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中的世界主义文化*

2020-12-08 15:07
教学与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全球化文化

近年来,随着世界主义文化研究的不断深入,一些学者开始跳出传统意义上以伦理价值问题为核心的研究方法,转而从实证层面分析世界主义文化。而在实证研究的诸种路径中“地方路径”(vernacular path)尤为研究者所重,这是因为在许多学者看来地方路径不仅能够很好地分析世界主义文化的生成问题,同时还能够超越既有研究中的“西方中心主义”“精英主义”等倾向,进而极大地拓展世界主义文化研究的主题和范围。(1)Werbner, P., “Vernacular cosmopolitanism”,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2006, 23(2-3):496-498.

在地方路径的影响下,作为国家领土边缘部分的边疆社会中的世界主义文化开始引起了一些研究者的注意,(2)参见Rumford, C., “Does Europe Have Cosmopolitan Borders”, Globalizations, 2007, 4(3):327-339; Michel Agier, Borderlands: 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the Cosmopolitan Condition, Polity, 2016.针对世界各地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的个案研究成果也不断出现。(3)代表性的成果有 Notar, B.E., “Producing Cosmopolitanism at the Borderlands: Lonely Planeteers and ‘Local’ Cosmopolitans in Southwest China”, Anthropological Quarterly, 2008, 81 (3): 615-650; Fewkes, H. J., “Living in the Material World: Cosmopolitanism and Trade in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Ladakh”, Modern Asian Studies, 2012, 46(2):259-281; Mee, W., “Work and Cosmopolitanism at the Border: Indonesian Women Labour Migrants”, 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 2015, 41(2):2041-2060; Campbell, H., “Escaping Identity: Border Zones as Places of Evasion and Cultural Reinvention”,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2015, 21(2): 296-312; Peluso, M.D., “Circulating between Rural and Urban Communities: Multisited Dwellings in Amazonian Frontiers”, The 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and Caribbean Anthropology, 2015, 20(1): 57-79.然而截至目前,学术界关于边疆社会与世界主义文化之间的关系问题尚未有一个清晰的结论,特别是能否将边疆社会作为一个独立的地方空间来看待,进而分析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在生成、表达等方面所具有的特殊性。基于此,本文试图从全球化对于边疆社会所造成的整体性冲击入手,探讨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与世界主义文化之间所存在的关系,并在此基础上从整体层面分析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的特征、类型等问题,最终尝试得出一些普遍性结论。

一、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所面临的核心挑战

如今,全球化已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这种影响既体现在物质生活的各个领域,也体现在对于人类既有思维方式、话语结构等方面所造成的冲击。在此背景下,作为国家领土边缘部分的边疆社会同样受到全球化的深刻影响。全球化既导致边疆社会的政治组织、经济结构、生活方式等方面发生重大变革,与此同时,全球化还造成边疆社会既有思维方式和话语结构的危机,进而使得边疆社会所面临的诸多现实性问题难以在既有的思维模式之下得到有效解决。(4)曹亚斌:《全球治理视域下的当代中国边疆治理研究:一项研究框架》,《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5年第2期。总体来看,尽管世界各地的边疆在自然环境、人口结构、经济水平、政治制度、文化样态等方面存在着很大不同,然而就其受到全球化冲击以及这种冲击对于边疆社会所造成的现实挑战方面来看则有着诸多相同之处。具体来说,这种挑战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第一,“我者”与“他者”之间的协调问题。在全球化勃兴之前,边疆社会同样存在“我者”与“他者”之间的矛盾。这主要表现为一国边疆与邻国边疆之间的矛盾,边疆社会内部不同群体之间的矛盾,边疆与内地(特别是中心区域)之间的矛盾这样三个方面。尽管存在上述矛盾,然而在全球化勃兴之前边疆社会却能够借助现代性话语结构在逻辑上解决这些矛盾,因此即使在现实层面边疆社会可能会不断出现各种各样“我者”与“他者”之间的冲突,但这并不意味着解决问题的“工具失灵”,更不会导致思维的混乱。

