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交互与主体间性的具身性分析

2020-12-30 04:56
关键词:胡塞尔行动者心智

何 静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063)

人类的认知活动是发生在大脑、身体抑或世界之中?身体是否仅仅是大脑计算过程的物质基础?还是身体作为活生生的经验结构以及认知机制的语境对心智的实现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关于这些问题,学术界还没有统一的回答。在认知科学与心智哲学传统中,研究者们普遍将认知看作是仅发生在大脑中的活动。这种对身体的鄙薄,是自柏拉图以来西方思想的一贯传统。到了17世纪笛卡尔那里,这一倾向得到了进一步强化。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强调“旁观者”的知识模式,以绝对客观性为知识的理想,视心智为自然之镜,视认知为对外部世界的表征。这种发端于柏拉图,中经笛卡尔和康德的客观主义认识论,在19世纪和20世界的整个哲学界得到延续。

以这种客观主义的哲学传统为基础,当代的主体间性理论往往从表征主义的角度对社会认知进行分析:主体(或行动者)认识其他主体的方式,与主体认识外部客观世界的方式类似——大脑将关于其他主体的非符号的知觉输入转化为符号表征,而后在大脑内部以一种纯句法的形式对这些内部表征进行处理,并最终形成关于其他主体的信念或理解。因此,在主体对其他主体的认识过程中,相对于智力的语言和理性的大脑而言,身体是无足轻重的附属品,往往在“非语言行为”“非语言交流”“身体语言”等表述中被涉及。

出于对传统客观主义假设和内部表征模型的不满,一条既不同于客观主义也不同于主观主义的中间道路——具身性的认识路线悄然发展起来。具身性认识论质疑近代认识论的表征主义特征以及哲学反思的基础结构问题。从学脉上说,具身性的观念出自胡塞尔等人开创的现象学以及皮尔士等人开创的实用主义传统。研究者们一方面对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米德(George Mead)、杜威(John Dewey)等人关于人类认知现象的反思进行了深度挖掘;另一方面积极吸纳心理学、神经科学、生物学等科学研究中关于具身经验的研究成果,促成了具身性思想的发展以及“4E”(embodied,enacted,embedded,extended )研究范式的形成。

研究者们在拒绝身心二分的前提下,重新思考身体与心灵的关系,强调身体与他者的身体和周围世界复杂的相互渗透关系在主体间理解形成和实现中的重要作用。进一步地,他们主张应当将主体间的认知过程视为一种基于具体情境的意义建构活动,主张通过基于行动的、主体间的交互过程来理解其他主体的心智状态。那么,从何种意义上并且在何种程度上说,认知主体的知觉、思维以及与其他主体的交互根植于身体活动和世界之中?主体与其他主体之间复杂的身体性交互如何可能?这样的疑问不仅仅是与“身心关系”这样古老而常新的哲学难题相关的问题,也是当代主体间性研究的核心议题。本文通过对社会交互过程中联合运动知觉的分析,展现主体间性的具身性维度,并进一步考察在何种程度上它挑战了当代社会认知研究的非具身传统。

一、具身性的认知进路

当前的心智哲学研究主要表现为两种不同的进路:计算认知(computational cognition)和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进路。计算认知的观点认为:心智的本质就是符号和表征,心智活动能够被还原为一系列的物理状态和过程,并且科学实验和分析能够对人类的心智活动进行充分解释。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这种计算的心智观无可争议地成为心智哲学和认知科学研究的强纲领。从本质上说,这种观点以个体大脑为核心,运用实体-状态的本体论将把离散的事件、对象和地点组合起来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看作是统一和恒常的特征。

随着研究的深入,研究者们越来越意识到,计算认知在强调认知的表征以及符号方面的特征的同时,但却忽略了人类智能往往是从身体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涌现出来的事实。正如瓦雷拉(Francisco.Varela)所说:“我们不能将心智从整个有机体中分离出来。我们总是认为,心智在大脑和头颅中,但事实上环境也包含了有机体的其他部分:包含了大脑与所有的肌肉、骨骼系统、内脏、免疫系统、激素水平等密切相连。这令整个有机体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换言之,有机体是一个由一系列相互决定的元素组成的网络,我们的心智不仅不能与外部环境分开,也不能与克罗德·贝尔纳(Claude Bernard)所说的‘内部环境’区分开,我们所拥有的不仅仅是一个大脑而是一整个身体。”[1]73

