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孔子的分类标准和分类结果

2020-12-08 02:10吴天明
江汉论坛 2020年11期

摘要:中国的人性学说起源甚早。近代以来的哲学史家们一致认为,中国人性哲学发端于孔子,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孔子只是开始关注人性问题而已,并不是中国人性哲学真正的创始者。这是误解。其实孔子关于人性问题有非常清晰的理论体系。孔子把尧舜夏商周春秋六代分为大同时代、小康时代和霸主时代三个时代,根据君子道德水平的高低,将其分为三类,平民百姓则统归为一类,从而创造了中国的人性学说,并深深影响了此后几千年人性学说的发展方向,至今人性学者还很难摆脱他的影响。

关键词:生而知之者;学而知之者;困而学之者;困而不学者

中图分类号:B2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11-0047-07

中国的人性学说起源甚早,理论多,流派多,哲学史、思想史对此都有详细介绍①。近代以来的哲学史家们一致认为,人性哲学虽然发端于孔子,但他只就人性问题说了两句话:“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篇》)因此有学者认为,孔子只是开始关注人性问题而已,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人性学说,并不是中国人性哲学真正的创始者,中国的人性哲学正式创立,要从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开始算起。这是误解②。其实孔子就人性问题说了很多话,而且有自己非常清晰的理论体系,孔子才是中国人性哲学真正的创始者,包括告子、孟子、荀子在内,后世几千年中国人性学说的几乎所有理论,都与孔子的人性学说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有些关系。

周朝君子研究华夏思想文化,无不从尧舜时代开始,这可能是因为炎黄时代尚无成熟的思想文化③,尧舜时代才有成熟的思想文化并且流传下来。据传世史料,尧舜夏商周春秋六代君子研究人,与战国中晚期以来的君子研究人,明显有两个不同:其一,六代君子研究人,往往是研究非常具体的人,没有研究所谓抽象的人性的习惯。人类积累知识,创造学问,总是从具体到抽象,由个别到一般,这是基本规律。就中国历史而论,包含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在内,六代还是前哲学时代,战国中晚期才进入哲学时代,战国中晚期的学者才喜欢研究抽象的人性,但其研究基础、理论渊源,则全都来自六代君子。其二,六代君子研究人,根本目的不是要创造什么学问,而是要解决治理天下的实际问题。因此,六代君子的学问虽然涉及到现代学科体系中的许多学科,但其本质属性还是政治学,是治国平天下的学问,而不是所谓智慧之学,即后世所谓哲学。

生活在春秋末期的孔子,历史地位极其特殊,他既是六代思想文化的集大成者④,又是战国至今两千多年中国思想文化的伟大开创者。中华文明虽然光辉灿烂,历史悠久,英才辈出,但是处在如此关键节点的只有孔子一人。

孔子研究人,其研究方法和研究目的与六代君子完全相同,而与战国中晚期以来的学者明显不同。孔子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把道德水平的高低作为惟一的分类依据,将所有的人分为君子、小人即贵族、平民两个大的等级,君子再细分为若干小的等级,君子的每个等级都有若干个代表性人物,所以他研究的人很具体,研究工作重点不在于人禽之辨,而在于人与人之辨。孔子的人性研究有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禽兽自然是不可以与人相提并论的,自然别是一类。孔子的研究目的,从学理上说,只是为了明白君子何以为君子,小人何以为小人;从现实政治上说,只是为了告诉帐下的学生和帐外的诸侯公卿们,君子应该向谁学习,为什么要向他们学习,应该怎样治理天下,为什么只能这样治理天下,并不是要创造什么理论。

