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史视角下的“易服运动”
——以民国时期中山装为例

2020-12-13 16:03林昊民甘满堂
关键词:中山装民众身体

林昊民 甘满堂

(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福建福州 350108)

在中国社会,服制的变更往往与政治运动有关。近代的“易服运动”就始于太平天国掀起的“蓄发易服”风潮,他们要求“复中原古制”,即恢复汉族的传统服饰,并以变更服饰作为一种反清斗争的形式。而真正促使中国服饰走向近代化的,则是维新运动时期所发出的社会变革呼声。康有为、宋恕等人试图对周秦以来的传统以朝廷冕服为主体的等级制服饰进行改革,并明确提出:“非易其礼服,不能易人心风俗,新政亦不能成。”[1]虽然最终运动失败,但服饰的变革逐渐成为大众舆论关注的焦点。之后,随着甲午战争的失败,西学东渐思潮下的军、学两界也刮起了易服之风。李鸿章、张之洞等人为效仿德国练军而推出的新式军装,以及各地新式学堂中学生为学习西式体操而身着的操服,都为易服运动提供了突破口。到了民国时期,《文官制服礼服条例》的颁布在法律上对传统服制进行了彻底的否定,也使易服运动达到了真正的顶峰。纵观这场运动中所出现的各式服装,中山装无疑是其中最特殊的一种。它由政府设计和提倡,并且政治化特点明显,这与其他服装显然非常不同。因此,从中山装入手研究“易服运动”,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就目前的中山装研究而言,已有研究主要侧重对其起源、设计以及所展现的象征符号进行探索。例如,有的研究着重在对中山装有关史料进行梳理[2]以及形制的考究[3];有的研究聚焦其成为“国服”的过程,阐释中山装的设计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联系[4];还有的研究则关注中山装所代表的“中山”符号的形成、确立以及推广所显示出的历史必然性[5]。除此之外,少数学者研究了中山装所反映的政治意涵。比如,通过对比辛亥革命中的中山装与“文化大革命”中的绿军装,说明近现代中国社会中存在的服饰泛政治化问题。[6]

已有研究为本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仍有问题未得到充分讨论:中山装诞生于近代中国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其背后存在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中山装的设计者孙中山,希望通过推出中山装达到什么样的政治目的?同时,这样一种政治化的服装,在其推广过程中是如何影响民众并使之接受的?而民众对于这些影响又做出了何种反应?要对上述问题进行解释,我们就需要对服饰的承载者——身体,进行深入的研究。

事实上,身体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被社会科学界所忽视的,传统笛卡尔“身心二元论”模式下仅仅具有生物属性的身体观念,长期束缚着我们对于它的思考。直到20世纪70年代,随着人口、女性主义、老龄化等问题的不断出现,“身体的缺席”逐渐引起学界的重视,“身体转向”也由此产生。我们看到,“一个反对意识哲学、主体主义和理智主义的身体形象”[7]在当代的社会理论中被建构起来。西方学者对于身体的形态、属性以及身体与社会、身体与文化、男性身体、女性身体等所展开的积极探索,正是以身体视角为窗口,描绘整个丰富的社会图景。作为代表人物的福柯,借由尼采的谱系学方法,以身体为参照,通过对监狱、医院和学校进行研究,“发现身体的历史正是被规训与压制的历史”[8]。在福柯看来,身体不再是纯粹的自然性事实,任何社会历史中的政治事件,都脱离不了对身体的形塑,即一种“身体的政治技术”。之后的特纳,则在反思笛卡尔理论的基础上,提出“身体社会学不应当简单地吸纳生物还原论观点,而要根本性地讨论人体的社会性”[9],即讨论身体在社会历史、社会生产以及社会文化中的复杂互动。

