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7 06:00舒吾
湖南文学 2020年11期

舒吾

当我意识到我与肖扬失去联系的时候,事实上与我们上次相见已相隔半年之久,在这天我突如其来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我想起了那次看完演出之后,我们汗津津地站在LIVEHOUSE的阳台上,衣服几乎都湿透了,肖扬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利群,也可能是兰州,他点上一支,猛吸了两口,问我,“你要吗?”我因闷热和兴奋口干得要命,但还是要了一支,当我举着烟环视四周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们在人群之中过于普通,我们穿着过时的衣服,头发的颜色也循规蹈矩,有几个经过的人往我这里瞟了一眼,只因为我把T恤的下摆塞进了内衣的松紧里面。身边的人似乎都在微喘着,在半个小时之前,他们的瞳孔像猫一样骤然放大。舞台上留着长发的瘦削主唱赤裸着上半身,唱着“梅卡德尔的戏剧就要落幕了”,猛然把手里的吉他摔在了舞台的另一侧,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呼,鼓手皱起眉头疯狂敲击,舞台下的都举高了手,拼命大喊着,摇晃着身体,一个穿着短裙的绿头发女孩爬上了前面的栏杆,在高处自拍了一张,闭上眼睛向身后的人群倒去,无数只手奋力托住了她,把她托向了人群的后面。

“你知道第一个在舞台上摔吉他的是谁吗?”我问肖扬。

“不知道,是谁?”

“是彼得·唐申德。”

“没听说过。”

“谁人乐队的吉他手。”

“是吗?今天倒是第一次见。”

旁边墙上的宣传海报不知道被谁撕走了,一块双面胶残留在墙上,另一边的墙纸剥落下来,几个男孩拿着打开的瓶装啤酒走了出去,带过的风把墙纸翻了一个面,音乐戛然而止,灯光也随之熄灭了。

我们也跟着走了出来,肖扬执意要去吃火锅,“之前说好的,请你。”他说。

我们走下楼梯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跳水的绿头发女孩,不知怎么的流着泪,脸上的亮片在泪水之中闪闪发光,像鳞片一样。

“她漂亮吗?”我问肖扬。

他扭头往背后看去,“她吗?我没注意看。”

“放屁,我那会还看见你的手托她了。”

“我没有。”肖扬从兜里掏出烟,他吸得很快,两口就吸完了一支,接着又点上了一支。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记得以前没有的。”

“我也忘記了,”他熟练地把烟递给我,“要吗?”

“不了,我不习惯这个味道。”我说,“你还记得快毕业见面那次吗?咱们去熙地港吃饭,你看见我在胳膊上挠来挠去,问我是怎么了。我让你看我的新文身,你还对我道德批评了一番,教育我女孩子最好不要抽烟什么的,现在怎么变了个人了?”

“是吗?我当时这么说了?对了,说起文身,现在还在吗,我忘记了是什么图案了,似乎是一行字母?”

“不然呢,难道搓澡搓掉了不成?”

我们在火锅店为了找一个靠窗的位置费了一番功夫,人比想象中要多。“喂,你说赵泰他们会不会也来这里?”我说。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想了半天才说,“谁?”

“乐队的人啊,我听说他们演出完了都会去吃夜宵的,或许我们会碰见他们,可以蹭个合影什么的。”

“你想合影?那刚刚怎么不留下?”

“那多傻啊,好像追星一样,我是说碰到的话。”

“嗯,不过说真的,你能想起叫我一起看演出我很高兴,点菜吧。”

肖扬的话让我再次陷入了愧疚之中,如果不是出于对他的了解,我或许会怀疑他这番话出自故意。

“你是班里最漂亮的,别人也这么说,他们指给我看,说你最漂亮。”他当时这么说,我居然可笑的相信了,当我清醒过来,我意识到他们所指的其实是坐在我身后的另一位,不过我有理由相信,肖扬话中所指确实是我。

“对了,summer呢?我好久没见过它了。”

“还是和我奶奶在一起,它现在老了,除了我奶奶谁也不认,我回去想带它散步,它也不跟我了。”他说。

一条狗的生命有多长?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与我们初识已然过去八年,一条狗的寿命能有多长?当我们第一次在河边散步的时候,summer也许才两三岁,肖扬站在堤坝上,一只手牵着白色的大狗,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人与永恒》,这个画面强有力地掩盖了他身上的其他缺点,甚至掩盖了他的木讷和不善言辞。他看着我走过来,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羞赧的笑容,我把手上作为交换的《挪威的森林》递给了他,于是两本书都拿在了他的手里。他把牵引绳松开,从兜里掏出一块泡泡糖递给我,我嚼着泡泡糖在狗的面前蹲了下来,summer高兴地大张着嘴,一股涎水滴在了我穿着短裙的腿上。