战国中晚期至明清时代的学者研究人性,往往在六代君子的基础上研究抽象的人性,其理论预设都是,人类才是有道德⑤的高级动物,而禽兽没有,学者们都希望从道德上找出人类的本质属性。最近百余年学者研究人性,也往往研究抽象的人性,其理论预设都是,人类才是绝顶聪明的智慧动物,而禽兽不是,学者们都希望从智力上找出人的本质属性。最近几十年,自然科学家发现了脱氧核糖核酸,因此开始有人文学者研究人类的基因,希望由此将人与禽兽区别开来,这也是换着法子研究人类的智力。这两种研究的目的,都是希望弄明白人何以为人,与战国中晚期君子的人禽之辨并无实质不同。

孔子将六代华夏文明史划分为三个历史时代:大同时代,即尧舜时代;小康时代,即夏商周三代⑥;霸主时代,即春秋五霸称霸的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有其代表性的人物,这些人物,按照其道德水平的高低,和其仁义道德思想的来源,相应地分为三个层次:

昔者仲尼⑦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⑧也。言偃⑨在侧,曰:“君子⑩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闭,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

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礼记·礼运第九》)

这番话是孔子与高足弟子子游的谈话。引文部分只讲了大同时代和小康时代的情况。大同时代的代表性人物是谁,这一次孔子没有说,子游也没有问,想必孔子经常讲类似的话,子游一听就明白,所以就没有继续问,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记录的。不过,孔子既然说小康时代的代表性人物是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公“六君子”,那么大同时代的代表性人物则非尧舜莫属。

子曰:“大哉,尧{11}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篇》)

子曰:“巍巍乎,舜禹{12}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篇》)

孔子其所以认为尧舜最伟大,道德水平最高,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其一,他们无比崇高、至大至公、从不染指天下利益的道德是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结果: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13},上也{14}。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篇》)

哀公问政。子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礼记·中庸第三十一》)

后天习得的仁义道德虽然也高尚可贵,但那一定是君子们反复比较,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反复琢磨牟利策略的结果,其根本目的只是为了自己利益的最大化长期化,并非真正的纯粹的仁义道德。所以孔子认为与生俱来的道德才是真正高尚的道德,才是无比纯粹无比美好令人向往的道德。孔子认为,尧舜之道是他们“生而知之”的。当然,所谓“生而知之”,并不是说小孩子一出生就知道道德,而是说尧舜长大到一定的年龄,就自然而然知道道德。孟子说:“舜{15}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尽心上》)就是说,尧帝舜帝长到一定年龄,自然而然就知道仁义道德,自然而然就知道实行仁政,自然而然就以天下为公,自然而然就不染指天下的任何利益。孟子的这一说法,是对孔子“生而知之说”最好而且最准确的解释。

其二,尧舜功劳无比伟大,却从来不把天下当作自己的产业,而以“天下为公”。他们实行仁政,不是为了给自己及其子孙、家族、氏族、部落捞取什么好处,也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也不是为了子孙铭记流芳百世。他们没有任何自私的考虑,实行仁政崇尚道德,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是出发点,也是落脚点,即孔子所谓“仁者安人”(《论语·里仁篇》)。他们实行仁政就心安,不实行仁政就心中不安。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16}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由仁义行”就是自然而然实行仁义,不是为了牟取私利;“行仁义”,则是以实行仁义为手段,目的是为自己和小集团牟利。这是孟子的学孔心得,非常正确,得孔子思想之精髓。

以上是孔子所言大同时代无比美好无比崇高的仁义道德,其代表性人物是尧舜二帝。

小康时代,即夏商周三代,其代表性人物是“禹汤文武成王周公”{17} “六君子”。孔子认为,小康时代的“六君子”虽然也都讲究仁义道德,也都实行仁政,造福于天下苍生,但是与尧舜相比,“六君子”实行仁政,讲究仁义道德,具有如下特点:

其一,他们讲道德、行仁政的根本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和小集团牟利,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长期化。大禹将天下传给儿子,然后子孙相传,天下就成了家族的产业。商汤亦然。商朝前期的继承制度,主要是“兄终弟及制”,说明其经济特征尚以家族氏族为本位;后期主要是“父死子继制”,说明其经济特征已经以家庭家族为本位。商朝末期可能已经设计出了嫡长子继承制、余子分封制的“宗法制”,这是十分典型的权力财富家庭家族本位制{18}。周文王传位于武王,武王早死,周公不得已而摄政,成王成年后周公禅让,表示承认天下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父子相传的家天下。