在现代性话语结构中,边疆社会“我者”与“他者”之间的矛盾主要通过使用领土、国界、现代化这样三个概念形成自洽的逻辑结构而得以解决。就领土概念而言,在现代性话语结构中边疆被认为是由国界线所清晰框定的固定领土,其与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模糊、可伸缩的疆域概念存在显著不同。这种固定性使得边疆社会在面对不同群体之间的划分问题时可以很好地使用“属地”标准,即通过人地之间的紧密结合实现该问题的解决。就国界概念而言,在现代性话语结构中国界主要被视为边疆地区的“保护膜”,隔离功能是国界所承担的核心功能。因此当出现由于跨界活动所导致的“我者”与“他者”之间的矛盾时,国界便可以通过发挥隔离功能,构筑“铜墙铁壁”来解决问题。就现代化概念而言,在现代性话语结构中边疆与内地之间的矛盾被认为是发展的不同阶段之间的矛盾,因此边疆社会应该通过现代化缩小与内地之间的差距,并最终与内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融为一体。(5)

随着全球化的发展,边疆社会开始发生深刻变革。在此背景下,各种新的“我者”与“他者”的矛盾开始在边疆社会不断涌现,而既有的话语结构则难以对这些问题进行有效容纳。具体而言,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我者”与“他者”之间矛盾主要包括这样三个方面:一是由领土与其他社会文化空间不重合所导致的矛盾。这主要源于全球化对于“国家中心主义”理念的冲击,这种冲击使得“属地”标准难以为继,政治上的“我者”不再与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我者”相等同。二是由国界性质的变化所导致的矛盾。全球化对于国界的隔离功能造成挑战,国界无法完全阻隔诸种跨界交流和互动,加之各种跨国性问题的凸显,使得仅仅通过隔离来解决“我者”与“他者”之间的矛盾变得不太现实。三是由于对边疆社会异质性的承认而导致的矛盾。由于全球化时代对多元性、差异性的承认,使得边疆社会在诸多方面所存在的异质性得到凸显。在这种状况下,如果仅仅以先进/落后的二元思维看待边疆与内地之间的关系,进而通过同质化的方式解决二者之间的矛盾就很有可能出现事与愿违的状况。(6)曹亚斌:《全球化时代边疆政治思维困境及应对之道》,《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2期。

总之,由于全球化对于边疆社会所造成的冲击,使得既有的话语结构出现危机,加之边疆社会的特殊性使得各种“域外经验”很难适用于边疆社会,从而使得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所面临的“我者”与“他者”之间矛盾非常突出、极其复杂。“(在全球化时代)陌生、不确定已成为边疆社会生活的常态……人们的空间感、时间感以及身份认同都变得模糊、随意、不完整、不确定。”(7)Michel Agier, Borderlands: 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the Cosmopolitan Condition,Polity,2016,p.8.

第二,“开放”与“封闭”之间的协调问题。所谓开放主要指对于世界交流与互动的认可,并试图通过广泛的交流来构筑不同区域和文化间共生的思维逻辑;而封闭则意味着试图阻断与世界的交流与互动,进而以保持特殊性、地方性为社会生活的主要目标。从历史上来看,边疆曾被视为不同社会文化间的“相遇之地”(meeting place),加之传统国家对于疆域的控制力往往从中心向边缘递减,从而使得边疆社会具有了较为明显的开放特征。这种开放性及其所具有的地缘优势导致边疆在历史上扮演了沟通“世界的桥梁”的重要角色,而且在许多情况下中心区域的发展都要凭藉与边疆社会的交流与互动。“在帝国边缘和各文化的交叉地带,穿越边界的人们创造出混合文化,推动着历史转变,它常常转移着国家、帝国和民族的权力、权威……它们是从边缘而非中心地带产生出来的、照亮世界历史变革进程的力量。”(8)[美]坎迪斯·古切尔、琳达·沃尔顿:《全球文明史》,陈恒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87页。

