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求“真”的学者、师长

2020-12-21 03:22王景琳
名作欣赏 2020年12期
关键词:徐先生

王景琳

徐继曾先生(1921—1989),著名翻译家、辞书家。他生前为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北京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会委员,并继周培源、魏建功、王竹溪、唐有祺之后,出任九三学社北京大学主任委员。他一生致力于教学、翻译、辞书编纂事业,主要译著有法国卢梭的《漫步遐想录》、柏格森的《笑——论滑稽的意义》、斯达尔夫人的《论文学》、朗松的《朗诵文论选》、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第二卷《斯万之恋》,主编《汉法词典》,等等。徐继曾先生是1989年在一次医疗事故中辞世的。那是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生无常的一天,距今已有三十一年。三十一年来,我一直想提笔为徐先生写点什么,却迟迟下不了笔。对徐先生的学识、经历了解得越多,对他的人品、为人越是敬重,就越感到难免会挂一漏万。所以,只能拉拉杂杂地把我记忆中有关徐先生的点点滴滴,一段段碎片,串联起来,聊作对徐继曾先生的纪念。

徐继曾先生是江苏宜兴人。以前,我只知道宜兴是享誉世界的紫砂陶都,后来才听说,宜兴人真正引为自豪的并非紫砂陶,而是读书作画。据说,宜兴出的文人雅士之多在江南一带是有名的。远的不说,近的如著名物理学家周培源,清华前校长蒋南翔,书画家徐悲鸿、吴冠中,就都是宜兴人。徐先生的小学、初中是在宜兴读的。他幼时十分聪慧,五岁便上了小学,与表哥朱声绂(西南联大陈岱孙先生的高足)同班。在全年级各门课的考试中二人的分数总是互为第一、第二。可惜命运对徐先生并不垂青。他四岁丧母,十岁丧父,小小年纪便品尝到人生的艰辛。宜兴徐家为明代大学士、内阁首辅徐溥之后。徐先生的曾祖父徐鸣皋(1819—1891),字声伟,号慕袁,是同治戊辰进士,还是著述颇丰的诗人。到其父徐仁锟时,徐家已衰败。徐仁锟曾把重振徐家的希望寄托在四个儿子身上,这一点从他给四个儿子分别取名若曾、嗣曾、继曾、学曾,可见一斑。遗憾的是,徐仁锟并没有看到儿子成年便英年早逝。过早失去父母的遭际,对徐先生独立坚韧性格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

由于家境的变故,徐先生没有继续读高中,而是考取了省立苏州工业学校。1937年“七七事变”后,宜兴、苏州遭受日军的狂轰滥炸,相继沦陷。国难当头,年仅十六岁的徐先生不得不中断学业,怀着一腔报国热血开始了他投笔从戎的抗日生涯。抗战十四年,徐先生也身体力行地为抗日救国奋战了多年。直到抗战胜利,已经二十四岁的徐先生凭着自己的实力,在辍学多年后,于1946年考上了国立清华大学外文系。其时的清华大学外文系,英法德语“大腕”云集,担任徐先生任课教师的有将大量法国名著介绍到中国来的欧洲文学史家吴达元、哈佛归来的英国语言文学家赵防熊、古希腊文学专家罗念生、专治法语语音学的年轻教授陈定民、传奇外教温德(Robert Winter)、法国小说研究家盛澄华,还有学贯中西的大学者钱锺书。徐先生日后在学术生涯中显示出的深厚文学素养以及扎实的语言文字功力,与这一连串熠熠闪光的名字是分不开的。

1926年清华大学外文系创立时,学科建设、课程设置都是参照美国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的建构而设立的。当时的代系主任吴宓提出外文系的培养目标是培养“博雅之士”,特别注重语言、文学以及其他人文科学的相互为用。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徐先生上大学时。大学时期的徐先生是幸运的:一来凭着他天资聪颖,二来遇到了如此多的良师益友,特别是他的恩师吴达元。吴达元教课向以严格严肃著称,上他的课,就是一个动词变位搞错了也不行,可徐先生的法语语法课几乎每次考试都得满分,多次得到不轻易夸奖学生的吴先生的赞扬。

