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颢仁学思想论述
——以《识仁篇》为中心

2020-12-07 22:12马明艳
时代人物 2020年34期
关键词:仁学程颢仁者

马明艳

(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0)

“仁”作为儒家思想的精髓要义在儒学发展史上既有持承亦有更变。在先秦,孔子曾多次言说“仁”,但他并未以某种严格特定的规范界说“仁”,而是在日用流行的展开中指点“仁”。继孔子后,儒者们又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道说“仁”。但在程颢看来,以往儒者虽从不同表现方式诉说“仁”,但却未曾触及过“仁”之根本。在魏晋以来回应佛家对至根至本道体问题的冲击背景下,程颢返儒拓新,以一体之仁为统融,以生生之仁为源化,以诚敬识仁为实然,三向共汇地发微其仁学思想的新境地。

“一体之仁”对仁学天地境界的展开

《识仁篇》开篇首言“学者须先识仁。”[1]程颢此“识”不同于近代西方哲学侧重主客认识论的逻辑演说,而是一种对生命体验之流有所体悟、觉解的把握,先“识仁”,即先“体贴仁”。明道开篇不对“仁”进行意义细分的严苛限定,为的就是呈现“仁”本根的一体贯通而又不失活泼的随处体现,直接点明天人本一,仁即是本体,也是工夫,天道本体直接体现于日常生活的体验中。

接着,程颢讲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2]“仁”是大道,无法言说。“仁者”,是仁彰显于人的具体体现,仁者使自我的小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一体相连,从而达到与物同体的天地境界。“浑然”,乃混沌原始、原始未开之态。“浑然与物同体”即天、地、人、物、我之间动态圆融、感通无碍的同体状态。学界关于“同体”作何理解一直有所争议,对此,牟宗三先生认为应当从“一体”上作解,[3]仁体是遍体一切与物没有相对。而蒙培元先生认为,当将“体”看作本体之理来理解[4]。郭晓东认为,于程颢此处,两层含义皆在其中。[5]笔者也赞同此种解释,认为这两种理解乃是一体的两面,“一体”既是人与世界万物、宇宙万有的有机统一,也是世界万物一体的所以然,两者实在明道仁说一体观的两造。明道问题的潜在发迹虽从孟子心体处,但他却是为了回应佛家道说,以宇宙论的宏阔视域阐发“仁”之天地境界,在本体论上开辟了一种新眼界。

在对张载气本根论的吸收与改造基础上,程颢在气的意义上讲万物一体之仁,使得他的仁者与万物同体不仅是一种单纯的境界式的领悟,而且是一种事实上的认知,仁有了实体的意义。程颢曾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6]这个天理就是“道体”,它以理一分殊的方式根置于宇宙万物中。气是个体事物的质体基础,程颢认为理气一体,人与万物同禀一气而生,因此天地为一身,程颢以理气贯通仁之万物一体,使得仁体超越心体,为实然方面把握万物一体之仁提供了可能。

程颢“一体之仁”观大大扩纳了儒家仁学的周延盖及,同时升格了仁学的本体境遇,为儒学境界的精进创造性地开源出宏阔的眼界。同时,“一体之仁”也不只是一种新眼光而已,而是互涵于程颢“生生之仁”观的内在生发,从而在本根论和生化论上拓开了较为整全的道体述说。

“生生之仁”对仁学生命张力的打开

《周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儒家一直以来认为生生即为宇宙之仁。程颢受此影响,也以“生”意观仁。程颢认为“仁”不是能从别人处现成求索得来,只能个人真切体悟得来。在程颢看来,从宇宙万物的生生之意中最可“体仁”:“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7]“生”就是最大的善,把握到与生命息息相关的跳动,看到幼小的生命茁壮生长,这些都是仁作为宇宙生生不息的原理体现。

虽然我们无时不刻不处在生命流动不息的世界中,天地生生之德也无时不刻地在我们的生命之流中,但我们仍然可能会轻易地对此忽视,失去领会天地大美和万物一体的如此这般之感动。程颢所谓“体仁”就是走出自我封闭的藩篱,融入与物同体的天地境界。用现代语境说就是去除绝对主体性的屏障,投融熏韵在我们天然的与他人、万物打交道的丰富生存体验中。从“生生”之意体“仁”,仁就在于宇宙万物的圆融贯通,生生相依之中,生生之仁即表现为一种圆融无碍,活动畅通。

程颢不仅通过“生生”来体贴“仁”,还通过“感通”来默契“仁”。人虽与万物一体流行,但是人和物却是不能混同,在程颢看来,人之所以区别物者就在于:“人则能推,物则气昏。”[8]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能够将这种仁之大德推己及物。仁之本体虽难以语言界定之,但是仁之为仁,就在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圆融贯通,否则就像手足在我,而疾病不相与知。程颢以身体的感通来比喻仁,人的四肢本来就是自身息息相关的一部分,一个健康正常的人自然会感受到这一点,但如果有人“患病”了,就会处于一种“不知痛痒”的病态,因此,“仁”就在人与天地的感通无碍中向我们彰显了出来。“感通”以“生生”为基础,天地具有生生之大德,因此我们作为宇宙这个有机整体中的一部分,必然与整体相依相存,互相贯通。

