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教育视野中的科幻教学

2020-12-07 06:01吴岩陈发祥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0年4期

吴岩 陈发祥

摘要:当前逐渐兴起的科幻教育热,其实是许多思想上先行的教育工作者,在感受到新一波教育——未来教育——逐渐到来时的自主自发的探索。这种把教育教学实践纳入未来教育的探索性尝试,是完全恰当的。未来的劳动者将聚焦创新含量极高的活动。未来教育应该培养学生的未来智慧。当前的科幻教学,是先行者智慧探索的一种有价值的尝试。

关键词:未来教育 科幻教学 未来属性 未来智慧

一、 科幻教学是未来教育的先导

自古至今,教育都是一种面向未来的行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教育的目标都是试图给受教育者一个更好的未来。

20世纪50年代,我国教育的主要目标是培育国家的基本劳动者。这就要求受教育者必须德智体全面发展,必须有社会主义觉悟,有跟未来社会相关的文化。恰恰是因为这一教育方针跟未来发展观念相吻合,才实现了大范围扫盲,抵制了封建迷信,传播了基本科技素养,为社会主义国家的早期财富积累提供了丰富且高质量的人力资源。改革开放后,我国的教育开始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和面向未来。“三个面向”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考虑了中国必须在许多方面赶上世界水平的需求。在这样的愿景引导下,教育内容开始更多地关注信息时代、商业社会和多元文化,教育目标也从简单的知识供给转变为能力提升。那么,当今的中国教育应该怎样将实现中国梦、提高文化软实力、培养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投向更遥远的未来,并以此引导教育的良性发展,实现新的跨越?这是摆在所有教育工作者面前的严峻课题。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在最近十年中,科幻教学逐渐作为一个独特的话题出现在少数教育工作者的话语之中。在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北京景山学校、北京大学附属中学、江苏省南京市第十三中学以及浙江省温州地区的中学,科幻教学已经逐渐形成了一股小的热浪。在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率先开设科幻物理学之后,北京景山学校率先召开了第一次科幻教育大会,来自北京各中小学的500多人参加了这个会议。接下来,在温州市教育局和中国科普作协等的协助之下,温州的科幻教学逐年延续,甚至进入了第五届中国教育创新成果公益博览会。南京市第十三中学的学生在教师引导下自己编创了科幻刊物《朝闻道》。即便在新冠肺炎疫情下,科幻教学的研讨活动仍然热度不减,网络培训和研讨应运而生。

这些星火燎原的故事,这些教育领域中不起眼的“新现象”,不应该简单地认为是中小学教育领域中一些“科幻爱好者”的个体追求。我们必须把这个现象跟当前中国正在逐渐兴起的、有目的地使教育朝着未来导向而不是应试导向放置在一起考虑,也必须将它跟世界范围内的又一轮新技术革命(所谓“奇点临近”)。和国际关系面临重新改组(如新冠肺炎疫情出现之后的种种现象)放置在一起考虑,还必须将它跟人工智能等技术产生之后所导致的人类与知识关系的重新界定放在一起考虑。只有这样的宏观思考,从教育和社会发展大格局中进行理解,才能更好地把握科幻教学的意义和前途。

我们的观点是明确的,必须将科幻教学当成变革或即将到来的所谓未来教育思潮的一个前导过程,才能充分理解它所担负的历史使命和所具有的革命意义。也恰恰是在这样的认知之下,才能更好地理顺当前科幻教学中出现的矛盾和问题,以充分的准备迎接科技、社会和世界文化的变革。

二、 科幻及科幻教学的未来属性

为什么科幻教学会成为未来教育的先导,而不仅仅只是某一个文学类型被纳入普通学校的教育教学?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必须从科幻文学的本质和科幻教学的内涵中去思考。在这方面,有选择地回顾历史会很有价值。

