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与鲁迅的“个人关系”

2020-12-10 16:22程振兴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钱理群前辈

程振兴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27)

今天是谁在研究鲁迅?这是我们回顾鲁迅研究史,并试图在其中确立自己的坐标时,首先需要思考的问题。

毋庸讳言,我们是一群栖身于学院体制之内,高度依赖于“学校—学报—项目”三位一体建制的研究者,我们属于“学院派”。在学术大数据时代,我们是高速运转的学术机器上的一颗小小的“齿轮”或“螺丝钉”。被“学术工业化”的大潮所裹挟,如今我们已深陷“项目化生存”的悖谬情境:论文和著作不叫“论文”和“著作”,而叫“科研成果”;阅读过程被简化为“查资料”,著书立说有一条流水线上的规范程序——“做项目,搞科研”。

我们的时代语境已与前辈学者迥然不同。置身于“满眼都是‘现在’”的时代,我们的日常生活缺少一个历史的维度,其情形正如台湾学者王汎森所言:

这一代的青年,最大的特色就是:一切都是“现在”,放眼所见都是“现在”,他们通过互联网等等,毫无问题很快就可以接收到全世界、联结上全世界……他们整个很快就是全球化的。全球的移动,跟上全球的思潮或是风潮,这对他们来讲很容易。可就是太容易使一切成为都是“现在”,比较不容易创造出一个纵深。这个纵深是要创造出来的。(《满眼都是“现在”》,《读书》2016年第6期)

在这个举目所见都是“现在”的时代,“温故而知新”显得尤为迫切,文史研究(包括鲁迅研究)的意义被凸显,因为“学习文史知识目的在于‘温故’,有文史修养的人生活在从过去到现代一个漫长的时间段里。”与此同时,文史研究(包括鲁迅研究)的难度也与日俱增:要创造出一个纵深,创造出一个跟“现在”的距离,已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我们置身于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我们面对的是信息过载,大量的信息烟尘遮蔽了我们的视野。当我们阅读鲁迅时,在我们的周围充斥着太多的“背景噪音”,甚至连“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也已荡然无存,像前辈学者那样沉潜阅读、笃定作文的单纯的读写环境,如今已不复存在。

在今天从事鲁迅研究,我们面对的情况远比前辈学者错综复杂,学者鲍国华就注意到在鲁迅研究的代际转换中日益凸显的一个问题:“相对于前辈学人面临如何‘走出鲁迅’,我们这一代所要面对的则是如何‘走进鲁迅’”(《关于鲁迅,我们还能研究些什么?》,《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2期)。

是故,在我们与鲁迅之间,需要建立一种“个人关系”;比在鲁迅研究中重绘历史更为迫切的,是在鲁迅研究中投入自我。重温前辈学者“与鲁迅相遇”的生命情境,他们与鲁迅之间紧密的生命联系,依然能给我们以深刻启迪。

2008年,时年69岁的钱理群如是说:“刘文典为庄子而生,林庚为唐诗而生,我钱理群为鲁迅而生。”“罗念生的生命有古希腊就满足了,我觉得我的生命有鲁迅就满足了”(《文学研究的承担》,《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

2016年,82岁高龄的王得后写道:“我大学毕业以来,六十多年阅读鲁迅,乐此不倦,虽有人认为我是‘神经病’,也不改素志”(《关于“鲁迅文化遗产……”》,《书城》2016年第6期)。

2017年,76岁的王富仁在病榻上向访谈者剖露心迹:“中国出了一个鲁迅,谁想着消灭鲁迅,我就跟谁战斗到底。这就是我的责任,这就是我的良心,这就是我历史的使命。”“假如说有人站出来把鲁迅完全否定,宣布鲁迅为非法,肯定有人站出来维护鲁迅,宁愿杀头也要维护鲁迅。我说至少中国有一个,我王富仁就是。谁敢宣布鲁迅违法,谁就是我的敌人,不论你现在什么地位,在什么地方”(孙萌《鲁迅改变了我的一生——王富仁先生访谈》,《传记文学》2017年第6期)。

诚如明人张岱所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钱理群、王得后、王富仁等前辈学者在鲁迅研究方面投入了“深情”与“真气”,所以他们能“神交古人”——与鲁迅相遇,他们的“癖”与“疵”,他们研究中的洞见与盲视,皆与他们作为研究者“与鲁迅相遇”时的生命情境息息相关,鲁迅已与他们的生命直接联系在一起,与他们的全人格打成一片,他们与鲁迅建立起了真正的“个人关系”。