徐先生上大学时另一位让他受益颇多的良师是1949年回到清华的钱锺书。钱先生教高年级西洋文学史。他上课从来不用讲义,完全是即兴发挥,兴之所至,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徐先生不大像大部分文科生那样气质浪漫、文采飞扬,更属于思路敏捷、论证严谨一类。他写的读书札记、课堂报告颇为钱锺书欣赏。1950年徐先生毕业留校,与钱先生同系任教三年,并同住中关园几年,一直对钱先生敬重有加。20世纪80年代,徐先生的译作卢梭《漫步遐想录》出版,曾寄给钱锺书一册请先生赐教。钱先生回信时,竟称学生辈的徐先生为“继曾兄”。由此可见钱先生的襟怀雅量,多少也透露出他对徐先生才华的赏识。

徐先生语言天赋极高。他是早期西语系中为数不多的从未出过国,法文却可与留洋归来者相媲美的教师之一。同系外籍教师谭玛丽就曾伸着大拇指对徐先生的女儿说:“你爸爸的法文是这个,简直不能相信他从来没在国外生活过。”据徐先生女儿说,她们年幼时,都常听父亲在家大声朗读法文。想必徐先生不光有语言天赋,也是极为刻苦的。徐先生去世后,友人金克木先生在他写的一篇悼文中,提到二十多年前,他与徐先生等在郊区劳改的一段往事:“有一天清晨,我在仅有芦苇围着的露天厕所里,发现一个人手拿一张撕下来的外文书页在看。我正在极力忘掉学过的外文而怕忘不掉,怎么还有人怕忘掉呢?这人就是徐继曾。”

徐继曾先生1950年清华毕业留校任教。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清华、北大、燕京大学等校的外语系合并为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简称西语系)。当时的法语专业汇聚了众多的知名学者教授,其中有大名鼎鼎的曾觉之、吴达元、闻家驷、郭麟阁、罗大冈,还有陈占元、盛澄华、陈定民等,而年轻的只有徐继曾先生。这大概是北大西语系法语专业历史上最强大的阵容了。此时的徐先生虽是初出茅庐,却已在翻译界崭露头角。1951年,他与吴达元合译的阿拉贡《芳邻》出版;1953年,他第一部独自完成的译作拉菲德的《活着的人们》问世;1956年,他又翻译了斯梯的《巴黎和我们在一起》。从1953年到1965年,徐先生不时有译作发表在《世界文学》《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等刊物上。同时,他还经罗大冈、齐香推荐,为世界保卫和平理事会的刊物做翻译。刊物涉及的领域十分广泛,有关于裁军、维护国家主权、推动世界和平的政论文,也有文化交流活動的报道以及文艺评论。给这样的刊物做翻译,对中文水平的要求较高。作者不同,文风、文体各异,要翻译得准确、流畅、得体并不容易。好在徐先生的中文功底不错,翻译得很是得心应手,各种约稿也纷至沓来。

新时期之后,北大西语系法语专业,老一辈学者或已去世,或已属老弱病残,重建法语专业的重任落在了尚属中年的徐先生这一代身上。徐先生性格耿直,办事公允,深得同事的信赖与尊重,被推举为法语教研室主任,系、校两级学术委员会委员。烦琐的行政事务,加上《汉法词典》的定稿工作,占据了他大量的时间,对于自己所倾心的翻译,尽管出版社约稿频繁,却也只能选择一些经典之作,挤出时间来做。柳鸣九认为这“反映了他作为译家的卓越见识与高雅品位”,但也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徐先生不计名利、秉公办事的一贯做事原则。