众所周知,在科幻文学诞生之初,零星的作品并没有吸引到太多人的主动关注。虽然今天人们都认为,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形象、生动地展现了科技导致的异化,呈现出人们对科技发展的期待和恐惧,但在这部小说发表后的许多年中,它是被置于低俗恐怖小说或哥特小說之列的。只是在最近半个世纪,随着科幻文学的“认祖归宗”,这部作品的文学性和哲学内涵才逐渐被发掘出来。儒勒·凡尔纳亦如是。他的作品虽然在那个时代风靡法国,但也只是获得了一些社会成就而已。在那样的年代,想让科幻作品进入课堂成为教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几乎是不可能的。

科幻在社会中地位的真正提升,是从1895年威尔斯发表《时间机器》和后续的一系列作品开始的。这一方面提示我们,威尔斯的创作跟之前的作家有着本质的区别,另一方面也说明,他所生活的时代产生了对高水平的、指向未来的想象文学作品的需求。从内容上看,持有相对论时空观的威尔斯小说,在设定上远远超越凡尔纳朴素的牛顿式科学观小说。《时间机器》中提到的四度空间之旅,就是今天所谓的时间旅行。这种旅行一定是建立在现代物理学基础之上的。有趣的是,《时间机器》的出版时间居然早于狭义相对论正式成文10年,早于广义相对论正式发表20年。凡尔纳的未来是蒸汽驱动的,其他的故事中采用了电力驱动。但威尔斯明白,真正驱动世界发展的,不是现有技术功能的无限扩大,而是科学思想的彻底改变。这些,在他的小说《隐身人》《大战火星人》《当睡神醒来的时候》里都有淋漓尽致的表现。凡尔纳小说中的人,更多是天主教道德驱动的;而威尔斯小说的人,则是以心理学观察到的真实人性驱动的。相比于依据宗教乌托邦构建未来,现实主义的推演才更富未来感和现实可能性。总体看,威尔斯是科幻小说由理想主义走向现实主义的分水岭。作为科学改变未来的笃信者,威尔斯不断告知人们,在科技和未来双重侵入现实的过程中,三者的边界上一定会发生一系列令人困惑、窘迫甚至不得不为之付出身体或生命代价的事件。如果说威尔斯早期还是将这些内容展现给读者、向读者提问,那么在他推出《世界史纲》之后,那种从历史中寻求答案的思维方式也就跃然纸上。需要重点说明的是,威尔斯对科幻小说的贡献不仅仅是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更是他睿智的思想和有条理的思维方式。恰恰是这些思考方式和思考内容,在19—20世纪交汇的时刻,引发了人们的普遍关注。而在任何一个世纪之交的时代里,人们总是要停下来总结过去、展望未来。所以说,威尔斯的成功有他自己的原因,也有时代赋予他的便利。但他的思想没有因年代的转换而被人忘却,反而得到了不断强化,说明思想的意义不是仅仅应对那个时代的。这一点,从他仍然被许多西方学者认为是现代科幻小说之父、未来学的先期尝试者这些方面,就能看得出来。

20世纪随后的发展,确证了我们所说的威尔斯的历史地位。他将科学理论的可能变革当成科幻小说中扭转世界的主要资源,将人类面对这些变革产生的道德伦理困境与革新当成小说的主要内容,并且,他在科幻小说中展现出了人类对未知探索的成就和方法,点燃了对科学理论革新的热情。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创作本身就采取了科学态度,用科学推理和想象力建构未来世界这种主动行为,与雪莱夫人的感受性描述和凡尔纳的现有技术革新拉开了距离。难怪,威尔斯的探索在一些未来学著作中被认为是这一学科的先导。而在20世纪40年代未来学诞生之后的仅仅10年,科幻文学就进入了大学课堂。此后,科幻文学很快也进入了中小学课堂。

科幻文学之所以能纳入学校教育,是因为这类作品能为教育者提供与其他教材课文不同的全新文本。由于这种文本的文化范型跟以往文本之间有着显著差异,让教师可以由此讨论许多过去无法讨论的内容。恰恰是这种独特的文化范型,给教育者提供了机会。

