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左翼”文艺战线形成的历史过程

2020-12-08 20:29付甜甜
山东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左联左翼文艺

泓 峻 付甜甜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中心,山东 威海 264209)

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领导人对文艺的作用认识不足,因为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组织和领导工人运动”(1)杨凤城主编 :《中国共产党历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页。。然而,随着革命的推进、社会形势的变化,他们的这一想法也在逐渐改变,这集中体现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以下简称“左联”)的成立。“左联”是在中共主导下成立的一个群众性文学组织,意在用文学作为武器以配合意识形态斗争。由“轻视”文艺到“重用”文艺,并将文艺与军事作为进行无产阶级斗争的两翼,这种转变是从何时开始又是如何发生的?至今没有相关研究对此做出有力的说明,尤其是从中共成立至“左联”组建前的这一阶段。现有的研究,其论述的主体大都集中在“革命文学”的论争过程而非建立“左翼”文艺战线的过程,梳理这一过程,将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中共文化工作的开展,理顺“左联”之前中共与文艺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有助于我们探析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接受与传播的样态。从总体上来说,首先是基层的革命文艺工作者在具体的斗争实践中将文艺作为意识形态宣传的工具,进而引起了上层领导的关注并使文艺战线在中央的策略上得以重视。整个过程基本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建党初期到大革命失败前;第二阶段,大革命失败后至1929年6月;第三阶段,“左联”成立前后。其中,第三个阶段主要指“左联”从酝酿到成立以及在中共主导下成立一系列群众文化组织的过程。由于该阶段学术界的研究已较为充分,故本文的重点将集中于第一、二阶段。

一、建党初期到大革命失败前

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面临复杂的社会政治情势,迫切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培养出能够立即领导革命的职业革命家以及政治素质过硬的革命队伍,因此将主要精力放在了组织建设以及组织工人运动上面。党内同志如蒋光慈、瞿秋白、恽代英、邓中夏等因认识到文学对革命的促进作用而一度提倡过革命文学。但是,一则他们提倡的时间非常短,且想法并不成熟,对现实的指导意义不大;二则他们的这一倡导更多是代表个人而非中央领导层的意见,其影响范围有限。从外部来看,也有诸多条件制约了中共发展文艺战线,其中最大的影响因素是共产国际指导下的第一次“国共合作”。在“国共合作”的旗帜下,共产国际一味强调合作,而不注重斗争,更不注重在意识形态上的领导权,这不仅不利于中共的政治独立,也限制了文艺战线。因此,这一阶段可以说是“左翼”文艺战线的孕育期。

实际上,中国共产党在刚成立时,不仅因忙于“组织建设以及领导工农运动和北伐战争”而“无暇顾及文化建设”(2)郑师渠主编 :《中国共产党文化思想史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7年版,第31页。,甚至是十分轻视文艺的。莫斯科东方大学有一个专门培养中国干部的训练班,很多中共早期的重要领导人如任弼时、刘少奇、罗亦农等都来自这个班。班上有一个直属中共中央领导的旅莫支部,主要领导人是罗亦农和彭述之。在文学问题上,当时旅莫支部有一种氛围,即他们去莫斯科是要学习革命,而不是学习学问;他们要做革命家,而不要做学院派:“支部领导并不明白地反对文学,却鄙视文学青年,以为这些人不能成为好同志。”(3)郑超麟 :《谈蒋光赤》,载《郑超麟回忆录》(下卷),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页。这种氛围的形成,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支部的主要领导人罗亦农等都不爱好文学,更为重要的是当时他们的任务也确实是培养职业革命家,甚至连理论的学习都并不重视,“似乎认为只要有实际斗争的经验,而不要高深的理论研究,就能满足,就能领导革命达到胜利。”(4)中共中央文献编辑委员会编著 :《刘少奇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8页。因而他们反对那种一心学俄文、看理论书的“学院派”,更遑论文学青年。支部领导人之一彭述之就被罗亦农冠以“孔夫子”的称号,一方面是表示彭的学问高,另一方面也暗含贬义,因而彭述之本人是不喜欢这个称号的。蒋光慈、曹靖华、韦素园等文学青年由于坚持进行文学活动,也并不受党组织欢迎。尤其是蒋光慈,他把大量的精力投入文学活动中,忽视理论和革命活动,从而被大家冷落和排斥。萧三、王若飞、郑超麟等在留法期间都是文学青年,但到莫斯科后,为了响应组织的要求,也就都“绝口不谈文学”(5)郑超麟 :《谈蒋光赤》,载《郑超麟回忆录》(下卷),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页。了。

