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还是看开点

2020-12-07 06:00杨知寒
湖南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长安

杨知寒

李芜没想到自己不用浪费一分钟,就能下了飞机取到行李直接走进大巴温暖的车厢,尽管气喘吁吁,好歹她已经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行程。更好的是她有个自己的位子。车上的座位在过年回家期间变得很紧张,她记得其他月份里这趟车是没这么挤的,可现在如果不是车上的工作人员紧着安排,本来她还要等下一趟。他们把能占到的地儿都占尽了,不留下一个空位置。此时大巴在不该发车的时间里准备启动,发出持续而让人心焦的轰气声。李芜则感到热浪更多是从心口发出来的,也从脚底手心、头皮上。她得越过身旁另一个女孩才能看到窗外远处的积雪,窗内外意味着真正的冰火两重天,外头冻脸,车里烧心,都不让人太好过。可大巴就这么闹脾气地持续发动,没有走的痕迹。车上因此更不安静,李芜听进去满耳朵的乡音,大姐、二姨、他三舅唠得热火朝天,还有全家的宝贝儿们——那些喜怒无常的孩子——则脱了棉鞋,双脚或蹬在身旁妇女的怀里,或蹬在前面座位的头顶上,晒他们潮乎乎的小脚丫子。有人在下面抽烟,行李门还开着,工作人员上车又下车。一个妇女在大声念叨,说这人咋回事,没准儿还在哪吃饭呢,心大。抽烟的男人说不等了不等了,他的话令司机也走下车去,把满车人交给全由热浪支配的忧心中。没过多久,就有很多乘客在喊不要等了。李芜看了一眼手表,距离发车时刻表上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在她的车票上也是这样打印的。春节人多,车次临时加了,也许那个人不知道,他安心于守时。

大约十分钟,被司机和一个工作人员推上来一个中年男人。听口音是本地人,可东北一连就是三个省,说不准他是不是来此一游才不懂规矩。李芜和许多乘客一样,好奇他如何给出解释,尤其在工作人员对着他往车厢后部走去的背影不断发出责问时。“全车就等你一个,好意思。”“这么大人了,做事顾头不顾腚。”那些责问就像子弹一样奔着中年人的屁股追。他经过李芜时,露出一闪而过的侧脸,的确这么大人了,背部肥厚而佝偻,露出赔笑的表情,许多含糊的反应。李芜只想尽快发车,她今早不到六点就起床,窗帘外头的天还是漆黑的,洗漱时开了客厅的灯光,落地窗外都是黑乎乎的楼。她讨厌这样的开始。到现在她还有些头疼,可大巴是她最喜欢的载具,在上面她总是舍不得睡,能安安静静看几个小时流动的风景,也是休息。可惜的是这次她没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头正靠在窗上,戴着耳机。她假装不经意扫了李芜一眼,把手机亮屏的一面扣了过去。李芜则双手抱着脱下来的白羽绒服,上压着名牌包,坐得很矜持,像一个心知周围布设有红外线的特工,处处留下一段距离。大巴开出机场,转一连串的弯上高速,景色渐渐开阔,失去城市的特征。如果路上不堵车,四个钟头内就能到,但今天注定会堵车,得做出五个钟头的打算,她发信息给父母说,要到晚上了。晚上他们下了班,都有时间来接她,回家时不致太被冷落。晚一点其实也不坏,坏的只是车程上持续的潮热以及周围被拘束的范围。她闭上眼睛想睡了,车里没预想中那么吵,外头阳光却很大,她闭一会眼睛就不得不睁开一下,好久没见过这么直接热辣的太阳光了,一时觉得很像有人提着手电在照人的脸。平原地貌上,偶尔的建筑都很低矮,太阳处在半空,光线随大巴前进而前进,紧相跟随。李芜睡不了,只能学会面对它。这一面车窗没有窗帘,人们大多把头歪到另一边就睡了。她和女孩都没有向彼此方向歪一点过去,也许这个年纪才怕面对面。李芜也挂起耳机,里头唱:总要时刻去防备,害怕会变成那缩成一团的刺猬……她重新坐直,看高速上那些矗立的孤单又苍凉的广告牌,承认那真是种苍凉,骗别人也骗自己的。一种药物科技宣传说今天要癌症怕我们,更多则只写着:虚位以待。耳机里继续唱:害怕会变成那四处躲藏的海龟……她小声跟着哼,大巴上这样的声音会被轻易盖住,可骨传导让她听清字与字。