“噫”,我把腿上的液体指给肖扬看,他平静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狗都是这个样子的。”他说。

我们开始聊起了班上的琐事,这个时候肖扬说了那句话,“你是咱们班里最漂亮的。”

“你在搞笑吗?”我说。

“不是我这么说的,坐在后面的人指给我看,说你是班里最漂亮的,我走进来的时候故意留意了你,的确。”他的脸上没有露出戏谑的表情,事实上,他的脸上从来不会露出戏谑的表情。直到某天上课的时候,我转身和后排的女生说话,才突然意识到,那些男同学跟肖扬所指的并不是我,我瞬时感受到一丝感动,很快被巨大的沮丧所掩盖。

火锅店的服务员照例热情地送上了一碟炸酥肉,肥肉片裹上一层蛋液,炸得干干的,一咬下去油汁在嘴里“吱”地一声炸开。

“谢谢,不要这个。”我说。

“这个是赠送的。”服务员说道。是个瘦削的男人,戴着一副过时的黑框眼镜,三十岁上下的样子。

“但是晚上吃这个太容易胖。”

“这个很好吃的哦,吃一次怎么会胖呢,而且你又这么苗条,再说了,”他露出狡黠的神色打量了我们一下,“吃胖了也不怕,你男朋友肯定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对吧。”

我尴尬地看了肖扬一眼,试图解释几句,但他仍旧低头吞吐着烟雾,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你一天能吸掉半包烟吧?”我说。

“至少一包,最多有一次,一天两包。”他把玉米粒煮进白汤里。

“你疯了?命不要了?这么搞肺不痛吗?”

“睡不着啊。”他说。

“失眠?还是睡不踏实?”

“是压根就睡不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天亮,反正是怎么样也睡不着,睡不着就一直抽烟,一晚上就能抽一包。”

“没试试睡前喝杯牛奶吗?”我说。

“试过,冲过奶粉,后来想可能奶粉没有用,又跑了很远买了现挤的牛奶自己煮,没用。”

“那就还是不够累,你试着晚上去跑上三公里,看你回去睡不睡得着。”

“也不是,”他又点着了一支烟,“有一天晚上工作结束,挺晚了,没打车,夏天,也不冷,就从广播电视台一直走回我住的那里,至少有十公里吧,开始还听着歌,中途手机就没电了,走了整整一夜,凌晨五点多才走到。回去之后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九点多起床又去银行了。”

“不会头痛吗?”

“还好,一整晚总在想事情,想过去的事情,越想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抬起头,看到他把筷子放在了碗上,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我试图放低身子看清他的表情,以便缓解突然而来的紧张。

肖扬很快看完了我借给他的书,于是我们有了更多的理由见面,有时候是还书,有时候是遛狗。肖扬告诉我,在之前的学校里,他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好像是他的同桌还是什么的,他们经常一起吃饭,散步。

“我语文好,她数学好,我想过我们在一起特别合适,又很互补,我还想过,以后结婚了,每个人可以辅导孩子一门功课。”他认真地说道。

我忍住想笑的冲动,问,“那她喜欢你吗?”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他说。

“哦,那她漂亮吗。”

“还可以吧,算不上难看。”

我想象不出一个长得不算难看的女生在现实之中是什么样子,我对于肖扬的审美也持保留态度,但是与之关联的部分让我觉得可笑至极,但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养成嘲讽别人的坏习惯。

为了掩饰脸上的表情,我赶忙转移了话题。“有段时间,我每天给一本书里的人物写信,写完了,自己会读一遍,再烧掉。”

说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比他所说的更加可笑,他仍旧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那些信还在吗现在?”

“你是白痴吗?不是说都烧掉了吗?”我停下来,任由summer去嗅一棵柳树的根部,它嗅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肖扬。

“走,”我说,它抬起腿欢快地往前跑去。

“我也有喜欢的人。”我说。

“我知道,”他说,“大家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他沉默了一会,说,“借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还没”,我说,“我在看别的。”

“哦,那没事,你可以慢慢看的。”

“你不想知道我在看什么吗?”我对他的反应感到失望。

“想,你看的是什么?”

