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历史面前的三次“转身”
——评梯姆·奥布莱恩的《爸爸的“可能”书》

2021-01-11 22:17甘文平
华中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奥布莱恩双重标准越战

甘文平

(武汉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0)

前言

梯姆·奥布莱恩(1946— )是美国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和最杰出的越战作家。他至今已经出版小说《假如我死在战区,把我装棺运回家》(1973)、《北极光》(1975)、《追寻卡西亚托》(1978)、《核时代》(1985)、《他们携带的东西》(1990)、《林中之湖》(1994)、《恋爱中的托马斯》(1998)、《七月、七月》(2002),另外还有中篇小说《越南在我心中》(1994)以及若干篇短篇小说。奥布莱恩的所有作品都在书写越南战争,他同时也是国内学者研究越战研究得最多的美国越战作家。《爸爸的“可能”书》(2019)是一本非虚构作品,同样书写越南战争。

《爸爸的“可能”书》(以下简称《书》)是奥布莱恩在他的妻子和小儿子的建议之下以“父亲身份写作的对其他父亲有用的书”[1]。作者基本上按照时间顺序叙述了从2003年大儿子蒂米出生到2005年小儿子泰德出生直至2046年——前后43年间父子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以及美国社会历史的变化,中间穿插了若干个关于战争、美国历史、小说创作和批评的片段。《书》由60个片段组成,第1个片段是写于2003年大儿子出生的“贺信”,最后一封信写于2046年,也是写给儿子的,像是遗书。《书》兼有多重“可能”的身份——一本“家书”或“家训”、日记、“回忆录”“自白书”或者“忏悔录”。它的主要内容如下:既有对两个儿子生活和学习经历的记录,也有对他们言行的思考;既有对自己年轻时参加越南战争的悔意,也有对儿子们成长期间美国社会的批判;既有给儿子睡觉前的故事讲述,也有儿子给父亲编故事;既有布置给儿子的作文题目和父子之间的作文讨论,也有教导儿子如何认识当时美国各种社会现象;既有教导儿子如何创作文学作品,也有谈论如何创作越战文学和评论战争文学;既有表达对海明威战争小说的喜爱,也有对美国侵略他国行为的批判;既有担心儿子们长大后的离去,也有对家庭和社会过去与未来的各种“可能”设想。以上内容在历时和共时两个维度上同时存在。在写作手法上,作者延续自己擅长的创作技巧——采用写实与想象或者真实与虚构相结合的手法,为读者创造了一个个真实与想象交融的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其中,穿插在这些内容和写作手法之中的主线是奥布莱恩向儿子叙述了自己的三次“转身”——因“单独媾和”失败而从学生到越战士兵、从士兵到全方位思考和书写越战的作家,以及从作家到洞悉美国“双重标准”的历史本质的父亲,作者借此希望两个儿子在认知自己“转身”意义的同时吸取父亲的经验与教训,认清美国历史的本质逻辑,做一个有强烈历史批判意识和正义感的美国公民。

一、从学生到士兵:“单独媾和”的失败者

奥布莱恩在《书》中主动向两个儿子袒露自己深藏了51年的“心结”,即在参加还是逃避越南战争问题上“单独媾和”的失败——他最终没有逃避战争,而是选择了参战。

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患上了“越南综合征”。一方面美国政府极力鼓吹发动越南战争,遏制日益壮大的共产党势力,达到保持美国在世界霸权地位的目的;另一方面美国民众运用各种方式质疑和反对美国政府的“官方叙事”[2],例如反文化运动、反战运动、黑人民权运动、女权运动、新左派运动等各种运动风起云涌,喧嚣不止。部分美国民众——尤其是年轻人难以辨别如此分裂的美国声音之真伪,对是否参加越战感到犹豫不决却又无能为力,他们为此遭受痛苦的煎熬。反战和参战的两种声音同时回响在美国大学校园,成为“一个高度敏感的政治、社会、道德问题”[3]。奥布莱恩此时似乎面临生死抉择。结果,他成为“单独媾和”的妥协者——放弃研究生学业,决定应征入伍。然而令奥布莱恩没有想到的是,从他作出入伍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有负罪感[4]。