在这期间,徐先生翻译了两部“大家小书”:一部是柏格森的《笑——论滑稽的意义》,另一部就是卢梭的《漫步遐想录》。此外,他还翻译了斯达尔夫人的《论文学》,校订范希衡译的卢梭《忏悔录》(第二卷),与人合译《卓别林的一生》。在先生众多译作中,我个人更偏爱的,还是《漫步遐想录》。卢梭在这部作品中流露出的不加修饰的淳朴、真诚、才智,还有他在大自然的抚慰下,陶醉于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与天地万物乃至整个自然融为一体的遐想,让我在恍惚中仿佛看到我所钟情的庄子的影子。

在徐先生的翻译生涯中,他所从事的最后一部作品,是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的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中的第二卷《斯万之恋》。这是一部名副其实的鸿篇巨制,厚厚7部15卷,其篇幅之大,人物之众,写作风格之独特,都使得这样一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的杰作直到70年代末还迟迟没有中译本出现。当时译林出版社的编辑韩沪麟,怀着一种使命感专程从南京来到北京,拜访了几位他当年在北大的恩师挚友,把这部巨著的翻译出版排上了日程。这其中就包括徐继曾先生。

起初,徐先生对承担这部书稿的翻译颇有些为难。其一,历时多年的《汉法词典》已经占去了他太多的时间;其二,普鲁斯特那种意识流式的委婉绵密而又冗长繁复的写法并非他个人所偏爱;其三,这是一个集体项目,如此多的译者合作翻译,就算韩沪麟是再好的总管,也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可是,在韩沪麟看来,徐先生德高望重,他需要这样一位“镇得住场子”的译者挑头。徐先生最终还是被韩沪麟的诚意所打动,慨然应允承担第一部第二卷的翻译。徐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一旦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认真去做,哪怕花再多的时间。用韩沪麟的话说,“徐老师更是勉为其难,率先译成该书人、地名译名表,以便分发给诸译者以求统一”,还编写了《普鲁斯特年谱》供所有参与翻译的同仁借鉴。

在确定书名的问题上,曾发生了一段有意思的小插曲,在当时却是一件棘手的事。《中国大百科全书》最早用的译名是《追忆逝水年华》,但“逝水”与“年华”在修辞上不搭,于是徐先生提出不妨译作《追忆似水年华》。新译名一提出,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反对者认为《追忆似水年华》虽雅,却偏离了“寻找失去的时间”的本义。于是,韩沪麟利用召开法国文学年会的机会,召集与会译者与专家学者二十几人对该书译名展开讨论,争论了近两个小时,双方还是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只好投票表决。不料,投票结果竟出现了平局。最后,柳鸣九先生提出了全书的译名为《追忆似水年华》,但在写文学史或评介文章时,再加上“又译作《寻找失去的时间》”的折中方案。大多数与会者这才接受了。以我这个学中文的人的眼光来看,《追忆似水年华》的确比《寻找失去的时间》更富诗意,也更有韵味。虽然这不是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的直译,却也并不违背“信达雅”的基本原则。就像《飘》《雾都孤儿》《廊桥遗梦》等译名一样,未必都完全符合原名本来的意思。

徐先生参与翻译的普鲁斯特全译本第一部于1989年6月由译林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同年11月,徐先生不幸去世。《斯万之恋》成为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部译著。据说,《追忆似水年华》出版后,大受追捧,很快便销售一空。如今,这套书的各种版本以至各种新译本一版再版,累计印数已超过20万套。作为该书全套中译本的首位译者,我想徐先生应该是欣慰的。无论第一套《追忆似水年华》在今人看来存在多少缺憾,仍不失为一部筚路蓝缕之作。