这一次是很长的休假,但她还是会在初七回去,她非得这样安排不可,即便南方已没有她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寄养的宠物猫吗?李芜从寄养店的监控视频里每两小时看它一次,猫很适应,所有她担心的问题都没有发生,它甚至不回应她叫它——其实脱离并不困难,只是李芜心里认定它不容易。她看网上许多帖子都在讨论今年冬天职场的变化,大家都或多或少地领略了,可只有她中招对吗?李芜拔下一只耳机,同时把微信对话框里和领导的一行完全删去,她不想再被这件事提醒了。真傻,她为什么要在和领导的对话中反复确认一件无可转圜的事?他开始还有为难,有客气,最后不得不被她的认真逼迫出几句解释,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你明白吧?是整个公司的意思。他列举李芜不够胜任的理由里包括和同事见面打招呼不够热情,从不主动加班,有时甚至走在领导前面。综上,她对公司没有家的热爱。李芜反驳说,谁有?领导说,大家都表现出大家有。这些是没有写进规章制度的要求,同时作为评价一个人能力的隐藏条款,你需要用火烧,用显影液,才能看得见它们实在的分值,超乎想象那么高。

她继续望着没大变化的平原,像看进了一幅背景图里,黄黑的底,雪的边缘也是黑色,上头一摞摞的草甸。天空湛蓝广远,萬里无云,太阳在下沉。这趟车线路固定,她每年都走个两回,走了六七年,印象最深的一次不是头回离开,而是头回回来。那时候她在心里狂叫一路,好地方,我的家,我的家,好地方。后来这种念头渐渐不出现。但只要看见这样的景色,当时的感受就能回来一些,混合新物,成为单薄而古怪的东西,在心口荡来荡去。昨晚她和朋友出去喝酒,在南山路。他们曾经一起坐过今天这班大巴车,不过是由北方到南方,相反方向。到了目的地后没过几年他们各自扑奔,分道扬镳。

刘启而今在滨江做销售,专卖母婴用品,开着一辆牌号黑B的大众车,载她从南山路的酒吧一直到下沙城的江边,他们站在桥上吹了半个钟头的风。刘启明知故问,哪天回去?李芜说,明早八点十五,票买晚了,没别的时间走。刘启说,那不得全价票。她说,公司说报销一半。你呢,票订了没有?还是今年不回去?他说,我后天。晓晓让我明天去她家。混多少年了,混个正室。李芜看他,笑了笑,找那么抢手的干啥,找征服感?我记得你上高中就已经很抢手,多少小姑娘打听你。刘启说,那你才告诉我,耽误事。她说,耽误你啥了,你能被耽误啥。当男的多好。他说,你是不知道我的压力。她爸到现在见着我还说,晓晓的朋友啊?多帮助帮助她,你们年轻人不定性,别想太多。李芜说,没叫你晓晓的小朋友就不错了。我爸称呼我的朋友都叫小伙伴。

他们之间有长段的沉默,如果没前面那顿酒作铺垫,这沉默会更长,好像沉默本身才是他们和谐相处的全部内容。零星的谈话,是叫人难忍受的插播广告。李芜当然不会告诉刘启,公司叫她走人了,他们是种微妙的朋友关系。有时李芜他们都觉得,拉扯在两人之间像一根皮筋儿,根本不是旧情一类软绵绵的东西,是弹弓,是扳机里的弹簧。是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选了同一个地方,因此形成一场在大致相同的起点上进行的比较试验。皮筋儿总有脱手伤人的风险,但一直绷紧它,让这个距离持续拉远的努力可以很迷人。刘启给她递根烟过去,两人都在他撑开的大衣里把火点好,刘启不得不很近地注视了李芜一阵,她长发的中分地带,头顶那一条清晰的小径附近,已有白发的踪影,起根儿白的。李芜吸一口问,回去还见吗?她转头向远处走了几步,把身体靠在护栏上,钱塘江浓墨地铺陈在夜幕下头,黑与黑之间有一道模糊的灯带,那是远处的机场,有零星向上飞的光。午夜仍有旅客。她把肩已经放得很低,每呼一口气,还能更低。她回答自己说,我初七就得回来,估计你也没什么时间。家里要见的人多。刘启劝她,你也该多见见人了。家里不可能不着急,也许人选都给你备着呢,高官子弟,青年才俊,种类齐全。她说,少放屁。刘启说,不可能没有这些事儿。李芜问,事儿怎么总是连着事儿?刘启说,没觉你遇见多少事啊。她问,你拿年终奖了吗?刘启说,今年不多,大环境不好。两万多吧,税前,还没打卡里。你应该不少,你们做传媒的。她说,嗯。刘启把烟头踩好,说,要不咱……回?李芜喝完酒吹了风的脸色极白,她拉开他的车门上去,家不远,几分钟就到,可她其实不想这么快。回到家和回到那个远方的家,对此刻而言都谈不上安慰,生活正在失去把控,那些李芜刚刚感到积攒住的事禁不住一阵猛吹。下车,她往小区郁郁葱葱的森林里走,跟刘启摆手喊,明儿好好表现。刘启很快把车转了向。