为了减轻积压已久的心理愧疚,奥布莱恩全盘“托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将包括他两个儿子在内的读者视线拉回到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时刻。

……很多的内疚。由于参加了我认为是非正义的战争——我已经背叛了自己的良心——我自己的心和我自己的头。我参加了杀人,我做了一个道德懦夫做的事。没有其他言语可以描述它。我害怕嘲笑和尴尬。我害怕让其他人不高兴,包括我的父母、我的家乡、我的国家。当你因为害怕而不得不做了你认为是错误的事情时,你不能为此找其他任何借口,唯一正确的词语就是懦夫。[5]

奥布莱恩的“自白”包含了他作为大学生和作为士兵两种不同身份背景下对越南战争的不同认知,这在他的第一部作品《假如我死在战区,把我装棺运回家》(IfIDieinthe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1973。以下简称IfIDied和《战区》)得到详细的描写。该作品真实地叙述了奥布莱恩从学生到士兵的一系列心理和行为变化。

1968年夏天是奥布莱恩的人生转折点。尽管他的大学同学对他应征入伍非常不满,但是奥布莱恩不敢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恐惧。大学时期的奥布莱恩接受了以下教育:“那时我听从了规劝,现在依然听从规劝——战争是错误的。因为它的错误,人们会因为错误的结果而丢掉生命,所以它是邪恶的……战争是错误的计划,没有充分理由。”[6]有战争就有死亡,因此战争是罪恶——这是普遍性的道理。而且,奥布莱恩认为包括越南战争在内的所有战争是国家意志与利益的体现,因此逃避战争对家庭、家乡、国家而言是不道德的,是一种负罪的行为。正是基于如此想法,奥布莱恩认为应征入伍是因为“我亏欠大草原(特指奥布莱恩的家乡,作者注)一些东西。21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它的法则之下,接受了它的教育,吃了它的食物……”[7]。奥布莱恩面临两难处境:一方面,战争本质是邪恶和不道德的,而且战争意味着死亡——两种情形都会令奥布莱恩感到恐惧;另一方面,不上战场意味着对家乡的背叛和遭到亲朋好友的唾弃——两种情况让奥布莱恩产生负罪感。奥布莱恩为了感恩——报答家乡的物质与精神滋养而最终选择入伍。在“单独媾和”面前至奥布莱恩认为,他的选择不像他的同学说的有错,而是正确的。此时,奥布莱恩的勇敢似乎战胜了对死亡以及对战争邪恶本质认知的恐惧,但是恐惧并未消失。

在接受步兵高级训练的间歇期,奥布莱恩再次萌生了“单独媾和”——逃避战争的想法,但是他还是失败了。他利用周末时间去图书馆查阅书写逃兵的文章,其中描写美国士兵逃到加拿大的文章启发了他。他准备首先逃到加拿大,在那里发出写给家人、老师和朋友的书信,解释自己当逃兵的理由以及对参战感到良心不安的感受。经过激烈的身体和思想斗争之后奥布莱恩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为此感到身心俱疲,痛苦不堪,孤独无助,以致卧病在床。奥布莱恩没有逃跑的勇气,最终烧掉了信件:“我不能逃跑。家庭、家、小镇、朋友、历史、传统、恐惧、迷茫、流亡:我不能逃跑。”[8]奥布莱恩的心理负荷不断加重,他之前的勇气与感恩之情被现在的恐惧和内疚蚕食殆尽。

在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之后,奥布莱恩之前的所有恐惧都变成了现实,印证了深藏心中因参战而生愧疚之情的真实性和正确性。首先,越战战场上的物质形态给他和同伴带来恐惧感。越南位处热带地区,地形复杂:多山、多雨、多树,夏天酷热,虫咬蚊叮;加之越南人采用地雷战、地道战、游击战等非常规的作战方式与美军周旋,大大地增加了美国官兵随时遭到伏击身亡的可能性。因此美国军营弥漫着死亡般的恐惧感。其次,美国士兵的非理性行为让奥布莱恩深感困惑与不安。美国士兵经常通过虐待越南平民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怒和恐惧。例如,一个美国兵无端地朝着一个双目失明的越南老农民扔牛奶盒子,盒子砸中农民的脸,鲜血直流。然而,老人仍然微笑着为美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扔盒子的士兵却为此感到开心。更有甚者,美军不加区分地枪杀越南人,“有一些是婴儿和孩子……他们都死了,但没有引起同情”[9]。这种非人性行为完全超出了奥布莱恩的想象。奥布莱恩亲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他感到自己也成了杀人的刽子手。因此他的恐惧夹杂了愤怒、内疚和悔恨。

