武并不直接领兵,所以《吴太伯世家》说“吴王阖庐与子胥、伯嚭将兵伐楚”[11]而不提孙武。

记载春秋战事的《左传》,“将”字多作动词,如“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将中军,子西将左,子上将右”(《左传·僖公二十八年》)[12]。 《左传》中根本无“大将”一词。“上将”不是比“中将”高一级的将领而是三军之前军,一般情况下受中军将之命,也就是说“中军将”是三军元帅。如果国君亲自出征,也是在中军,如艾陵之战时,吴国“中军从王,胥门巢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左传》)。[13]

叶適说孙武“不为命卿,左氏无传”,是不了解春秋实际。春秋时期的各国情况是不同的,鲁、晋是典型的周天子诸侯,他们的卿都统军,如晋国的六卿,鲁国的三桓,由于他们长期拥有军队,且成为事实上的世袭者,才导致了后来的三家分晋。而楚国、吴国则是所谓“蛮夷”,他们自为王,基本不遵守周的制度。吴国的军队掌握在王及其兄弟们(如王僚时的公子光、公子盖余、公子烛庸,阖庐时的夫概、太子夫差等)手中。伍子胥、伯嚭为卿,并无自己掌握的一军之兵。“阖庐乃以专诸子为卿”

(《史记·吴太伯世家》)[14],这个卿既无军队,也不见于《左传》。需要指出的是,吴、楚等国之卿都是他们自己任命的,而齐、鲁、晋等国有两卿是周天子任命的,所谓“命卿”是“天子命卿”的缩文。吴国根本没有“命卿”,孙武何来“命卿”之说?叶適之疑是其了解春秋历史不足所致。

孙武在吴国虽不为卿,也不实际执掌军权,但他深受吴王阖庐和伍子胥的信任,是吴王阖庐二年到十一年这十年军事行动的主要谋划者和参与者,无论是汉朝人或今人看来,他都可以称为“将军”。

二、孙武参加了吴王阖庐三年的伐楚诸战

从《吴太伯世家》和《伍子胥列传》看,孙武参加了阖庐三年的伐楚之战:“三年,吴王阖庐与子胥、伯嚭将兵伐楚,拔舒,杀吴亡将二公子。光谋欲入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待之。”[15]

(一)“拔舒”“灭徐”等四战

吴王阖庐三年是鲁昭公三十年,这年伐楚有四战:“拔舒”,“执钟吾子”,“灭徐”,“克养”。

1.“拔舒”

新兴起的吴国与强大的老牌霸主楚国相邻,战争不断,吴王阖庐为公子时指挥的吴楚长岸之战也已过去了13年。公子光是在吴王僚的两个弟弟盖余、烛庸带兵伐楚时趁机刺杀王僚的,吴国安定之后,阖庐开始伐楚。

出师要有理由。公子光夺取王位之后,在前线攻楚的两位将军盖余和烛庸已不能回国,也无法再伐楚,于是盖余逃亡到了徐国,徐国是其外祖母家。烛庸逃到了钟吾。徐国在今安徽泗县,钟吾在今江苏宿迁市之司吾城,是个很小的国家。吴王阖庐派使者要求徐国逮捕盖余,要求钟吾逮捕烛庸交给吴国。徐国和钟吾没有执行吴国的外交照会,徐国放走了盖余,钟吾放走了烛庸。二将无奈逃往楚国。

楚国为了侵犯吴国,把舒城封给了烛庸。《伍子胥列传》说:“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后闻阖庐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舒。”[16]舒在今安徽省舒城一带。盖余则被楚王安置在了养城,养城在今河南省沈丘县。吴王阖庐三年的伐楚包括“拔舒”“执钟吾子”“灭徐”“克养”四战。孙武是把这四战统一运筹的,整体认识这次伐楚,才能理解孙子的战略。对这次伐楚,《春秋》《左传》《史记》都从不同的角度有记载。

楚昭王大封吴国“亡将二公子”盖余、烛庸是对吴国的严重挑衅,这不但引起了吴国的不满,也引起了楚国朝野的不安。贤明的楚公子子西谏阻楚昭王说:“吴光新得国,而亲其民,视民如子,辛苦同之,将用之也。若好吴边疆,使柔服焉,犹惧其至。吾又强其仇以重怒之,无乃不可乎。”(《左传·昭公三十年》)[17]楚昭王不听,继续在边境加强盖余、烛庸的军事力量,吴王阖庐怒而伐楚。