这里所说的文化范型,指的是科幻作品中某些独特的、具有范例性的文化特征。

首先,科幻作品的知识范型跟其他作品有所不同。多数文学作品以人类引以为傲的人文主义,数千年来积累的自然和道德探索的知识作为基础。即便不持人文主义态度,也会跟人文主义之间产生相反、相似的联系。但科幻作品与此不同。很多作品采用了超越人文主义的宇宙中心主义态度,而作品中的很多科学知识则是以人类还未探索到的内容作为基础。一旦将人类已经获取的知识跟未来即将获取的知识进行比较,我们马上就能发现,超越现有知识体系之外的“未来的知识空间”,知识容量更加巨大,内容的不确定性更强。

其次,科幻作品的文学范型跟其他作品也有着显著的差异。普通文学作品主要讨论人性、人情、道德以及爱情、死亡等问题,科幻作品则会将自己的关注点投射到文明的兴起衰落,群体新的关系模式和个体如何脱胎换骨变成生物意义上的“后人”。

再次,科幻作品的构造范型跟其他作品也有所不同。当普通文学作品沉浸在对语言和人物等方面的描述、体味和创新的时候,科幻作品卻放弃这些,转而热衷于采用某种我们不熟悉(不在亚里士多德诗学范畴之内)的方法,去解决不熟悉世界的不熟悉问题。文学的基本追求在许多科幻作品中荡然无存。

长期以来,学者们对这样的范型差异没有做出特别的关注。更多情况下,他们会从自己的知识框架中给这种范型以低劣的评价。例如,从科学普及的角度,会认为科幻作品中的知识荒诞无比,感到正统的知识已经被“污染”;从文学批评的角度,会认为这种作品中的人物毫无文学性,多数作品都是情节小说,对人性的忽视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然而,事态正在发生变化。当我们的教育逐渐从传授知识、发展灵活性等方面转向增进想象和创造的时候,科幻作品的这些特征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受到人们的关注。我们以为,当前正在逐渐兴起的科幻教育热,其实是许多思想上先行的教育工作者,在感受到新一波教育——未来教育——逐渐到来时的自主自发探索。他们已经看到旧有教育跟未来需求之间的差距,急切地用自己的努力,开始新一轮的伟大创新。

我们认为,科幻教学本质上是未来教育,它有一些重要属性。

第一,未来教育是打破边界,将知识从学科封闭转向广义融合,更从已知伸向未知。放弃以往对知识的崇拜,将当前的一切都看成是某种过渡期。认识到所有的知识和它们赖以保存的体系都是有缺陷的。这种暂时性不但让我们更全面地观察世界,还给我们充足的信心,鼓励我们寻找更好的知识去解决未来的问题。——这些内容,可以从以北京景山学校为代表的一系列的科幻课程设计上发现。在由多个不同学科教师组成的教学组中,教师各自贡献出处于平等地位且相互具有融汇意愿的知识内容,邀请学生跟他们一起进行合理的重新组装,有针对性地使用。这种知识的去神圣化和重组创生,给学生提供了通达未来智慧的建构尝试。

第二,未来教育全面提升教学的互动性,将单方向的教授转变为双向震荡式拓展,以使教学双方共同提升自己。由于探索和获取知识没有附加价值判断,因此在这一过程中,求助价值体系变得非常重要。但是,人类原有的价值体系是否适合未来发展,需要从讨论中反复激荡并重新得到认可。例如,一次在广东省广州市第六中学跟学生讨论,其中提到《三体》,学生很快围绕“黑暗森林”假说和众多小说中的问题踊跃发言,他们给出各种各样的观点且不断为自己的观点辩护,跟同伴争论,作为教育者的我们也参与其间。我们发现,整个过程中,师生之间的冲突与融合、博弈与妥协都会出现。但这样的争论很快就会超越小说,进入到生物伦理、物种伦理、宗教与自然等方面。互动性还能促使人们对他人理解能力的提升,引发出许多对原有道德伦理的替换和重构。与此同时,在访问教师时,他们谈及的感受并不比学生少。