中共一些领导人在苏联对待文学的态度也直接影响到了国内。1923年6月,中共中央为了加强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和理论建设,决定恢复出版停刊许久的《新青年》杂志,新出《新青年》季刊作为党的机关刊物,由瞿秋白出任主编。作为一个爱好文学的革命家,瞿秋白在发表革命理论和政论之外,还发表了一些文学评论和文化批判的文章(于《新青年》第二期登载了小说和文学批评)。这引起了时任旅莫支部宣传部长彭述之的反感,他曾气愤地说:“我们的理论刊物《新青年》变成普通的无聊的空谈哲学文学的杂志了!”(6)郑超麟 :《K.U.T.V.》,载《郑超麟回忆录》(上卷),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02页。并因此决定由旅莫支部写文章供给《新青年》。而彭述之在1924年秋回国接编《新青年》后,就不再发表与文学文化相关的文章,瞿秋白此时也不写这类文章了。郑超麟在总结这段时期的文学文化工作时说,“在革命那几年中,中央出版的报刊以及书籍,都不谈文学和一般文化。革命失败后,我编辑《布尔塞维克》,曾发表一文说明本刊发展的计划,其中也没有提到文学和一般文化。”(7)郑超麟 :《中央文化文员会是谁领导的?》,载《郑超麟回忆录》(下卷),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78-179页。郑超麟对当时的中央宣传政策是非常了解的,他从1924年9月底回国就开始担任中央宣传部秘书,负责编辑中共早期中央报刊中“存在时间最长、出版连续性最持久的一份报纸”(8)徐信华 :《中国共产党早期报刊与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向导》周报。

翻看中共中央早期文件,中央负责人的报告、文章以及反映党的方针政策的党报社论等可以看出,中共未曾有意识地领导文化或文学,并使之服务于政治宣传。中共早期虽然也重视宣传工作,但是更多集中于以思想政治教育为核心的宣传,采用的最主要的方式是出版以阐述政治理论与观点为核心的报刊、书籍,此外还散发政治宣传品、举行政治宣传集会与演讲、创办工人文化组织与工人补习学校等。只有少数爱好文学的党员——如恽代英、邓中夏、萧楚女、蒋光慈等——在革命实践中看到了文学对革命的积极意义,倡导文学与革命相结合,但声势与影响力还十分有限。这些早期中共党员倡导革命文学的文章集中发表于1923年11月至1924年5月的《中国青年》上,共计10篇,其他几篇散见于《民国日报》副刊《觉悟》、《新青年》等。据有关资料统计,从1923年5月被认为革命文学第一篇文章的郁达夫的《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发表开始算,至1927年大革命失败,加上创造社在内,共计发表了31篇有关革命文学的文章。(9)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 :《“革命文学”论争资料选编》(下)附录三,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848-860页。从数量上来看,这并不算多,因为大革命失败后至整个1928年,相关文章就有200多篇。而且,从内容上来说,更多是针对当时文学远离中国革命现实、沉溺于自我的状况,呼吁青年人投身革命事业或实际运动,仅停留在文学应该与革命相结合以点燃、鼓动群众的革命情绪进而推动革命运动向前发展的层面。此时,他们对文学怎样和革命产生实际的联系、文学如何表达现实的政治革命,并没有明确的认识,更没有提出较为具体的方法,因而对现实的指导意义不大。而且,他们这些革命文学的观点,是以爱好文学的党内人士的身份提出的,并不能代表整个中央领导层,因此其影响范围也是有限的。