大巴从下午开到晚上。多数人都醒了,看着大巴前边播放的喜剧电影,没声儿,只看画面。外头已经完全变黑,判断不出到了什么位置,没有灯,就应该还在郊外。李芜热得喘不上气,试图捅开头顶的风口,发现开了也没有风,反引得后座的人发出咯咯的乐,他们早就也试过同样的办法。好在看时间煎熬不会太长了,她只好继续保持僵硬的坐姿,来避免行动带来的消耗,产生新的热汗。有个男人从后排晃晃悠悠走过来,扶着椅背在司机身后的过道上站住,问司机,师傅我想在联通那个高速路口下,完了他们接我回泰来,行不行?司机说,不行,只能在车站和白云大厦下,就这俩地方。男人干站了一会儿,那你就停一脚呗。司机换一下挡。从李芜的视线角度看,司机头顶很凸,两个人的背影都稀松平常。可司机一直不说話,就让人感到了危险。她想这个人很快会知趣回去。这个人,和之前最后一个上车的人一样,此刻都成为了车上沉闷气氛的调剂。比起无声电影,他们有声音,有不可控的表现,能让乘客们难受的感觉因注意力转移而偃旗息鼓一点。男人刚准备回座,司机却突然温柔地问他,你认识我们经理不?认识的话给我们经理打个电话,他说在哪停我在哪给你停。男人说谢谢,经理电话多少?司机使力气换了个挡,车往前蹿了一下,男人险些没抓稳。司机说,不认识就回去坐好。男人回去之前好像还回了一声哎。话跟话之间都是有来言有去语的,李芜想,真他妈合乎逻辑。大巴终于进入最后一个收费站,五分钟后,城市的端倪初现,由车辆维修厂到烂尾的楼房,再到荒无人烟的皮草城,进入短小的桥洞,横冲出海,融入车河。大巴堵在白云大厦前面一个路口时,李芜已经开始穿外套,收耳机,因为清楚家里附近的拥堵很少超过一个灯。

李芜刚到家,就有人后脚敲她家的门。李小军本来在厨房,炖了一锅羊排准备给姑娘接风,听见敲门声扯脖子喊,别给她开。刘朵正在门口换鞋,扭头就把门开了,跟楼道里戴白口罩的那个女人说,你别敲了,你们工作都做得不到位,再上门来我老头该骂你了。对方摘下口罩,从套袖里紧着往外掏收据一类的单子,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从去年上半年到今年年末,物业费欠缴共计九百六十二元。她想把单据递进刘朵手里,没等后者看着,李小军已经赶来劈手夺下,揉巴揉巴扔掉。李芜站在行李箱边上,往外探头,看她爸的脸憋成绛红色。李小军一着急就脸红,并且磕巴,磕巴的程度直接挂钩他愤怒的程度。李小军现在三个字三个字往出蹦,主要是,不交钱,不交钱,别说啥,不可能。女人在门外哭丧着脸,她一笔款也没收回来不说,还挨家挨骂,上火加憋屈。双方都有一肚子道理,但这道理就像追问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研究不明白。女人说,你们不交钱我们咋维护?李小军这句话没磕巴,烂熟在肚子里,特别有底气,回道,你们不维护我们咋交钱?身后李芜和刘朵相视一笑,回屋该忙啥忙啥。平时像闷面口袋一样的男人一旦骂起街来,她俩都觉得挺有意思。

吃饭的时候,李芜看李小军兴致不错,话比平时多,一口一个姑娘地叫着,示意她夹口这个,尝尝那个。李芜在饭桌上眯着眼睛,研究一会儿老头子,明白一个道理,欺负弱者是能得到莫大的快乐啊,李小军瞅着就比刚才接她的时候容光焕发。她想趁李小军高兴把事儿跟他说了,先夸羊排炖得有味儿,香而不腻,接着筷头一停,酝酿好了跟他们说,知道你俩总惦记我,我一个人在外头过得肯定没有在家里舒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刘朵便往李芜碗里填进去一筷子菜,说,可不。李芜接着说,往后你俩别那么操心了,也别一天一个电话了,我找着伴了。李小军哗啦一下放了碗筷,眼神往刘朵身上靠,只见刘朵从饭碗上抬了下眼睛,似笑非笑地嚼着米饭说道,真找着假找着了?李芜心里想,欺负弱者两分钟的和欺负弱者二十多年的就是不一样。刘朵在地方广电由播音员坐到台长,现在正奔着市委宣传部使劲,人近五十,依旧天天正装,走路标板溜直,自带气场。小时候就是,只要刘朵眼睛一扫,李芜没有不招供的。眼下她扒拉两口米饭,故作轻松,含糊其辞,假装不好意思地说,别问了,就怕你们问。李小军点点头,抿嘴笑的时候红紫色的嘴唇挤成一条线,满脸苦尽甘来的安慰,下巴抬抬,问刘朵,你还有啥不高兴的?刘朵只说,感觉蹊跷。李小军寻思过来,催了好几年李芜,说有对象就有对象,之前一点风不透,是蹊跷。他以打圆场的口气靠在椅背上笑笑,说,这问题你别骗我俩,这问题说谎是骗你自己。