程颢的“感通”和孔子的“爱”对“仁”的把握是一脉贯通的。因为,首先“爱”这种情感是由内而外的,自愿打破自我界限,向外敞开生命互动,将自我与他者合二为一的真情流露,这种情感天然的存在于每个人内心之中。它和“感通“一样,人能“感通”是因为天地具有“生生之德”,这种“生生”就是天地之仁,人作为宇宙中一份子,生来禀赋有仁心、仁德,人只要向内求,即可得“仁”。其次,“爱”是一个健康的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个人一旦失去了“爱”的能力,就会丧失生命意趣。现代社会里,许多抑郁症患者不能快乐健康地生活,很重要的一面就在于他们对生命对象关闭心门,困于自我的牢笼,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交汇的开放性,困闷郁结不得求索。这和程颢提出的“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道理相似。最后,“爱”这种状态是在践行中不断扩充丰盈起来的,学会爱自己才能爱父母、爱师友,从内心的自我界限不断外推。正如程颢所言“人则能推”,人之所区别与物、人之所能与天地感通无碍,就在于人则能“推”。

程颢“生生之仁”观对其“一体之仁”注入了天地造化之源源化育机理,让仁学的生化循进获取实在的源头活水。同时,“生生之仁”继承并发展了先秦仁学的境界,将推仁拥爱的仁学本真进一步释放其内在生命张力,从而为明道“诚敬识仁”的工夫落实打开境遇。

“诚敬识仁”对仁学工夫涵养的推进

“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9]程颢的工夫论就是首先识得仁体,认识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天理后,以“诚敬”的工夫涵养此理。

《中庸》言“诚”之大义:“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10]“诚”是一种真实无妄的状态,是世界向我们真实的展现,代表着与事物本体的直接契合。“明”是明白,是指在仔细的了解认识了事物的方方面面,在后天功夫到位后,久而久之终有一日会明白事物的真谛。“诚”和“明”代表了两条不同的求知路径,由诚而明是由本体到功夫,是以天赠与我之性来体天道,这种明是与天地契合无间,大公无私的天德良知[11]。由明而诚,是由耳目之知进达于天道,虽则也是能够体悟到事物的真谛,但与天地之间终究是有隔阂的。程颢在《识仁篇》中强调的是“由诚而明”的涵养功夫,同时对吕大临承张载的“由明而诚”的反拨。可见“识仁”工夫不是光凭思虑学习得来,而是一种生命对全息本根之颖悟,由至诚至敬所达觉。

“诚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则诚”[12]。“诚”为体,“敬”为用,“敬”指的是内心的专一守恒,“敬则内自直”,只要把全部心思放到一件事情上,心无旁骛时就会达到一种“敬”的状态。一个人顺应本体天理之流行,不要强加个人私意,自然就在一种敬的状态里,而无须纤毫之力。程颢认为如果学者有志于义理而心中却不得安乐,正是因为工夫不到位,多了一个助长之心。“必有事焉”即“敬则无间断”,也就是说随时随处通过本心之发用去体认天理。不要去纠正本心发用,也就是“勿忘”“勿助长。”

程颢“诚敬识仁”为其仁学思想提供了从人道贯接天道的具体落实,从而构成了由天摄人到由人应天的完整回路,为其仁学的工夫涵养实然进益。

程颢仁学的总结和对当代之意义指引

程颢虽未直接言明何为仁,但通过文本的相关分析,我们可以从一体之仁、生生之仁、诚敬识仁三方面对明道之仁进行把握。首先,程颢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3]从仁者的角度来看,与万物同体不仅是仁者所要达到的天地境界,而是说从本体上来讲,人与万物就是同生共体的,脱离宇宙万有之整体,一体便不能存在,因此一体就是整体,便是仁体,便是本体。这种建立在万物一体共生基础之上的仁学本体论将世界理解为息息相关的一整体,取消了人我之间、人物之间的对立,物我一体这不仅是一种精神境界,而是世界本然的样子。其次,从宇宙天理之角度来看,仁在宇宙的体现便是生生,宇宙呈现为绵绵不绝的生生之流,宇宙作为一个相互联结的、动态有机的、共生互长的有机整体展现的正是程颢所言生生之仁。如果说“万物一体”所展现的是明道精神境界之仁,那么“生生不息”展现的就是明道宇宙天理之仁,一体之仁和生生之仁共同构成了明道的本体论和工夫论,并且展现为本体即功夫的天地境界。最后,诚敬识仁从工夫涵养的具体落实构成了由天道摄人道至由人道应天道的回环往复,从而为明道仁学的完整铺开贯通彻透。

程颢的仁说思想不仅在儒学史上意义重大,其强调自我与宇宙万物息息相关的思想对当代人之生存境遇也具备现实意义。近代西方自然科学兴旺以来,一方面极大地改善了人的生存生产境况,同时也对赖以生存的地球进行了无孔不入的恶劣破坏。不仅在宇宙观上把自然当做冰冷桎梏的星际迷航,而且更是把自然界看作满足需求索取的对象,当作创造人类文明建筑材料的来源,从而对资源的过度攫取和对环境的无端损害已经严重威胁到人类族群和其他物种的可持续发展。而程颢仁学秉涵的生态思想,在宇宙论上为我们打开了与自然亲在的可贵视角,在生存论上为我们输送了人之生存与天地共化的独特视域。因此,程颢仁学思想蕴含的万物一体博爱关怀、民胞物与和乐境界、人类与宇宙万有同生共体的本然样态,对现代人重申人与自我、人与物、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中华文明的解答。

注释

[1][2][9]程颢.《识仁篇》

[3]牟宗三.心体与性体[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220

[4]蒙培元.理学范畴系统[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492

[5]郭晓东.识仁与定性,转引自贡华南,《从“形与体之辨别”到“体与理之辨”——中国古典哲学思想范式之嬗变历程》,第143页、128-148页

[6][7]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第424、120页

[8]程颢,程颐.《遗书》卷二上,第23页

[10]《中庸》

[11]李晓春.张载哲学与中国古代思维方式研究[J]中华书局,2012第310-313页

[12]程颢,程颐.《遗书》卷十一,第23页

[13]程颢,程颐.遗书,第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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