这种状况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早期党对文艺的宣传作用认识不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受到共产国际错误领导的影响。1922年底,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制定了共产党与其他党派的工人以及无党派工人建立统一战线的策略,并认为可以根据各国的具体条件采取不同的方式进行合作。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在具体实施该决议时,虽然强调中国共产党要保持政治独立,不能与国民党合并,但是却未提出统一战线的领导权问题,甚至很看重国民党在统一战线中的地位,认为国民党是“中国唯一的郑重的民族革命集团”(10)《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关于中国共产党对待国民党态度的决议》,1923年1月12日,转引自[联邦德国]郭恒钰 :《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一九二四——一九二七年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统一战线》,李逵六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49页。。此后,在国民革命期间,共产国际又坚持采用不惜一切代价保持国共统一战线的基本策略,限制了中共去发展自己的独立文艺战线。这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中共既然与国民党统一在国民革命的战线中,处于合作状态,那么二者的分歧就会被暂时掩盖(中共强调阶级斗争而国民党强调民族斗争)。在“国民革命”的旗帜下,国共两党当时公开宣传的是孙中山的“新三民主义”,以及“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共产党在国民军中以国民党的名义进行宣传的同时,只能“秘密宣传马列主义,创建共产党的地下组织”(11)林之达主编 :《中国共产党宣传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95页。。为了维护统一战线,二者就谈不上要进行公开的意识形态斗争,也就更无所谓运用文艺进行意识形态的宣传了。第二,既然中共在对外宣传上无法独立,就使他们即便关注到了文艺对宣传所具有的推动作用,也不便公开进行宣传。这也可以解释为何早在1923年党内的一些同志如恽代英、邓中夏等便开始倡导文学与革命的结合,但在国民革命期间这一倡导却寂然无声。可以说,国民革命期间两党的合作状态,不仅限制了中共的独立发展,也限制了中共运用文艺来进行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宣传。

二、“革命文学”论争时期

从蒋光慈、钱杏邨等人酝酿成立太阳社开始,到1929年6月近两年的时间里,发生了“革命文学”论争。“革命文学”论争最初主要是依托文学社团展开的,中共并不是“革命文学”的直接策划者与组织者。(12)参见泓峻 :《社团传播对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文论品格的影响》,《文史哲》2019年第1期。但由于这场论争声势浩大,引起了中共高层的关注。“革命文学”论争伊始,李初梨便高声疾呼辛莱克的“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这种立场被倡导“革命文学”的理论家们普遍接受。在当时国共对峙的政治语境中,宣传的内容与主体均指向了意识形态。虽然将文学与意识形态宣传自觉联系在一起的做法,并不是在中共的授意下进行的,但是由于文学“具有其他社会科学难以比拟的广泛传播性,往往成为革命者的重点关注对象”(13)郑师渠主编 :《中国共产党文化思想史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页。,中共看到了文艺在宣传中所具有的影响力,而且有团结文化界人士的愿望以及建立广泛的群众统一战线的诉求,因而相继出台了一些政策,组织了一些活动。虽然限于当时的条件,这些文艺宣传政策还并不成熟,文艺活动的影响力也有限,但是这种探索无疑为之后“左联”的成立提供了必要且极为有益的借鉴以及理论上、组织上及人事上的相关准备。这两年时间可以看作中共对文艺工作态度转变的过渡时期。