饭后,刘朵没让李芜去捡碗,她把女儿叫到方厅,按开电视机,调到一个正适合谈话的音量上,母女各坐在长沙发的一端。李芜在这头看着母亲,看见一个眼珠泛黄的女人,盘腿而坐的姿势让灰色薄绒裤底下的赘肉完全扩张开,一只手正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脚尖。母亲的眼神很茫然,她穿着六七年前买入的家居服,珊瑚绒不再柔软,有些地方的绒毛已经洗不干净,像头发一样板结且发白了。刘朵不是非常细腻的女人,也看不起在穿着用度上太下功夫的女人,她專攻的领域是脸面,人要随时撑起脸面,要起饭也比别人喊得嗓音透亮。来,跟妈说说,刘朵勉强地笑着问,你说的男孩什么条件,工作还有学历。李芜说,和我差不多。刘朵做了个摇手指的动作,好像她平时在评委席上否认一个业余主持爱好者的努力那样子,手摇,头也跟着摇,说,你不要给我这些含混的信息。爸妈没想干涉你的生活,我们也没有那个精力,但我们不希望你跌跟头,仅此而已。妈妈是过来人,帮你掌两眼,人不行也别让你瞎耽误工夫。李芜说,人挺行的。刘朵说,说具体。李芜不耐烦起来,跟我一个大学,之前还跟我一个高中,咱家这儿的。李芜还告诉母亲,他叫刘启,眼下在杭州一家母婴用品公司做销售总监,发展势头良好。五险一金,月入中等,正在筹划买房,车呢,还等着摇号,摇了一年,也快如愿了。刘朵听完这些,便提出要看刘启的照片,李芜从手机里找到一张,是刘启在聊天时发给她的,当时他正在办公室里加班,临近午夜。照片里的刘启将手机高举,做出无奈微笑的表情,屏幕里他的脸处于前端,背景是大办公室里数排空落着的电脑和座位。他本来就长得浓眉大眼,那张照片因在夜晚灯光之下,五官显得更为立体,刘启当时发完附上一句,迷上了吧?李芜看到也嗤了一笑,不去鉴定自己的心情。李芜本打算再跟母亲说说刘启的性格,现在看到母亲戴着花镜一点点用手指位移屏幕,研究细节的样子,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她知道母亲喜欢女孩骄傲一些,便不让自己显得太了解,应让母亲感觉恋爱是她忙里偷闲的一回事,得让母亲觉得她还有得忙。

那个晚上李芜在自己房间床上躺着,一直竖着耳朵想去听清一墙之隔的父母房间里,那些围绕于她的细弱的谈话声。明天就是除夕,大约下午三点他们一家三口会步行去家对面的姥姥家,五点全员到齐,一桌开饭。饭桌上免不了议论李芜的新闻,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要多做一些功课,来缝补齐整那么多的谎言,让它们像一块根本浑然天成的布料,没被失业剪一刀,也没被单身去一块儿。于是,她开始失眠,奇怪的是她在杭州的出租屋里很少失眠,回到家的第一晚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盘腿坐在床上,床尾小夜灯仍保持她上学时的习惯那样,懒散温馨地投着光。她在淡粉色的墙壁上看到一道自己的影子,坐姿微微佝偻,李芜觉得这影子更像刘朵的。

她玩手机,从微信刷到知乎豆瓣再到微博,热搜从头到尾,还在淘宝上订了一单年后发货的化妆水。凌晨一点,再转回微博时,她发了一条状态。这个小号没有别人知道,是李芜自己的树洞。她发得随心所欲,不像朋友圈,总要做自己的公关。在微博小号上,她骂过脏话,也转发过锦鲤,许愿求财或桃花,这些都是她在别人面前不可能展现的那一面。她打了一段歌词放上去,就是今天在车上她耳机里循环的那一首——你可以恣意地哭呀,你知道眼泪有多么奢侈吗?把所有情感融化,我羡慕你拥有这种享受软弱的能力呀。发完这条微博五分钟后,李芜惊讶地发现私信里出现了一个令人惊奇的小红点,点开,是一条礼貌的问候。看头像是男孩子,帅得不真实,具有广告性。不过李芜立刻来了精神,措辞几回,最后回复道,请问你是?那人说,我认识你。然后又发了一条,李芜?她在手机屏幕后张口结舌,如果是公司同事,那就坏了,她打死也不愿意让别人以为她大半夜发这些惨兮兮的话是因为被离职。她不打算回复了,说到底她不想要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认识她的背光面。对方等了一会儿,李芜也等了一会儿,将睡未睡的时候,又一条私信进来。我是邓长安。你还有印象吗,十八中。李芜把靠枕垫在脖子后面,点开那个人的头像,从他微博里的相册开始看,除了篮球就是别人的转发,只有一张他的照片,是邓长安第一次发微博时放上去的,那是二〇一二年。他们高中毕业那年,邓长安坐在十八中操场的看台台阶上,穿着件白短袖,头发有点长。他的脸看起来非常单薄,戴一架同样单薄的无框眼镜,嘴巴笑得很乖巧。李芜当然有印象,上高一时邓长安在班上还坐第一排,到高三就常居最后一排了,他成绩不差,只是个子蹿得飞快,引人惊奇。邓长安没给李芜留下太深的印象,他话又少,隐约记得爱玩一点乐器。