他们讲道德,行仁政,是反复比较各种获利方法,反复权衡利弊得失的结果。也就是说,六君子讲道德,行仁政,都只是获利的手段而不是根本的目的,为自己及其子孙后代获取长期稳定而且无比巨大的利益,才是他们讲道德行仁政的根本目的。他们主观上并没有讲道德行仁政利天下的考虑。所以孔子说六君子只是“知(智)者”,只是聪明人。这些聪明人都知道,如果自己不实行仁政,不讲究道德,对天下利益取之无度,自己及其子孙后代就不可能拥有几百年的天下,就不可能获取巨大、稳定而长期的利益。孟子说:“汤武,身之也。”(《孟子·尽心上》)所谓“身之”,就是亲自体验考察各种治理方法,最终选择正确方法的意思。孟子又说:“尧舜,性者也;汤武{19},反(返)之也。”(《孟子·尽心下》)所谓“性者”,就是天生的仁者;所谓“反(返)之”,就是经过反复权衡利弊,最后选择返回尧舜仁义道德的原点正道。孟子的分析与孔子的见解完全一致。

其二,尽管六君子并不是真正的纯粹的仁者,其道德水平与尧舜相比有天壤之别,但是他们治理天下时,对天下利益取之有度,故君臣父子各安其位,天下人民井然有序{20},苍生得以休养生息,客观上对天下有利,所以孔子对他们的评价也很高。孔子明白,“天下为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可能再要求后代的君子都至大至公了,能够利己也利人,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其三,孔子自己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篇》)他说自己并非像尧舜那样真正的纯粹的仁者,不是“生而知之者”,并不是天生的仁者,而是通过“好古”,即向古代尧舜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等圣贤学习,而得到仁义道德的。也就是说,孔子自己主张实行仁政,讲究道德,也像六君子一样,是反复权衡利弊得失的理性选择。通过反复研究,反复比较,孔子终于认定,仁义道德才可以让天下重新安宁,君臣父子才能各安其位,政治秩序社会秩序才能重新恢复,贵族的利益和苍生的利益才能都得到保障。孔子把自己奋斗一生终于悟到这个道理的理想状态,叫做“从(纵)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子思把孔子这种状态叫做“中庸”(《礼记·中庸篇第三十一》),孟子则把孔子的這种状态叫做“动容周旋中礼”(《孟子·尽心下》)。说法不同,含义完全相同。孔子一生,笃定仁政信仰,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盛赞弟子颜回“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篇》),责骂冉求在行仁的道路上还没有开步走就自称无力(《论语·雍也篇》),对子贡醉心于利口辩词而不真正行仁深感失望,认为子贡只是个“器”(《论语·公冶长篇》)。这些都是孔子理性选择的必然表现。孔子可以说是春秋时代最后一位理想主义者,他的崇高道德尽管赢得了弟子后学千秋万代的无限尊敬,无比感佩,但是,弟子后学们却几乎都没有继承他的衣钵,而是去开创新学派,创造新学问去了。儒学到了战国时期,其所以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就是因为战国君子几乎都不再讲究道德,几乎都不再实行仁政了。

上文所引孔子与弟子子游的谈话,没有论及第三个阶段,即春秋时代{21}的仁德君子及其代表性人物。不过,我们可以从孔子的其他论述中,从孟子的学孔心得中,知道一个大概。

上面的引文中,孔子不仅论述了“生而知之者”尧舜,“学而知之者”夏商周三代的“六君子”,還论述了“困而学之”的君子和“困而不学”的“民”{22}。那么,谁是“困而学之”者呢?他们遇到什么“困”而最终致力于“学”“道”呢?从传世文献来看,孔子没有把话说透,或者他本来说透了,弟子后学也记录了,只是文献失传而已。