比如,太阳社的组建就与中共开始重视文艺工作有关。1927年5、6月间,蒋光慈、钱杏邨、孟超、杨邨人等汇集于武汉,在中华全国总工会宣传部工作。邓中夏时任总工会的宣传部长,李立三任副部长。钱杏邨回忆:“邓中夏和李立三都知道我们几人喜爱文艺,也鼓励过我们。特别是邓中夏,他也爱好文学,支持我们提倡革命文学。蒋光慈那时也从上海到了武汉。我们曾商量成立党的文学组织,其实就是酝酿太阳社。汪精卫叛变后就停了。党叫我们分头去上海。”(14)吴泰昌记述 :《阿英忆左联》,《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回到上海后,他们便于1927年冬着手筹办《太阳月刊》及春野书店,并动员瞿秋白参加太阳社。《太阳月刊》的出版“是征得组织许可,经瞿秋白的同意的。杨之华(瞿秋白的爱人——笔者注)有时为他们传达秋白的意见”(15)方铭编 :《蒋光慈生平年表》,载《蒋光慈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页。。太阳社是清一色的共产党员,几乎都是大革命失败后“流落”到上海的。太阳社从酝酿到最后成立,部分领导对文艺态度的变化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大革命失败前,尤其是中共成立的早期,领导人对文学的态度并不是很热心,对文学青年也比较排斥。而到了大革命失败之际,几个爱好文学的革命青年提出要倡导“革命文学”时,中央领导不仅没有排斥,而且持肯定与支持的态度。虽然这些领导可能并不代表整个领导层,而更多是私下支持,但这种变化也足以说明中共在政策层面的调整。实际上,中共作为一个组织严密、纪律性极强的政党,邓中夏、李立三乃至瞿秋白作为当时党内的重要领导是谨言慎行的,他们的言行也一定是在许可范围内的。中共部分领导人对太阳社文学活动的支持与参与,虽然还未上升到政策层面,但是却显示出了党对文艺问题的重视。

此外,中共入驻创造社也能够反映此时的态度变化。1927年底当李初梨、冯乃超、朱镜我等留日学生加入创造社后,创造社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期,此后的两年间与太阳社一同举起无产阶级文学的大旗,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科学及文艺理论。创造社发起“革命文学”运动,“完全出于自发,最初没有得到党的正确领导”(16)郑伯奇 :《创造社后期的革命文学活动》,载饶鸿競等 :《创造社资料》(下),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742页。,然而很快便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大革命失败后,创造社的核心人物郭沫若根据周恩来的指示,要阳翰笙和李一氓进入创造社,“发展革命势力,以革命的新兴文艺,给白色恐怖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知道前途在哪里的青年以鼓舞。”(17)阳翰笙 :《风雨五十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26页。于是阳翰笙、李一氓奉命加入创造社并与潘汉年一起成立了创造社内的党小组。虽然阳翰笙曾说,这个党小组的任务“主要还是为了发展党的组织”(18)阳翰笙 :《风雨五十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32页。,而并非为了代表党组织来指导文艺工作。但是他们既是中共党员又是文艺工作者的双重身份,加之在创造社这一当时非常有名的文学平台上,使得他们离文艺越来越近,为中共开展文艺活动提供了更为有利的条件。这些党内同志在进行文学宣传活动时,无疑都站在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进行斗争。1928年5月后,创造社的朱镜我、李初梨、冯乃超、彭康等人相继入党,这标志着中共在文艺团体中的力量又扩大了。

