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外一篇)

2020-12-07 04:44李方
壹读 2020年5期

◆李方

我已经不想也不愿引用那两句被人们用滥了的名句了。尽管我确实对那片土地爱得深沉。但是,我不知道,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的描述里,我们的作家到底有几个人是真诚到眼里常含着泪水的。你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定:有无数的人在引用那两句诗的时候,仅仅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动作,出于一种顽强的记忆,出于一种内心假模假样的矫情,而不是因为感情真的达到了那种程度。

我们对于农业、农村、农民,到底知道多少,了解多少,明白多少?我们对于故乡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山川梁峁、沟壑渠洼、田埂土道、花草树木、土院瓦屋、鸡圈犬舍、水塘枯井……那一切的附着物,是每每在用光脚底踩踏、用温热的手掌触摸着,还是这些东西仅仅只是存留在我们脑海中令我们反复玩味的幻象?一株生长了比村庄的历史还要长久的树木枯死了,倾倒了,腐朽了,枝枝叶叶早已塞进灶膛奉献了最后的一丝光热化成了青烟飘散在无垠的天空了,你是不知道的。在你的意念里,那株栉风沐雨、历尽沧桑的大树还存在着,上面落满了在暮色里飞归的鸟群,树下还聚集着男女老少和讲着古今的白发童颜的老爷爷。一口井,七八丈深,光是绞桶出井的辘辘上的麻绳,缠绕起来就如临盆的孕妇的凸腹,当初是怎样地滋养和湿润着一庄人的眼睛,但是你不知道它早就干枯了,如大地望向苍穹的一只没有眼泪的盲目。但是在你的笔下,它依然是那样的深邃着,它的水依然是那样的清亮着,甘甜着。还有那村中暴晒在艳阳中的石碾,就连它的底座,它的准确位置,现在都没有人能够指认了,但它碾过糜谷所发出的声音,还宛如旷野的秋风一样,在你梦的胸膛里时时响起……所有这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波纹,都是过往的痕迹,都是你能够想起的与那片土地的关联物。我们的笔锋所指,无一例外,都是虚妄的,恍惚的,不真实的,也是不现实的。真正的农业、农村、农民,都处在你的记忆之外,想象之外。

最真切的,还是人。

然而,物是人非。

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是如此。在一座村庄里,会有那么不多不少的几个聋哑呆痴者。这些人的存在,让你感觉到,人类是齐全的;没有他们,村庄是不完整而显残缺的,这个世界,正是用他们的残疾从而补充圆满的。比如这一个当初的天之骄子。他的聪颖,他的帅气,他那咄咄逼人的才华,让所有人都感到:他不应该是这个乡村里的孩子,他不属于这片土地,他迟早会离开这里。不是他的爹妈把他生得好,教育得好,而是老天爷就把他“生成了那样”的一个人。他是村庄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考入的是远在京城的清华。当他从学校回到乡村时,那洁白干净的的确良衬衫,漆黑如墨的裤缝端直的裤子,落了淡淡的尘土的皮鞋,是怎样地戳疼了村姑的心房。他胸前白底红字闪闪发光的校徽,简直让他英俊的脸庞散发出神秘莫测的光晕。这一再地证明了村民们之前的所有预测:他不属于这座村庄和这片土地。但最终这一切,都让遥远的京城里的一个姑娘摧毁殆尽。他毕业了。他失恋了。他被分配到一个杳无人烟的大山里的水库上去了。朝看薄雾起,夕观鸟雀归。刻骨的爱恋和无尽的相思,把他扔进了冰冷的水库里。打捞上来之后,他就回村了。从此他没有迈出村庄一步,迈出家院一步,甚至,没有迈出那间小黑屋一步。人每见他,他都那样诡秘地一笑,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现在,他的身上,也许只有这深藏不露的牙齿是洁白的吧。在乡村里,这样一个原本很可以光宗耀祖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用农村人的说法,那就是一个“花痴”。“为一个女人,真不值得。”乡里人常说:“远看一朵花,近看麻拉拉,不是为了睡觉养娃娃,宁打光棍不要她。”仅仅因为与一个女人恋爱不成而告吹,就视全天下的女人如粪土,把自己弄成一个呆子,一棵树上吊死,那不是傻子呆子又是什么!村民们难以想象一个人爱一个人会让人遭受这样的罪孽,看不见的精神上的枷锁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神秘的力量?他们所理解的,就是看着顺眼,搭火求柴,居家过日子,似乎用不上太过浓烈和深厚的感情。