回来了?邓长安问她。李芜只能说是。邓长安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说,好几年没你的消息了。去南方了?现在怎么样?李芜又措辞一番,说,也一般,你呢?邓长安连发几条说,我一直就在家这边。子承父业,做我家那个商店,你知道的。李芜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家有个店,有个什么店。上学时他们坐过一阵子前后桌,下课也唠过,唠得应该不多。李芜有点客气,那挺好,家里还是舒服。邓长安直接说,加微信吧。李芜想了想给他,就是自己手机号。没想到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夜深人静,李芜给按了。邓长安加上微信,发消息说,刚才是我的电话,存上。明天除夕,早点休息。祝你新年快乐,晚安。

李芜看着信息发愣,以前不记得的事有点多,跟记忆里的邓长安越来越对不上号。他跟她说话的语气就像他们这么些年一直保有联系。李芜于是又下床去翻抽屉里的同学录,找到毕业时的照片,确认有这么一个人。同时她也翻到了邓长安写给她的一页同学录,当年她们几个女生临毕业逮谁塞给谁一张,跟发小广告似的,又像收作业一样,挨张收回来,挑心里在意的人写的看。她当然也忽略了邓长安的,毕竟那上面空白很多,就只一句话,祝你拥有远大前程。

李芜家的年夜饭平常而让人劳累。从早上开始,姥姥和姥爷就从楼下的仓库里一趟一趟地往厨房里搬东西,有什么好东西交到他们手里,他们第一反应都是放进仓库先冻起来,等过年再拿出来享用,可到那时候肉和鱼都已经和他们几十年不改变的烹调手法一样,不够新鲜了。菜总是浓油赤酱,颜色统一。菜品倒是丰富,只是因为每次开桌都太早,人还没到齐,等这个等那个的工夫里,大半已经凉掉。李芜家过年时的人数越来越少,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和姥姥姥爷,就只有老姨两口子过来,表弟从去年开始就到美国读书去了。经常是不到四点就吃得差不多,距离春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姥姥希望所有人都能围在桌上,聊聊今年发生的大事,依次发言,举杯对她和姥爷说一些祝愿的话,然后他们再报以各自的祝愿给晚辈。除了李芜,大家都平时住得很近,家里人口少,走动也勤,新闻都能得到及时的消解。只有她,留给家人们整年份的疑团去猜测,现在是破解这些疑团的时刻了。李小军果然说出了李芜找到对象那件事,桌上一时沸腾,老姨坐在李芜旁边,笑得合不拢嘴,拍拍她的手臂,再拍拍李芜老姨夫的,意思像她早有预知。姥姥让其他人别说话,她想听李芜多讲一讲,李芜听见一些句子从自己嘴里出来,严密整齐,大方得体,令人不能详解又多少感到满意。她以年夜饭上的红酒盖脸,说得越来越多,说起刘启在单位年会上表演吹奏黑管,世界名曲张口就来,一曲后掌声雷动。姥爷不住点头,有修养,好。姥姥又问起他的父母。李芜说,妈妈大学老师,爸爸医生,独生子女,爸妈都五十出头,年年体检,状态良好。

