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林兴宅的系统论文艺学思想

2020-12-20 16:34魏建亮
山东社会科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文艺学系统论阿Q

魏建亮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林兴宅是新时期以来“闽派批评”的重要代表,也是20世纪80年代“方法论”热中的标志性人物,他主倡的系统论文艺学在当时产生了全国性的轰动影响。但是,系统论文艺学在学界活跃了三五年后便“销声匿迹”,成为“昙花一现”的历史绝响。此后,它不仅很少被提到学术层面上予以讨论,还常遭人诟病:或者从林兴宅出身断定他的研究是类似于“贫农渴望翻身”的反应;(1)夏中义:《反映论与“1985”方法论年——以黄海澄、林兴宅、刘再复为人物表》,《社会科学辑刊》2015年第3期。或者直接说他的研究“多半属于伪学”,所以根本没有分析的必要。(2)张景超:《滞重的跋涉:新时期文学批评透视》,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那么,林兴宅主倡的系统论文艺学到底是何样貌?为什么它会有如此遭遇?从中我们该汲取什么经验教训?它对新时代的理论批评建构又有何启示?在本文中,笔者拟对这些问题择要进行分析,以期对林兴宅的系统论文艺学形成理性认识,并为新时代的文艺理论建设提供可能的镜鉴。

一、系统论文艺学的基本架构

在人们的印象中,林兴宅在20世纪80年代主倡的系统论文艺学声势浩大但内涵单薄,有价值的就是《论阿Q性格系统》和《论文学艺术的魅力》这两篇文章。这是一种误解和偏见。他的系统论文艺学内涵较为丰富,包括将系统论的原理概念整合到文艺理论中生成的系统论文论、运用系统论方法进行的系统批评实践,以及对文艺的发展趋势——它将与科技走向融合统一——的大胆构想三部分内容。他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文章大多与系统论文艺学有关,除了上述两篇文章外,还有《科技革命的启示》《系统科学方法论与艺术》《文明的极地——诗与数学的统一》《关于文艺未来学的思考》《论系统科学方法论在文艺研究中的运用》《系统科学方法论与文艺观念的变革》《系统论对艺术认识论的启迪》等。为了对他的系统论文艺学有个明确认识,我们可先勾勒一下它的基本框架。受奥地利生物学家贝朗塔菲(L.Von.Bertalanffy)现代系统论理论的影响(3)该理论可简述为:不仅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一个系统性存在,而且它们彼此还互为系统,世界就是由各个层次的系统构成的有一定结构的有机整体网络。系统具有自组织和自调节功能,它遵循整体性、层次性、结构性、动态性和相干性的活动原则,提倡利用数学的定量分析法建立一定的模型来发掘事物的共同规律,并把活动效果往最优化方向推进。其实,林兴宅在当时不仅受到贝朗塔菲的系统论理论影响,控制论、信息论、耗散结构论、模糊数学等自然科学领域的理论和方法都对他产生过影响,之所以用系统论来概括他的研究,是因为系统论思想在他的论著中体现得最明显,其他理论也属于广义的系统论范畴。,在20世纪80年代初,林兴宅就开始用系统科学方法论重释文艺基本原理,解读文艺作品,并对文论中的一些重要范畴,如艺术魅力、美感结构等进行系统论的批判性反思。(4)林兴宅:《艺术之谜新解》,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