再如这个哑巴。他并不是先天的聋哑。仅仅因为生下来感冒发烧,几针打下去先失聪,后失语。这就注定了这个村庄里要有这样一个哑巴。从小到大,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唯一使命,就是让所有不聋不哑的人作为参照,其他人是正常人,而他,是残疾的。对于他,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不幸,但是对于他的家庭,当然是巨大的不幸。然而,在乡村,这样的不幸,也仅仅只是意味着这个人不能很顺当地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能很顺当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繁衍后代。他的一生,其实和骡马牛驴来到这个世上是差不多的。对于任何农活,他都是精通的,不比哪个精明强干的农人做得差。奇怪的是,他还学会了抽烟,学会了认钱,学会了喝酒。每碰上男人,他会举着右手,做出表示胜利的那种手势,搭在嘴上,做出吐烟圈的姿势来。当他卷起了旱烟棒子,或者将香烟插到嘴里,就会流露出婴儿吃饱了奶水之后那种称心如意和满足幸福的表情,拍拍赠烟给他的人的后背,哇哇呀呀一番。他一辈子未曾婚娶。在乡村里,这样的一个人,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就只有苦劳苦做的份儿。不会有余钱为他操办婚事。也不是父母狠心,也不是兄弟们另眼看他,只是因为那些正常的兄弟,娶一房媳妇都很费劲。很自然,他会因为繁重的劳作而过早地苍老,弯曲着不能伸直的手指和脊背。就连他的辞世,也显得那样的轻飘和恍惚。没有哀乐,没有哭泣,甚至没有悲伤。人们怀着感念老天的心情,按照夭亡的婴儿的程序将他草草烧化(没有结婚的人被视为没有成人,无论你年纪多大,都不能安葬在祖坟里),然后在北沟里掘坑掩埋。“托老天爷的福,他终于脱孽了。”但是有些人是不可缺少的。原来是,现在已经不是了。老姚真的老了。老到不拄着拐杖就走不了路的地步。他是个铁匠。当初他带着年幼的弟弟从河南逃荒而来,生产队能够宽容而毫不费力地接纳他们,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他打铁的手艺。一座村庄,太需要一个铁匠了。举凡生产队需要的一切与铁制品有关的东西,都出自他手。而后,妇女们烧火用的炭铲,老奶奶纳鞋底用的锥子,家门上用的门扣,老爷爷早上熬罐罐茶用的茶罐……林林总总,任何一个好意思张口的铁制的生活中的小玩意儿,都可以从他的那双沾满了炭黑和铁屑的大手中接过来,还可以看到他满脸的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微笑,以及那两枚硕大无朋的外露的门牙。后来,他就不可抑制地衰老了下去,连同他的手艺。但是他和弟弟却在村庄里繁衍了几门姓姚的村民。现在,他每天都坚持拄着拐杖到移民新村的建设工地去转一圈。你很难理解,作为一个早年从外乡逃难而来然后定居于此的人,会那样强烈而坚决地抵制移民新村的建设。把咱们的庄子毁了!他逢人便讲:这不中。这些迁移来的外来户,比咱们庄子里的人还多。南山里人,都是鬼抽筋,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就像,铁里面打不进去铜。在乡村,任何一个人都有自由发表自己见解的权利,但别人同样拥有蔑视和不理不睬的权利。他就那样说,别人也就那样地听,但却没有人去反驳他:你当初不也是逃荒来的吗?也许,在村民们看来,老姚,实实在在是这个庄子里的人,而不是什么河南人!