在外语界,徐继曾先生首先是翻译家,可他自己更偏爱的还是当先生教学生。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刚毕业不久的徐先生就成为西语系可以挑大梁的教师之一。他知识广博,思路清晰,口才也不错,在名家如林的西语系,虽然只有三十几岁,却既胜任各年级的语言课,又胜任高年级的史论专业课。据他曾经的学生、如今法国文学研究权威柳鸣九说,徐先生“是一个很出色的教师,课讲得很好,内容丰富,条理清晰,一出口就是完整的语句,准确的措辞。难得有如此好的口才,加上他相貌堂堂,真使人觉得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外交官。他待同学们很亲切、很随和,就像是父辈的兄长,绝无师道威严。他的课给人甚多启发,他也善于引导同学进行思考,常要求我们写读书报告给他审阅。记得有一次我看了些课外书,就法兰克人的封建化过程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准论文,得到了他的赞赏,他的批语中颇多鼓励,我对历史发展问题有分析评论的兴趣与爱好,实从这里开始”。

虽然我从来没有机会亲耳聆听徐先生讲课,却有机会亲眼看到他是如何如父兄一般地关心爱护学生。20世纪60年代中期,法语专业一位成绩优秀的学生被学校派出参加进出口贸易展览会,展品中有一台性能不错的相机,让他爱不释手,竟私下把展品拿走了。在“涉外无小事”的年代,这件事惊动了警方。尽管他本人承认错误,退还了展品,但还是被判了刑。1976年后,这个学生刑满释放,很想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回馈社会,却没有任何单位愿意接收他。于是他给当时担任法语教研室主任的徐先生写信,求他帮忙。他本人也多次到北京来,几次三番请徐先生给他出具证明,写推荐信。为了他的事,徐先生光北大学生处就跑了好几趟。家人都觉得他已尽全力,身体又不好,劝他不必再为此事东奔西跑了。可徐先生说,年轻人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已經受到了很重的惩罚,现在再不帮他一把,他这一辈子可能就完了。后来,经多方努力,这位仁兄终于在广州一家外企找到了对口的工作,对徐先生非常感激。徐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帮人帮到底却不求任何回报的好人。

令人惋惜的是,徐先生后来并没有机会教更多的学生。在1977、1978级人校后,由于他一直独自承担《汉法词典》的定稿,加上其他行政、学术事务,他除了担任过一两门翻译课的教学外,再没有带更多的学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即便如此,对学生的事,徐先生还是有求必应。1977、1978级的不少学生自发地交给他很多读书报告、学术笔记,渴望得到他的指导,甚至有越界写有关中国古代文论刘勰《文心雕龙》的也交给了他。徐先生总是一丝不苟地一一批阅,毫不吝惜自己的时间。

徐先生不但对学生如此,对同事也不例外。徐先生有清晨外出散步的习惯。一天散步归来,带回两张匿名小字报,不知是什么人贴在中关园食堂门口,内容是揭发同教研室一位女老师的隐私。出于对同事名誉的维护,徐先生当即就把这两张小字报给取下来了。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这位女老师后来是否知道了此事。但我由衷地感到,能有像徐先生这样的同事,真是三生有幸。当年还有一位同一教研室的老师的孩子准备去法国留学,需要外币,徐先生把从法国讲学归来结余的法郎毫不迟疑地都兑换给了她。另一位同教研室老教授郭麟阁家与徐先生家只隔一个门洞。郭先生病危时,他的家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向徐先生求助。那天夜里郭先生的女儿来敲门说她爸爸不行了,徐先生二话没说,披了件衣服就跟她去了。那天他一直陪着郭先生走完他的人生旅程,忙到凌晨才回家。这里,我应该说明一下,我得以如此近距离地了解徐先生,不仅是由于他跟我北大其他的老师一样,对我一生教益颇多,还由于他也是我妻子徐匋的父亲。然而,在我心中,徐先生首先是让我永远敬重的先生,其次才是岳父。