“一本是尼采的《悲劇的诞生》,另一本叫《洛丽塔》,都是他推荐给我买的。”

“后面这一本我听说过,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说,“挺好的。”

河边是一个象征性的称呼,并没有河,实际上很久没有河了。有时候我怀疑,这里从来都没有河,那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有一大段的河床。但曾经有个老师跟我们讲,从前他们会在河里洗澡,洗衣服,“头发只在水里洗一下,就像用了飘柔一样顺滑。”后来不知哪里把污水排进了河道里,仍旧有两个孩子去河里洗澡,嬉戏,结果他们的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脓包,皮肤一块块地剥落下来。到我们看见的时候,只剩下了干枯平整的河床,只有几个大的排污口下面还窝着几丝绿莹莹的脏水。

“我曾经在这里看到过蛇,你相信吗?”我说。

“是吗?河里?”

“对,还是很小的时候,我和姐姐过来玩,我们刚刚从堤坝翻过去,沿着一条土路滑到河床上,看见一条蛇缠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面,橘红色的。其实我还想多看几眼,姐姐很害怕的样子,拉着我很快就跑了。”

“嗯,还是尽量不要靠近的好,”他说,“我借你的那本书,你看了吗?”

“还没有。”我说,“你听说过《挪威的森林》的续著吗?”

“没有,你看了?”

“听说是村上春树的爱慕者,一个叫做福原爱姬的女人写的,据说在日本算是一封公开的情书。不过我要是村上也不会理这个女人的,写得烂得要命,绿子像直子一样自杀了,又出现了一个类似当年的绿子那样的角色,消失了的‘敢死队同志又出现了,反正就是复读机一样把原著复读了一遍,就这种货色也敢大张旗鼓地宣传。”

“那要是让你来写,你会怎么续写?”肖扬一脸认真地问道。

“神经啊,别人已经完成了的东西你干什么还要画蛇添足,有毛病?”

“可是我觉得,渡边总要生活吧,总应该有新的经历吧。”

他的神情很认真,或许我应该说一句“你完全不懂文学”什么的,但是我没有。我四下张望了一番,压低着声音说道,“肖扬,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不会,你说吧。”

我把脸扭向另一边,看着河那边的矮山说道,“我怀孕了。”

“是他?”

“嗯。”我仍旧盯着那座矮山。

“他怎么说?Summer,过来,过来。”

我听见了狗跑过来的声音,接着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只毛乎乎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脚背上。

“他说他不要。”

“混蛋,人渣,他妈的,他还算是个人吗?”他大声咒骂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他说。

“怎么会这样,结婚前没有了解清楚吗?”

“就是那个男人把她骗了,挺可怜的。”

“那你怎么说?”

“我就安慰了她几句,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没再联系过。”

“你之前和她关系不错?”我问。

“不怎么熟。”

“那怎么会打电话和你说这些事情,是不是喜欢你?”

“没有,也是走投无路吧,没有人可以倾诉,我也帮不了她。”

刚刚在路边蹲着抽烟的几个人也走了进来,我从楼上看到他们轮流试一只带着木质手柄的扎染帆布包,女孩把吊牌拿起来看了一眼,戳了戳旁边的人,他们嬉笑了一阵,把包重新挂上了架子。

“走吧,回去吧。”我说。

“这本书,不买吗?”

“不了,回去之后在网上买吧,这里都没有折扣。”

“你住在哪?”从书店出来之后,肖扬问道。

“很近,在那儿。”我向他指了指。

“那个,条件不怎么好吧。”

“没事”,我穿上了拿在手上的外套,“只有一晚上,将就一下吧。”

“我一个伙计,在附近的一家酒店上班,五星的,我今天还发消息问他能不能给搞个房间,他说要不是周末,其实是可以的,哎。”

我挠了挠鼻子,“没事,你回吧,我就两步路。”

“没事。”

我们往酒店的方向走去,走到楼下时他说,“你上去吧,我回去了。”

我并没有立刻上楼,一直看着他搭上了出租车,我的羞耻心才在一瞬间降临,并且庆幸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在这个时代,很多人可能认为与一个人失去联系很难。当我意识到我和肖扬失去联系的时候,那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然过去了六个多月。在这六个月里,我们没有过任何联系,甚至朋友圈里都没有互相点过赞。我想起来,肖扬已经有两年时间没有发过朋友圈了。