村庄的变化是惊人的。它虽然古老着,但并不宁静。生活的旋风毫不例外地涤荡着每一个角落。你可以固守着你的观念,坚持着你一贯的劳作,但你无法拒绝生活的激

流。老屋被推翻重建,土炕被拆除变成各式各样的床垫,冰箱豪迈地挺着身子,彩电世俗地闪着媚眼,瓷砖、茶几、沙发蜂拥而至,让祭奠祖宗时设置香炉的方桌无处安身。就是那个你抚养长大的孩子,也拒绝与生俱来的黑发,黄一绺,红一撮地蓬乱着刺痛你的眼睛。你哀叹,痛惜,愤怒,甚至于扬起苍老而无力的手掌打他一巴掌。对不起,明天中午,这个人已经在银川南门广场或者西安康复路转悠着了。那些古老的有关农事的谚语,已经没有一句能够派上用场。在农药、化肥、温棚、地膜、喷雾器和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农业机器的翻搅下,一切的一切,都浸淫着、轰鸣着、混乱着、生长着、前进着、变化着。那些一辈子背对苍天,把时光、力量、汗水、血滴、心思、希望、情爱倾泻在土地上的人,现在只剩下了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安放在土地的内部,土地的深处。他们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惊慌失措,也不感到痛苦悲伤,连一点恐惧都不会有。在他们浑身的肌肉起疙瘩的年龄,他们经常劳作在已经深埋于地下的祖先身边。在耕种疲乏的时候,他们会在祖先的坟院里坐着抽一袋烟,顺手拔去摇曳在坟头的荒草,用干硬的土块填塞坟堆上的黄鼠洞的洞口,压实,拍瓷。脑海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先人在世的零碎片段。容貌。声音。腰身。某一件事。某一句话。然后叹息着起身,不敢拍掉屁股上的土,径直地走向慈眉善目、静站反刍的黄牛和插在泥土中的犁铧。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明白,自己,迟早也会到这里来,在先人的坟脚下,挖一个四方坑,七尺二寸深,安然自在地躺在松木棺材里,可以长久地休息了。人活在世上,就是看几天亮亮。天都有黑的时候,人就不可能长命百岁。这是他们朴素的生死观。

也许,村庄里还在顽强的挣扎着保留的那一部分,也就在年节里了。但是形式远大于内容。腊月初八那天有谁还能够记起往灶火门上抹腊八粥?谁还会稀罕二十三过小年那一天按人头烙的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灶干粮?怎么会希望邻居家杀猪后端过来的那一大碗粉条白菜炖猪肉弥漫着淳朴的香味……唯一能够渴望的,就是在大年夜里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所有的脚印都掩埋掉,道路都阻塞掉。白雪映衬下的彩灯更亮,春联更红,升腾到漆黑夜空中的礼花更璀璨,更耀眼。而在三百六十五天里,清明的细雨既不能使人断肠,也不能洗涤奔波挣扎的劳累;艾蒿淡淡的苦味的清香,也无法在端午这个节日里治愈万丈红尘中每个人的个人悲伤;皓月当空,月饼牙牙上的指纹,空留一枚相思,那个远离村庄和土地的人,忙得连抬头看一眼月亮的空隙和心情都没有。

在乡村。我们看到了古老农耕文化的逐渐消亡,看到了古老农耕图景的嬗变,看到了严格意义上的农民的茫然。农业,在工业的第一枚钉子被车床车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刺穿了动脉。我们深情吟唱的那些残存在我们脑海里的乡村吆喝,其实是传统农业衰败的挽歌;农村,就像无数的祖先一样,必将被自己养大的那个叫做城市的后人所埋葬。我们无限向往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只能是我们在日益快节奏的城市生活压迫下,梦境中出现的让心灵舒展的场景;农民,渐渐地连自己都会怀疑自己的身份,我应该被叫作什么?