我与妻子定居加拿大后,徐先生的另一位同事、时任中国加拿大研究会会长的张冠尧教授来渥太华参加中加联合举办的加拿大研究年会。我们邀请他来我家小坐。聊天时,他特别提到徐先生为法语教研室留下的谦和互让、民主议事的好传统。不过,他也用“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来形容徐先生的为人。对此,我深有同感。徐先生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对学生、同事关爱有加,但有时也愤世嫉俗,这就免不了在无意中得罪了人。再有就是徐先生对世俗的人情世故完全不在行。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周培源先生与徐先生是同乡,同属九三学社,周培源夫人王蒂澂老师与徐先生夫人史雯霞老师都任教于清华附中,是交往甚密的好友。每逢春节,史老师都要去周家看望王蒂澂老师,总要徐先生与她同行,可他统共只去了一两次,就推说自己不擅寒暄,不再去了。直到徐先生去世,已是八十七岁高龄的周培源先生亲自参加了在八宝山举行的告别仪式,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另一个特别能见出徐先生性格的,是他与大学同窗好友英若诚的交往。英若诚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当演员时,徐先生还与他时有联系。记得英若诚主演话剧《一个推销员之死》,上演时英若诚特意托英达送来了几张话剧票。但自从英若诚担任文化部副部长以后,徐先生反倒与之疏远了。在北京大学校园,徐先生最喜欢的称呼,不是什么“教授”“主任”之类的头衔,而是某先生或某公。特别是与他年纪相近的学者教授之间,往往都是以“公”相称的。记得他每次见到李赋宁先生,都称之为“李公”,见到杨周翰先生称“杨公”,李先生与杨先生则称徐先生为“徐公”。这大概就是他所信奉的君子之交吧。金克木在悼念陈敬容、徐继曾、杨周翰、王瑶的短文中说:“悼念这四位新去世的朋友……我以为他们有一点共同之处是我实在赶不上的,那便是对‘真的追求、执着和确信。陈敬容是以诗文追求情感的‘真。另三位都一直在大学教书,是在学术上追求‘真。他们很谦虚,又很骄傲。对自己真正知道的很骄傲,对自己不知道或不大知道的很谦虚。知道学问无止境,即使是自己确实知道一点的,也不能说是全知道,也会有不足。我从未听到他们鄙薄别人,除非是‘强不知以为知的人。不过对这种人也不出恶声,不过笑笑而已。陈是诗人,徐、杨、王是学者,所以有点诗人和学者的气派,但不是虚架子,也不是笑嘻嘻点头敷衍的面孔,也不带‘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气。”对此,徐先生的确当之无愧。

徐先生是一位极其勤奋的教授、学者、翻译家,也是一位耐得住寂寞的辞书家。他的后半生乃至全部,都花费在1990年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法词典》上。

这部《汉法词典》原是20世纪70年代中由北大西语系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共同承担的一个国家项目。直到1978年夏,才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汉法词典》的编写之中。由于初稿编写人员水平良莠不齐,条目的选择、例句的编写都存在极大的局限性。开始时,徐先生是与郭麟阁先生一起承担全部词条的修订工作。但不久,郭先生就退出了。从1979年底开始,徐先生就独自承担了增补条目、修改词条的工作。1990年7月(徐先生去世后),《汉法詞典》“前言”中说,1981年7月后由徐继曾进行最后定稿并增补了部分词条和附录部分。其实,徐先生从1979年底就独自进行最后定稿了。而且,在词典所收全部词条中,大约有四分之一是他一个人增补的。很多年来,家人都认为徐先生为这个集体项目花费了过多的时间与精力,但徐先生始终坚持把这个集体项目当作自己的个人项目来做。我的妻子和我多次对他说:“没有任何一位主编是像你这样定稿的。你不但一个人担任了主编的全部工作,花如此多的时间逐字逐句一条条修改,还自己增补了近四分之一的词条,你把自己一生中十几年的时间都花费在这个集体项目上,你所付出的巨大心血又有谁知?出版时,你至少应该在词典的扉页以及前言中写明哪些工作是你独自完成吧。”每次,徐先生都对我们笑而不答,但他的确是为自己对这部词典的无私贡献感到自豪与骄傲的。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汉法词典》真正出版时,徐先生已经辞世,他为这部词典所付出的一切只是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中。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编撰词典可不像现在这么简单容易。那时没有电脑,《汉法词典》的初稿全部是用笔写或用打字机打在一张张蓝白相间的卡片上,一个词条一张卡片,然后按字母顺序,一摞一摞地捆绑在一起。为了这部词典,多少年来,徐先生每天早上5点起床,不到6点就已经坐在北大民主楼最北边的办公室里了。他往往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有时还要带一些词条回家,在家继续工作。后来这些卡片都堆在他的卧室里。有一次我收拾他的书桌时,看见桌上一沓词条卡片,好奇地随手翻了翻,发现几乎每一张卡片上都留下了徐先生的笔迹。其中相当多的词条的例句完全是他重新写的。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有时一家人正聊着天,吃着饭,或者在看报纸,徐先生会突然停下来,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个新词,我得把它加到词典中去,于是马上坐到书桌旁,把这个词写在卡片上。印象中,至少“代沟”“电视连续剧”“信息处理”“信息论”等词条就是这么加进去的。