近代以来,随着现代性话语体系的盛行,特别是由于现代国家体系的最终确立,边疆地区的开放性逐渐消失,封闭性特征则变得越来越明显。“民族国家主权的绝对性在某些方面切断了边疆与边界之外区域之间的联系,这强化了国内的‘中心—边缘’结构,边疆的边缘性不断地被再生产出来。”(9)刘雪莲、刘际昕:《从边疆治理到边境治理:全球治理视角下的边境治理议题》,《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2期。在这种状况下,地方性成为边疆社会发展的主导逻辑,而沟通世界的桥梁的角色则主要由空间距离相对遥远的各个中心城市(特别是首都)来承担。“国家边疆的首要与核心功能是确保国家间的和平与善意,消除非法的扩张和侵入,而这只能通过给国家的政治空间设立一个清晰的界限来实现。”(10)Thomas H. Holdich, Political Frontiers and Boundary Making, Macmillan, 1916, p.x.“各国普遍通过边疆加强本国与邻国间的相互区隔,而非促进与邻国之间的联系。”(11)[澳大利亚]维克多·普莱斯考特、吉莉安·D·崔格斯:《国际边疆与边界:法律、政治与地理》,孔令杰、张帆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32页。

尽管边疆社会的角色在历史上曾发生重大变迁,但在全球化勃兴之前开放与封闭之间的矛盾却能在不同的思维框架下得到妥善解决:或者是通过彰显世界性来剔除地方性(古代),或者是通过发展地方性来取代世界性(近代)。但是在全球化时代,开放与封闭之间的矛盾开始在边疆社会急剧凸显,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任何试图通过发展一方、消除另一方的思维都不能导致问题的根本性解决。

这是因为:一方面,凭借其在地理位置、社会文化吸引力等方面所具有的优势,边疆社会正在成为世界交流的重要节点。“现在,国家再一次拥有边疆而不是边界……当代国家的边界之所以逐渐又演变为边疆,乃是因为边疆与其他地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而且,它们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与各种跨国集团的交往之中。”(12)[英]安东尼·吉登斯:《第三条道路: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郑戈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34页。与此同时,全球化时代国家对外开放的发展定位也进一步激发了边疆社会的开放。例如各种边境加工工厂、贸易口岸、国际旅游项目等都在边疆社会大量出现。(13)Diener, C. A. and Hagen J., “Theorizing Borders in a ‘Borderless World’: Globalization, Territory and Identity”, Geography Compass, 2009, 3(3):1196-1216.目前,边疆社会正在被深刻地卷入到全球互动交流之中,而边疆社会的发展也只有通过向世界的不断开放才能真正实现。“伴随着经济全球化和社会发展区域化的深入,边疆地区将不再因远离中央地带而被边缘化,相反,它可以参与到区域社会发展的进程当中,进而谋求‘区域中心’的地位”。(14)熊坤新、平维彬:《超越边疆:多民族国家边疆治理的新思路》,《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3期。

另一方面,封闭的诱惑在全球化时代的边疆社会依然存在甚至出现一定程度的加强。例如由于国家对领土、国界依然具有较强的控制力,因此如果认为有必要,国家同样有能力通过增加边疆社会封闭性的方式维护自身权益。(15)Hutnyk, J., “Hybridity”,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2005, 28 (1):79-102.又如,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与世界的交流并不总是良性的,事实上,许多边疆社会目前正在成为国际移民、走私、恐怖主义等全球性问题的主要承受地。上述问题对于边疆社会所造成的诸种负面影响也会激发其地方性反应。再如,边疆在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异质性是其能够深刻卷入到全球互动交流之中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而随着互动交流的深入,边疆社会的异质性受到稀释,而保持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呼声则开始加强,这方面的因素也会导致边疆社会在开放问题上出现犹豫。

二、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的特征

作为一种思维理念,世界主义文化主要是对于“他性”和“世界性/普遍性”这样两个核心问题探讨的基础上而形成的。一方面,就“他性”问题而言,世界主义文化提倡抛弃狭隘、孤立的思维逻辑,进而以开放、对话的方式承认他性。“世界主义文化是指那种愿意与‘他者’进行交往的观念,其得以持存的基础在于对诸种异己的文化经验能够始终保持智识上或审美上的‘开放’态度”。(16)Ulf Hannerz, Transnational Connections, Routledge, 1996, p.103.另一方面,就世界性/普遍性问题而言,世界主义文化则主张通过跨文化的交流与体验消除地方性/特殊性的束缚,进而不断获得世界性/普遍性。“(世界主义)使一种跨越界线的共同生活变得可能并得到肯定,……世界主义承认他性,但并不将其绝对化,而是寻找着一条使其得到普遍容忍的途径。”(17)[德]乌尔里希·贝克:《什么是世界主义?》,章国锋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2期。“世界主义文化是一种能够跨越文化界限进行交往,并通过这种交往获得对‘普遍性’体认的能力。”(18)Steven Vertovec and Robin Cohen (ed.), Conceiving Cosmopolitan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12.