对此,我已无语。

在西海固大地上

清晨,伫立于六盘山顶峰。这西海固高昂的头颅,正静谧地迎候着即将蓬勃而出的太阳。山川如此安和,大地如此丰饶。苍松挺立,翠柏昂首。海浪般涌动的云雾,在山梁沟谷中流泻、弥漫、升腾,不疾不缓。猛然,那耀眼的一轮,挺身一跃,放射出灼玉熔金、照彻天地的鲜红,给这静默的大地,投放出了万物生长、弥天接地的光和热。霎时,雾散云收,鸟鸣兽走,夜露滴落,山峰移影。大地上的一日,开始了它亘古、庄严、肃穆、浩荡、创造万物又改变一切的伟大行程。

长河般的历史,由此而续接着昨天,实现着今天,又昭示着明天。一天,等于百年;百年,在时光的流逝中,如一日般浓缩在草木的荣枯和山川的静默中。

站在六盘山巅,寥廓长天,云淡如丝。一支衣衫褴褛但组织严密、纪律严明、信仰坚定、怀着必胜信心的队伍,冒着一九三五年中秋的深寒,正疾驰而过六盘山脊。四面围堵,枪炮齐鸣,仅仅半小时,国民党的骑兵团,就变成了中国工农红军历史上的第一支骑兵侦察连。五彩斑斓的秋色,雄奇壮美的河山,史无前例的长征,激发了伟人奇绝的诗情,他将这激越化作宏图,直指未来。不到长城非好汉!多么豪迈,多么高远。是好汉,就应当勇往直前,如铁流奔涌,像钢花四溅。这句誓言,后来成为这片土地上人民的执着追求和精神支柱,任何需要实现的目标,都是长城。尽管现实大地上的、历史中的秦长城,就横亘在身边。这道长城,早已成为大地上隆起的一条苍老的土龙,蜿蜒曲折,身上披满了苔藓的鳞甲。而长城内外西海固大地上的人们,在时代的小康大道上,正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执着精神,为着心中的梦想而迈进。

六盘山东麓的那万顷绿海,是黄土高原上的绿色明珠,是宁夏后花园的泾源。在浩如烟海的词汇中,“泾渭分明”的“泾”,即出于此。不必讲魏徵梦中斩老龙的远古传说,也不必去追寻柳毅传书的仙踪侠影,就说这黄土高原上水的清澈与草的碧绿吧。我不知道,在沙尘肆意侵袭黄土高原时,这一片的绿、这一河的清代表了什么,象征了什么,昭示了什么。我只是无法相信,这绿、这清竟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当你走在它绿色的怀抱,你能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却无法数得清身旁的树木;你能看到它的绿像一条绵长的河流从身边静静穿过,你却不能够追寻到它的源头。

绿色掩映着土路,弯弯曲曲,缠绕百回。远远地看,是白的,像极了山梁上的那些羊肠小道,以为它们是从山梁上下来,躺倒在地了。实际上不是这样。你从这土路上走过,才会感觉到,它是潮润而非干燥的,它是虚软而非坚硬的。我想,这是因为在这细白小路的两旁,满生着那层层叠叠、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山顶的绿树。这满眼的绿树,不仅将这大山紧紧包裹,而且连远天也烘托得蓝中透绿,成了雨色空蒙的青灰。阳光搅拌了天色穿过厚厚的绿色屏障投射到林中的小道上来,这土路也就浸淫了那些光色,变得迷蒙而虚幻起来。

遭受了过多的沙尘和黄风,看惯了水泥和钢筋,让每一片绿叶从眼睛上擦过,才明白最脆弱的最坚韧,最简单的最难得。实际上这绿色就是一棵树。插到地上就能活。但千年的古树也经不起钢铁的牙齿。但弱者们手挽了手,肩并了肩,根连了根,叶接了叶,在地下盘结,从地上攀升,在空中扬起臂膀,就能够呼风唤雨。因而,泾源的树,存活了下来,生长了起来,在风沙弥天、黄山涌浪的高原,捧出了一颗绿色的苦胆!更为重要的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退耕还林(草),封山禁牧,舍饲养殖,给了这绿色以休养生息的时间与空间。让这绿色得以生根、发芽、抽节、茁壮。让这绿色,得以延伸、弥漫、覆盖。把绿色的苦胆,化成了现实的绿色生长的希望。