在文艺基本原理方面,林兴宅主要对文艺本体论、文艺认识论、文艺接受论和文艺方法论进行了系统论重释,认为文艺活动是一种系统性活动,它的各个要素之间存在着层次性、结构性、动态性等多个层面的紧密关联,而不是单维的静止存在。比如,在文艺本体论上,林兴宅不认同客观说——物质世界的映像,也不认同主观说——主体心灵的外射,更不认同流行的反映说——用形象反映生活的特殊意识形态,而认为它是“‘自然—人’系统双向建构的最优化运动”(5)林兴宅:《系统科学方法论与文艺观念的变革》,《天津师大学报》1986年第3期。,或者“‘自然—人’系统的自组织行为或自调节机制”(6)林兴宅:《系统论对艺术认识论的启迪》,《文艺争鸣》1988年第4期。。因此,文艺的本质就不再是纯粹的客体或心灵的幻象,而是集再现性、表现性、评价性于一体的“三维结构体”(7)林兴宅:《系统科学方法论与文艺观念的变革》,《天津师大学报》1986年第3期。,故它能对人和社会的行为进行适当的居间调节。在文艺认识论上,他摒弃了单向的客体决定论和线性的因果关联论,主张从系统论的整合原则出发,在充分发挥主体主观能动性的基础上,让主客体互相征服,并在“自然—人”系统的双向建构中开展艺术审美活动,“艺术审美活动不仅是一种反映活动,更是一种创造活动,是反映与创造的统一。”(8)林兴宅:《系统论对艺术认识论的启迪》,《文艺争鸣》1988年第4期。在文艺接受论上,与强调双向建构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一脉相承,他认为文艺接受不是读者被动接受作品信息的“从作品到读者”的单向传输活动,因为那样无法解释诸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品既有阶级性又有超阶级性的功能这样一些常识性问题。从系统论的多样整一性原则出发,他主张在作品和读者中间建立一个中介,即将“作品—读者”的二元对立结构变为“作品—信息中介—读者”的三项式结构。“信息中介”又称“象征图像”,“它一方面具有客体的性质,因为它虽然扬弃了作品的具体观念内容,但保留了艺术形象的感性的形式,另一方面它又具有主体的性质,因为它作为一种特征框架能够容纳读者各自的经验和情感内容”。(9)林兴宅:《系统论对艺术认识论的启迪》,《文艺争鸣》1988年第4期。在文艺方法论上,他认为“系统科学方法论”应成为文艺研究的“哲学方法论”,“系统科学方法的运用,涉及人类文明的一切领域。它不仅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而且具有世界观的意义。这个层次的变革对文艺研究、文艺批评来说主要的不是一种手段的借用,而且是目的自身。”(10)林兴宅:《论系统科学方法论在文艺研究中的运用》,《文学评论》1986年第1期。

《论阿Q性格系统》和《论文学艺术的魅力》是运用系统科学方法进行批评实践、概念演绎和理论阐述的代表性成果,较为全面地践行了他的文艺本体论、文艺认识论和文艺接受论思想。《论阿Q性格系统》的论述逻辑是:先从静态角度对阿Q的性格结构进行系统性分析。阿Q性格是一个不容切刈的有机整体系统,它由十对相反相成的因素构成。这十对性格元素彼此联系,共同体现了阿Q的双重人格、退回内心和泯灭意志的特点,而这三个特点恰恰是人类的奴性表现,因而阿Q的典型性格不是精神胜利法,而是奴性。这是阿Q性格的自然质。再从动态角度把阿Q的“奴性”性格放进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读者的接受视域中,分析这一性格在世界范围内产生艺术魅力的生成性原因。他认为这与不同接受主体自身的主观意识,即失败主义情绪、国民劣根性残留和荒诞性情结的主动建构有关,因而阿Q能引起不同群体的欣赏共鸣,这是阿Q性格的功能质。后从综合角度把阿Q性格放到整个社会大系统中,再从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思想史、近代史等多个侧面综合考察它的多重意义。这是阿Q性格的系统质。(11)林兴宅:《论阿Q性格系统》,《鲁迅研究》1984年第1期。《论文学艺术的魅力》的论述路径与《论阿Q性格系统》相似,也是从静态、动态、动静综合三个方面进行了系统论分析,不同在于此文增添了多个图表和数学模型。它们在当时的发表均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论阿Q性格系统》刊出后,“全国有大小二十五家报刊登载涉及该文的评价文章”(12)洪申我:《从现实的困扰到精神的超越——我所了解的林兴宅》,载《艺术生命的秘密》,海峡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还成为1985年的厦门会议、扬州会议、武汉会议等“方法论”会议的关注重心。《论文学艺术的魅力》则以独特的论述方法和研究视角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30年后童庆炳说:“真正给人留下印象的是林兴宅教授发表于1984年《中国社会科学》第4期的论文《论文学艺术的魅力》。该文运用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等现代自然科学的方法论描述和研究文学的魅力,他突破了以往对文艺的经验性描绘,建立起了艺术魅力的结构模式、对应模式和个体发生模式,打开了探索文艺魅力的新视角。”(13)童庆炳:《新时期文学理论转型概说》,《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0期。