显然,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所面临的核心挑战与世界主义文化所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之间存在诸多重合之处,事实上也正是这种重合使得边疆社会成为了世界主义文化的生发地。就“他性”问题而言,边疆社会所面临的“我者”与“他者”之间的矛盾实质上就是一个如何对“他性”进行协调的问题,同时由于边疆社会的“他性”问题具有多维、重叠等方面的特征,从而使得狭隘、孤立的思维逻辑将遭遇更为严峻的挑战,而这种挑战则为世界主义文化在边疆社会中的生发提供了便利。“隔离造成更加盲目无知,对于恐惧和猜疑感的盲目无知,而对于其邻居的这种感觉变成和解和真正长期解决冲突的重大障碍。”(19)[俄]弗拉基米尔·科洛索夫:《边界研究:后现代进路》,陆象淦译,《第欧根尼》2007年第1期。

就“世界性/普遍性”问题而言,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在开放与封闭之间的张力为世界主义文化的出现提供了空间。尽管存在走向地方性的诱惑,但世界性的存在则能够防止边疆社会完全滑向“狭隘地方主义”的深渊。与此同时,由于作为“缝合点”(quilting point)的国界的存在,使得边疆社会中的地方性和世界性能够被有效缝合,进而加速了世界主义文化的生发。(20)Maria Rovisco and Magdalena Nowicka (ed.), The Ashgate Research Companion to Cosmopolitanism, Ashgate, 2011, p.262.另外,开放与封闭之间的张力还能限制世界主义文化的极端化,从而为温和、务实的世界主义文化的生发提供可能。

当然,由于边疆社会在面临的核心挑战方面所具有的特殊性,加之边疆社会与国际大都会、内地等区域之间所存在的诸多不同,从而使得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中的世界主义文化在生发方式、承载群体、文化性质等方面都具有不同程度的特殊性。

第一,从世界主义文化的生发方式来讲,边疆社会中的世界主义文化往往呈现出“本地性”特征。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以国际大都会为代表的许多地区在经济模式、组织结构、生活样态,甚至所面临的具体问题等方面都具有越来越多的同质性。这种同质性使得在这些地方所生发出的世界主义文化无论在所关注的具体问题还是外在的话语表达方面都有着很大的相似性。与此不同,尽管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与世界各地的交流与互动日益深入,但这主要是通过一种回应而非主动的方式进行的。这既表现为世界各地的边疆社会往往被卷入到不同领域的全球化进程之中,同时还表现为不同边疆社会中的跨境互动也不尽相同。因此,本地经验便成为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得以生发的重要来源,世界主义文化也主要通过“本地性”的方式被表达出来。“特别是对于那些生活在边疆地区各个群体来说,正是通过自身的本地实践他们才得以构想整个世界。”(21)Michel Agier, Borderlands: 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the Cosmopolitan Condition,Polity,2016,p.98.例如一些边疆地区主要是通过国际旅游项目实现与世界的交流,这使得当地所生发出来的世界主义文化往往关注跨文化的沟通、共同生活方式的构建等问题。另一些边疆地区则通过边境加工工厂参与到全球贸易体系之中,这使得当地的世界主义文化主要关注普遍规则、通用语言等问题。还有一些边疆地区正在面临诸种跨界问题的挑战,这导致当地所生发出来的世界主义文化往往更关注宽容、共同人性等伦理问题。