中共入驻创造社说明:从主观上开始重视文艺团体,并且积极参与其中。这种转变从某一方面讲,也许有些“迫不得已”:大革命失败加之白色恐怖,中共已无法公开合法地进行革命活动,进而不得不退到一些可以从事合法活动的组织中继续战斗。1928年7月,中共六大通过了《宣传工作的目前任务》。该宣传决议案决定为了尽量扩大群众动员工作的基础,“宣传之另一种的方式就是我党同志参加各种科学文学及新剧团体”(19)中央档案馆编 :《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宣传工作的目前任务》,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8),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419页。。这是党中央首次以文件的形式要求党员参与文艺团体的活动,以扩大自己的宣传。同年10月,中共中央又发布文件,指示“在各大城市发展各种政治的文艺的小刊物”,“用种种方法发展社会主义的影响,有一普通的文化机关以指导和批判全国的思想和文艺”。(20)中央档案馆编 :《中央通告第四号——关于宣传鼓动工作》,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8),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618页。虽然有这两个文件作为支撑,显示出党利用文化艺术进行宣传的诚意,但是我们也不能不看到,由于当时革命遭到破坏,党的人数急剧减少,这个时期党的工作重点还是发展党员与党组织,因忙于武装斗争而对文艺战线的关注不够。这使得宣传政策并没有得到有效贯彻,党对“左翼”文艺的影响也十分有限。

这首先体现在阳翰笙、李一氓以及潘汉年在创造社的文艺活动中。实际上,由于创造社大部分成员都是留日学生,他们三个人在创造社即便不是很边缘化,也至少不是主力。阳翰笙曾说,“他(潘汉年——笔者注)虽然是党员,但也领导不了后期创造社那些人,那些人当时都是留日的学者。”(21)阳翰笙 :《风雨五十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31页。创造社的“小伙计”黄药眠也说过,“在出版部呆的时间长了,我对于创造社出版部的情形也了解得多了一些。我知道他们是以日本东京帝大的学生作为骨干的。日本其他大学的学生,他们都有点瞧不起。例如郑伯奇、穆木天等都是京都帝大的,他们都是属于次要的人物。西洋留学回来的,如果文学主张相同,也可以适当把他们作为羽翼,至于国内的大学毕业生,则一律把他们看成为‘小孩子’”(22)黄药眠 :《黄药眠口述自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6页。。创造社的两大核心刊物《创造月刊 》以及《文化批判》的影响力远高于阳翰笙和李一氓创办的两个刊物《流沙》及《日出旬刊》,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这种边缘状态。

而中共曾经主导的另一个文艺组织也并不成功。1928年底,受中央宣传部领导的文化党团委托,郑振铎、钱杏邨等筹组过一个“中国著作者协会”,其目的是为文化工作者争取言论自由和合法获得报酬的权利。“党指示我们,不要把这个组织的政治色彩搞得太鲜明,要尽可能团结更多的人。”(23)吴泰昌记述 :《阿英忆左联》,《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据报道,该协会成立当日有90余人到会,有42位发起人。从性质上来看,可以说这是中共所做出的努力团结文化界人士、建立统一战线的一种尝试。但是这第一次尝试很快就无疾而终,原因据钱杏邨所说,因为成立大会那天,一些太阳社的成员和中华艺大的青年学生在会上发表了一些激烈的意见,“很可能使一些朋友起了疑虑,怕又卷入什么论争中去”(24)吴泰昌记述 :《阿英忆左联》,《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因此,协会成立后,不仅没有组织过任何活动,甚至连一些发起人也并不积极。

三、“左联”成立前后

这一阶段的时间点,前至1929年6月召开的中共六届二中全会,后至“左联”成立之后,在中共主导下成立了一系列的群众文化组织,并成立“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对这些组织进行管理。在经历了前两个阶段的准备与酝酿后,建立“左翼”文艺战线的条件已经成熟:第一,中共中央的领导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文艺宣传的重要性,并于1929年6月25日党的六届二中全会出台了文艺宣传的相关政策,成立了相应的文化管理机构(即由党中央宣传部直属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第二,中共积累了诸多政策上、组织上以及文艺活动中的经验。为了加强团结,中共于六届二中全会后约谈文艺界人士,调停鲁迅与创造社、太阳社的争论,为建立文艺界的统一战线积极准备。第三,“革命文学”的论争,为中共文艺宣传培养了一批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文艺工作者,这些人中既有党员也有党外人士。他们的理论水平也许不高,但是却愿意成为马克思主义的追随者。在这种情况下,中共先从政策上确定发展文艺战线,随后成功地组织成立“左联”,有意识地运用文艺来宣传党的政治意识形态,配合政治斗争,并四面出击,接连成立了“社联”“剧联”“美联”“教联”等群众组织,使文艺成为无产阶级斗争的重要一翼。至此,中共既确立了运用文艺进行意识形态宣传的指导思想,又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成功地开展了文艺宣传活动,“左翼”文艺战线正式形成。