尽管如此,孟子学了孔子语录以后的相关论述却流传了下来,可以弥补这一缺憾,对我们颇有启发{23}。孟子说:“五霸{24},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孟子·尽心上》)春秋五霸“假”借了什么?为什么“假”借?结合孟子一贯思想,我们不难发现,五霸所“假”,就是夏商周三代“六君子”所“学”,就是尧舜高尚的道德和实行的仁政。“五霸”不过是大体言之而已,其实春秋时代大大小小的霸主很多。他们称霸的目的,毫无疑问只是为了自己及其小集团的利益,这是所有的明眼人都知道的。“五霸”本可以直接推翻周天子,自己取而代之。但是如果这么做,他们就不仅不可能取代周家,甚至连诸侯也做不成,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为了让自己及其小集团的利益最大化,春秋霸主们必须扛一个合理合法的大旗,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号令天下,从而让自己的牟利行为显得名正言顺。那么,怎样做才能名正言顺呢?他们必须把尧舜的仁义道德重新搬出来,必须把周天王的道统法统重新搬出来,必须“奉天子以令诸侯”。其实,由于人工冶炼钢铁技术的传入和普及,钢铁大量用于农耕、手工业、战争,社会财富快速积累,春秋时代,私有制早已深入人心,诸侯卿大夫们都把国家采邑当作自己及其子孙后代的产业{25}。按照人的自私本性,春秋霸主谁也不想这么麻烦,他们中有的也的确怕麻烦,也直截了当明火执仗地抢掠过,但是结果都不好。所以春秋霸主都是想打谁就打谁,但打完了,抢完了,都要装模做样去给周天王报告,如果不报告,就完全没有任何合法性。报告了,人家就会说,这是天子之意,吃了亏,也没有办法说。由此看来,原来孔子是说,春秋霸主们都是吃了大亏,遇到了大麻烦以后,这才“学之”的。孟子这样的理解,应该符合春秋历史事实和孔子的本意。

孔子对春秋霸主的道德评价并不高,但是孔子是客观冷静的理性主义者,他清楚地知道,春秋霸主们虽然打出了仁义道德的大旗,实际上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孔子说:“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强仁。”(《礼记·表记第三十二》)“安仁”的“仁者”自然指尧舜,“利仁”的“知者”自然指夏商周三代的“六君子”,而“强仁”即迫不得已勉勉强强而行仁的“畏罪者”,自然是指春秋霸主了。春秋时代的早中期,周天子还有政治、道义、文化上的合法性,霸主们要是不装模做样“奉天子以令诸侯”,就不仅难以“令诸侯”,甚至自己都难以脱罪,更加不可能达到为自己牟利的目的。不过,霸主们的所作所为,虽然不情不愿,客观上对天下仍然有利。所以孔子说:“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尧舜自然是“安而行之”,他们行仁才心安,不行仁就心中不安;三代君子是“利而行之”,他们行仁是为了牟取更大更长远的利益;春秋霸主则是“勉强而行之”,“勉强”者,不情不愿,不得已而为之也。不管他们所“行”道德仁义是否出自本意,只要“成功”了,客观上都对天下有利。所以孔子孟子对春秋霸主的假道德的评价都并不低。

孔子认为,讲道德的君子就是上述三个时代的三类君子。这些君子,不管是真心实意讲道德还是假心假意讲道德,不管是原本就想实行仁政,还是迫不得已实行仁政,最后“成功”时,对天下有利的客观效果却是一致的。因此孔子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篇》)“中人”指“学而知之者”“困而学之”者,“中人以上”者指“生而知之者”,“中人以下”则仅指“困而不学”的“民”。对包括“中人”在内的三种君子,都可以谈论仁义道德、实行仁政这样高深的道理,这就是“语上”。平民百姓的温饱生计都是问题,自然不可能与他们谈什么治国平天下的道德。