清水,它们一直在土路的一侧潺湲。

不停顿,不疲倦,同样也不事喧哗。

有时候,你已经看不到它们了。你以为它们断流了,消失了,像流进沙漠的清流,绝望地化作了一股白烟。没有的。实际上它们依然还在脚下。它们从那些密密实实的绿草丛中潜行了;它们从那些盘根错节的绿树的根部穿过了;它们漫进了那些亭亭如盖的荷花的身底,托起团团的荷叶像微风吹过一样地摇曳了。

甚至有时候,你会看到,在你正走的林中的土路上,会出现一团一团浅灰的水渍,像宣纸上洇出来的墨痕;而有时候,它们是欢快地成为清凉凉的一线,顽皮地在小道上绕来绕去,它们走过的地方,是被它们经年累月洗濯过的更为清凉的石子。

不可能追寻到它们的出处。从那潮湿的密草的绿毯上走过,从那些裸露的光滑的树根上跨越,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拨开肥大而碧绿的荷叶,你随处都可以看到,像眼泪一样晶莹的水滴,从大树的叶片的尖端,颤颤地坠落;从小草的根部艰难而微弱地慢慢泌出;从微小的土层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渗漏出来。

但这其实也并非它们的源头。

整座山,整座山上茂密而丰硕的树木,就像是人的身体。那些数不清的血管,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纷繁而浩瀚的净化运动。最后,血液流淌出来。你看到了,就是那清水,既永不停顿,也不知疲倦,更不事喧哗地在林中土路的一侧,潺潺地轻轻吟唱着,一路浸漫着绿草、树木、荷叶,还有那满地在微风中绽放的花朵。

它的水怎么会不清澈!泾渭怎么会不分明!

我的目光,浸淫了泾源草木的绿和流水的清,又轻缓地投向了六盘山西面。在山坳里,是那样袖珍的一座如静泊在港湾的军舰般的县城。它小巧着,但也精致着。它用纵横的街道和并不高大密集的楼房,体现着时代的进步,散发着现代的气息。那些被细巧的铁围栏所保护起来的左公柳,黧黑粗糙的树干和绿意婆娑的枝条,既呈现着岁月的沧桑,又透露着无限的生机。但千年风雨中的笼竿城,却遭遇了战火过多的洗礼和自然霜雪的侵覆,最终归于沉寂,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令我怀念的是县城南面的那个坐落在半坡上的小村子,村落里的那条老巷子。寻常的小山村,寻常的山村中的一条古老小巷。然而,这个曲里拐弯的小巷,青砖碎石铺就的巷道,被两侧长出厚厚青苔的屋檐所遮掩,被苍老的榆树、垂柳和高直挺拔的白杨的树叶所覆盖,被大红的灯笼里朦胧而充满暖意的灯光所照亮,被每座院落里飘荡出的农家饭菜的香味所弥漫。如果我们在谈恋爱,我会说,我在老巷子等你。我们穿着暖暖的羽绒服,踩着厚厚的积雪来拜见双亲,那么,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地方所产生的爱情,应该比车水马龙的都市街头更浪漫更隽永更传统更富有人间烟火气吧?