第二回李芜和邓长安见面,就是邓长安打电话来约她了。他知道李芜初七就要回去的时候,扫兴得像被人通知了无法挽回的大遗憾,李芜听他在电话那边软绵绵的,许多哀求,心头有怪异的感受。不见到邓长安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总让她想到另一个角色。邓长安的这些电话倒是让始终将信将疑的李小军和刘朵怀疑渐消,女儿的生活里的确有了男孩子的出现,还是很热烈的那种氛围和关系。邓长安每日请安一样的问候让李芜不得不答应他的许多要求,有时聊起来,他就像无事可干,可以陪李芜到夜半三更,仍保持秒回的专注,变着法逗她笑。翌日他们在李芜家楼下会和,李芜钻进他的比亚迪,发现邓长安穿的是件黑皮夹克,问他不冷吗?他扭着方向盘,开出小区,转头看一眼李芜,笑笑没说话。车里放着一张CD,李芜听到半道弹了出来,拿在手上看,一个外国吉他手,她也不知道谁是谁,但隐约感觉邓长安其实品味挺好。他仿佛也只是要求自己去适应,像李芜适应杭州人的生活那样,适应大多数人和环境。邓长安发现李芜在看那张盘,说,送你。李芜没有要,她在南方没有可以听CD的机器,关键是没那种闲暇。

穿上黑皮夹克的邓长安,在房间昏暗的打光下显得瘦了一些。他带她去了一个能唱歌能看电影还能玩狼人杀,重点累了有床躺的地方,一百块一下午,比快捷酒店合算。李芜推开门,罩着Kitty猫图案的粉红色床单铺在一个挺大的床垫子上,四周都是毛绒玩具,脚上踩的是小孩房间里铺的那种拼图地板,一股塑料味。邓长安脱鞋上去,打开点歌机,李芜一动不动,墙面上光斑旋转起来,红的,紫的,围住李芜。她一手接过邓长安递上的光棒酒,一手接过麦克风,两样武器左右手分开拿着,站在这舞台,面前是邓长安的掌声响起来。李芜闷了一口,劲大还杀口,让她有点蒙。但歌曲的前奏已经开始,她只能快速咽下,紧跟着唱,我又来到我的寻梦园,往日的梦仿佛又出现,到哪重温亲爱的美梦,会不会好梦难圆?邓长安眼泪打眼眶,拍巴掌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李芜又闷了一口,怪不得光棒名不虚传,瓶子上光溜溜没有任何标签,传闻是内部酒,因为受到百姓欢迎流传到某些小卖店也有销售。市里人喝它,更多是人前喝一种本事,毕竟不是谁都搞得到。邓长安在他的黑皮包里一共塞了四瓶光棒,都放在房间墙角那,跟李芜说,喝完还有,管够。但李芜再也喝不进去了,她只是紧抓着麦克风,嘴唇哆嗦,念经一样唱那首《寻梦园》,最后邓长安说啥不给她点了。她一激动,照肩膀给了他一下。打完,邓长安有半刻没说话,李芜也没有,只有音乐还重复着,播送即将完毕的旋律。李芜直挺挺地被他抱紧,抱到那张床垫子上,他半跪着给她脱裙子,李芜两只腿始终在踢他,邓长安渐渐不敢动。过了半天,他喘口气,说,还是等我体重减下来,别让你有心理阴影。李芜把腿从他怀里抽出来,翻身背对邓长安,后来邓长安也躺了上去。他们背对了一会儿,邓长安下床去拿烟,回来时给了李芜一根。李芜脸上红得像发烧,她还是像念经一样说话,一声高一声低。邓长安听不明白,他一下下摩挲她的头发,说,咱不回去了,行不?就留家里吧,你啥心不用操,谁脸色不用看,你就是我祖宗。李芜笑着捏他的脸皮,不撒手。他说,你别犟,犟没有用。咱以后每年去那旅行行不?西湖断桥啥的,你愿意看看呗。谁能住它边上啊?我反正关了店门就能跟你走。李芜用两只手捧着邓长安的脸,很胖,他五官被挤压成了荒唐的表情,哭笑不得。李芜一字一顿道,我得回去上班,我很忙。邓长安把头转开,吸两口烟,停顿一会看着她,说,别骗自己了。我都看着了,你在网吧一家家发简历呢。打开始我就清楚你什么情况,你说你装啥。

李芜缓缓从床垫子上爬起来,爬到床沿,坐下,光脚踩在两只雪地靴上,把鞋子踩得很扁,站稳了。她裹上羽绒服,拎起自己的包,邓长安看着她所有的动作,没有再碰她,只是跟着从床上下来,站在仍有光影在上头旋转着的墙面前,默默踌躇一点新的措辞。李芜没有穿上袜子,她甚至没有穿好衣服,所有善后都是在回家路上的出租车里完成的,当她坐在出租车后排仰头看窗外时,邓长安一个接一个的电话进来。他先是说了道歉,然后说了结婚,说到房本彩礼银行卡,叙述充满豪情。然而李芜觉得,说啥也得告别了。