半年前,我迷上了现场音乐。那时正值春夏之交,每个城市都在办音乐节,我告诉他我要去看北京的,他说那你一定要叫上我。

“我们要住在哪?”出发的前几天我发消息问他。

“去了再说吧。”他回答。

“不行,你去了拿着一堆东西怎么找,还是提前预定好吧。”

“好,你不用管了,我来订。”

“行,那到时候我把钱转给你。”我说。

当我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肖扬打电话说他刚好遇到了紧急的工作,可能会晚一点到。

“没关系,”我说,“你来的时候帮我带个鼠标吧,我忘带了。”

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不知是错觉还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北京的天空显得很矮,无论是视觉效果上还是在手机镜头里,总是暖色调的,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

费了一番功夫,我终于根据地图定位找到了肖扬定的酒店,在一个小胡同里,旁边是一家不小的兰州拉面馆,虽然已经过了吃饭的高峰期,里面还是坐满了人。

“您好,您预定的是普通标间,身份证出示一下。”前台的中年男人说道。他从我的手中接过身份证,“咦,老乡啊。”

“是吗,真有缘。”

“还是同一个市的呢,”他笑着对我眨了眨眼睛,放低了声音,“免费帮你升级了哦。”

“谢谢。”我对他笑了笑。

“衣服很漂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他隔着柜台把房卡递给我。

我的脸骤然间红了,从大学毕业以后我一直执意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同事之间见面总会调侃几句,“你这是cosplay吗?”更有甚者会说,“干吗一天打扮得像去拍毛片一样。”也有关系不错的认真问过,“为什么不打扮得正常一点?”我回答不上来,但也丝毫没有因为这些话而做出任何改变。而这样一句来自于陌生人的可以说是友好的话,让我过分心虚和羞愧难当。我突然意识到了原因,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罢了,类似于一种伪装出来的态度,佯装出来的所谓热爱大于现状。

肖扬到了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在半梦半醒之中我听到门锁被打开的电子音,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接着是一只塑料袋放到椅子的声音,他坐在了旁边的床上,沉默了一分钟,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房间里重新陷入了寂静,只有手机的指示灯在闪着微弱的绿光。

我静静地听了一会,他好像陷入了昏迷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

“肖扬。”我面朝着天花板说。

没有回答。

“肖扬。”我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帘被风刮动的声音格外清晰,窗外偶尔传过一两声车子疾速驶过的声音,就像是黑暗之中的光剑一样穿透人心。

醒来的时候,肖扬还在睡着,背对着我。椅子上放着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只有一件叠好的T恤和一只鼠标,我把鼠标从袋子里拿了出来,从手提箱里拿出了电脑,把鼠标插在了上面。

“你醒了?”

“嗯,你睡得挺香,完全沒看出来你会失眠。”我一边开电脑一边说。

“哎呀,确实是,昨天好像一倒下就睡着了。”他揉着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所以说,你平常老喊失眠,就还是不累呗。”

“嗯,你怎么还要工作?”

“没,我写点东西。”

“那你先写吧,我下楼去抽支烟,昨天在飞机上一直没抽,快憋死了。”

“你去吧。”我说,“少抽点。”

我看着他在透明的电梯中不断下坠,突然感觉到难以遏制的愤怒。

到了现场的时候已然过了正午,在毫无遮蔽物的郊外公园门外,我们排在队尾,在强光的照射之下半闭着眼睛,肖扬不时离开队伍,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吸烟。周围低矮的土墙上贴满了大幅的宣传画,他正站在一幅画的中间,他低下头,吸一口,抬起头把烟吐掉。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看不出任何放松、享受或者痛苦,就像是在完成一项已经成为习惯的工作。当他回到队伍里面的时候,烟盒里面只剩下了两支。

“一会进去你想听谁的?”我指着乐队出场牌问。

“我都不熟悉,跟着你吧,你觉得哪个好听就听哪个。”

过了安检之后,前面的几个男孩迅速从衬衫下面掏出了一面灰色的旗子,套在杆子上举起来飞快地向前奔去,旗子在初夏正午在奔跑之中展开,上面印着几个大字“和你在一起”,三个对着的舞台都已经排起了长队,我们随便加入了一个,跟着人群涌入了围着铁丝围栏的舞台。舞台上的立陶宛女歌手甩着湿透的长发,从舞台的一边跳到另一边。我看着肖扬被人群推搡着离我越来越远,但我只顾着闭上眼睛,跟着周围的人一起随着音乐拼命跳动。有一个胖胖的男孩背着一个绿色的桶,我曾经很小的时候看见爷爷用来喷洒农药的,往人群之中喷洒。更多的人围了过来,我在恍惚之中又看到了那面灰色的旗子,上面被水浸湿了的“和你在一起”。

一场散了之后,我和肖扬终于找到了一个阴凉的地方,是一个化妆品赞助商搭建的简易棚后面,正对着一个副舞台。

“这里还不错,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得很清楚。”我用门票使劲地扇着风。

“站起来其实可以看到。”他说。

“你的工作,你父母没问过吗?”