综上可见,无论在文艺的本体论、认识论、接受论、方法论等文艺基本原理的阐释上,还是利用系统论方法对文艺作品和概念范畴的解读上,都体现出林兴宅用系统论建构“新”文艺学的努力,虽然从总体上看它还有些粗陋。(14)林兴宅在学术自述中说,他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厦门大学研究生课堂上开设过“系统论与文艺学”专题课,并为此写了书稿,但由于种种原因,书稿没有出版。(林兴宅:《艺术之谜新解》,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页。)林兴宅系统论文艺学的基本思想可简述为:文艺活动是一个由多种因素组成的不容分割的有机整体系统,该系统中的客体和主体彼此互不孤立,而是相互影响、双向建构的,故进行文艺审美活动时,须于二者之间建立一个中介,用系统科学方法对文艺活动进行整体性研究。它的特点表现在突出强调文艺活动的系统性(整体性)、建构性和中介性。它对系统性的强调让文艺活动从之前逼仄的斗争场所走出,重新回到广阔的社会生活中,由此寻到了文艺发展的源头;对建构性的强调则把文艺活动中被泯灭了的人(主要是作者和读者)的主体性重新激活,由此觅到了文艺发展的动力机缘;对中介性的强调让我们看到文艺活动中主客体之间的紧密关联和相互作用,由此探到了文艺发展的枢纽。系统论文艺学的这三个区别性特征,明确让它与当时流行的反映论文艺学区隔开来,在特定文化语境中显示出了它的蓬勃生机和理论创见。

其实,林兴宅当时建构系统论文艺学的努力尚不止于此,他还从系统科学方法论的高度,对文艺的未来进行了大胆预测。即是说,在他的系统论文艺学框架中,还有关于文艺发展论的阐述。文艺的未来是怎样的呢?林兴宅认为,它将实现“与科学的融合统一”,从而到达“文明的极地”。(15)林兴宅:《文明的极地——诗与数学的统一》,《文学评论》1985年第4期。这个观点颇为别致,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论。对此,他从两个方面展开论证:一是论证文艺思维与科学思维具有同一性,表现为它们都追求“一”的境界,即理性与诗情的融合统一。二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必将推动文艺发展,并给它们的融合创造主客观条件。比如,“电脑进入生产领域之后,人类就可以从直接的生产过程中超越出来;那些重复性的、机械性的工作交给电脑,而高度复杂的创造性的工作才由人来完成。因而人类的劳动越来越具有一次性的、创造性的特点。这种劳动的性质将使人类的个性和直觉能力充分发展起来。这就是说,人类将越来越具有艺术家的天赋,人自身艺术化了,劳动的方式和审美的方式将最后统一起来。”(16)林兴宅:《关于文艺未来学的思考》,《文史哲》1985年第6期。

二、“昙花一现”之谜解析

在庸俗的反映论文论渐失人心、机械的知性分析渐趋僵化、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难以服众的20世纪80年代(尤其是前期),林兴宅上述大胆、新颖、别致的系统论文艺学的“闪亮登场”必会带给人们“震惊”体验,因此得到了当时学术立场不同的学者的共同赞誉,(17)例如,刘再复认为“系统方法带给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的影响是,纠正了文学批评的单一化的线性思维模式,使它掌握了多角度、多层次地看待文学的本质和文学的其他现象,排除了独断论”,进而“开拓了文艺研究的思维空间”。(刘再复:《近年来我国文学评论界的三次变革热潮》,《福建论坛》1987年第1期。)程代熙认为“应该充分利用现代思维科学、自然科学、应用科学技术的方法论的原理来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这个精神完全适用于文艺学方法论的研究。”(程代熙:《认真开展文艺学方法论的讨论》,《光明日报》1985-03-07。)20世纪末期,仍有学者对他的系统论文艺研究引领的“方法论”热进行了高度评价:“首先,那次‘方法论’热给予已经受到重创的庸俗社会学方法以急风暴雨般的沉重扫荡。……其次,这次‘方法论’热,造成百年来文艺学学术史上研究方法的空前活跃和从未有过的丰富多彩。……再次,这次‘方法论’热,大幅度地拓展了文艺学研究的思维途径和思维空间。……复次,通过‘方法论’热,80年代至90年代,有些文艺学家运用新方法在各种不同程度上取得了一些新成果。”(杜书瀛:《“方法论”热——新时期文艺学的反思之一》,《文艺争鸣》1999年第1期。)他也由此从一名默默无闻的讲师跃升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但同时,一些质疑也翩跹而至。如认为其论“忽视了历史因素”,“只要主观不要客观”(18)参见王学钧:《阿Q性格及其系统批评》,《江苏社会科学》1985年第11期;汤龙发:《关于阿Q典型的问题》,《晋阳学刊》1986年第5期。这些批评不可信,因为林兴宅的论述没有脱离客观,也考虑到了历史,只不过他没有将历史因素和客观因素放到先在的位置。;不是真正的系统论,其分析恰恰割裂了系统的完整性(19)王学钧:《阿Q性格及其系统批评》,《江苏社会科学》1985年第11期。;充满了主观任意性,是思辨哲学的形而上学机械论(20)邱紫华:《美学研究必须遵循辩证思维方法》,《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忽略了文学与科学的区别,无视艺术作品的审美性和情感性(21)晓丹、赵仲:《文学批评:在新的挑战面前》,《文学评论》1985年第4期。;只顾从自然科学中移植概念公式,没有达到浑然天成的化用,等等。这些质疑有的属强词夺理(如认为它只要主观不要客观),有的则有一定合理性(如批评它只顾移植没有化用),若从这个角度来看它的“昙花一现”就不难理解,因为它存在的一些弊端必然会对它的“生命”存续造成不利影响。(22)2019年3月30日,中国人民大学举行“文艺理论的现状与未来”学术研讨会。笔者在会议上的发言引起较大范围讨论,如赵炎秋、刘锋杰认为,林兴宅的系统论文艺学之所以会“昙花一现”,在于它并没有针对当时的文艺现象讲出实质性内容,去除了表面的系统论框架后,它几乎没有什么新见。这个说法在20世纪80年代就出现了,笔者对此并不认同,因为它混淆了林兴宅与当时进行系统论、控制论等“三论”批评的其他研究者的思想。林兴宅当时阐述系统论文艺学的理论批评文章虽然有些弊端,但他对阿Q性格、美感结构及艺术魅力的分析依然充满真知灼见,笼统地将其与其他学者的模仿文章一块儿抹杀有失公允。笔者以为,系统论文艺学本身的一些内在缺陷对它的“短命”影响似乎更大。