李芜先出门进了楼道,听身后刘朵一边把家门带上,一边嘱咐李小军别忘把饭锅里的剩饭倒了。没再听见关门的声音,李小军一定是在楼上看着刘朵和李芜出门,等看不见了门还留着一道缝,听她们下楼时脚步的声音。李芜不明白李小军为什么要留那道门缝,他咳嗽两声,她只能在楼底下再跟他喊一声再见。李小军说嗯嗯,话挺重复,别忘买瓶水。车上四个点儿呢。李芜喊知道了。她和刘朵前后脚走出一楼的防盗门,刘朵倒一直没说话,她帮李芜提着箱子,憋一口氣把它抬起来,放进车的后备箱。李芜在车里故作轻松,刘朵开车手儿比李小军强,拐弯加速一鼓作气,加塞更是一绝,从来听不到有人嘀她,开辆黑吉普在路上横行无阻。李芜坐在副驾驶上,开去大巴站点的这一条路恰是她从前上学时每天早晚经过的一条路。刘朵开着开着叹了气,李芜仍然乐呵呵的,问所有她看见的新鲜事物是什么时候存在的,让刘朵一一解答。问点新的比回忆旧的好,尤其在离开这一程。李芜眼前一亮,刘朵的车刚刚开过一个新建的楼盘,王府一号院,名字已经霸气,更霸气的是它宣传板上几句话,句句老铁扎心,扎穿了算。它仿佛拿着扩音喇叭,循环播放给每一个路经此地的市民,喋喋不休:分数是孩子的成绩,房子是成年人的成绩;混得如何,看住得如何,不解释;房子住差了,儿子都不好意思带女朋友上门;你还在住十年前的老房子,这十年你都干啥了?李芜突然觉得有时候人不管在哪都得死。

初八,李芜回到南方。进小区已是晚上,抬头一看,大门口挂着红色横幅,欢迎业主归来,仿佛物业非常清楚这楼里住的都什么人,他们少有资格在本地安家又落户。年后像一群迁徙的鸟儿拍打翅膀飞回来,第二天起早就变身二十公里外办公大楼里的只只社畜。李芜看到横幅突然想起李小军,那么理直气壮拒付物业费,在这儿恐怕不行。门口物业办公室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尊重业主权利,捍卫服务尊严。李芜听了一愣,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出这两句的。过年这阵看业主群里似乎围绕物业费正在打一起官司,不交的业主都表示收到了传票,正和物业公司磨来磨去,商量着打个五折什么的。李芜是租户,物业费是房东的事,她只管拿钥匙进门,收拾收拾东西打开电脑,给自己热了杯牛奶,查看这些天有无HR的邮件。共两封,李芜一封封看,第一家是大公司,传媒圈里算有地位有资本的,要求她明早十点面试,和其他一百多名应聘者共同竞争一个策划助理的位置,排到李芜,怎么着也得一天。第二家是个自主创业的文化公司,约李芜在他们公司楼下的一个咖啡馆里见,看来是一对一,诚意高挺多。李芜不计较诚意,她介意可行性。比起来,后者应该更容易入职,入职后的待遇也不会太受剥削,只是这样的公司都差不太多,热情催生得快,浇灭也快,受不住磕碰,碰就倒。

李芜还是先去了第一家。进屋里一看,七八排椅子密密麻麻,还有许多人捧着简历站在楼道里,等着叫。李芜去洗手间想调整下状态,洗手间一面镜子前几乎每个水龙头后边都站着一个姑娘。她们完全隔绝干扰,对着镜子,就像里头有个真人似的,开口就是领导好,我是今天的多少号应届生,我干工作有个信条,就是工作再累,没有把人累死的。跟着她们粲然一笑。李芜打开水龙头在手上浇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也不得已跟镜子说了一句,领导,我能行。到下午她真走进那扇门时,领导们正在吃饭,扒拉着饭盒里的肉菜,哗啦哗啦。看她进来也没停顿,只让李芜坐下等一会儿。李芜没时间吃午饭,怕过号。现在闻着菜味,胃里一阵咕噜。其中一个领导翻了翻李芜的简历,突然问她,上一家为什么离职?李芜认真准备过,说,我工作其实是得到领导认可的。只是在上一家工作的时候,我忽略了和同事间的关系维护,参加团建不够积极。但我已经吸取教训,如果我能入职,一定把公司当成大家庭,像对自己家那么奉献。李芜粲然一笑的时候,没有人抬头看她。几个人交头接耳一句,坐在当中的中年女性终于对李芜微笑,肯定她的态度很积极。然后告诉李芜,学历上要再努力。鉴于竞争激烈,我们优先考虑本科以上。谢谢你来,请带门。