可以看出,身体的视角能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思路,这将有助于我们对这场运动的过程进行更好的解释。有鉴于此,本研究将通过经验和理论两个维度对中山装进行探究。经验的维度意在对中山装有关史料,即档案和报纸等文献资料,进行严谨的考辨、梳理和分析。理论的维度,则在于借助身体史的研究视角,来揭示中山装诞生和推广过程中政府对民众身体施加的各种影响以及身体对此做出的各种反应。本研究的目标是在回答上述所提出问题的基础上,阐明易服与身体之间的关系。

一、中山装的诞生:身体的隐喻与区分

与其他事物的产生一样,中山装的诞生源于众多因素,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分析。而本研究将身体史的视角引入研究中,则为这一问题的解释提供了一些新的面向。同其他历史事物产生原因的研究一样,我们对于中山装诞生的探究始于它所存在的特定时代背景,即在宏观的历史层面上,探究“身体”与中山装的诞生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此外,在与之相对的微观层面上,民国政府希望通过推出中山装实现什么样的目标,即分析中山装是否具有改变某种“身份”的功能?为此,本研究的基本立论是:中山装的诞生,是基于特殊时代背景中有识之士试图改造“东亚病夫”隐喻的身体,以及民国政府希望通过改变服饰而与军阀、封建旧势力进行区分的双重需要。

(一)改造“东亚病夫”隐喻的身体

1840年的鸦片战争,是中国近代国家民族形象的分水岭。与之前物产丰富的天朝大国和文明悠久的礼仪之邦形象不同的是,在经历了多次与西方的失败对抗后,不断的割地和赔款,使中国的国家民族形象已经转变为落后、封闭的日暮帝国。“东亚病夫”的说法也正是产生于这一时期,最早的记载来自1896年英国《伦敦学校岁报》所发表的关于中日甲午战争的评述:“夫中国——东方之病夫也,其麻木不仁久矣。然病根之深,自中日交战后,地球各国,始患其虚实也。”[10]之后,这一说法逐渐从描述中国“麻木不仁”“国虚”“兵败”的国家形象,转向直指中国国民之弱。而这一隐喻在成为从晚清到现代几代中国人普遍耻辱记忆的同时,也转变成有识之士力求摆脱耻辱、救亡图存的强大历史动力之一。

在经历维新变法、洋务运动等多次无果的变革后,知识分子将目光从“器物”的学习转移到对“身体”的改造上,相关的思想在此时期成为主导,身体开始成为国家权力试图直接干预的对象。“剪辫”“易服”“反缠足”“反束胸”等运动纷纷展开,其目的皆是希望通过采取落实到身体改造的活动来达到“救亡”的效果。可以说,“这种朝野同声一气、试图以改造身体作为改造国家前途的基础,使身体在19世纪末叶和20世纪初叶受到严肃的凝视”[11]。

而孙中山同样关注对身体的改造,他在总结之前革命的失败教训后,意识到服制与国家之间存在着十分密切的联系。1911年12月27日,他在谈组建临时政府的问题时明确指出:“从前改换朝代,必改正朔、易服色。现在推倒专制政体、改建共和,与从前换朝代不同,必须学习西洋,与世界文明各国从同。”[12]同时,他还提出:“礼服在所必更,常服听民自便。此为一定办法,无可疑虑。但人民屈服于专制淫威之下,疾首痛心,故乘此时机,欲尽去其旧染之污习。……礼服又实与国体攸关,未便轻率从事。”[13]但是,当时并没有一套合适的服装来代替长袍马褂,西装成为暂时的替代品,民众竞相抢购,却又引发国货的滞销。为此,孙中山决心亲自设计一种既能体现革命精神、又符合中国人自身审美需求,同时兼具实用功能的新式服装,并以此达到争取革命胜利的目的。

不难看出,“东亚病夫”的隐喻固然是帝国主义对中国国民身体“污名化”的产物,但这一时期对于改造这一隐喻的努力,更多体现出的是近代中国社会将“救亡图存”的目标投射到了民众身体上的实践尝试。试图对民众的身体进行改造,说明在知识分子心中有一套相对应的筛选标准,即意味着并不是每一个国民都具备“救亡图存”的资格。虽然这些标准无法进行具体的量化,但庞大的国民数量给了知识分子“选择”的权力。每个国民都需要在身体指标话语的要求下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细致评估,若不符合标准则将被“淘汰”。