比如,它的理论创新不明显。如系统论文艺学倡导的有机整体观并不为现代系统论所独有,在中西哲学中早就大量存在,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表现得也很突出;互相联系的观点、动态建构的原则也不新,而是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又如他多次提到并充分论证的文艺的“自然—人”系统的双向建构或主客体的双向运动,其实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只不过他使用一些异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术语去叙述;对艺术魅力的生成性分析、对阿Q功能质的建构性阐释,则与唯物辩证法中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相关联。可见,系统论文艺学的哲学根基缺少独创性,依然驻留于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框架中。再如,它的批评实践不丰富。纵览林兴宅等人的著述就会发现,与进行具体的批评实践相比,他们更热衷把系统论等自然科学的概念、术语、公式移植到文艺学中进行理论重构:或者用控制论分析美感经验,或者用信息论重释创作过程,或者用耗散结构论定义文艺接受,经验性的批评实践因此显得匮乏。“理论过剩而经验匮乏”的状况自然会给人留下系统论批评华而不实的印象,因此它就很难激起人们持久的接受兴趣和阐释欲望。又如,它的论述路径与目标不符。这在它对文艺本体论的重释上体现得较为明显。林兴宅说:“艺术作为一种精神价值,远离物质生产领域,更应该首先摆脱现实的功利原则的束缚,而进入‘艺术自身即是目的’的时代。随着科技革命的发展,那种以现实利益为转移的功利主义艺术观念,将会逐渐为那种符合艺术自身的本质和功能的本体论艺术观念所代替。”(23)林兴宅:《关于文艺未来学的思考》,《文史哲》1985年第6期。“艺术自身即是目的”的本体论艺术观念是什么呢?通过对马克思的“人的本体论”和“人的实践论”两条线索的历史考察和综合分析,林兴宅认为艺术存在的根本目的在于它能实现人的自由自觉的全面发展。这样一来,艺术的存在就不是为了真正的“艺术自身”,而是通过艺术让人实现自由自觉的全面发展,而这恰恰是“人学本体论”的内涵。林兴宅后来也明确指出,他的系统论文艺本体观“就是艺术的人类学本体论”(24)林兴宅:《艺术之谜新解》,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页。。当然,通过系统论方法的论述,将文艺本体归结为“人类学本体论”并非不可,起码它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文学与人学的关系。但是,这样的论述路径与林兴宅给予系统科学方法论的评价和期许,以及他试图由此重建系统论文艺学的目标并不一致,“高开低走”的现状极易让人对它的理论自律心生疑窦。