按照现代学术语言,周代“君子”具有“五高”的特点:政治地位高,经济地位高,文化水平高,道德水平高,自我期许也高,具体指天子、诸侯、卿大夫,还包括暂时没有做官的“君子儒”。与之相反,“五低”的就是平民百姓。“小人”本指在官府打杂的农民,按照周礼规制,这些“小人”每年的谷物报酬,就是农民一年的耕种所得。而“民”具体指农民、手工业者、商人以及在官府打杂的“小人”,所以周代“小人”与“民”这两个概念常常混用。

为什么孔子认为平民百姓“不可以语上”,“困而不学”呢?周代君子的相关论述太多了,不需要一一引用。按照现代学术规范,平民百姓的特点,就是与“五高”君子相对应的“五低”,而“五低”当中最要紧的自然是经济地位低。平民百姓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解决温饱问题,温饱问题尚且没有解决,怎么可能治国平天下呢?周代文献中反复说,小人无不“怀土”“怀惠”“怀利”,而从来不“怀德”,根本的道理就在这里。孔子说平民百姓“困而不学”,平民百姓的“困”自然最主要的还是经济上的贫困,与夏商周春秋君子找不到利益最大化手段的“困”自然有本质的不同。平民百姓经常饥肠辘辘,怎么会对尧舜之道有兴趣呢?所以圣人们说: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篇》)

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上》)

最近百余年,圣人的这些话,最为学者专家所诟病,批判文章之多,简直无法统计。不过学者们很可能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孔子的本意。仅仅从文字上理解,孤立地读这几章,自然觉得孔子居然藐视平民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孔子只是客观地描述一种经验事实而已,并无藐视平民之意。

孔子根据道德水平的高低,将六代天下所有的人分为两大等级四个小类,主要目的是希望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和当时天下的诸侯卿大夫们都明白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就是不管你是否愿意,不管你是仅仅为了自己,还是想兼顾国家天下,实行仁政都是必由之路,惟一的一条正确的道路。在这一点上,孔子无意于搞什么理论上的创造,更多的只是政治上的考虑。

不过,孔子的分类研究工作启发了战国以来的哲学伦理学学者。这些学者希望将孔子的上述理论进一步抽象化理论化系统化,并且为此做出了努力。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孟子·尽心上》)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

很显然,孟子的“良知良能说”和“四端(四心)天生说”,即所谓“性善论”,就是对孔子上述理论的进一步抽象和深化。战国君子不仅孟子在做这个理论工作,许多读书人也都在做这个工作。孟子弟子公都子曾经这样总结战国早中期人性哲学的四大理论:

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

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孟子·告子上》)可见孟子时代已经有四种人性学说:“性无善恶论”、“性有善恶论”、“性可善可恶论”、“性善论”。此时荀子尚未登上历史舞台,如果加上荀子的“性恶论”,战国时代人性学说的五种理论就齐备了。

战国之后,汉代的董仲舒、刘向、扬雄、郑玄、王充,唐朝的韩愈、李翱,宋朝的王安石、张载、程景页、程颐、朱熹,明朝的王阳明等等,竞相各抒己见,创造了“性三品说”等各种各样的人性学说。但是只要我们静下心来,认真琢磨,就会发现,后世学者的这些论述,其研究方法,都采用了孔子的道德水平道德来源评价法;其具体理论,也无不来自孔子的人性学说,他们或继承此,或继承彼;或强调此,或强调彼,如此而已。只要是从道德来源探索、道德水平评价上去研究人性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孔子人性学说的影响。