因此,不同于计算认知的进路,具身认知强调认知主体所处的具身情境,即行动者积极、持续地参与到世界中的过程。行动者不仅是具身的,而且与世界中的其他行动者和事物进行动力耦合。这意味着,行动者、世界和行动内在地紧密相连。行动者的身体、经验、行动和世界一起,共同塑造了其应对日常实用性需求的方式。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具身的认知观所质疑的对象,就是身心二分的传统以及哲学反思的基础结构。心灵与世界不可分割,行动者参与世界的标志不是认知上的慎思,而是具身的、情感的实践。行动者在世界中的探索,建立在其具有的行动历史之上;并且通过持续的知觉-情感动力交互,主体形成了一种关于“世界对他而言会怎么样的”意向性预期。例如,当我迈开步伐穿过房间的时候,我知道地板会支撑起我身体向下的重力,而不会将这件事情作为一个概念化的问题来思考。当我伸手去拿桌子上的咖啡杯的时候,我知道当我的手碰触咖啡杯杯壁的时候,咖啡杯会对我的手产生反作用力。对我而言,咖啡杯不仅仅是一个全息图像而已。至于判断我是否需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例如进一步观察房间的布置或者试着用力握紧杯壁,则取决于我们所获得的对世界的进一步回应。这样的探索是运动知觉性的、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并且在维持身体化学平衡的体内的自我调节系统、与身体运动倾向匹配的内耳内前庭器官的活动以及我们所施加的精密的触觉压力等中得到表达,例如我拿起杯子,然后放到嘴边。

对行动者而言,对象不仅是信息的来源,而且具有意义。随着我们与对象的认识论关系发生变化,我们对待事物的态度也随之发生变化。例如,对母体中的胎儿而言,一切都是未知的,他们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如何移动自己的身体。经过一系列的蜕变,胎儿从一个信息承担者成长为一个具有生活意义的儿童。在这个过程中,知觉作为由身体的实践性技能构成的熟练的探求模式,不但具有意义而且充满情感。因此,具身性系统“通过一个由相互连结的多个层次以及运动知觉亚网络构成的网络具备了能够展现世界的结构性耦合能力”[2]206。

二、联合运动知觉与行动预期

在具身的认知进路中,心智之于身体的经典优先性,被翻转为身体之于心智的优先性。身体主体上升到了认知过程中主导性的位置——身体不再是被纳入物质世界的物体,而是兼有知觉和情感的整体属性。特别是,具身的认知观在反笛卡尔主义的框架内,重新定义了身体与心灵的关系:身体与心智作为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被统一在身体中。这是具身性的最基本含义,它为我们理解社会交往中的主体间性本质提供了理论可能性。接下来,我们通过对联合运动知觉的分析,呈现主体间性的具身性维度并以此解决社会交互中的认识论问题;最后,我们将表明具身的主体间性理论不但比传统的社会认知理论具有更优越的认知论地位,而且还得到了经验科学的证据支持。

胡塞尔认为主体感受不是直接被给予的,也不是由心智决定的,而是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对此,他提出了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概念——运动知觉(kinaesthesis)。在后期的著作中(特别是在《观念II》和《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验论的现象学》中),胡塞尔提出,运动知觉不是伴随着运动或肌肉张力的知觉,也不是主体的内部感受,而是主体通过身体运动对具体情境进行回应的感受系统。它出现在具体情境中,是主体对当下环境和自身感受的综合。梅洛-庞蒂进一步发展了胡塞尔的观点,提出运动及其“内部表达作为一种动能旋律(kinetic melody)本身具有意义”[3]163。当代著名现象学家希茨-约翰斯顿(Maxine.Sheets-Johnstone)通过对舞蹈的研究表明:动作训练能够令主体形成非语言的身体概念和运动知觉记忆。由此,她进一步挖掘了胡塞尔“运动知觉”概念中的社会性维度,提出了“联合运动知觉”的概念以表明:主体通过情感性的意向性运动与情景中的他者和对象进行互动,并由此形成了具体的运动知觉模式。这种模式通过身体间的协调表现出与当下特定环境相一致的运动力学。[4]255