除此以外,在林兴宅系统论文艺学“昙花一现”的症候中,时代因素也值得考虑,即它生不逢时。林兴宅及其系统论文艺学的名噪一时某种意义上是“拜时代所赐”,它的“短命”也与时代有关。我们知道,20世纪80年代是追求创新的年代,人们乐此不疲地追求各种新奇的事物,系统论文艺学的扬名就与它的“新”密切相关。但是,就在系统论文艺学发展的同时或稍后,一些形式更新颖、观念更具冲击力的文艺理论批评流派,如形式主义批评、原型批评、后现代主义批评等被引入。在“更新”的它们面前,系统论文艺学就显得“陈旧”。相较系统论文艺学,这些“更新”的理论批评范式直接关联文学的形式性、审美性、历史性、情感性和文化性,批评实践也远比它丰富得多。此情此景,系统论文艺学不得不退出“舆论旋涡”,成为“历史陈迹”。

三、重新“发现”林兴宅

既如此,系统论文艺学是不是果真就如某些学者所言,是根本没有分析必要的“伪学”?否也。细读林兴宅当时的相关论著,我们仍能从中发现一些富有启发性的论述,特别是联系新时代语境下的文艺创作和文艺研究的现状和未来,它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就进一步显现出来。

一方面,它拓宽了文艺研究的阐释途径和思维空间,给当时处于统治地位的庸俗社会—历史文艺学以沉重打击。对此,当时刘再复、严昭柱、王蒙、周来祥等学者进行过专门论述。20世纪末以来,也有一些学者如杜书瀛、尤战生等对它进行了再次阐发。笔者不拟重复征引这些观点,只想就这个话题谈三点看法。

第一,它对研究空间的“开拓”不仅体现在系统思维的使用上,还体现在对系统论、信息论等自然科学话语的运用上,虽然它对自然科学话语的运用是其常遭人诟病之处。倘若换个角度,如从陌生化的角度看,系统论话语的运用就有了积极意义。林兴宅在一篇文章中对“主体客体化,客体主体化”或“人的自然化,自然的人化”的观点进行了如此表述:“一个自组织的开放系统必须不断监控自己的状态和条件,它要求从外界输入足够数量的自由能,来抵销系统自身不断产生的增熵,因此系统就必须具有自我控制的反馈回路来分析感觉,并把它们与储存在系统内部的代码进行比较,然后对感官知觉作出评价。”(25)林兴宅:《系统论对艺术认识论的启迪》,《文艺争鸣》1988年第4期。对耳熟能详的人来说,林兴宅如此这般拗口、扭曲的重释可能会阻断他们的习见,进而在时间延宕中加深他们对上述观点的再体会,并让他们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基本理论并不仅仅存在于马恩的经典著作中,在系统论、信息论等自然科学的理论著述中同样存在,只不过换了一副面孔,从而或者对他们思想意识中业已形成的处于独尊地位的庸俗化了的马克思主义思维方式以冲击,或者进一步坚定他们的马克思主义信仰。对尚未认识到它的价值的人来说,这样的言说方式则让他们认识到,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是流行的从物质到意识的机械反映论,它也强调意识的反作用,并且物质和意识、主体与客体还互为作用,进而丰富、刷新他们被“窄化”“庸俗化”了的马克思主义思维方式。而且,用系统论、信息论等自然科学的术语概念、方式方法谈论文艺问题,在当时还可以避免一些干扰和审查,“安全地”谈论一些由于“清除精神污染”而被迫停止的话题,如现代派、人道主义等。因此,这些拗口扭曲的新语汇在开放言路上有其独到价值,“为文学批评与研究争得了较为充裕的版面、会场和讲台。”(26)李建立:《1980年代“方法论热”中的“科学”话语重探》,《山西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第二,它对思维空间的“革命”并不局限于20世纪80年代的文艺研究领域,还播撒到了整个社会空间中,成为当时思想解放的一股重要力量。在林兴宅用系统论方法研究文艺现象和作品之前,人们对艺术与科学的认识基本停留在它们之间泾渭分明、彼此通约极其有限的程度。但林兴宅巧妙地让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与文艺产生了联系,并由此分析了“艺术魅力”这一复杂概念和“说不尽”的阿Q这一艺术典型。这些“新”成果的出现,必然会对人们的传统思想和固有的文艺认知产生冲击,进而鼓动他们也打破陈规,重新思考已成定见的一些说法,也就是解放他们的思想。谢有顺在谈到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时说:“先锋就是针对一种旧秩序的斗争和反叛,表明它不愿再受旧有规则的束缚,而试图达到新的自由与新的真实:这种革命的冲动,一旦被贯彻在艺术实践中,就必然会生长出新的形式来与艺术家的内心图景相适应。”(27)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青年文学》1999年第9期。因此,先锋就是自由,先锋就是解放个体和群体的旧有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系统论文艺学何尝不是一次斗争与反叛,一次不愿再受旧有规则束缚的、充满先锋性的思想解放运动?对于系统论文艺学与思想解放以及更广阔的社会变革之间的关系,林兴宅后来的夫子自道就很中肯:“首先,‘方法热’对于社会转型期思维方式的变革具有深刻的启蒙作用。……系统科学所包含的整体论思维确实让几十年来深陷于你死我活的斗争哲学泥潭中的中国人以耳目一新、振聋发聩的强烈刺激。其次,‘方法热’使思想解放运动以变奏的形式继续推进。……尤其是系统科学的整体性思维方式,无疑是对长期形成的以机械形而上学为方法论基础的极左思维的最有力的打击。第三,‘方法热’为八十年代之后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动作了先期的舆论准备。……它带给人们思维方式潜移默化的变革,实际上为后来发生的各种重大的社会变革预先作了合理性证明。”(28)吴文薇:《寻找砍樵之“斧”:80年代“方法论”反省及当下思维方式重建》,《社会科学报》2002-10-03(6)。