前辈学者以他们在鲁迅研究中的自我投入,用既有生命温度,又有人间情怀的学术研究,最终抵达了一种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关系的理想状态:“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的关系其实是一个‘后死者’和‘先行者’的关系,尤其当研究对象是一个大家时。什么意思呢?‘先行者’对‘后死者’是有托付的,‘后死者’对‘先行者’有责任,有承担,就像‘托孤’”(钱理群《文学研究的承担》)。

对于这种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成为“生命共同体”的理想状态,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因为只有在鲁迅研究中投入自我,建立起与鲁迅的“个人关系”,才能确定自己是从哪个“位置”开始研究鲁迅的,正如卡尔维诺所说:“‘你的’经典作品是这样一本书,它使你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它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在当下语境中,如何与鲁迅建立一种“个人关系”,做到“鲁迅跟我真正有关系”呢?

首先,鲁迅研究者必须是鲁迅的虔诚读者,作为一种“非强制的阅读”,鲁迅研究者对鲁迅的阅读应该日常化。在北京大学读博士期间,我对一个名叫王颖的硕士生印象深刻,据说她当时已阅读《红楼梦》三十多遍,对《红楼梦》倒背如流。当年二十出头的她已将自己的名字与《红楼梦》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武汉大学念本科期间主讲“红楼论坛”,在北京大学攻读硕士期间主讲“千古一梦”,出版的书名为《我在落花梦里》……这个将生命中的“阅读时间”专诚献给《红楼梦》的“红楼女生”,让我想起卡尔维诺笔下一位对《匹克威克外传》情有独钟的艺术史专家:

我认识一位出色的艺术史专家,一个极其博识的人,在他读过的所有著作中,他最喜欢《匹克威克外传》,他在任何讨论中,都会引用狄更斯这本书的片断,并把他生命中每一个事件与匹克威克的生平联系起来。渐渐地,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理,都在一种完全认同的过程中,以《匹克威克外传》的面目呈现。

诚如卡尔维诺所言:“只有在非强制的阅读中,你才会碰到将成为‘你的’书的书”,只有成为鲁迅的虔诚读者,在对鲁迅的“非强制的阅读”中,让鲁迅的著作成为“你的”书,鲁迅研究史上才会有“竹内鲁迅”“丸山鲁迅”,乃至“钱理群鲁迅”的出现。

在前辈学者“与鲁迅相遇”的时代,信息闭塞,出版物匮乏;鲁迅研究的青年一代则置身于一个信息爆炸,出版物泛滥成灾的时代,为了能将生命中有限的“阅读时间”专诚献给鲁迅,我们需要的是拒绝诱惑,屏蔽信息烟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与信息社会的“绝缘”。

其次,鲁迅研究者必须携带着自己的主体性才能走近鲁迅。鲁迅以毕生心力“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鲁迅全集》是既有真情又有真相的血性文字。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任何其他作家都不同,高度个性化和风格化的鲁迅,对其研究者的选择是苛刻的,鲁迅研究者因此多是“性情中人”。诚如鲁迅所言,“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静的”,回顾百年鲁迅研究史,“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所导致的思想的贫瘠和视野的褊狭已广为人知;但在当代语境中,当我们的研究对象是鲁迅这位至真至纯的“人间至爱者”时,作为研究者,我们也必须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方能体会鲁迅“冷酷文章”背后的“热烈情绪”,进而贴近鲁迅那颗炽烈如火焰般燃烧的心,走近鲁迅这个“火的冰的人”。

最后,鲁迅研究者必须带着我们时代的“问题意识”,带着我们时代的困惑与思考,从鲁迅文本中寻求历史的启示,致力于揭示“中国问题”的“鲁迅经验”。作为旷代的全智者,鲁迅是具有原创性和源泉性的文学家与思想家;作为“中国正典”,鲁迅文本具有“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深厚的美学和思想底蕴。对于鲁迅研究的青年一代而言,只有努力发掘鲁迅文学与思想中“面向未来”的维度,积极寻求“鲁迅与当代中国”的“契合点”,乃至“以鲁迅为方法”,正面回应我们时代的重要关切,才能使鲁迅成为当代生活的精神源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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