经过十几年的努力,《汉法词典》终于在1989年初从卡片变成了铅字,清样出来了。因为是辞书,商务印书馆对书的质量要求很高。清样每出来一部分,责任编輯施安宜就往北大跑一趟,把清样送来请徐先生校对。这样,一共看了四五校。记得这年的秋天冷得特别早。11月的一个周末,我和妻子、孩子一起去中关园看望岳父母,发现徐先生因感冒引起哮喘发作,连带呼吸道感染,气喘得厉害,病得不轻。我们当即就想送他去校医院看急诊,可他当时正在看五校的清样,不想耽误时间。于是我去药房为徐先生找来了一个氧气袋。输氧后,他稍稍好了些,我们都要他睡一会儿,可等我叫他起来吃晚饭时,发现他仍在病榻上看《汉法词典》的清样。

当天夜里,徐先生的病情加重。第二天一早,全家人都坚持送他去医院看病。他终于不拒绝了,可唯一带在身边的东西,就是尚未看完的清样。到了北京大学校医院,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治疗,并要他转院到条件更好的西苑中医研究院去。于是,我陪着徐先生乘救护车到了西苑医院。此时的徐先生已经病得完全没有力气了。我找到一把轮椅,乘电梯把他推上二楼的一间诊室。一位医生向我询问了徐先生的病情并做了例行检查,就安排他住进了病房,并为他接好了氧气。

徐先生半躺在病床上,让我把他尚未看完的清样交到手中,对我说:“你把轮椅送下去吧,万一别的病人还要用。”说完,他就一手握笔,一手拿着清样看了起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成了我这辈子听到的徐先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我把轮椅送到楼下赶回来,一进病房就发现徐先生手中的清样散落在地上,望着我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出病房大声呼叫医生护士。一位医生急匆匆跑进来,嘟囔了一句“坏了,青霉素过敏”,马上转身又跑了出去。几分钟后,来了几位医生实施抢救,再后来,一位医生直接往徐先生的心脏注射了一针肾上腺素,但一切都太晚了,徐先生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本来,这是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故。如果天冷了,徐先生便不再每天去系里工作;如果我们按照徐先生的意愿那天不去医院;如果我不去送轮椅,而是一直守候在徐先生身旁;如果医生稍微专业一点儿,在打过青霉素皮试后,留下观察一两分钟再离开;如果我大声呼叫医生后,第一位进来的医生意识到是青霉素过敏,便马上注射一针肾上腺素……然而,这么多可以挽救一条生命的机会,都成了“如果”。徐继曾先生,一位人品高尚、学识渊博、一生求真的学者、师长、翻译家、辞书家就这么走了。最最遗憾的是,他为之付出了十余年心血,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拿着清样看的《汉法词典》,却没能在他生前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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