第三,它倡导的“中介”思维模式无论在当时还是当下,都有很强的针对性和警示意义。中介思维主张把对立一方放到重要位置并给予充分尊重,在对立之间发现对话,在孤立之间找到间性,因此它与对话思维、间性思维和亦此亦彼思维关系密切,也因此它能在联系中对研究对象展开全面考察,获得辩证性的认识。这与忽视或将对立一方完全“打倒”的非此即彼思维完全不同。实际上,对立方,不管它是丑的还是恶的,对于认知而言,都有它的价值。“如果阴影安排得当,画就不会变得很丑。这世界上,毒药、猛兽都占据应有的地位,所以,它们也是构成世界之美的因素。”(29)[英]鲍桑葵:《美学史》,彭盛译,当代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页。当然,中介思维并非林兴宅首创(30)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提出“中介”概念(vermittlung),“举凡两个相异的规定或范畴的统一,并不仅是纯粹直接的或漫无规定性的空洞的统一,反之,必须认定其中的一个规定只有通过另一规定的中介才得与真理相结合。”(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63页。)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提出“亦此亦彼”思维,“除了‘非此即彼’,又在恰当的地方承认‘亦此亦彼’,并使对立通过中介相联系;这样的辩证思维方法是唯一在最高程度上适合于自然观的这一发展阶段的思维方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18页。)朱光潜在《美学怎样才能既是唯物的又是辩证的》一文中提出“物乙”说法,它指的是被人的情感加工过的物象。(《美学问题讨论集》第2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20-21页。)这些说法都与林兴宅的中介思维相关。,但在当时非此即彼的斗争思维和独断思维依然畅行时,林兴宅提倡中介思维模式,其意义就进一步凸显出来。而且,这种思维模式的价值不是即时性的,它历久弥新,对当下的文艺理论批评建设也极具警示性。众所周知,中国文论如何发展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失语症”命题提出后人文学界共同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人们对此纷纷提出了各种建议。在这多种建议中,有一种颇有“市场”的声音认为西方文论存在重大缺陷,因而中国文论的建设不应再到西方文论中攫取资源,而应坚持以“中学为体但西学不为用”的标准进行建设。毋庸讳言,持此观点的人的初衷是好的,但隐藏其后的非此即彼思维方式却很显明,不得不让人深思。在全球化的今天,撇开西方文论(即使它真的“一无是处”)谈中国文论的建设无异于闭门造车,不仅不可能,也是危险的。不过,强调“中介性”并不是无原则地让对立双方“和稀泥”,而是在尊重对方的前提下,以我为主,取其精华并为我所用。

另一方面,它的“跨界”研究范式及由此产生的科学化研究方法,如定量研究、模型研究等对大数据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的文艺研究有一定启发。