在经历了上述种种恐惧之后,当逃兵成为包括奥布莱恩和其他许多身处战场前线战友又一次产生了“单独媾和”的念头——逃到战场的后方才能活下来成为许多美国士兵的唯一目标。他们认为在前线多停留一分钟就会多一份生命危险,所以美国士兵“利用一千种策略回到战场的后方。有的士兵故意打伤自己的脚或手指……”[10]。奥布莱恩幸运地回到战场后方,他似乎是“单独媾和”的胜利者。然而他没有太多的喜悦感,而是增添了更多的内疚与恐惧。尽管他逃离了硝烟,但是种种死亡的场景已经镌刻在他的脑海;而且可能还会出现更多无辜的越南平民遭到杀戮,更多的美军士兵被越南人枪杀:这都是奥布莱恩不希望看到的。他因此感到双重的愧疚和痛苦,良心和道德受到加重的谴责。回国之后,奥布莱恩目睹许多越战老兵集会游行,要求美国政府停止战争,停止战争给美国和越战造成更多的死亡和创伤,但是奥布莱恩没有加入其中。多年以后,他为自己的懦弱行为感到懊悔和羞耻。回想自己的种种胆怯经历,奥布莱恩可谓“旧悔未了,又添新恨”。他的良心和道德受到愈加沉重的折磨。

继《战区》之后,奥布莱恩在小说《追寻卡西亚托》(GoingAfterCacciato,1978)继续思考和书写“单独媾和”的主题,并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单独媾和”的“成功者”——保罗·柏林。柏林是越战期间一个守望哨所的美国士兵,在被恐惧包围的夜晚值班期间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名叫卡西亚托的美国士兵从越战战场逃离,一路向西逃到了巴黎。柏林和战友们一起跨越了8600英里,追寻卡西亚托到巴黎。越战参战国正在巴黎举行停战和谈。但是柏林和他的同伴最终也未能找到卡西亚托。柏林回到了现实的战场,“他们谈论着回家的话题。它会成为一个战争故事”[11]。小说的主题十分鲜明:美国士兵都希望越战早日结束,伤亡早日停止,和平早日到来。卡西亚托“带领”柏林和其他战士“成功”地逃离战场,保全性命,但是那只能存在于“梦”和“想象”里。尽管如此,他们反战、逃战、停战的愿望跃然纸上。柏林是奥布莱恩的“替身”,他在为奥布莱恩参战之后的恐惧与悔恨“代言”。这个“梦”一方面体现了士兵奥布莱恩想当逃兵的潜意识心理,另一方面说明他的胆怯以及对现实的无奈。奥布莱恩的上述心理状态一直延续到两个儿子的相继出世,正如他在《爸爸的“可能”书》写道:“小儿子和蒂米都不问我关于越南战争的问题,没有一个问题。过去一两年以来,这件事一直让我感到苦恼。”[12]——这是对奥布莱恩经历了三次“单独媾和”失败之后心路历程的最好阐释。

二、从士兵到作家:美国“越战作家”的宿命

越战带来的恐惧、懊悔、愤恨以及对越战的思考和书写等复杂心情一直在奥布莱恩心里激烈交锋,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因此“越战把我变成一个作家”[13]成为奥布莱恩的必然选择。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奥布莱恩将自己的越战经历“照进”日常生活中,即将父子俩玩魔术和魔术师身份与越战紧紧地联系起来,表达了作者对越战中的“在场(发生)”与“缺席(消失)”以及“魔术”与“魔鬼”相互关系的深入思考。