吴王阖庐和伍子胥、伯嚭、孙武等这次伐楚,主要目标是消灭吴国亡将盖余、烛庸,扫清吴国西部的反吴势力以安定吴国。大军向西北进发到吴楚边境后,首先突然包围了烛庸占据的舒城。“舒”本是春秋时期的小国,与楚国为邻,《诗经·鲁颂·宫》说:“戎狄是膺,荆舒是惩。”[18]“舒”就是舒国。舒国后被徐国灭亡,又被楚占据,现在楚昭王把它封给降楚的吴公子烛庸,让舒成为对抗吴国的桥头堡。舒城离吴国稍近而离楚国较远,离徐国亦有一段距离。周围的舒鸠、桐等小国又与楚不同心,使舒成为一座相对孤立的城邑。守卫舒城的主力是烛庸带去的吴兵。早在围舒之前,孙武先就部署好了阻截楚军之兵。吴军突然围舒后,等到楚军反应过来,吴军已部署停当。楚昭王知舒已不可救,再出兵也是白费劲,所以也没有采取什么救援行动,而是加强戒备,提防吴军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舒城被包围,楚军不来救,城内粮食有限,人心惶惶。守城的兵士,本是吴人,因战争不能回家乡已三年多,见到吴人,听到那柔软的吴语,更勾起了他们的思乡之情。吴军天天宣传公子光的仁政,宣传吴军的优待俘虏政策,说只要放下武器就既往不咎,愿意继续从军的可以立即编入吴军,愿意回家的就帮助他们回到吴国的家乡。吴军中有不少和烛庸的士兵或相识、或亲朋、或同乡,他们纷纷以各种方式劝降。守城将士人心动摇,没有多长时间,舒城就被“拔”下了,烛庸本人也被伍子胥擒获。

2.“执钟吾子”

吴公子烛庸被擒后,楚国估计吴国的下一个目标有可能是养城的盖余,因此密切注意养城方向的动静。正当楚军犹疑之际,传来吴军奔向东北方向的情报,这让楚军松了口气。吴军听从孙武之计“以迂为直”,绕到了徐国的东北面,在徐、楚迷惑之际,突然包围了钟吾,理由是钟吾国不听吴国之命,放跑了吴国的叛将烛庸,现在擒获了烛庸,下一步就要讨伐与吴国为敌的钟吾。“冬十一月,吴子执钟吾子。”(《左传·昭公三十年》)[19]

3.“灭徐”

吴军过徐国之际,伍子胥派兵化装为民悄悄潜入徐国,堵截了源于山中的河流。徐国夹于吴楚之间,对吴国具有重要的战略保障作用。徐国和吴国是亲戚,两国长期保持良好的关系。楚灵王十一年,楚国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左传·昭公十二年》)[20]。这可见徐国对吴国安全之重要。现在,徐国支持吴国的叛将盖余,如果徐国转而与楚结盟,将对吴国构成严重威胁。所以吴军攻下钟吾后,“遂伐徐,防山以水之。己卯(23日),灭徐。徐子章禹断其发,携其夫人,以逆吴子。吴子唁而送之,使其迩臣从之,遂奔楚。楚沈尹戌帅师救徐,弗及,遂城夷,使徐子处之”(《左传·昭公三十年》)[21]。吴军执钟吾子后回军,顺势包围了徐国,并部署阻击可能的楚国援兵。一切部署妥当后,扒开河口,用蓄积已久的河水灌徐国都城,城破。救援的楚军尚未到,徐君章禹就断发自刑,领着妻子迎接吴王阖庐,表示降服了。灭徐之战足见孙武用兵之神速,一是利用了徐国有山有水的有利地形,以水攻城;二是在攻钟吾的同时展开“蓄水”作业,赢得了时间。这使得楚军没有来得及救援,徐国就亡了。一个月内灭掉两个国家,这在春秋时期是仅见的。

4.克养

楚将沈尹戌还在救徐的路上,徐君章禹已经领着老婆孩子和几个近臣逃往楚国。因此,楚昭王命沈尹戌“遂城夷”。“夷”即“城父”,在今河南省宝丰县。“城夷”就是把破烂不堪的夷城墙维修、加固一下,以保障安顿于此的徐国国君的安全。

正当沈尹戌忙于“城夷”之时,吴军乘胜挥师西进,包围了盖余驻守的养城。养城也是一座小城,田少人少,有些百姓刚从外地迁来二三年。盖余到此不久,又是吴国的亡将,一时也没有什么发展。守城的也是盖余从吴国带来的部下。烛庸的被擒,徐国的灭亡,养城的军民都知道了,所以没有多少时间,养城就被攻下了。伍子胥擒获了吴公子盖余,吴王阖庐下令斩杀了盖余和烛庸。至此,这次伐楚完成了“拔舒,杀吴亡将二公子”的任务。

这次伐楚,是孙武自己运用《孙子兵法》的第一次军事行动,取得了“拔舒”“执钟吾子”“灭徐”“克养”四大胜利。由于孙武综合统筹四战,吴军出楚不意,没与楚军相战,几乎毫无损伤地取得了胜利。

(二)谏阻吴王阖庐“谋欲入郢”

在取得“拔舒”“执钟吾子”“灭徐”“克养”四战胜利之后,吴军已经到达了楚国的东部边境,吴军基本没有损伤。这时,急于报仇的伍子胥,还有伯嚭,都想趁机攻楚入郢。吴王阖庐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光谋欲入郢”。在吴军最高指挥部,只有孙武头脑清醒,他先是对伍子胥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使伍子胥由“因欲至郢”转变为认识到“郢未可入”,在孙武强有力的谏阻下,谋欲入郢的吴军才180度大转弯,“乃归”,回到了吴国。这是孙武独自一人的见解和工作,在对楚战略上具有重要意义,并为后世留下了重要的借鉴。《吴太伯世家》和《伍子胥列传》都记载了这件事,把两篇联系起来,且咀嚼每一个字,才能真正明白其意。