咖啡馆工作日白天没人。李芜在等对方招聘人员到来前,跟刘启有一句没一句发短信,刘启约她晚上喝酒。他们约的还是一样的地方,想来也是一样的流程,李芜问他去老丈人家顺利不,还揶揄他登堂入室了,这回转正有望。刘启回一个笑笑不说话的表情,李芜哼起歌来,竟是《寻梦园》的旋律。她后来一直没接邓长安的电话,他打了几天也就不再打了,可能终于明白过来。第二家的HR终于到了,弯腰和李芜握手,从办公包里取出公司的宣传简介,递到李芜手上的时候她有点蒙,毕竟她的简历还没递过去。如李蕪所料,公司刚起步,规模小,都是年轻人,三五成群攒作一堆,攒点事情干。现在主要发展方向是文化周边产品,几个样品图都新奇可爱,李芜看了也有购买欲望。来人是名男性,二十五左右,穿简单白T恤,脸上还没油腻的预兆,发际线挺高,一手抬着咖啡杯子,观察她。李芜喝着自己的咖啡,听店里放的音乐,似乎就是在邓长安车里听的那一首。她问对方,实习期多长时间。对方说一个月吧,我们等着用人,而且相当有诚意。李芜想了想,还是开口,转正后起薪多少呢?他有点意外,说,不确定。我们还有年终奖金、分红什么的。李芜不是刚走出校门的学生了,对方这么说,她心里明白一二分,不能总是保持乐观。她问,八千有吗?他看着她,严肃起来,说,年轻人谈点理想不好吗?你是觉得我们这个事儿没有意思吗?李芜没有办法,最后问,五千呢?再低她便没法在这里活下去。可对方仍只是严肃地看着她,眼神充满责备。

刘启不明白为什么回了一趟家,李芜就彻底爱上喝酒了。相比从前,这个晚上她喝得又快又急,兴奋得有点莫名其妙。入夜,从酒吧出来,刘启载着李芜,他们一路开上大坝,车窗外是深蓝色的钱塘江,晚风有点凉。他们走下车,像每次一样背靠江水吸烟,身后偶尔有飞机起降的声音,眼前一段高速路,时时穿梭过开了远光灯的车辆,夜中如同萤火。李芜抬头望去,江水有些干涸了,留下大片的泥滩,有人在上头捡拾贝类,他们是拼死了都要捡一点回去,不顾桥上几米一个的警告牌子,上面写着,泥潭有凹洞,莫因侥幸枉送性命。李芜感到很理解,立牌子的人想的都对,他们到底不明白一斤泥螺多少钱,得捡上多少才够支付这里的房租。刘启和她肩靠着肩,他也是初八回来的,今天话比平时都少,脸还红扑扑的,嘬他的烟头。李芜转向他,这一趟到底怎么了?刘启低下头,说,要定了。我可能年底就得结婚了,但为这个,这一年我得豁出命干。她爸管我要房子,要靠近学校和医院的,还必须重点小学,三甲医院。

李芜在看捡贝壳的那个人,他打着小小的手电筒,穿胶鞋小心翼翼在泥上踩。邓长安又开始给她打电话了,李芜毫不迟疑按掉,刘启正在看她。烟快灭了,蓝紫色的烟雾里,李芜和刘启互相对着看,她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李芜却看见两张脸的交错。如果眼前是邓长安呢?如果在老家是刘启呢?她嘻嘻一笑,手垂下,有些火星飘散空中。邓长安还在给她发微信,说,我建议你还是看开点,咱活着别认死理儿好不好?李芜看一眼搁下,和刘启互相点烟,不知是谁起的头,两个人都表情冷峻,谁也不问对方为什么,等冷峻完,他们都会自动忘记这一段,继续对彼此的炫耀。刘启抹了把眼睛,扭头,靠在栏杆上,问,刚才谁呀,你不接。李芜刚想骗他,又有电话进来了,她转身走开接听,对方是第一家公司的HR,上次他们拒绝了李芜,但仍没有招到满意的人选。重新翻看李芜的简历后,他们考虑到李芜毕竟业绩还不错,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明早面试,时间早上八点半,问李芜可不可以到。李芜冻得有点哆嗦了,连连说,可以,可以。放下电话,她看到江滩上手电筒的光束已经越走越远,快要不见了。

刘启问她,到底谁呀?这么晚找你。李芜扬着脖子,掂掂自己的耳坠,边打哈欠边回答刘启,领导,让我加班。刘启面对她,笑笑说,一猜就是,看你那殷勤劲儿。他点上最后一根烟,两手插进夹克兜里,新理过的头发在脖颈上一段青色。仿佛周围只剩下他一个人。李芜大概知道刘启在想什么,他还继续笑她,什么领导啊?真领导假领导?

她快步向他跑过去,踩刘启新买的球鞋,对方一口一个大姐叫饶,他们胳膊碰胳膊,腿碰上腿。李芜多么希望能打断这种无意义的绕圈子,她只想被他拥抱住。被任何人坚定地拥抱住。毕竟夜晚的江边,风都能钻进人的骨头缝。可过了一阵子又一阵子,他和她就只是这样站着,互相看着,挺着,各自同心底的寒冷做着无人知晓的斗争。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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