“没有,我爸现在好像在越南,上次打电话还是去年,我连他微信都没有。我妈也有自己的事,自从大学毕业她也没再给过我钱,也不问做什么。”

“大学的女朋友呢,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可能她已经结婚了,你呢,和你男朋友怎么分手了?”

“他回老家考公务员了。”

“太可惜了,在一起那么久。”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是说……”

“嘘,”我粗暴地打断他,“别说话。”

“怎么了?”

“你听,”我指了指对面的舞台,“歌词,好像是See the sun。”

他听了一会,说,“好像是的,”他好像不经意之间瞟了一眼我的手腕,“所以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文了这个?”

“我没有和你讲过吗?”

他摇头。

“嗨,就手腕上有几道疤,老有人问老有人问,给我问烦了,我说文个东西盖起来吧,结果他妈的注意的人更多了,遇到个人就过来问,咦,有个文身啊,我看看文的啥,起了反效果了倒是。”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

“嗯?”

“活着。”

他望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最终他的眼里透露出一种不可捉摸的迷茫,像被老师询问是否听懂的学生那样,点了点头。

“肖扬,你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样?”

“就好像完全放空一样,什么情绪也没有。别人失眠还知道去嫖妓,你呢?告诉我,你最近一次情绪最强烈的时候,有吗?”

他甚至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没有。”

“你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吗?我们坐在河边,你那个时候尚且还会喜欢一个女孩,你说你语文好,她数学好,你们以后有了孩子可以各辅导一门课,你还会送她一枚发夹,你还记得你怎么描述的吗?上面镶满了彩色的水钻,特别漂亮。现在呢?”

“我不知道。”他说。

“你已经完全麻木了,你感觉不到吗?”

“上个礼拜,我去银行开户,给我办业务的姑娘突然说,你这个归属地怎么在缅甸,吓得我一身冷汗,幸好她没有再问,也没有报警。”

舞台那边突然响起了欢呼声,所有的人都侧目观看,一阵激昂的鼓点声响了起来,接着是贝斯,又是更长的一段鼓手SOLO,台下的人围成了几个圈,排成火车的队形,跟随着鼓点互相撞击。

“是《moby dick》。”

“是致敬吧。”我说。

“走吧,”他从台阶上站起身,把手伸给我。

“嗯。”我站起来,拍了拍粘在腿上的草和土,我看到肖扬的衣服上也沾了许多,但我什么都没说。

从北京回来之后,我仍旧像从前一样。从单位的院子里穿过的时候,时不时有一些人会停下来,一脸关心地叫住我,“你在这里两三年了吧?还不参加考试吗?我要是你,我都着急死了。”我有时候会沉默,有时候会冷笑,但大部分时间是一脸木然地望着他们,等待着提问环节的结束。

有好几次,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我想告诉肖扬,我写了一篇以他为主人公的小说。但是我想沉住气,写完了再发给他看。他也没再联系过我,我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我们那天在看完演出之后,去看画展的情形。他在好几幅画面前站了很久,从他的表情之中,无法判断是若有所思,还是神情不属,他也不曾像其他人那样拿起手机来拍照。

“你打算做什么?”他那时突然这么问。

“什么意思?”

“我是说,回去之后。”

“我想弹吉他,”我说,“我还想学版画。”

小说里的肖扬有着和现实生活之中如出一辙的性格,但是却有着更坏的运气。他像平常一样去银行里办业务,柜台里面坐着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肖扬没怎么注意女孩的样子。他在女孩操作的时候,抽空看了看手机。突然他听到女孩用疑问的语气说,“怎么显示归属地在缅甸?”肖扬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对面好像没再追问,从银行出来之后,他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肖扬,”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是那个丸子头女孩,她比他还要高一点。

“肖扬,”她又叫了一声,“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微笑着对他说。

“你想怎么样?”他问。

“不怎么样,我刚刚请了个病假,你不请我喝杯奶茶吗?”