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伍子胥列传》)[22]

“因欲至郢”,“因”的是“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等伐楚的一系列胜利和当时的大好形势,“因欲至郢”的是传主伍子胥,是他私下和孙武商量这件事。入郢报仇是伍子胥的生命之所系,他时时刻刻都想着报仇,现在吴军已经取得了伐楚的胜利,郢都已遥遥在望,伍子胥“因欲入郢”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而且这后面还有伯嚭,他和伍子胥一样急于报仇。面对伍子胥的提议,孙武客观冷静地分析了敌我情况:从吴军来看,出征已大约半年,虽然伤亡不大,但军士的疲劳、疲惫是很重的;再说,人要吃饭,马要吃草,后勤供应一点也少不得。孙武用“民劳”概括了他对己方的总体判断。再看楚国,按照《孙子兵法》“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23]的理论,孙子向伍子胥分析,现在的楚国还“不可胜”,所以要“以待敌之可胜”。尽管客观形势是这样,但伍子胥的深仇大恨孙武是理解的,他用了一个“且”字,包含了他对朋友的理解和深情厚谊。“且待之”,就是“请您暂且耐心地等待”,您的深仇大恨到时候一定会报。孙武对己对彼的精辟分析和对朋友诚挚的情感,深深打动了伍子胥,使他放弃了“因欲至郢”的念头,转而支持孙武暂时放弃对楚的大举进攻。所以当吴王阖庐开会谋划“入郢”时,伍子胥公开支持孙武的看法,放弃了“因欲入郢”,让吴王也打消了当时攻楚入郢的想法,吴军“乃归”。说伍子胥支持了孙武反对当时攻楚入郢,在下文,阖庐九年,“吴王阖庐谓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如何?’”[24]证明了当年伍子胥在阖庐面前是支持孙武的“郢未可入”的。“乃归”是吴军大的战略调整,此两字放在《伍子胥列传》中,正见孙武、伍子胥在这一转变中所起的关键作用。

伍子胥“因欲入郢”是与孙武私下里的沟通、交流,所以记入了《伍子胥列传》。吴王阖庐开会要趁势攻楚入郢是吴国的军国大事,被写入了《吴太伯世家》。

光谋欲入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待之。”[25]

这句话与《伍子胥列传》中的那句话相比,十分相似。但首先加了“光”字,表明主张“谋欲入郢”的是吴王阖庐,而非其他人。“谋欲入郢”和“因欲至郢”改两字,但含义大不同,伍子胥“因欲至郢”是想借吴攻楚之势而入郢报仇,是个人私下里的想法;“谋欲入郢”是吴王阖庐召开会议研究入郢之事,因孙武和伍子胥不支持而放弃。

总体上说,吴王阖庐三年,谏阻“光谋欲入郢”的是孙武一人。以此可以看出孙武当时在吴军的影响,这也可以证明这年的四战是在孙武的谋划下进行的。不然,阖庐、伍子胥这些桀骜不驯的人物怎么会听孙武的呢?

三、取“六”与“潜”

“四年,伐楚,取六与潜。” (《吴太伯世家》)[26]

“六”和“潜”是楚国靠近吴国的两座城池。两城相距不远,都属今安徽省,“六”在今六安市北边,“潜”在今霍山县东北。这两个地方吴与楚都相互争夺过。“潜”是战略要地。吴王僚十二年,派公子盖余、烛庸率吴军主力大举攻潜,楚曾出动六路大军救护,足见“潜”对吴、楚之重要。后来虽因吴国政变而放弃了对潜的争夺,但是夺取潜始终是吴国的重要战略目标。

吴王阖庐四年(前511),开始了对六和潜的军事行动。吴用孙武“疲楚”之计,多次、多方调动楚军,使其疲于救奔,最后夺取了六和潜。司马迁在《楚世家》《伍子胥列传》中都提到吴军“取六与潜”。

《左传·昭公三十一年》是这样记载吴军攻取六与潜的:“秋,吴人侵楚。伐夷,侵潜、六。楚沈尹戌帅师救潜,吴师还。楚师迁潜于南岗而还。吴师围弦。左司马戌、右司马稽帅师救弦,及豫章。吴师还。始用子胥之谋也。”[27]杜预在注“子胥之谋”时说“谋在前年”[28],也就是说这是吴国具体实施《左传》上说的“三师肄楚”之计,所以我们必须把二者联系起来看,才会更清楚。