第二,从世界主义文化的承载者来看,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的“平民”特质更为明显。各个社会领域中的精英群体一般被认为是世界主义文化的主要承载者,这是因为精英群体可以通过频繁的国际活动拓展视野,并能够与各种各样的“他者”进行深入的交流与互动。相比之下,许多地方的普通民众往往都长期生活在一个由“我者”所包围的固定区域之内。然而生活在边疆社会中的普通民众则与此不同,对他们来说,与“他者”的频繁遭遇是其日常生活的基本样态。这一方面表现为由于边疆社会被卷入到世界交流与互动之中,从而使得边疆社会中的普通民众能够接触到来自万里之外的“他者”;另一方面,同时也更为重要的是,随着跨境活动的日益增加,使得边疆社会中的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的各个领域都能够与相邻国家的“他者”频繁遭遇。与“他者”的频繁遭遇使得边疆社会中普通民众能够对“他性”“世界性/普遍性”等问题较之于其他地区的普通民众有着更为深刻的反思,进而也更容易成为世界主义文化的承载者。“无需刻意构思,仅仅是边疆社会生活中诸种的经历就可以成就我们世界主义者的身份。这是一种属于普通人的世界主义,它生发于一系列的日常生活际遇之中。”(22)Michel Agier, Borderlands: 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the Cosmopolitan Condition,Polity,2016,p.9.

第三,从世界主义文化的性质来看,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所具有的“抗争性”通常较为突出。就边疆社会与全球化之间的关系而言,尽管其能够在与世界的交流互动之中获益,然而边疆社会也同时成为诸种全球性问题的主要承受地之一。由于处在一国领土的边缘,边疆社会往往成为国际移民、走私、恐怖主义等全球性问题首先冲击的区域,这种状况导致边疆社会对于那些通常由国际精英所倡导的世界主义文化持否定态度。(23)Maria Rovisco and Magdalena Nowicka (ed.), The Ashgate Research Companion to Cosmopolitanism,Ashgate,2011,pp.273-274.另外,就边疆社会与一国中心区域之间的关系而言,受到“中心—边缘”结构的影响,加之边疆社会往往是相邻国家之间博弈的主战场,从而导致边疆社会与国家中心区域之间往往存在一定程度的张力,这使得边疆社会有时候会将世界主义文化作为对中心区域的一种抗争性表达。(24)Campbell, H., “Escaping Identity: Border Zones as Places of Evasion and Cultural Reinvention”,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2015, 21(2): 296-312.

三、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的类型

尽管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地的边疆社会所面临的核心问题大致相似,然而由于各个边疆社会的不同特质,加之其需要解决的具体问题也不尽相同,从而使得边疆社会中的世界主义文化往往展现出多种多样的形态。因此,在对这种多样性进行比较的基础上使用类型学的方法对世界各地边疆社会中的世界主义文化进行归类就显得非常必要。通过对已有实证研究的总结,本文认为可以将全球化时代边疆社会中的世界主义文化划分为民族型世界主义文化、地域型世界主义文化以及游移型世界主义文化这样三种类型。

1.民族型世界主义文化。

民族型世界主义文化主要指在对“我族”保持较强认同的基础上能够同时对“他族”持一种宽容、开放、和解的思维方式。“我们需要认识到,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但我们也有很大的差异性,我们也有权利去过不同于他人的生活。”(25)王云芳:《民族化世界主义:理论、现实与未来》,《国际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在现实社会中,中国西南边疆地区、印度尼西亚三发地区所出现的世界主义文化便属于这种类型。

在中国西南边疆地区,随着跨境交流的出现,加之大量国际旅游者的涌入,催生了当地民众中的世界主义文化。这些拥有世界主义文化的民众大都能用多种语言进行简单交流,对于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和文化也都能持一种开放的态度。例如在丽江等地的白族和纳西族商人会主动使用多种语言向国际旅人兜售各种纪念品和土特产,而大理的一些个体餐馆则供应世界各地的菜肴。与此同时,这种互动并不总是一次性、纯经济性的,所以这种商品贸易往往会进一步演化为深层次的交流。许多人都会与国际旅行者建立一定程度的友谊,从而使得他们能够形成世界性的关系网络,而这种关系网络则进一步激发他们的世界主义文化。与此同时,这种世界主义文化也并没有冲淡他们对既有民族文化的感情,他们既能够对世界保持开放的态度,又同时对本民族的传统文化拥有较为深厚的感情。(26)Notar, B.E., “Producing Cosmopolitanism at the Borderlands: Lonely Planeteers and ‘Local’ Cosmopolitans in Southwest China”, Anthropological Quarterly, 2008, 81 (3): 615-650.