系统论文艺学是典型的“跨界”,且是“大”跨界——自然科学界与人文艺术界融合的结果,此举使得传统的文艺理论批评走上了“科学化”之路。问题是,文艺研究能“科学化”吗?虽然从历史角度看,科学探索与文艺研究的关系原本密切,如毕达哥拉斯曾将数的和谐看成事物美的源泉并以此研究音乐的风格(31)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4页。,亚里士多德将生物学的“有机整体”挪进悲剧中强调情节的“有头有身有尾”(32)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7-68页。,等等。但晚进的中国人文学界对文艺科学化的态度向来谨慎,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科玄论战”就是一个典型,它开启了人文科学研究拒绝自然科学介入的先河。后来的人文知识分子大多循此先例,反对将二者结合。如在20世纪80年代对系统论文艺学(或科学主义文论)的质疑和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失语症”大讨论中,这样的声音均比较“高涨”。一直以来,人们还常常以文学与科学的研究对象和学科属性不同,因此二者结合的“度”无法准确把握,或者文艺科学化后再也无法理解作品的含义,获得独特的个人阅读体验为由反对二者的融合,如美国著名文艺理论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就称莫雷蒂(Franco Moretti)的“远读”是一种“荒谬的理论”。(33)黎文:《大数据时代的文学研究》,《文汇报》2013-06-24(15)。文艺跨界向自然科学“借火”看来不足为训,文艺科学化道路走不通。但是,80年代系统论文艺学的成果表明,跨界能对传统“人文式”研究难以解答的问题予以澄清:“说不尽的阿Q”被说清、“艺术魅力”的千古之谜被破解就是明证,文艺研究的跨界之路又是可行的。然而,让人困惑质疑的是,除了《论阿Q性格系统》《论文学艺术的魅力》,80年代并没有出现更多运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文艺现象的有说服力的优秀成果,已有成果大多比较粗糙。笔者以为,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那时的科学技术,尤其是计算机科学技术还没有发展起来。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可对21世纪以来自然科学与人文艺术跨界融合产生的代表性成果予以简介。2000年,美籍意裔文学批评家莫雷蒂成立了斯坦福文学实验室,他和他的团队用专门的计算机软件和设定的操作程序,对海量文本进行了“远读”(Distant Reading)实验,即用数学的统计方法、定量方法等进行文本的统计学分析。他取得的成果很多,如对英国1740—1750年90年间发表的7000部小说的标题进行分门别类的统计分析,发现了当时文学活动的一些规律(34)Franco Moretti,Distant Reading,London:Verso,2013.;以《阿伽门农》等十部古希腊时期的戏剧为样本,选取特定语词进行使用频率的统计分析,并通过多个图表和模型的比对,对黑格尔的悲剧观点进行了新阐释(35)Franco Moretti,“‘Operationalizing’:Or, the Function of Measurement in Literary Theory”,in New Left Review,Vol.84,Nov.-Dec.2013,pp.109-119.,等等。2014年,汇集他此类研究成果的论文集《远读》获得了美国“全国图书评论界批评奖”。莫雷蒂团队成果的取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计算机科学技术的发展,如谷歌数字扫描技术的开发、云计算平台的建设以及各种数据库的建立——这些都是21世纪以来才发展起来的科技成果。国内的此类研究虽未取得莫雷蒂那样显著的成果,但借靠各种数据库,利用自然科学的统计法、定量分析法、回归分析法等方法进行文艺研究的文章也在逐年增多,王兆鹏利用这些方法研究唐诗宋词的文章就颇有新意。