(二)革命与非革命的身体区分

如前所述,中山装的诞生是重塑中国国家民族形象的需要,而中山装的诞生同样是民国政府应对局势困境的内部需要。辛亥革命后,虽然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派推翻了清朝,结束了封建帝制几千年的统治,但新生的民国政府还很脆弱,军阀林立为了争夺地盘,发动了一系列战争,将近两千万军民在军阀混战时期死伤。身体的消亡成为划分敌友的手段,但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缺失,即革命力量的不足。为此,民国政府意识到争取民众对革命政府的认同和支持,是解决当前危机的关键。而要让民众了解其政治主张进而投身革命,就需要采取一种手段让他们能清楚知道革命政府与军阀之间的区别,即需要一种新式服装,直观地区分民国政府与军阀和封建旧势力,澄清革命与非革命之间的界限。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在中山装的设计中民主共和思想贯穿始终。首先,中山装每一个位置的设计都蕴含特殊意义。上衣领为立翻领,并配有风纪扣,以显示严谨治国的思想;前衣襟有五粒扣子,分别代表“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权分立;正面有四个对称的口袋,上为平贴袋,下为老虎袋,表示国之四维,寓意“礼、义、廉、耻”的传统社会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倒笔架型的袋盖,意为以文治国;左右袖口各有三粒扣子,分别表示“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共和思想。

其次,中山装改变了传统中式服装宽松的结构形式,在款式结构设计上多采用简约、垂直的线条,轮廓挺拔收敛。在色彩上,中山装大多选用深色或蓝、灰等大气稳重的颜色,渲染一种理性的精神力量和力度美感。而花纹方面,一律为素色,甚至连少量的暗地花纹装饰也不考虑,这都旨在回避这类面料带来的随意感和松懈感[14],彰显一种强烈的进步形象和威武雄壮的阳刚美感。同时,在面料选择方面,中山装也选用便宜实用的国产土布,在宣扬国货、发展国内工业的同时也降低了民众换装的成本,使中山装成为人人皆可穿的平民服饰。此外,从衣长上看,中山装属于短装。在中国的服饰历史上,长衣为统治阶级、贵族、有钱人的着装,而下层劳动人民则穿短衣。这一结构特征表明了“中山装”与“革命”的天然联系,即中山装是“短装”对于“长装”的革命,是“平民”对于“权贵”的革命,这与民主革命的平权思想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综上所述,中山装在基本设计方面,用国货土布和短装设计体现人人平等的思想,这是对传统等级制服饰的彻底否定。在符号设计方面,中山装更为突显的是其民主革命理念,即对新的权力符号的丰富使用,并以此作为新旧权力区分的场域。

二、政府的推广:身体的规训

中山装的推广,伴随着个体特质的消减和集体特征的塑造,这是一个将“私有身体”转化成为“公共身体”的过程。我们将这个过程视为来自民族国家的要求,是民族国家的国家权力凝视对民众身体所提出的一系列形塑的要求。

(一)推广

民国政府对于中山装的推广,首先是从政府机关开始。政府机关的公职人员,被认为是最先受到新的国家权力规训的群体,政府所希望的是通过在公职人员中推广中山装,振作他们的精神,打造现代公务员的新形象。起初,政府只是要求国民党中央内部的部员统一身着中山装:1928年3月,国民党内政部要求部员“一律穿棉布中山装”[15];1929年3月10日内务部和教育部规定,“燕尾服为大礼服,长袍马褂为常服,中山装为普通制服”[16]之后,各地也纷纷出台相关规定。1929年5月,无锡县政府“议决行政长官及佐治人员,即日起一律改服中山装”[17];1935年,广东民政厅发训令给下辖各县市,要求“一律着中山装,不能援照各机关公务员服装办法”[18]。1936年2月,蒋介石下令:“机关公务人员服装参差不齐,曾令所属部会署、切实整顿”,让行政院发布了一道训令,“凡股长科长以上人员,须一律穿中山装,领左右编制徽章符号,以资识别,冬季服装须用黑呢,夏季概用黄斜纹布”[19]。中山装随着政府颁布的一道道训令,正式成为全国公务员的统一制服。