第三,未来教育将过去不太关心、不想关心或者无法关心的想象力、直觉、美感等内容置于合理的地位,而这些个体特征是更好地提升创新能力的必不可少的部分。我们在许多科幻美术、创作方向的课程中都看到了学生想象力的提升。比如,深圳滨海小学的科幻课程采用《科学幻想:青少年想象力与科学创新培养教程》。中的方法对小学四年级学生进行想象力提升训练,结果发现,学生在想象力和创新等方面的水平都获得了提高。我们以为,“将不在场转变成在场”这个关于想象力的核心观念的建立,为学生将来生活在人工智能管理的社会,摆脱基本重复性劳动,进入高创造性智力劳动提供了很好的帮助。

这种把教育教学实践纳入未来教育的探索性尝试,是完全恰当的。特别要强调的是,所谓的未来,指的是在人工智能很快达到替代人类去完成一般性逻辑推理之后,基本的智力活动全部移交给机器之后,人类所面临的那种状态。这种状态导致未来的劳动者将聚焦极高的创造性活动。在这样的时代,未来教育应该培养学生的未来智慧。当前的科幻教育,正是探索未来智慧教育内容和方法的先导尝试。

三、 给科幻教学实践者的建议

从未来教育角度来认知当前的科幻教学,其中的看法可能与许多实践者的初衷并不一致。我们观察到,一些教师在谈到自己的科幻教学起因时,会提到科学普及、科学传播,想进行能力培养,甚至还有人说想通过这种教育补充以往的知识学习。我们还观察到,一些教师的教学设计采用的是现有学科的框架和方法论。这些我们都是认可的。未来教育并不是横空出世的虚无缥缈,恰恰相反,大部分教师从各自方向进行的探索和尝试,会逐渐丰富所谓未来教育的框架。为了有效培养未来智慧,让学生具有应对未来的基本认知能力和决策能力,有构建和提升自身道德伦理体系的方法,在此我们提出一些建议,希望能为正在独自奋斗的科幻教学实践者提供一些有意义的启发。

第一,无论是否认同未来教育的提法,都应该重视对未来学的理论与方法的学习,教师都应该重视将学生推向认真思考未来,建立有效未来感知和未来思考能力、更灵活多元的想象力、全新价值观以及在不确定性更强的环境中决策和自我生存的能力上来。一句话,科幻教学完全可以以未来智慧培养为旨归。

第二,在科普、语文、美术、物理等方向的方法和内容介入科幻教学后,教师要更多地鼓励学生从现有知识领域脱出,大胆去假设未知领域,对各种可能性进行猜测和合理解释。建构未来智慧能力的切入点,重新组织教学。

第三,教师也可以尝试在科幻课程中重新定位自己。去掉知识占有者的负担之后,教育者不再具有能解释一切的优越感,可以更好地跟学生一起面对知识真空,可以更平等地跟学生一起组建知识探索联盟。毕竟,我们都是面对高速变化的人类困境中的一分子,有义务共同为摆脱这个困境寻找解决方案。

第四,从利用科幻来辅助学科学习或传播科幻本身的知识,转移到关注未来智慧的建构是科幻教学的核心。通过这样的教学实践,未来智慧的内容和方法会逐渐清晰显现。最终,教师的研究者地位也会凸显出来。因为未来教育是时代的需求,所有人都应责无旁贷为这个大厦添砖加瓦。

(吴岩,南方科技大学教授,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主任,管理学博士,科幻作家,教育家。曾获美国科幻研究协会托马斯·D.克拉里森奖。陈发祥,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研究助理,心理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