我们正处于信息爆炸的大数据时代、人工智能时代,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是这个时代人文学科研究的一个重要发展趋势,因传统的沉潜式审美研究无法完成对海量文献(如网络文学文本)的甄别、处理和分析,也无法全面把握当下纷繁复杂的文艺发展态势。将科学与文艺融合,推行科学化的文艺研究范式已是时代必需,莫雷蒂的研究就为我们确立了分析的模本和操作的典范,对此,国内已有人受莫雷蒂的启发,呼吁建立一门“统计文艺学”(36)周才庶:《统计文艺学:大数据时代文学研究的新范式》,《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5期。其实早在1986年,针对自然科学方法和美学、文艺学方法的融合趋势,周来祥已提出建立“文艺计量学”的想法。(周来祥:《现代自然科学方法和美学、文艺学的方法论》,《文学评论》1986年第4期。)来应对。事实上,在人文学科的不同领域,这种研究范式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就是在这个节点上,林兴宅及其系统论文艺学的价值进一步凸显。因为早在1984年,林兴宅就对这种研究范式进行了倡导和预言:“实际上,文学研究也是可以引进定量分析方法的,比如,用计算机来辨识文学作品的风格,用计算机来预测和控制文学作品的社会效果,这些在现阶段就可以做到。电子计算机必将提供对文艺现象这一‘灰色系统’的数量关系进行计算的有力工具。随着计算机的普及,文学研究的数学化趋势也将出现。”(37)林兴宅:《科技革命的启示》,《文学评论》1984年第6期。之所以可以将科学的、数学的方法移入文艺研究,林兴宅指出,是因为它们的思维方式具有同一性,都追求简洁、和谐、有序、杂多中的统一。“数学与诗都是高度抽象与高度具体的统一,它们都能简中孕繁,‘一’中寓‘万’”;不同之处在于,“诗是用感觉经验的形式传达人类理性思维的成果,而数学则用理性思维的形式描述人类的感觉经验”。(38)林兴宅:《文明的极地——诗与数学的统一》,《文学评论》1985年第4期。关于数学与诗的这种关系,法国哲学家巴迪欧(Badiou)也表达了类似看法,他认为数学与诗存在很大的相似性,如都是思考真理的方式,都能揭示事物的本质,等等。不同在于,“数学用纯粹之数来制造真理,把纯粹之数设想为作为存在之存在的原始的无序。诗歌用数来生产真理,把数设想为抵达语言之极限的在场。”(39)Badiou, Alain.Handbook of Inaesthetics.Trans.Toscano ,Alberto.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22.林兴宅的相关思考由此又显现出一定的前瞻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国内“统计文艺学”的先行者和布道者。不仅前瞻,林兴宅在这方面的思考还具有一定的辩证性,如论述如何在文艺研究中使用系统论方法时,他说:“文艺研究、文艺批评引进系统方法不宜直接借用自然科学系统研究中的概念和具体方法模型,这往往会给人造成生硬的、勉强套用的印象,最好是从思维学的角度领会系统理论的基本特点,然后加以灵活运用。”(40)林兴宅:《论系统科学方法论在文艺研究中的运用》,《文学评论》1986年第1期。可惜的是,对林兴宅这一论述的辩证意涵,学界至今无人给予正确认知。人们大多以当时其他研究者粗劣的模仿文章为例,批评林兴宅系统论文艺学的“食洋不化”。

林兴宅的系统论文艺学还有一个值得关注之处,那就是系统思维和系统方法经过他的提倡,已成为后来学术研究的习惯思维和常用方法。系统论的一些术语概念,如“系统性”“有机整体性”“机制”“反馈”等等,已成为后来学术研究,包括文艺研究的惯用词汇。(41)笔者2019年1月31日以“系统”为关键词在中国知网检索1981、1991、2001这三年的文章数量,分别为196、678、2097篇,缩小到文学研究范围,分别是5、22、45篇。时至今日,依然有学者用系统论方法研究一些具体的文艺理论范畴——如同1984年林兴宅研究“艺术魅力”那样——并提出了新见。周宪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的《系统阐释中的意义格式塔》一文即是如此。在这篇文章中,他对“文本意义”这一范畴进行了系统论阐述:“20世纪有三种最具代表性的理论——文本客体说、作者意图说和读者反映说,它们共同的方法论是意义阐释的单因论。然而,文学乃是一个复杂的文化系统,包含了诸多因素及其相互关系,因此,文学理论和批评对文本意义的阐释及其理论讨论,应提倡从单因阐释向复杂系统阐释的方法论转变,进而实现从意义实体论向意义建构论转变。”(42)周宪:《系统阐释中的意义格式塔》,《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7期。

可见,林兴宅在20世纪80年代主倡的系统论文艺学虽有一些缺陷,但不是“伪学”,虽遭遇过“昙花一现”的命运之劫,但不是真的“销声匿迹”,它已为人不察地活化于文艺研究的血脉之中。尤其是它涵括的跨界研究范式和中介思维方法,对当下中国的文艺理论研究和批评话语体系建构很有启发。因此,我们需重新批判地审视它的价值和不足,挖掘它的意义。不过,我们主张重审系统论文艺学的价值和意义,并不是要让它取代传统的沉潜式审美研究。作为文艺研究的两个重要范式,它们之间应是并行发展、互相补充,而不是互相替代、谁战胜谁的关系。我们更应借重的是它体现出来的精神和方法。因此,若继续囿于旧见忽视系统论文艺学的存在,或指斥其为伪学,就有失偏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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