在西海固大地上,这样古老的没有传说的小山村,老巷子,应该是很多的。但是,既让人欣喜,又让人无限忧伤的是,诸多的被遮掩在大山褶皱里的古朴村落,由于生态移民搬迁,从而永远地消失了,回归到自然的怀抱中,隐匿于逐渐生长的草木间,深藏于人们的心房里,不再有鸡鸣犬吠,不再有牛哞马嘶,不再有蹦跳嬉闹的顽童,不再有淡蓝色的炊烟升起,也永不再有母亲唤儿吃饭悠长温暖的声音。当长长的搬迁的车队艰难地驶出山坳,装载着几代人赖以生存的生产和生活资料,离开那朴素的村落时,就连那蹲在车顶,回首眺望的看门狗,眼睛都是潮湿和酸楚的吧。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谁会不留恋埋葬着祖先骨头和接纳了亡人灵魂的土地呢?但是新的火热的生活在远方发出了呼唤,追求更加美好的幸福生活,是人类永恒的追求,抹一把热泪,酸一把热肠,背对越来越远的乡土,把大山深沟留在身后,就那样地被岁月和风雨收藏吧,让那些袖珍的村巷,如同发黄的照片,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吧。毕竟,未来的生活为我们展现了崭新的移民新村的蓝图和愿景。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在这里,在老巷子里,追寻到过往的足迹,从那黑色的屋顶上的瓦楞草间,看到岁月为我们奉献的充满着生命活力的绿。那就是我们对消逝的山村怀念的心。

日上中天。

这轮巨大的、热力四射的火球,一下将西吉的山川梁峁点燃了,将火石寨的山石烤成了赤褐色。

西吉的山水,在石与火、红与绿之间得到了奇妙的平衡。凡是红的地方,都得到了充分地燃烧,烧到极致,炉火纯青,反倒映衬出了以红为主色调的红黄蓝绿紫来,这让火石寨的山,有了七彩;如果要绿,就绿到极点。绿得无拘无束,漫无边际,也映衬出一种以绿为主色调的青灰淡烟来。一片旱海之上的绿湖,绿湖顶上的火红岛屿,这样来形容火石寨的自然风光,我觉得是恰当的。它其实就是在用两种对比强烈的鲜艳色彩,来构建自己的神奇壮美,映衬着自然的和谐相随。大红大绿的自然,同样折射到人们的衣着打扮上来。在任何地方,上下两件,上红下绿,这样的搭配,必然让人感觉突兀,感觉刺眼,感觉别扭。只有在西吉的大山旷野里,起伏跌宕的梯田间,大红大绿,是那样自然,那样贴切,那样让人觉得和谐。头顶上是漫无际涯的令人心颤的宁静的蔚蓝,孤独地悬挂着火辣辣的红太阳,大地上是漫山遍野、肆意流淌的起伏的绿浪。而中间行走劳作的人,穿着上红下绿的服饰,挖着绿头红身的胡萝卜,怎能不让人大喊一声:红,你就永远地红着;绿,你就彻底地绿着。