我们来看这次军事行动:“秋,吴人侵楚,伐夷。”时间是秋天,古人认为秋属金,秋天是杀伐行刑的季节,所以吴军伐楚选在了秋季。出师要有名,征伐要有目标。伐谁?“伐夷”。上一年,吴军灭徐,楚将沈尹戌救徐不及,“遂城夷,使徐子处之”[29]。现在吴国出兵“伐夷”,也算是出师有名。夷在今河南省宝丰县,吴军伐夷要经过“潜”和“六”,所以“侵潜、六”。“楚沈尹戌帅师救潜,吴师还。”这就是“彼出则归”,“还”的是吴军之第一师。沈尹戌感到潜不保险,因此“楚师迁潜于南岗而还”。接着“吴师围弦”,这是吴军的第二师,这就是所谓的“彼归则出”。弦在今湖北省浠水县西,在潜和六的西南方,是更靠近楚国都城的地方。从方位上就可以断定“围弦”之军不是侵潜、六的那支吴军,这是一支奇兵。吴军进一步深入楚地“围弦”,引起了楚国的更大不安,“左司马戌、右司马稽帅师救弦”。这已经是司马戌第二次出征了。楚军到了豫章(今汉口),在离“弦”还有一段距离时,“吴师还”,这又是“彼出则归”。楚军认为吴军害怕他们,而且隔有一段距离,又疲惫不堪,所以便不再追赶吴军。这一师吴军并没有撤回吴国,而是选择险要地形扼守住了楚军救“潜”“六”的要道。同时,另外两师吴军又重新围六。吴三军合一,很快攻下了“六”城。吴军攻下六后,潜成了一座孤城,楚军守城无望,很快也就被吴军拿下了。吴军没有什么牺牲便夺取了“六”和“潜”两座城池。

从取“六”与“潜”的过程看,吴军进攻的真正目标是六和潜。“伐夷”既是个借口,也是声东击西。“围弦”既是声东击西,也是为取六和潜作切断楚国援军的安排。这样,既疲惫了楚军,又为取六和潜创造了条件。取六、取潜是孙武运用其兵法的经典之作,是把它完全作为一个整体部署来安排吴军行动的,直到“围弦”楚军还并不清楚吴军的真实战略意图。孙武使用连环计,环环相扣,以极小的兵力消耗,取得了连夺两城的重大胜利。我们可以想象孙子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地夺取楚国两城的这一战争过程。

四、取楚之居巢

“六年,楚使子常囊瓦伐吴,迎而击之,大败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而还。”(《吴太伯世家》)[30]

居巢,春秋巢国地。秦为居巢县。汉属庐江郡,范增即居巢人。其故城在今安徽巢湖西南。

吴王阖庐七年(前508)冬天,桐、舒鸠叛楚后,吴国联合桐和舒鸠,引诱楚国出兵,从而以逸待劳打败楚军,并就势夺取了楚国的居巢。

吴国在战略上使用孙子“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军事思想,诱楚出兵,把一场主动的进攻转化为抵御侵伐。从谋桐叛楚到豫章之战,再到夺取居巢,是孙武的一套连环计。《左传》用极其精简的文字记载了这场复杂的战事:桐叛楚,吴子使舒鸠氏诱楚人,曰:“以师临我,我伐桐,为使我之无忌。”秋,楚囊瓦伐吴师于豫章。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冬十月,吴军师于豫章,败之。遂围巢,克之,获楚公子繁。(《左传·定公二年》)[31]

这段话的意思是:吴国通过“谋攻”,使从属于楚国的桐国和舒鸠国归顺了吴国。为了保护这两个地方,吴国要引诱楚国出兵,以便击败楚军,夺取更靠近楚都的居巢。于是就让桐国先公开叛楚,让已暗中叛楚的舒鸠氏装作忠于楚的样子去请求出兵伐桐,同时要求楚出兵作为舒鸠人的后盾。舒鸠人伐桐后,吴国出兵援助桐国(这都是做戏给楚国看的)。秋天,楚将囊瓦率军向舒鸠进发,发现有吴军船只在豫章,认为吴军主力在豫章,就急速赶往豫章。实际上,吴军分为两军,开往豫章的是正兵,潜师于居巢的是奇兵。开往豫章的吴军又一分为二,少数乘船到豫章,用“示之”之计,故意把船只显现,引诱楚军到豫章,大部分吴军则选择从豫章到居巢的必经之路埋伏。楚军奔豫章的同时吴军撤退,也撤到了要道埋伏,这样这支正兵就转化为奇兵。楚军到豫章后,只看到部分吴军船只,并不见吴军踪影。正在迷惑之际,侦探报告,吴军大兵围困了居巢。这时囊瓦发觉上当,便赶紧催军救居巢,没走多远,被吴军伏兵袭击,楚军大败。大败楚军的吴军接着又与袭击居巢的吴军合围,攻克后俘虏了镇守居巢的楚国大夫公子繁,取居巢而还。

五、柏举之战“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迎敌”

柏举之战是春秋时期最著名的战役,孔子的《春秋》和《左传》有详细的记载。《淮南子·兵略训》则从教训的角度论述了柏举之战,说“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迎敌”[32],为我们理解孙武和吴军的混乱提供了证据。