最近百余年,中国的哲学家们一方面觉得继续走用道德观念研究人性本质的道路,已经难以取得新的突破;另一方面因为自然科学家们的动物研究不断取得新的成果,哲学家们慢慢发现,不少动物其实也讲道德,过去几千年的理论假设已经很难成立。于是又有学者从人的智力和感情方面,特别是从信息传播方式上去研究人性,也创造出了许多理论。不过人的智力感情与动物的智力感情,其本质的区别究竟在哪里,是所有哲学家都非常头疼的问题,许多高级动物的智力水平也很高,感情也非常丰富,很难看出动物与人类的本质差异。也有学者想从遗传物质,即脱氧核糖核酸方面去界定人性的本质,企图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不过让他们非常失望的是,人类的基因居然与蠢猪的基因基本相同。近代哲学家思想家的窘境说明,要彻底摆脱孔子人性哲学理论的影响是多么艰难。

我不是哲学家,不过我想,人性最本质的特征,应该是历史文化吧?五万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创造了鬼神,同时也就创造了人类自己,从此人类与动物揖别。孔子等春秋君子研究人性,都从文明时代开始,只研究文明人,不研究野蛮人。人有历史文化,有文明,而动物没有。不过,这个猜想已经超越本文的范围了。

注释:

① 张岱年先生《中国哲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二部分《人生论》第二篇《人性论》介绍最为详细,而且特别注重引用原始文獻,思路特别清晰。

② 学者误解孔子的原因很多,主要原因应是,许多学者研究孔子往往只注重《论语》,对此前的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以及《礼记》《大戴礼记》(均收有孔子大量语录)战国诸子(均引用孔子大量语录)关注不够。孔学是对尧舜夏商周春秋六代之学即“六艺”之学的创造性总结,曾子门徒在编辑《论语》时,为了普及推广孔学,同时塑造孔子世俗政治家的形象,将孔子的所有长篇语录(周人读书全靠记诵,语录太长不便记诵)和绝大部分宗教活动语录(孔子尚存宗教古儒特点)都没有被收进来。要比较全面地了解孔子,这些著作都要视同《论语》认真钻研。我有专门研究《论语》编辑问题的文章,在此恕不重复。

③ 据太史公《五帝本纪》,周汉君子均认为炎黄文明“不雅训”,可能是指炎黄时代尚存母系时代末期父系时代早期的某些历史文化现象,例如黄帝二十五子得十二姓,特别注重鬼神(《山海经》中几乎每座神山上都有黄帝)等。

④ 从战国末期一直到今天,学者总是“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并称,其实中国思想文化,春秋时代主要是总结旧学,战国时代则主要是创造新学,春秋战国差异很大。因此只有“六艺”和《论语》才是六代经学,包括《墨子》《孟子》《老子》(假托老子,实际上成书于战国晚期,见《史记·太史公自序》所引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旨》)等在内均为战国子学。据《左传》记载,到了春秋时代中晚期,很多学者都开始有意识地从理论上总结六代的思想文化,例如齐国的晏婴、晋国的师旷、郑国的子产、楚国的子西、鲁国的孔丘及其部分弟子等。其中只有孔丘的总结工作,最全面最深刻最系统也最有创造性,传世文献最多,对后世影响也最大,所以孔学实际上是对六代之学即“六艺”之学的创造性总结。(详见吴天明《孔子的道德学问不只一条主线》,《求索》2017年第4期)战国至今许多新的思想文化理论都可以追朔到孔学那里,孔学成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代称,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⑤ 孔子等晚周君子所论之“道德、道、德、仁、圣、善”等等,说法不同而含义基本相同:其一,君子没有私心或私心较少,毫不染指天下利益或取之有度,终身以安定天下,照顾苍生为己任;其二,君子治理天下,虽然使命光荣,但路途遥远,万般艰难,因此必须生活简朴,不能贪图享乐。如此而已。所以古来仁德君子不管是否成功,无不为安定天下而奋斗至死。中华民族所崇拜的英雄人物,既有少数“成功”者,更有无数“成仁”者。从远古一直到唐朝,“道德”的上述两个基本含义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从宋朝一直到如今,“道德”的含义却发生了一系列非常古怪的变化:君子从注重建功立业转而注重内心修养,而且这种修养宽泛无边,繁琐无比,鬼都说不清楚,崇高至极,神仙都做不到;君子之风则从刚健质朴外向变得酸腐柔弱内敛;在巨大无比的经济利益和崇高繁琐的修养要求的夹击下,“假道学”应运而生,伪君子层出不穷。本文所谓“道德”自然是用孔子等晚周君子的本意。孔子所谓“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困而不学”,均就道德而论。后世学者所谓“性善、性恶、性三品”等所谓“性”,即用孔子的道德概念。