(二)学界

在政界之后,中山装的推广开始向各级学校发展。1927年4月,南汇县颁布党化教育实施办法,其中规定“十六年度起全县教育人士及中等学校学生高级小学学生一律改穿中山装制服,废除长服”[20];1927年8月,上海中学规定“下学期特别注重体育以养成一班健全的革命救国之青年,故该校学生全体一律用中山装”[21];除对学生的服装进行规定,对于教师的着装也有要求。1935年,河南省率先发布规定,“男教职员,应一律着中山装”[22]。之后,民国政府教育部专门规定:“学校教职员服中山装为原则,但颜色式样须一律。”[23]至此,上至教师,下至学生,都逐渐养成了穿中山装的习惯。

(三)社会

除了在政府机关和学校进行推广,民国政府还将中山装推向社会生活领域。1942年2月,湖南省新生活运动促进会制定的《湖南省新生活集团结婚办法》第五条规定:“新郎穿蓝袍黑褂或中山装”[24]。抗战胜利后,南京市首届集团结婚,新郎所用礼服均为中山装,“十日三时在励志社礼堂举行,由马超俊、黄仁霖、陈剑如三人证婚,十二对新人男着藏青中山装,喜气洋洋,女着红旗袍,娇羞低头,各自两口鱼贯入场”[25]。1946年11月12日,广州首届集团婚礼举行,有29对新人参加,新郎全部穿深蓝色中山装。集团结婚在全国各地的广泛展开,也使中山装在社会上的影响力日益增强。

(四)推广过程的督导

由于穿着服饰是一种个体化的行为,在制度还不严格的情况下,民众常常会出现穿着不规范或者不穿的情况。这时候,政府就会派出督导小组,如民国时期的广西省政府教育视察团发现教师并未统一着中山装,而是穿洋货西装和长衣便服,这不仅“形色碍观,即对政府提倡节俭,服用土布之意旨,亦大相剌谬”,视察团批评这些教师不仅不起表率作用,反而“任意奢靡,隳蔑政府法令”,重申“学校教师须一律穿中山装”。[26]政府的督导是一种规训过程中检查,是追求规范化,能够定性、分类和惩罚的身体监视策略。政府在赋予督导团权力的过程中,对不穿中山装的人的身体行为、思想行为进行了“检查”和定性,用剥夺身体权力或往身体上贴标签的方法宣示权力的威严,以及政府对推行中山装亦是推行民主共和制度的决心。

对民众穿着行为加以行政命令的规定,是政治侵入民众日常生活的表现,也是民众“私有身体”向“公共身体”转变的体现。通过对民众身体进行“‘零敲碎打’地分别处理,对它施加微妙的强制,从机制上——运动、姿势、态度、速度——来掌握它”[27],国家权力对民众身体的微型化操纵得到了强化。民众与国家之间展现出了高度的一致性和关联性,身体作为现代性的客体对象,其异质性得以削弱,同质性最终也得以增强。

三、民众的反应:反抗与追随

中山装的推广过程,体现的是国家规训权力对民众身体的影响,而身体在影响下也会产生各种反应。总体而言,表现为两种情况:一是民众受传统思想等方面原因的影响,选择反抗这样的穿着安排;二是民众在权力渗透下形成个体的自我技术,即追随穿着中山装的潮流。