(一)《淮南子·兵略训》的创作时间及作者

《淮南子》是淮南王刘安和他的幕僚的集体作品。刘安是汉高祖之孙、淮南王刘长之子。

《兵略训》的作者当是懂军事的人,“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这两人又以伍被为主,刘安称其为“将军”,长时间为淮南王作军事谋划,《史记》对伍被有较多记载。裴骃的【集解】说:“伍被,楚人。或言其先伍子胥后。”[33]《兵略训》很可能是伍被的作品。伍子胥的后人熟读《孙子兵法》是很自然的事情,对柏举之战的了解也与其祖上有关。

刘安谋反事发,“淮南王安自刭杀”于“元狩元年”[34],《淮南子》创作完成于这之前。《史记》约完成于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兵略训》比《史记》早30年,《淮南子》在《史记》之前就记载了孙子和《孙子兵法》。

(二)《兵略训》中孙武的事迹

关于孙武的事迹,《兵略训》有两条。其一说:楚国地广兵强, “然而兵殆于垂沙,众破于柏举”。柏举之战是吴王阖庐在伍子胥和孙武的辅佐下攻楚入郢的大战,主要是孙武谋划、阖庐指挥的。其二说:“是故父子兄弟之寇,不可与斗者,积恩先施也。故四马不调,造父不能以致远;弓矢不调,弈不能以必中;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迎敌。”汉人高诱的注说:“孙子名武,吴王阖闾之将也。”(《淮南子集释》)[35]这是传世文献中最早记载孙武的古籍。为了强调协调一致的重要性,作者举了三个事例,一是善于驾车的造父,他是周穆王的车御;二是善射的后羿,他是有穷国君,第三个就是孙子了。孙武在帮助吴王阖庐伐楚入郢之战中,前半期打得非常漂亮,孙子诱楚军“济汉而阵”之后“自小别至于大别。三战,子常知不可,欲奔”(《左传·定公四年》)[36]。在史皇的劝说下才勉强坚持住。第二天,“十一月庚午,二师陈于柏举”[37]。早晨,阖庐弟夫概请求攻楚,“弗许”。孙武的意思是等到中午,楚军疲惫之际再发起攻击,吴军会更易取胜。夫概不听,擅自发起攻击,打败了楚军,取得了柏举之战的胜利,并攻入郢都。但是这次“君臣乖心”,夫概公然抗命不遵,为吴军造成了重大伤害。此后吴军乱象丛生,孙武已不能在指挥吴军方面发挥作用,吴军多次失败,以致夫概回吴国称王,吴王阖庐不得不率军回国打败夫概,这才给了楚昭王复国的机会。“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应敌”是对这一历史教训的恰当概括。

《兵略训》所言“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应敌”为我们研究孙武的事迹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三)夫概王违命出击当斩

“十一月庚午,二师陈于柏举。阖庐之弟夫概王,晨请于阖庐曰:‘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后大师继之,必克。’弗许。”(《左传》)[38]

夫概早晨起来就请求“先伐之”的理由虽然符合楚军实际,但是楚军的这些致命弱点不会瞬息改变,不会到了中午或下午就会有“死志”,楚军的斗志只会随着时间和形势的变化越来越弱而不是相反,所以,阖庐“弗许”,也就是孙武“弗许”是正确的。因为按照《孙子兵法》“朝气锐,暮气堕,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才更易于击破敌人。进攻或迎击敌人的时间点对取胜非常关键,是由掌握全局的统帅决定的,容不得部下擅自行动。《周易》早就说:“师出以律,否臧凶。”[39]

夫概的请求不被允许,作为军人,他本该遵守军令,但他不听。夫概回到其部队说:“所谓臣义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谓也。今日我死,楚可入也。”[40]这番说辞是夫概为自己违抗命令找理由。事实上,夫概的抗命击楚是“不义”,因为这时击楚牺牲只能更多而不是更少,白白牺牲将士生命是不义,“义”者,“宜”也,早晨起来发动对楚攻击并不宜。夫概知道违令者斩,所以说“今日我死”,但是他把自己打扮成英雄,说“我死,楚可入也”,事实上夫概死活与破楚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他的违命只起到了破坏作用。

夫概“以其属五千,先击子常之卒。子常之卒奔,楚师乱,吴师大败之”[41]。楚军的失败掩盖了夫概的错误。楚帅囊瓦早就“欲奔”,而且他的这种念头始终没有放弃且部下都知道,这样一支军队能有战斗力吗?大家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所以“子常之卒奔”,楚军大乱。楚军之败是柏举之战前的三战失败、子常“欲奔”的必然结果,并非是夫概早晨攻击的战绩。

夫概的违反军令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功绩,认为吴军打败楚军是夫概的功劳是完全错误的。吴王阖庐本当在柏举之战后,进入郢都前整顿军队,清算夫概违命出击的错误影响,但他没有这样做,这导致了后来的严重恶果。阖庐之所以不追究夫概的责任,一是夫概是阖庐的同母弟,正像他不忍让孙武斩首二妃一样,他不忍对自己的兄弟施法,他是个“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的人;二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没真正认识到无视违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四)“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应敌”