⑥ 春秋战国时代仅以西周为周,汉代至今则将西周、春秋、战国合称为周。

⑦ 孔门弟子尊称老师孔丘,一般尊称“先生”(孔子未作公卿时)“子”“孔子”“君子”“夫子”(孔子已做公卿后),也有尊称孔丘表字仲尼者(如《论语·子张篇》)。春秋礼制,称字含有敬意。《春秋》称人表字,《左传》必然解释说“贵之也”。古人称名称字称子问题十分复杂而且十分重要,礼制至今未变。详见吴天明《孔丘称“子”现象研究》,《湖北社会科学》2018年第12期,《孔子弟子称“子”现象研究》,《湖北社会科学》2019年第8期。

⑧ 据《左传》记载,鲁国“三桓”曾经两次瓜分鲁国的土地兵赋,“三分公室”一次,“三桓”各得一份;“四分公室”一次,季氏独得两份,孟孙氏叔孙氏各得一份,连鲁侯都成了穷光蛋,此所谓“民食于他”也。鲁昭公在齐国作寓公时,赏赐随侍大臣,大臣不忍接受,事后都悄悄还给昭公。鲁侯尚且如此,生民生活之艰难可以推知,故孔子感叹,并触发了他对六代君子怎样对待天下国家财富问题的思考和总结。

⑨ 言偃,字子游,孔子晚期高足设帐弟子,吴国人,学道有成,在鲁国做官。详见太史公《仲尼弟子列传》。古人自称名或姓名,不能自称字,可知孔子本篇语录就是子游的亲笔记录,文献极其可靠。

⑩ 君子:在此特指孔子。《礼记·儒行篇》鲁哀公所称之“君子”,《论语·乡党篇》之“君子”,均特指孔子。《乡党篇》之“君子”,近代以来的學者均以为是泛指,不可从。

{11} 尧:此用“借代”法,假借“尧”指代“尧舜”二帝。子贡也曾假借“文武之道”(《论语·子张篇》),指代“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之道”,方法相同。用借代法可使语言富于变化,周代君子经常如此。近代以来,即使伟大学者也常因误读文献而导致理论出错,故本文不惜篇幅,强化关键元典的注释,务求论据扎实可靠。

{12} 舜禹:赞美舜而言及大禹,同时使用了“借代”“连言”两种修辞方法,也是周人的语言习惯。“舜”借代尧舜,犹上章“尧”借代尧舜。尧舜均传贤不传子,才是“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而大禹传子,天下为家,并非至公。孔子赞美舜帝“有天下而不与”言及大禹者,“连言”之也,犹孟子论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而“连言”稷。《孟子·离娄下》:“禹稷当平世,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后稷并无“三过家门而不入”故事。连言之法,周代文献亦很常见。

{13}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安而行之、利而行之、勉强而行之”诸“之”字,均指代仁义道德,这类案例《论语》《左传》《礼记》中比比皆是。例如“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又)闻。”(《论语·公冶长篇》)“闻、行、闻”三个动词的宾语都是“道”,即仁义道德。众所周知的宾语直接省略或用代词指代,以求语言简洁,古今皆然。