(一)反抗:对传统礼制的坚守

面对来自政府的强制推行,并不是所有民众都欣然接受。对于部分民众而言,抗拒源于“清代礼仪制度下服饰政治特性和与之相关的礼俗观念的积淀”[28]。中华民族传统的“华夏”文教礼制之法流传千年,而清朝统治虽然作为异族统治,但仍然继承了这一礼制的理念,满族的传统早已融合进传统礼制之中。同时,中国传统文化自古强调“夷夏之防”,“夷”与“夏”的区分关系到对传统之“礼”的判定。而服饰作为区分“夷”与“夏”的标志,易服则意味着“礼”失,“礼一失则为夷狄,再失则为禽兽”[29]。因此,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的统治,也意味着推翻了中国传统礼制的理念。许多抱有此类想法的民众,将本是异族的清朝服装视为汉人传统习俗并加以保护,要使他们放弃满服改穿中山装,反而难以接受。

“清末怪杰”辜鸿铭,留着长辫,身穿马褂,在西学东渐的浪潮中显得十分“特立独行”。他认为发辫和服饰是民族文化的象征,对它们的破坏和改变就如同对民族的背叛,“许多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30]。所以,与其说民众对于易服的反抗是对清朝的忠诚,不若说是表达对社会一味破旧除新的不满。这种反抗并不是一个历史的偶然,它本质上反映了身体在近代中国政治化、国家化的复杂演变过程。

(二)追随:自我规训的形成

与部分民众选择反抗不同,多数的普通民众则选择追随这种穿着潮流。从全国各地的地方志、报刊等文献资料来看,无论国民党统治的大城市,还是边陲地区的小县城,甚至在租界内,都能看到越来越多穿中山装的身影。笔者认为,民众的自我规训在其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首先,这体现出的是一种依据感情因素选择的结果。埃利亚斯通过对欧洲宫廷的研究发现,人们的情感变迁是一条认识身体自控机制的重要线索。[31]结合当时的情况,一方面,孙中山作为民主革命斗士、“中华民国国父”,是民众心里能够带领中国摆脱当前内忧外患困境的领导者,人们普遍对其产生“跟着中山先生走就不会错”的认同思想。另一方面,民众在主观上也有着救亡图存、学习西学以自强的焦急感。因此,民众要想中国的现状有所改变,就要跟着孙中山走,跟着他走就意味着认同他所代表的民主共和思想,而选择穿着由他亲自设计的中山装,将对其的崇拜和追思,化为对中山装潮流的追捧,自然是表达这种认同的最好选择。

其次,除了对孙中山的崇拜带来的动因,民众还被一种“利益”所诱惑,即在权力的微观机制下产生出一种“快乐”。这种“快乐”来源于民众对于自我形象认定的变化。如果说民族国家的建构是一个庞大的计划,那国民的形象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一部分,也就意味着身体被直接纳入整个政治建构的工程中。民众的身体从“私有领域”中脱出,嵌入“公共社会”中成为“公共身体”,并在与民族国家的互动中,形塑了新的国民形象。受此影响,民众在思想上将自己置于中国与世界接触的前沿位置,将自己的形象想象成为民族国家的代表,甚至就是民族国家本身。而中山装作为这种形象代表的具体形式,人们穿上它就有了成为这种形象代表的“资格”,因此民众就有了穿着中山装的动机,中山装的大范围流行也由此产生。

本研究通过追溯民国时期中山装的诞生、推广和流行,考察了从中山装的设计、政府颁布政令强制推广、民众的反抗和追随的全部过程。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新式服装在具有悠久服饰传统的中国迅速流行的过程,这种流行是惊人的,但是当我们从身体的角度进行解释,这一切似乎又不那么难以理解。