丸子头女孩带着肖扬坐了三站地铁,走进了一家连锁奶茶店,她慢慢悠悠地喝完了奶茶,又点了一份打包。他注意到女孩的臉上有很多红色的小痘痘,他想,一定是喝了太多奶茶的原因。

“加个微信,我还会来找你的。”女孩把手机伸了过来。

她果然没有食言,之后每隔几天她都会来找肖扬一次,有时候是一起看电影,有时候是要他请吃饭,好像就是为了找个人请她吃饭看电影而已,肖扬也这么想,不过也没什么,吃饭和看电影又花不了多少钱,况且他压根也没有存钱的打算。

丸子头女孩引诱了他,他之前从来没有幻想过这些。事实上作为作者,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想过。他发现女孩年纪比他大,并且大不少,但是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也没有爱上她。当她把头发散下来的时候,他发现她的丸子头是假的,是一个扎上去的假发包,散下来他才发现,下面是一头微微褪色的绿色短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脑子里不知为何出现了那个跳水女孩流泪的脸。

后来女孩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他有过几次想去找她的念头,但是很快就打消了。直到女孩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出了急事,向他借三万块钱。肖扬拒绝了,不是因为知道她在骗他,他确实没有钱。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清楚。”女孩在电话那边说。

肖扬第一次没有回我信息的时候,我不快了一阵,但是很快就忘记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当第二条信息在三天之后,仍旧没有收到回复时,我终于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关机。我猜想他可能是在飞机上,或许也可能正在开会,但一直到晚上,电话那边依旧提示是关机,我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慌。我意识到,我们之间如果切断了网络和通信,我几乎对他的现状一无所知。我询问了几个旧日的同学,但他们都表示在毕业之后,就与他再无联系。终于在询问到其中一个时,她告诉我她认识肖扬现在租住在一起的室友,并且把他的微信推给了我。

“请问肖扬现在什么情况你知道吗?”我问他。

“在公安局。”我终于得到了确切的回复。

“具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

“在哪个公安局?”

“三路那边,我去问过,人家说除了家属不让进。”

“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我问。

“不清楚,他的事我都不是很清楚。”

他在撒谎,我知道他在撒谎,肖扬告诉过我,他的工作还是这个人介绍给他的,他最好的兄弟,多年的朋友,甚至毕业了还租住在一个房子里面,没钱的时候还挤过同一张床。

但我什么都没提,只是说,“他有消息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谢谢。”

“嗯。”对面回复。

我在百度上查到了他所说的公安局的电话,一个男人接了起来,声音充满了不耐烦。

“请问一下有一个叫肖扬的人现在关在这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犯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

“你是他的什么人?”他粗暴地问。

“我是他的表姐,家人讓我打听一下他的情况,他在外面具体做什么我们也不太清楚。”

“不让随便打听,直系亲属自己过来问。”对面“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或许我可以去找他。但是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我否决了。我们之间隔着八百多公里,又不是坐一班地铁就能到,而且我又不是他的直系亲属,人家肯定不会放我进去,况且我还要上班,我明天一早就要上班。

我打开电脑,点开一个月前已经写完的小说,关于故事里肖扬到底有没有把钱给她,我当时犹豫了好久,最终他还是东拼西凑把钱给她打了过去。之后他生病去医院检查,当他坐在医院楼下椅子上等化验结果的时候,他突然特别想找个人倾诉,但他发现他翻遍了手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鬼使神差之下,他拨通了丸子头女孩的电话。对面接了起来,他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我生病了。”他说。

“哦。”女孩说,然后过了几秒钟,挂掉了电话。

他坐在椅子上仰起头,一束光正好打在他的脚边,他开始幻想自己的死亡。

这篇没有投出去的稿子一直放在我的桌面上,我重新看了一遍,然后点击右键,将它删除了。

我点开了肖扬的头像,“对不起,”我发道,然后很快又撤回。

“回来之后联系我。”我发出,然后又撤回。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那天在音乐节上听过的那首歌,我急不可耐地打开当时的出场单,找到了那个乐队,点进去之后我愣住了,那是一支俄罗斯的本土乐队,从来没有唱过任何英文歌曲,我随便点开一首,一个沙哑的男声操着饶舌的俄语唱着,只有一句歌词:

“光被太阳挡住不见。”

“光被太阳挡住不见。”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