阖庐没有惩罚夫概,对吴军失去了控制,进入郢都之后,一片残暴乱象。《左传·定公五年》:“庚辰,吴入郢,以班处宫。子山处令尹之宫,夫概王欲攻之,惧而去之,夫概王入之。”[42]“吴兵遂入郢。子胥、伯嚭鞭平王之尸以报父仇。”(《史记·吴太伯世家》)[43]这些倒行逆施的乱象是夫概违命无人过问的必然结果。

吴军如此无礼、违法乱纪的责任人是吴王阖庐。阖庐是国君,是这次伐楚的联军统帅,他对自己的亲弟弟夫概公开违反军令而不予追究,首开吴军乱源。伍子胥、伯嚭也是吴军主要将领,他们不顾一切,只求报仇,影响极坏,也负有一定责任。但是,似乎没有人去追究阖庐等人的责任,而把这都归罪于孙武。

宋人苏洵说:“吴王阖庐之入郢也,武为将军,及秦、楚交败其兵,越王入践其国,外祸内患,一旦迭发,吴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无一谋以弥斯乱。”

“若按武之书以责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于敌则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听包胥之言出兵救楚,无忌吴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战》篇曰‘久暴师则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冬伐楚,至十年秋始还,可谓久暴矣,越人能无乘间入国乎?其失二也;又曰‘杀敌者,怒也’,今武纵子胥、伯嚭鞭平王尸,复一夫之私愤以激怒敌,此司马戌、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吴也,其失三也。”(转自《孙子评传》)[44]

苏洵责孙武之“三失”,但他不知道当时谁是吴军的统帅,不知道吴军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不知道伍子胥和孙武谁在上位?我们知道《左传》无孙武,但有伍子胥和伯嚭,这说明至少在明面上,在吴伐楚的战争中伍子胥、伯嚭比孙武位置靠前,《史记·吴太伯世家》载:“三年,吴王阖庐与子胥、伯嚭将兵伐楚。”[45]后面才写到将军孙武。这说明,孙武在吴国的地位在伍子胥、伯嚭之下。后世强调孙武所起的实际作用,是在吴王阖庐听从孙武之谋的情况下取得的。一旦吴王不听孙武,孙武则不能辖治一兵一将。对此,《淮南子·兵略训》的作者了解史实,他说了句客观公道的话:“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应敌。”

柏举之战中,夫概违命出击,吴王阖庐不听孙武之谋,不予惩罚,自己也失去了对吴军的控制,以至夫概自己回国称王。在夫概违命后,孙武就失去了对吴军的影响,所以夫概违命后所发生的一切,孙武是不能负有任何责任的。因为阖庐不再听孙武之谋。苏洵责孙武之三失,就像有人以王安石之失责苏轼、苏辙一样可笑。

(五)关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孙子兵法·军争篇》说:“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46]《九变篇》有完全相同的论述。这是在国君不亲自出征的情况下,任命某一将军为帅,将军受命后组织军队准备出征,即所谓“合军聚众”。将军在受命后,有独立处理战事的权力,所以在《九变篇》的下文说:“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47]相对于战略目标来说,这都是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将帅享有自主权。为了保证将帅的战争指挥权,孙子论述了“君之患于军者三”[48],主张国君不要过多地干预将帅的指挥,并且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49]但是,这些都是在“将受命于君”、将帅有单独指挥权的情况下之事。如果国君亲自出征,则任何跟随出征的将帅都没有“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柏举之战是吴王阖庐亲自出征、直接指挥的大战,无论是夫概还是伍子胥、孙武都没有“受命于君”,都没有“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

夫概王率领的部队是吴军的一支重要力量,夫概当是三军之一的将军,他又是吴王的亲弟弟,但是阖庐没有授予他单独行动的权力。以前,笔者曾考虑夫概这种违命行动是不是受孙子“君命有所不受”的影响呢?仔细考虑柏举之战,夫概不是“受命于君”,独自领兵出征,不是《孙子兵法》中论述的情况,所以他完全是违反军令,他犯下的是当斩的大罪。

对孙武在伐楚入郢之战中的实际地位和权力,后人不明白,责备孙武。全祖望说:“夫孙子亦安知兵?……方夫概王之独出也,虽幸而得捷,而师律已紊……窃归自立之祸起焉。夫始则擅发而武不能禁,继则窃归而武不及知,古所谓‘大将之师,其进如风,其止如山’者,不如是矣。……吾不知孙子斩姬之刃果安在也。”[50]全祖望先生如此责怪孙武,孙子有知,一定会说:“斩夫概之刃在吴王手中,您错怪老夫了。”

全祖望把入郢之战中的孙武看作吴宫教战中的孙武,是完全错误的。吴宫教战,后人看起来好像是做游戏,但孙武是认真的。在阖庐要其“小试勒兵”且“试以妇人”后,是把指挥大权交给了孙武,所以孙武才“欲斩左右队长”。这时,吴王“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51]虽然君臣近在咫尺,但是“臣已受命为将”,就有“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为将者如果没有这个执行纪律的权力,是无法训练军队的。