关于“左联”从酝酿到成立、发展的过程,相关研究很多,论述也非常充分,此处无须赘言。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共六届二中全会上专门针对宣传工作所出台的一个决议案,该决议案在党的文艺宣传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节点。纵向来看,1928年以前,中共中央没有出台关于宣传工作的单独文件,在一些政治文件中会偶然出现一些关于宣传工作的总结,篇幅也很少。如1927年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中有一份李立三关于“八一”南昌起义的经过与教训的报告,其中第八小节为“宣传工作”,仅用不足200个字指出了本次起义中宣传问题之不足,而且是政治宣传,并不涉及文艺。1928年,中共中央有两份单独的宣传文件,一份是7月10日发布的中共六大的《宣传工作的目前任务》,一份是10月1日发布的《中央通告第四号——关于宣传鼓动工作》。《宣传工作的目前任务》中只有几处提到了文化艺术方面的宣传,而且提法都比较笼统,宣传的方式如利用“各社会团体的图书馆”“我党机关开办的书铺”“我党同志参加各种科学文学及新剧团体”以及“发行马克思,恩格思,斯达林,布哈林及其他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领袖的重要著作”等。(25)中央档案馆 :《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宣传工作的目前任务》,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8),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419-422页。而《中央通告第四号——关于宣传鼓动工作》是对中共“六大”宣传文件的具体展开,先指出了过去宣传工作所犯的一些缺点和错误,然后提出了今后工作的重点。对文艺工作而言,主要涉及两点,“在各大城市发展各种政治的文艺的小刊物”和“用种种方法发展社会主义的影响,有一普通的文化机关以指导和批判全国的思想和文艺”。(26)中央档案馆 :《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宣传工作的目前任务》,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8),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618页。但是,从文艺发展的状况来看,如之前所述,这两点都没有得到有效贯彻。

而六届二中全会上通过的《宣传工作决议案》则不同。这份决议案是一份既有具体内容又有可操作的方法,既强调宣传的重要性,又在组织上给予切实保障的一份决议案。其中,有这样几点尤其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第一,决议要求“利用一切公开的可能来扩大宣传,纠正有些同志将宣传工作看做秘密工作的错误观念。……尽可能的采用在群众中公开自由的谈话的方式,或利用现成的群众组织,群众集会,与现成的书店刊物,因为只有这样,党的宣传才能深入广大的工农群众中间”(27)中央档案馆编 :《宣传工作决议案》,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9),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版,第260页。。这说明党在大革命失败后,在宣传工作中完成了从主要以“秘密”的方式进行宣传到利用公开合法的组织进行宣传的转变。第二,“群众组织的宣传工作,一定是要站在群众的立场,要更注意从群众本身实际问题,引导群众认识党的主张,与党的宣传工作在面前完全代表党的态度是不同。”(28)中央档案馆编 :《宣传工作决议案》,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9),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版,第262页。这说明党充分认识到了自身进行的宣传工作与在群众组织内所进行的宣传工作的差异,对如何在群众组织内进行宣传工作,已经有了明确的意识和成熟的思考。第三,“党应当参加或帮助建立各种公开的书店,学校,通信社,社会科学研究会,文学研究会,剧团,演说会,辩论会,编译新书刊物等工作。”(29)中央档案馆编 :《宣传工作决议案》,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9),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版,第267页。这说明党已经认识到了在现有的群众组织中进行宣传的重要性并且尽可能在更广的范围内参与群众组织,尽量利用群众的宣传组织与刊物,而很显然文艺是其中的重要领域。第四,在组织上,建立从支部到地方、省委以及中央的健全的宣传职能部门系统并在中央宣传部下,拟成立审查科、翻译科、材料科、统计科、出版科以及编辑委员会和文化工作委员会七个部门。其中文化工作委员会的职责就是“指导全国高级的社会科学的团体,杂志,及编辑公开发行的各种刊物书籍”(30)中央档案馆编 :《宣传工作决议案》,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9),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版,第273页。。通过贯彻该宣传工作决议,“从中央到基层组织都恢复和健全了相应的精干的宣传队伍,使党中央的宣传任务,能够从中央宣传部一直落实到基层,变为全党的群众性宣传。”(31)林之达主编 :《中国共产党宣传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11页。