的确,个体的行动者总是处于共同-动力系统连续性中的联合-行动者(co-agency)。雷克利夫(Matthew.Ratcliffe)写道:“说一个人在世界中发现了自己,意味着一个人对自身和世界实在性的觉知。这种觉知与他对身体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感受紧密相连……因此,感受着的身体与其他感受着的身体之间形成的对话和相互作用在前语言的意义建构关系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作用。”[5]3这意味着,主体总是浸润在他者的身体经验中,这令主体能够利用自身的运动知觉知识以及联合运动知觉知识来移动自己的身体并获取与行动目标相关信息。这种联合运动知觉知识,不仅表明了主体作为行动的拥有者所表现出来的神经生物学基础,更呈现了主体如何通过与他者的交互而主动建构意义的过程。

这个意义建构过程始于主体与他者身体间有节奏的规范性耦合。发展心理学家施特恩(Daniel. Stern)对主体间基本的身体性耦合进行了研究,其中的一项研究聚焦于婴儿如何在运动和声音上与照料者的身体活动(包括声音、面部表情和运动)保持同步。施特恩将婴儿与照料者之间交互行为和动力过程称为“情感性调整适应”(affect attunement)现象。施特恩发现,婴儿对他者的声音和身体运动具有一定的知觉敏锐性,能够对母亲的声音和身体运动从情感上做出调整适应。施特恩认为:“这种情感性的调整适应是主体间行为的特征。它们在不需要对他者内部状态的行为表达进行模拟的情况下,呈现了主体间共同情感状态的质量。”[6]142这表明,婴儿自身的经验无法与他者的经验相分离。在运动知觉上,婴儿不但感受到了他者的身体在场,也感受到他者的情感和行动意向弧。正如梅洛-庞蒂所说:“不存在内部的人,人总是处于世界之中,并且只有在世界之中,我们才能认识自身。”[6]xxi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总是处于与世界的“对话”之中,所有的行动都是交互的。一方面,主体的行动并不是处于世界“之内”的、以个体为中心的行动,而是在具体情境中,主体通过熟练的身体活动对情境中的环境和对象进行回应。另一方面,交互性的行动具有基本的认识作用。主体以在行动中得到表达的意向为前提,通过与他人运动知觉的耦合而生成对自身、他者以及世界的理解。

还有证据表明,主体运动知觉能力很可能始于胎儿时期。[7]41-57胎儿在6~10周大的时候,能够转动头、手臂和双腿;10周以后,出现手部朝向头部、面部、嘴部的运动,嘴巴开始关、闭并且能够吞咽;14周大的时候,胎儿在母体中所有的运动形式基本上就形成了。胎儿早期出现的无意识运动,可能表达了个体的需求,而胎儿发育中后期形成的诱发运动则表明了胎儿对周围环境的敏感性。例如,在胎儿发育到3个月大以后,会因为母体周围的强光刺激而眨眼睛。可见,人类即便在胎儿时期就已经拥有了某种形式的身体运动经验。胎儿时期的这类经验始于对周围环境的运动性探索,接着通过传入和再传入形成本体感受、触觉等的身体能力,并最终令胎儿一出生就能进入与他者和周围环境相联的联合运动知觉中。这些经验证据表明,人类生来具有一系列的运动能力。正如希茨-约翰斯顿所说,这些运动“构成了基本的、灵活的并且渗透在人类生活中的‘我能够’(胡塞尔 1970)的运动形式:如走路、说话、打开、关上、抓、握、推等,并且每一种‘我能够’都蕴含着特定的时间-空间-力量的特质。正是这种特质令我们能够对发生在活生生当下(living-streaming present)的行动和交互进行调节”[4]258。具有情感的运动知觉和联合运动知觉并非是对在某个时间点发生某事的觉知或对时间本身的意识,而是作为一种活生生的时间性而存在。当下的经验与主体此时此刻(here-now)的知觉运动之流以及他者的经验之流紧密交织在一起,“身体”的行动不能从“世界”的行动中抽离。

三、意向超越与主体间性

我们知道,交互主体间性理论是胡塞尔晚期最重要的思想之一。胡塞尔认为,只有说清楚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才能克服先验唯我论的假象。同时,为了贯彻先验现象学的方法,胡塞尔主张通过“意向超越”(intentional transgression)来说明主体间性的可能性并由此为生活世界的客观性提供基础。[8]但是,具身认知维度中的联合运动知觉理论否认主体间性是一个可以在先验领域中得到解决的问题,而将它视为一种世界的给予以及主体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存在性条件,以解决主体间性中的概念问题和认识论问题。