在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岛的三发地区,许多当地年轻妇女经常跨越国界到马来西亚的沙捞越或文莱从事办公文案、胶合板加工、金锦缎编织以及土特产售卖等活动。由于文化和语言等方面的相似性,加之在当地受到的较为友好的对待,从而在她们中间生发出了世界主义文化。这种跨境体验使得她们既认识到不同文化之间所存在的差异性,但同时也更直观地感受到了文化间的相同性,在此基础上,对于各种文化她们都能持一种较为开放的态度。例如她们中的许多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对于邻国民众的刻板印象,甚至对美国人、法国人以及华人的印象也发生了巨大改观,进而认识到“他们”和“我们”其实拥有着很多的相同之处。与此同时,这种跨境体验也使得她们对于全球化拥有了初步印象,并生发出了与“更广阔的世界”进行交流与互动的愿望。(27)Mee, W., “Work and Cosmopolitanism at the Border: Indonesian Women Labour Migrants”, 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 2015, 41(2):2041-2060.

2.地域型世界主义文化。

地域型世界主义文化主要指以自己所处的“现实区域”为基础看待整个世界,并在此基础上试图将“当地”与“世界”联系起来,进而用“世界”为思维坐标来重新定位“当地”的思维方式。

毗邻东太平洋的美国—加拿大边疆地区的世界主义文化便属于这种类型。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跨界环境治理和跨界经济合作在该地区的兴起,加之国界两侧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相似性,使得该区域内的地方认同不断强化。人们开始将该区域称为“卡斯凯迪亚”(Cascadia),即一块与美国和加拿大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的独立空间。在当地居民看来,由于卡斯凯迪亚远离两国的核心区,使得其能够摆脱国家政策的不利影响,进而与世界各地进行自由的交流与互动。在许多人的意识中,卡斯凯迪亚的出现一方面意味着摆脱了国界的束缚,实现了真正的自由。另一方面,卡斯凯迪亚跨界合作治理的成功经验还可以为诸种全球性事务的解决提供借鉴,甚至在一些人看来,卡斯凯迪亚事实上已成为全球经济活动的中心。(28)Zimmerbauer, K., “Supranational Identities in Planning”, Regional Studies, 2017, 52(7):911-921.

希腊的佩特雷(Patras)地区和西班牙在非洲的飞地(休达、梅利亚)所出现的世界主义文化也可以归入此类。与美加边疆有所不同的是,在这些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的承载者主要是从世界各地涌到此处难民,而其所具有的抗争性也更为明显。由于前往欧洲的逃难计划受阻,使得这些难民不得不在当地长期居住。通过互动和交流,这些难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当下居住的区域和世界其他地方之间的关系。在他们看来,当地既是西方与非西方的交汇点,同时也是“所向往的世界”与“试图逃离的世界”之间的边界。与此同时,由于对苦难的深切体会,使得这些难民对于世界各地的难民都非常同情,难民之间不问国籍、不论文化的互助活动在这些地区大量出现。(29)Michel Agier, Borderlands: 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the Cosmopolitan Condition,Polity,2016,pp.60-64.

3.游移型世界主义文化。

游移型世界主义文化主要指既想通过“四海为家”的愿望来超越既有身份对于自身所造成的限制,与此同时又在潜意识中认同这种既有身份。这是一种在“超越”与“限制”,“无根”与“有根”之间不断徘徊、游移不定的思维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残缺的、矛盾的世界主义文化。(30)Budianta, M., “Precarious Cosmopolitanism: Work Migration and Cultural belonging in a Globalized Asi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 2015, 19(3):271-286.