这个决议案,可以说是集大革命失败后宣传工作经验之大成,对“左翼”文艺战线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通过文件内容,我们可以看出,经过近两年的发展,党对领导发展文艺已经有了较为成熟且周全的思考。这样,不仅在政策上而且在组织建设上,为文艺宣传落到实处提供了有力保障。而此后的文艺实践,包括成立“文委”、调停“革命文学”论争,以及成立“左联”等,都证明了这一决议对今后的文艺宣传工作有着切实的指导意义。就在该决议案出台之前的1929年6月4日,国民党也召开了全国宣传会议,并在会议上通过了国民党的文艺政策。决议中要求创造三民主义文学,如发扬民族精神、阐发民治思想以及促进民生建设等,并且也要求从省、市、县选拔组织艺术人才,创办文艺刊物等。国民党此举绝不是心血来潮,在近两年的“革命文学”论争中,国民党也看到了文艺在意识形态宣传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因此国民党内部一直都有制定文艺政策的诉求。而在一个月内,国共两党相继出台了文艺宣传政策,“标志着政党意识形态将从此有意识、有目的地全面介入到文学领域,从而使文学演变成国共两党政治斗争的另一片战场。”(32)倪伟 :《“民族”想象与国家统治——1929~1949年南京政府的文艺政策及文学运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页。

从性质上来说,“左联”是个群众组织,但同时也是党的外围组织,接受“左联”党团的指导。“左联”成立的6年间,虽然在具体的文艺活动实践中,受到党内“左倾”思想的影响出现了一些问题,造成了一些无谓的牺牲与损失,但是在白区的文艺战线上与国民党的斗争中,无疑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鼓舞了革命士气,并且“左翼文艺”的成功实践也为党的宣传工作开辟了新的形式。翻阅《中国共产党宣传史》,我们可以看到,1930年以前的宣传工作中,文艺活动并不作为一种宣传手段,因而并未出现在各种宣传文件中。而1930年之后就开始被广泛而娴熟地运用到政治宣传工作中。如土地革命时期,“为了大造土地革命的舆论,各地宣传队以读报、印传单、办黑板报、文艺演出和唱革命歌谣等形式,宣传歌颂土地革命。”(33)林之达主编 :《中国共产党宣传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13页。红军在长征途中,“从早到晚在群众中演讲、演戏、唱歌、跳舞,哪里有红军,那里就有红军的演讲声和歌声。”(34)林之达主编 :《中国共产党宣传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41页。在抗日战争时期,文艺活动更是成为党的宣传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共领导的国民党政治部第三厅,“几十个演剧队和几百个口头宣传队深入到大街小巷、工厂码头、农村进行抗日宣传;上万人歌咏游行……增强了人们胜利的信心;剧院、电影院全部上演抗战话剧、抗战戏曲……”(35)林之达主编 :《中国共产党宣传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61页。而在延安解放区,从中国文艺协会到鲁迅艺术学院的成立,再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都一再证明党充分认识到了宣传工作与文艺人才之间的密切关系,而且已经能够娴熟地运用文艺进行宣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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