夕照。遥远的西山和西天,似乎已经隐入了淡淡的天光的阴影之中,或者被晚炊的烟霭所缠绕。

但是,在那东山顶上,东山上,正明亮、金黄、灿烂成一片。东山里,东山里啊,这正是被固原人称之为东山的彭阳啊。我喜欢彭阳的四月,喜欢它那淡淡的四野的清风,爱怜它在春风春雨中绽放的桃花杏花,惋惜它落满山坡沟洼的粉色和白色的像片片碎玉的花瓣。但同样喜欢,在那层层叠叠的梯田林棵间,只有彭阳才出产的朝那鸡,如同绅士一般迈着方步,淑女一样梳理着乌黑的羽毛。但我更喜欢在彭阳的沟壑梁峁间穿行。我知道那些盘旋缠绕的山道,就是彭阳县各机关单位的领导干部们每年必走的道路。因为彭阳境内到处都是那样起伏的山峦,山峦就是那样的光秃,水土就是那样地流失,风沙就是那样地肆虐。恐怕没有人会心安理得地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一辈子,让子孙后代继续过风沙遮面的日子吧?所以,植树造林、退耕还林、发展桃杏。光发文件,光说不练,不是彭阳人的做法,更不可能成为一种精神。领导们觉得:与其说给群众干,不如做给群众看。机关干部每年两周停止办公,集体上山。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啃。这是块硬骨头。拿不下,你是说空话;拿下了,你就是榜样;拿下了,没有坚持住,就是一阵风。然而,彭阳的领导干部们不但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啃下了块块硬骨头,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尚没有停止。如果我们在歌唱彭阳的歌声中听到“层层梯田绕山转,桃花杏花满山开遍”以为那只是形容和押韵,那么,如果你能够在四月去彭阳,能够漫步在它的山川梁峁上,徜徉于桃花杏花所组成的花海中,你就会明白,那歌唱的,也仅仅是状物,还不足以把彭阳人的精神体现出来。你会看到,一座山峦,从山脚到山顶,像不断缩小的圆盘,宝塔样地矗立。你就会觉得它更像是叠放在彭阳大地上的CD,刻录着彭阳人民在“领导苦抓,干部苦帮,群众苦干”这种“三苦精神”引领下所走过的让山变绿,水变清,天变蓝,路变平、人变富的奋斗不息的历程。你也才会深刻地理解“一届接着一届干,一张蓝图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会追寻,那每年用坏的两万把铁锹挖出的带子林,究竟有多长?如果连起来,可以环绕地球两圈半!你也才会懂得,在桃花杏花掩映下的农舍前,奶奶和孙子孙女坐在花树下,纳着鞋底,看着书报,一条纯白的小狗,好奇地抬头张望,却并不出声。这一切所组成的这幅春和景明的山居图,是怎样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田园画。人勤春早。自然的一切呈现,如果没有人的劳动与创造,都会是单调的,僵硬的,缺乏生机与活力的,也就不会是富有精神内涵和外在魅力的。

暮色四合,夜晚将临。我的目光追随着缓慢地、将天空的云彩染成七彩的、已经坠落到西山群峰后面的夕阳。金乌栖息的地方,西方,极乐的世界。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还是在幼年的时候,我就经常来到须弥山,来到佛的世界的中心。在那里,我第一次瞻拜了世间的巨大慈悲。她端坐着,坐成十九米多高。其实她的目光是平视的,是远眺的,是注视于一千五百年前的盛世唐朝的。但是她巨大的耳廓,怎么会不盛满丝绸之路上那叮咚作响的驼铃,怎么会不收藏满山如波翻浪涌的松涛?园光寺的晨钟暮鼓,千年敲响成桃花沟的流水,而相国寺的佛光,不是年年春天,都照拂着杏树台的杏花春雨吗?就连那一株枝干皲裂、长成世间最恶的鳄鱼形状的榆树,也趴伏着、仰望着世间最善的佛祖。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的金戈铁马,看惯了那么多的爱恨情仇,遭遇了那样灭顶之灾的大地震,又经受了几乎砸烂一切的人为破坏,这座每天在黄昏收藏太阳的山峦,依然在佛的光辉的中心,保存着大慈大悲的极乐世界,焕发着须弥之光。这小如芥子的地方,其实是西海固苦难的一个针尖大的穴位,但是在这苦难的穴位上,恰恰安放了极乐的中心,这就是西海固人能够在大苦大难中产生豁达乐观、积极向上的动因,这就是西海固人民在这旱山苦海的地方创造出生存奇迹的力量。一切美好的事物,只要萌芽于人的内心,用青春、用力量、用心血、用智慧,努力去追求,用心去操劳,一月一年,一辈一代,在无尽的岁月中,那个极乐的世界,那个祥和的时代,那个幸福的未来,就会逐渐地靠近。

此刻,那轮亘古的、金色的、普照这个世界的太阳,已经黯淡了它的光焰,沉入到了西山的后面。

我清楚地知道,那一轮饱含着火热生活希望的鲜红朝阳,正在积蓄它的力量,将在明天早晨的清风中,穿云破雾,携带着无尽的火与热,从东山顶上鲜活而出,永远地照耀我西海固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人民,细细地记录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但是现在,在这无边的夜的凉爽里,在头顶浩瀚盛大的璀璨星河下,在身边华灯绽放、花草暗自馨香的安详的夜色里,我只想对我的西海固轻轻地道一声晚安:

固原,晚安。

晚安,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