但柏举之战等一系列攻楚入郢之战,孙武并没有“受命为将”,吴王阖庐才是唐、蔡、吴联军的统帅,所以孔子的《春秋》说:“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举。”在柏举之战前,吴王听孙子之谋,伐楚进行得很顺利,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没有什么错误。夫概违命且阖庐不予追究之后,吴军将领出现的一系列严重错误和无道行为,像土匪一样的乱象,正是吴王不再听孙武之谋的结果。如果真的孙武受命为将,绝对不能允许夫概这样的行为,训练尚且斩将,在关乎将士生死、国家存亡的实战中,孙武能容忍夫概这样无视军令的大逆吗?也许只有阖庐这样一个“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的统帅才能容忍部下这样倒行逆施的混乱行为。吴军入郢很像后来的李自成入北京,这样的军队没有不失败的。这令孙武痛心疾首,但他保了阖庐这位吴王,在当时就是自己粉身碎骨也无法改变局面,其内心之痛苦可想而知。但他无法发挥自己的作用,也不能离开,只能等待形势的发展变化。《兵略训》的“君臣乖心,则孙子不能以应敌”,虽还孙武一个公道,但后人很少有人注意。

六、吴“取番”、楚“徙于鄀”后孙武离开了吴宫

事物的辩证法总是物极必反。吴军因孙武的谋略和帮助在伐楚中取得了非常的胜利,战争进行得异常顺利,当夫概违背吴王之命出击楚军取得胜利后,他们不知道这是前期胜利的继续,而认为凭他们的随意拼杀也可以打败楚军。结果走向了反面,吴军的内乱和失败接踵而至。

伍子胥和伯嚭掘楚平王墓,鞭其尸三百,激起申包胥到秦国搬兵,哭秦廷七天七夜勺水不进,搬来秦军500 乘。大约在6月,秦将子蒲在楚军的配合下“大败夫概王于沂”(《左传·定公五年》)[52];接着,楚将子西“败吴师于军祥”[53]。这一系列失败,令吴王阖庐不得不深刻思考自己在用人问题上的教训,在伍子胥的支持下,阖庐重新任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惩罚违纪将士,使吴军重归严整。“九月,夫概王归,自立也,以与王战而败,奔楚,为堂谿氏。”(《左传·定公五年》)[54]夫概很快被打败,孙武应参与了谋划。

(一)孙武谋划参与了吴“取番”之战

《吴太伯世家》载:阖庐“十一年,吴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楚恐而去郢徙鄀”[55]。《楚世家》说:昭王“十二年,吴复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鄀”[56]。

这次吴军“取番”是一次重大胜利,在吴军入郢之后,楚尚没有迁都之意,为什么“取番”之后就吓得楚国向北迁都了呢?

我们须先明白“番”是何地?番是秦朝的番县,汉朝的鄱阳县,它就在鄱阳湖边。吴军的强项是其舟师,吴军沿长江而上取番,鄱阳湖就成了吴国水军的大本营。吴军以鄱阳湖为营,沿水路入郢那是很方便的。这点,楚人深知,所以“楚恐”。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是大多数人同意,恐怕很难办,楚迁都鄀,可见楚对吴的恐惧之深。

迁都就能抵挡吴军的进攻吗?我们只要大略了解一下地理情况就可知,鄀在今湖北宜阳,离郢都数百里,从郢都到鄀没有大的河流,无水路可走,这就是楚迁都鄀的原因所在。这让吴军的舟师无法发挥其长处,楚国自然要安全了许多。

孙武是否参与“取番”之战,史无明文。但《伍子胥列传》说:“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57]以此来看,至少,孙武是参与了“取番”的谋划,不然,司马迁不会这样说。

对吴军“取番”之战,《左传·定公六年》是这样记载的:

四月己丑,吴太子终累败楚舟师,获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国大惕,惧亡。子期又以陵师败于繁扬。令尹子西喜曰:“乃今可为矣。”于是乎迁郢于鄀,而改纪其政,以定楚国。[58]

鲁定公六年,正是楚昭王十二年、吴王阖庐十一年,这年是公元前504年。楚国不仅是迁都,更重要的是“改纪其政”。改纪其政是楚国改变其百年的霸权路线和行径,是其收起了问鼎中原的野心,是其对强大吴国的认可,是其霸权的收敛。这为吴楚间的稳定相处奠定了基础。

“取番”之战,《左传》说是“太子终累”,《史记》记为“太子夫差”,没有出现其他人的名字。从吴楚当时的情势看,阖庐派年轻的太子领兵出征,一定会有稳妥老成的臣僚辅佐,从前几年的对楚战争看,最好的辅佐莫过于孙武了。所以,笔者推断,孙武极可能实际参加了吴军伐楚的“取番”之战。

(二)孙武离开吴宫于阖庐十一年

孙武离开吴国军事舞台的时间,是一个重要的历史问题。司马迁在《伍子胥列传》中交代得是很清楚的。他说:“后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59]