身体隐喻、身体区分、身体规训和自我技术分别体现在整个过程的不同环节中。作为民族国家建构过程的一部分,中山装所代表的“易服运动”起始于知识分子对于近代“东亚病夫”隐喻身体的改造努力。而中山装设计中蕴含民主共和思想,则是宣扬政治主张,动员民众参与革命,区分革命与非革命身体的需要。知识分子将“易服”上升到“救亡图存”的高度,在这一看似忧国忧民的背后,显然还隐藏着其他的动机——试图通过规训打造适合现代民族国家的“驯顺身体”则是更为重要的原因。政府强制推广下,民众出于对传统礼制的坚守而选择的反抗与民众出于感情因素和对自我身体形象认知的改变而导致的追随行为,显示出这一过程中身体政治化、国家化的复杂演变。

虽然中山装远没有实现其设计之初所预设的目标,但是这场由知识分子领导的“易服运动”,作为近代日常生活政治化趋势下国家对民众身体控制的一次积极尝试,其中巨大的规训与教化作用不容小觑,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为当时中华民族的解放运动带来了新的契机。

注释:

[1] 张晓瑾:《清末到民国的服饰改革与社会心理的变化》,《艺术百家》2012年第7期。

[2] 胡 波:《中山装:一个时代的生命符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

[3] 袁 仄:《中山服初考》,《装饰》2007年第6期。

[4] 李当岐、孙素叶:《漫谈“国服”——中山装》,《美术观察》2006年第3期。

[5] 卢洁峰:《“中山”符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

[6] 张 娟:《服装:中国近现代政治的风向标》,《艺术探索》2009年第4期。

[7] 郑 震:《身体:当代西方社会理论的新视角》,《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6期。

[8] 唐 军、谢子龙:《移动互联时代的规训与区分——对健身实践的社会学考察》,《社会学研究》2019年第1期。

[9] 杜丽红:《西方身体史研究述评》,《史学理论研究》2009年第3期。

[10] 苏全有:《论“东方病夫”到“东亚病夫”的流变》,《求索》2014年第6期。

[11] 黄金麟:《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1895-1937)》,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42页。

[12] 周新国:《孙中山的服饰改革思想与实践》,《炎黄春秋》2003年第8期。

[13]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孙中山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1-62页。

[14] 郭 东:《中山装的审美价值取向与审美特征》,《江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

[15] 《薛内长的谈话》,《中央日报》1928年3月28日。

[16] 《内教两部议定服制》,《申报》1929年3月11日,第4版。

[17] 《地方通信·无锡》,《申报》1929年5月5日,第13版。

[18] 《各县参议会人员一律穿着中山装》,《广东省政府公报》1935年第318期,第36页。

[19] 《蒋院长整饰公务员服装》,《申报》1936年3月3日,第5版。

[20] 《教育消息·南汇拟就党化教育实施办法》,《申报》1927年4月18日,第8版。

[21] 《上海中学注重体育》,《申报》1927年8月22日,第8版。

[22] 河南省政府行政报告处编:《河南省政府行政报告》,1935年,第17页。

[23] 《教育部订定的高中以上学校军事管理办法》,《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1936年,第五辑第一编教育(二),第 1314-1316页。

[24]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民国时期的集团结婚》,《民国档案》1996年第2期。

[25] 《胜利后首都第一届集团结婚》,《申报》1946年10月11日,第1版。

[26] 民国广西省政府教育厅导学室:《广西省政府教育视察团教育视察报告》,1934年,第297-298页。

[27]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147页。

[28] 樊学庆:《变与不变的交织共存:清末中国社会转变的常态图景——以普通民众对学界西式服饰反应为中心的讨论》,《历史教学》(高校版)2007年第8期。

[29] 程 颐、程 颢:《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3页。

[30] 吴景明:《辜鸿铭的民族身份与文化认同——发辫、服饰与身体政治学》,《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1期。

[31] 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发生和心理发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

猜你喜欢
中山装民众身体
兑现“将青瓦台还给民众”的承诺
乌克兰当地民众撤离
造型多变的中山装及派生服装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中山装团体标准首次发布
基于人体测量的现代中山装造型研究
也析中山装的政治含义
我de身体
我们的身体
让博物馆成为“民众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