{14} 上:此为“至大至公无比崇高”之意,以下几等君子的道德水平则等而次之。

{15} 孟子此处只说舜,而不说尧舜,也用了借代法,借“舜”指代“尧舜”二帝,这是周人的语言习惯。

{16} 此亦借“舜”指代“尧舜”二帝,用了借代法。

{17} 按时代顺序,周公践阼在成王嗣位之前。孔子将周公置于成王之后,主要是按照圣人的政治地位排序。孔子认为周公主政只是摄政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天王。《左传》《礼记》给圣人排序也莫不如此。这涉及到周朝历史上的一件公案(周公践阼究竟是正式做天王还是只做摄政王),已超越本文范围,恕不详述。

{18} 经济越发展,私有化的程度就越深,自然经济体就越小。如今即使祖辈父辈健在,子孙也是独立的经济体,不再可能几代同堂了。这是经济发展规律,无可逃避。

{19} 汤武:借代“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

{20} 君臣父子各安其位,政治秩序社会秩序井然,孔子称为“安人”。他认为“安人”者“仁”,“安人”且“安民”者“圣”。周代君子认为尧舜“安人”且“安民”,但孔子认为尧舜不可能“安民”。孔子把自己的政治目标定位为“仁”而不定位为“圣”,就与他的这一判断有关。详见《论语·宪问篇》。

{21} 孔子去世春秋时代就结束了。过去历史学家喜欢把三家分晋作为春秋时代结束的标志,固然不错。其实春秋时代结束,还有几个标志:孔子去世,最后一位理想主义者死了,再无道德君子了,崇尚暴力诈谋的时代正式来临;哀公逊位于邾,避难于越,陈氏代齐,与三家分晋一样,都标志着卿大夫肢解国家,天下进一步碎片化。

{22} 民、氓:郭沫若先生均解释为奴隶,不可从。从传世文献来看,“民”“氓”都本应指平民百姓,具体指农民、手工业者、商人以及在官府打杂的“小人”,与狭义的“人”(贵族)相对而言。“人”之广义指所有的活人,与“鬼”相对而言。欧洲思想家所讲的欧洲的奴隶制,仅指同一氏族部落内部实行残酷野蛮的阶级压迫和剥削,世界上至今尚存的异族之间的互相奴役不在此列。中国历史上是否真正实行过欧洲美国那样的奴隶制(美国部分贫穷的欧洲白人曾经是另外一部分富裕白人的奴隶),春秋战国之交是否为奴隶制与封建制之交,是一个需要重新讨论的重大理论问题。这已超越本文主旨,所以只能存而不论。

{23} 孔子语录,战国君子无论属于哪家哪派,无论赞成孔子主张与否,都会必读,证据俯拾即是。例如孟子引用孔子语录,从来就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我手工统计《孟子》一书引《论语》26章,引《论语》遗简38章,(详见商务印书馆待刊稿《孟子本意》附录)而所有遗简均不见于传世文献,说明孟子当时可以看到的孔子语录,比我们如今所能看到的多很多,孟子的学孔心得是非常可靠的。

{24} 春秋五霸具体指哪五霸,历史学家见解向来不一,其实泛指春秋霸主可也,不必纠缠细节。“奉天子以令诸侯”的春秋霸主,最早应指郑庄公,最晚应包括越王勾践,但郑庄公却从来不在所谓五霸之列。

{25} 西亚人工炼铁技术,大约在西周末期春秋早期传入中国,先人很快在此基础上发明了铁水中掺碳的炼钢技术和反复锻造以增强钢铁的纯度硬度和韧劲的技术,中国从此告别青铜文明时代,进入钢铁文明时代。钢铁便宜而且韧性、硬度都大大优于青铜,很快广泛应用于农耕、手工业、文化产业(例如预先加工空白简牍,大量记录尧舜以来的口传史等等)和战争,先人的财富得以快速积累,于是大大加快了天下彻底私有化的进程。与夏商周三代相比校,春秋时代晚期贵族生活大多奢侈无度,农业税率大多由十分之一增长为十分之二,关隘和集市大多开始收取高额税收,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春秋时代完全彻底的私有化,而不是因为春秋时代连年的战争。

作者简介:吴天明,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武汉,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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