这里的“当是时”,即“当此时”,亦即吴王阖庐九年的“后二岁”:阖庐十一年,鲁定公六年,公元前504年。这年吴楚两国有两件大事:一是吴国“伐楚,取番”,二是楚国迁都,由郢迁鄀。老牌霸主被吴国逼得迁都北上,这不仅是楚国的重大事件,也是中国春秋历史的重大事件,孙武是参与其中的重要人物。孙武在楚国迁都且“改纪其政”的形势下离开吴国是符合他的性格的。他已经帮助吴国“卒霸诸侯”,功成身退,正当其时。

但是,一些研究者对此不明,认为孙武在吴国军事舞台上的时间一直到公元前494年。杨善群在其《孙子评传》中说:“从公元前512年孙武当吴国的将军,经过近20 个春秋的辛苦经营,到公元前494年,终于使吴南方的世仇越国屈服。”[60]他的《孙武、孙膑、司马穰苴生平及有关大事年表》在“吴夫差十三年(前483)”说:“伍员死后,孙武也退隐避居,观察局势变化,从事兵法的修订工作。”[61]出现这样的论断,关键是对《史记》中“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这句话的理解有误。

2013年齐鲁书社出版的《中国古代著名军事家评传》之《孙武》中有论述:司马迁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提到,“吴国‘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吴国‘北威齐’,即公元前484年吴军大败齐军于艾陵(今山东莱芜东北);所谓‘北威晋’,即公元前482年黄池会盟,吴国取代了晋国的霸主地位”[62]这是把“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理解为在23年中发生的三次大战。

关于孙武在吴国的业绩,司马迁是反复申明的,他在《吴泰伯世家》中说:

十一年,吴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楚恐而去郢徙鄀。[63]

在《伍子胥列传》中说:“后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64]

结合《吴太伯世家》来看《伍子胥列传》,其“当是时”是指吴王阖庐十一年,亦即吴军攻楚入郢“后二岁”。吴军入郢是阖庐九年,后二岁即阖庐十一年。是阖庐十一年这个时候“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而绝不会是指艾陵之战(前484)之事,那是20年之后的事,怎么可能提到楚国徙都鄀的时候说呢?

再看《孙子吴起列传》:“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65]综合来看,不难看出,所谓“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不是三件事,而是一件事,就是“西破强楚”。因“西破强楚”而“北威齐晋,南服越人”。毕竟,在吴国“西破强楚”之前,晋国曾召集包括齐国在内的十八国诸侯伐楚,不战而退。吴国联合唐蔡而攻入郢都,几乎亡楚。晋国从城濮大战到鄢陵之战,几十年与楚相争,都没能打败楚国。这次吴国入郢,后迫使楚国迁都鄀,强大的楚国都对吴国畏惧,这不能不使晋、齐、越等国感到害怕。

孙武在吴国的军事舞台上只待到吴王阖庐十一年,此后便没有任何信息了。在《史记》中,阖庐十一年后没有一字再写到孙武。那些阖庐十一年之后的所谓孙武之事,都是无稽之谈,是对《史记》的误读。

孙武在帮助吴王阖庐的对楚战争中,实践自己的兵法,使吴国“卒霸诸侯”,他功成身退,不贪权位名利,悄然而去,戛然而止。但《孙子兵法》留给了后人,为我们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

【注释】

[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41 页。

[2]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313 页。

[3]何宁撰:《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88 页。

[4]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61 页。

[5]吴九龙:《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1 页。

[6]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6 页。

[7]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62 页。

[8]杨善群:《孙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2 页。

[9]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11 页。

[10]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77 页。

[1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6 页。

[12]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75 页。

[13]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74 页。

[14]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3 页。

[15]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6 页。

[16]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74~2175 页。

[17]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86 页。

[18]朱熹注:《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4 页。

[19]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86 页。

[20]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56 页。

[21]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86 页。

[22]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75 页。

[23]吴九龙:《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3 页。

[24]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75 页。

[25]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6 页。

[26]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6 页。

[27]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91 页。

[28]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92 页。

[29]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86 页。

[30]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6 页。

[31]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11 页。

[32]何宁撰:《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88 页。

[33]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085 页。

[34]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094 页。

[35]何宁撰:《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88 页。

[36]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8 页。

[37]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8 页。

[38]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8 页。

[39]高亨著:《周易大传今注》,齐鲁书社1979年版,第121 页。

[40]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8 页。

[41]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8-1629 页。

[42]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9 页。

[43]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6 页。

[44]杨善群:《孙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1~112 页。

[45]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6 页。

[46]吴九龙:《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10 页。

[47]吴九龙:《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34 页。

[48]吴九龙:《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4 页。

[49]吴九龙:《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7 页。

[50]杨善群:《孙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2 页。

[5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61 页。

[52]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38 页。

[53]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38 页。

[54]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38 页。

[55]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7 页。

[56]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716 页。

[57]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77 页。

[58]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46 页。

[59]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77 页。

[60]杨善群:《孙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 页。

[61]杨善群:《孙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16 页。

[62]山东孙子研究会编:《中国古代著名军事家评传》,齐鲁书社2013年版,第58 页。

[63]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7 页。

[64]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77 页。

[65]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6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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