依照胡塞尔的观点,意向超越有赖于主体对自身和他者身体的类比统觉。主体的身体是对他者的身体和行动进行理解和预期的基础。例如,当我们看到他者的时候,我们实际上超越了“看”的视觉界限,不仅将他者视为一个对象,更将他者理解为不同于自身、作为他者身体的主体。胡塞尔也把这种通过相似性联想将他者视为与自身相似的身体的过程叫作“结对联想”。只是,主体作为世界的中心,总是存在于“这里”,而“他者”的身体总是“在那里”呈现给我。主体与他者之间关系并不具有同等的存在地位。反之亦然。

由此,我们通过类比统觉将他者“共现”为经验和建构着他者自身世界的中心,并且所有的知觉共现都伴随着某种非概念性的、前反思性的运动知觉经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当将“运动知觉看作是可能对对象身份进行认同的一个前提条件”[9]67,是主体间性与社会交互的构成性条件。虽然他人的意向生活能够通过运动知觉共现出来,但“它永远无法像物理物体那样变成一种直接的呈现,即永远不能被当前化,只能被准当前化。因为我们不是他人,我们无法以第一人称的方式直接通达其内在的意识体验。就他人而言,不存在共现与呈现的相互转化”[10]102。

联合运动知觉理论吸收了胡塞尔意向超越中关于运动知觉的说明,将意向超越看作是主体与他者共现、彼此理解和共同行动的基础。但是不同于胡塞尔,联合运动知觉否认主体间的交互和理解都是根据自身的存在和意义而被建构的,而强调经验上的动力循环对于主体间直接感知的核心作用。环境中的变化导致了我行动的变化,而这些变化一起又引发了他者的变化,如此往复形成了实时的、延展的联合运动知觉。我们同时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是自身经验的主体和他者经验的对象;我们同时处于动力的联合运动知觉关系之中,在影响他者的同时把他者的变化带回自身。因此,对自身意向的超越不是主体思维过程的一个部分,而是导致主体存在方式发生变化的一个部分。主体的联合运动知觉不仅仅发生于主体内部,还产生于主体间,令我们能够直接通达他者并对他者的意向轨迹进行预期并由此形成前语言的意义建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主体间性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主体存在的一种方式。

四、结语

社会交互与主体间性问题既是当代社会认知研究的核心议题,也是与“他心问题”这一传统哲学关切相关的疑问。当代的主体间性理论(如,理论论和模拟论)往往从表征主义的角度对社会认知进行分析。这些理论延续了西方哲学史上根深蒂固的非具身认知传统——认为身体与心智相分离、内在的心智与外部世界相分离,强化了自我与他者之间无法消弭的非对称性,认为主体由于无法直接感知他者的心智状态,而需要诉诸理论推理或模拟程序。因此,身体是作为模拟或推论而展开的界面:研究者关注的是交互的心智而非交互的身体。从本质上说,主体间性的本质就是两个或多个笛卡尔式的心智之间表征的投射、转译和接收。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仅仅起到了生理性的中介作用。

但是,正如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写道:“对我们而言,事物最重要的方面由于它们的简单和为人熟知而不为人所见。(一个人无法注意到某物——因为它总在眼前。)一个人探索的真正基础无法引起他的注意。除非这一事实有时倒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意味着:我们未能注意到那我们一旦看到便会发现是最显著和最有力的东西。”[11]129我们通过对联合运动知觉的分析,揭示了社会交往和主体间性过程中显著而有力的具身性本质。简而言之,联合运动知觉表明主体通过身体间(自身与他者)的协调表现出与当下特定环境相一致的运动力学,并由此达到理解他人以及在世界中行动的目的。它强调了:(1)主体作为经验的拥有者所表现出来的神经肌肉力学;(2)主体通过与他者之间富有情感的身体性耦合,生成了与他者和情境之间具体的意向关系和时间上的动力循环。

在此意义上,通过联合运动知觉而呈现出来的主体间性不仅消除了自我与他者的非对称性,使得主体能够直接感知他人的心智状态和行动;它更作为主体在世界中的存在方式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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