例如生活在缅甸—孟加拉国边疆地区的罗兴亚人(Rohingyas)便是秉持这种世界主义文化的一群人。由于缅孟两国都拒绝承认其为本国国民,加之缅甸政府频繁施加的政治迫害,使得罗兴亚人对于缅孟两国都极为不满。他们认为自己生活在牢狱之中,无望、苦恼、恐惧等心态始终萦绕在他们的脑海。对两国政府的失望导致许多罗兴亚人都生发出了强烈的“以四海为家”的愿望,认为只要能离开,游荡到世界上任何地方他们都能够接受。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又对自己的“家园”十分眷恋,同时对获得公民身份也非常向往。可以说,他们既渴望四海流浪,又恐惧甚至拒斥流浪。(31)Farzana, F. K., “Boundaries in Shaping the Rohingya Identity and the Shifting Context of Borderland Politics”,Studies in Ethnicity and Nationalism, 2015, 15(2):292-314.

在美国南部边疆地区进行频繁跨界活动的一些美国公民(主要是非裔美国人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美国白人)也拥有这种世界主义文化。由于对身处美国边缘社会所造成的“被抛弃状态”的深切体认,加之通过跨界到邻国(墨西哥)所获得的经济利益和心理上的优越感,从而使得这群人将跨越国界视作自己生活的常态。通过跨界活动,他们得以忘记自己的过去,得以追求自由、创造新生活。然而,他们所秉持的这种世界主义却又极其矛盾:一方面,由于他们在美国社会中所受到的种种歧视和压迫,让他们对自己的美国身份耿耿于怀,进而用“世界公民”“无政府主义者”等标签来定义自己。另一方面,他们之所以能够在墨西哥获得经济利益和心理上的优越感则主要源于美国身份,从而使得其在潜意识之中又对美国身份充满自豪。(32)Campbell, H., “Escaping Identity: Border Zones as Places of Evasion and Cultural Reinvention”,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2015, 21(2): 296-312.

四、结 语

一度被认为封闭、落后的边疆社会在全球化时代同样可以成为世界主义文化的一个重要生发地,而探究全球化时代世界主义文化在边疆社会的生成与发展也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现实价值。

就世界主义文化而言,“世界主义文化”与“边疆”在现实世界中的结合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们对于世界主义的既有认知,促使我们抛弃意识形态的纷扰进而用更加平和、客观的态度看待世界主义。这一方面意味着作为一种观念,世界主义文化既不是特定地区、特定人群的专属,也不是某些人刻意炮制出来的意识形态工具,而毋宁是人类社会在全球化时代面临“他性”“普遍性/世界性”等问题的深刻挑战时所具有的一种普遍性表达。“世界不同文明关于世界主义的价值理想并非只是道德伦理的乌托邦,……世界主义的道德理想正日益照进人类社会的现实生活之中。”(33)刘贞晔:《世界主义思想的基本内涵及其当代价值》,《国际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另一方面,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展现出的诸种独特性也使得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世界主义在现实世界中所具有的多维面相,从而进一步巩固了世界主义研究中价值探讨和实证分析之间相结合的合理性,以及通过实证分析来不断完善和深化世界主义伦理价值研究的必要性。正如贝克所言:“探讨世界主义‘是’什么和世界主义‘应该是’什么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34)Beck, U. and Sznaider, N., “Unpacking Cosmopolitanism for the Social Sciences: A Research Agenda”,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2006, 57(1):1-23.

就边疆社会而言,全球化时代世界主义在边疆社会中的生成与发展意味着作为国家领土的边缘部分,边疆社会在诸种事务中并不总是扮演“承受者”、“后进者”的角色,其所具有的“创造者”、“引领者”等身份在全球化时代开始迅速彰显。例如通过对边疆社会中世界主义文化的深刻挖掘,可以使我们从边疆的视角重新审视全球化时代的一系列重大命题,从而为全球治理与本地治理、我族认同与世界情怀、共同身份与尊重差异等问题的有效协调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特别是对于突破全球化时代“国家中心主义”所造成的现实困境来说,边疆社会已成为一个重要的试验场和突破口。就像一位学者所论述的:“善用活用政治智慧,就能培养出‘无需民族主义的爱国主义’,也能培养出超越爱国主义的世界主义。地天通的胸怀使‘边疆’与‘中心’的关系变得富有弹性,也让建立在生存交互性之上的政治协商变得有智慧。”(35)纳日碧力戈:《生存交互性:边疆中国的另一种解释》,《学术月刊》201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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