“魔术秀”是《书》重点关注的主题。奥布莱恩从小就喜欢玩魔术,并且一直坚持到结婚生子。童年时期的奥布莱恩喜欢躲在储藏室里玩魔术,因为它可以让悲伤和恐惧“消失”,让快乐“发生”。后来奥布莱恩一家四口经常邀请朋友到家里观赏他们的魔术作品。奥布莱恩认为魔术可以“让我们进入一个虚构的世界”,因此“我们一直在渴望奇迹”[14]。然而当泰德对奥布莱恩说:“如果是真正的魔术,当你让妈妈消失时你为什么不让我站在你后面?是不是担心我看到了什么?”[15]小儿子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奥布莱恩内心的伤疤。他说的“看到了什么”指的是奥布莱恩深藏心中的“魔术情结”,是小说《林中之湖》(IntheLakeoftheWoods, 1994,以下简称《湖》)的主题。

《湖》的男主人约翰·韦德是一位越战退伍老兵,回国后因家庭和睦和仕途通畅而决定竞选美国参议院的参议员。但是,他的手下揭发他是“美莱大屠杀”[16]的参与者。此事曝光后韦德变得近似疯狂,妻子因无法忍受韦德而离家出走,下落不明。韦德借着离家去寻找妻子,也踪影全无。韦德从小“经常在储藏室练习魔术”[17]。在他看来,“政治和魔术几乎是同一件事情。改变——那只是它的一部分——试图改变很多事情”[18]。原来,韦德偷偷地从档案中抹去自己的真实姓名,取而代之的是“魔术师”——士兵给他的绰号。因此几十年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直到被人曝光才真相大白。韦德的悲剧根源在于:在越战的“美莱大屠杀”面前,他企图使用魔术来隐藏自己杀人的事实,达到让真相“缺席”的目的。然而,魔术就是魔术,它的“改变”只是假象;它产生的“奇迹”也是假象;它无法让“在场”的事实成为真正的“缺席”。韦德对魔术的执念与奥布莱恩惊人地相似,或者说前者就是后者的“自我”。奥布莱恩一方面希望借助魔术将自己的参战决定和参战经历变成“缺席”,以消解自己的痛苦与忏悔;另一方面揭示了魔术的“虚构的世界”之本质,表明他敢于向读者揭露自己的“黑暗之心”。这体现了一个作家具有自我纠错的勇气和道德良知,值得肯定。

第二,奥布莱恩将儿子对待越战老兵的态度与他们回国后的生活经历联系起来,集中表达越战带给美国士兵的创伤。蒂米在一次放学途中看到一个越战老兵在人行道上哭喊,他随即跟着老兵一起哭泣,并做出了一系列让奥布莱恩意想不到的事情。蒂米“对苦难的陌生人的同情心”[19]唤醒了奥布莱恩心中关于越战老兵创伤经历的记忆。

首先,奥布莱恩表达了自己对作家海明威的《士兵之家》(Soldier’sHome, 1925)[20]中士兵克莱勃斯和作家拉里·海涅曼(Larry Heinemann, 1944— )的越战小说《帕科的故事》(Paco’sStory, 1986)[21]中的越战老兵帕科的深刻认同。《士兵之家》的主人公哈罗德·克莱勃斯为了“做一个好孩子”而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是当他回到家乡时向战争英雄致敬的热潮已经过去。家乡早已厌倦有关战争暴行的故事,反而对真实的战争故事不感兴趣。克莱勃斯发现他只有撒谎才能让别人听他讲战争故事,但是“他这样做了两次后,连他自己也产生了反感,不愿意再去谈它了。因为撒了谎,战争中他亲身经历过的每一件事,现在都使他感到厌烦……他明白自己一直处于病态的十分恐惧的心情中”[22]。克莱勃斯的谎言和恐惧在奥布莱恩身上得到了印证。奥布莱恩心中藏着一个谎言——在入伍受训期间试图找借口逃到加拿大,并且已经在书信中写好了“理由”。尽管他最后烧掉了书信,但是当逃兵的想法一直存在。奥布莱恩的谎言始终深藏心底,直到40多年后才被揭开。此外,无论是战争本身抑或逃兵思想还是参战经历都给奥布莱恩带来了恐惧,而且这种恐惧伴随他到老年。因此,奥布莱恩说“我年轻时候的‘士兵之家’绝对不是我今天心中的‘士兵之家’。我一直难以找到表达恐惧的词语”[23]。学生时代和刚刚参战的奥布莱恩不懂克莱勃斯关于“家”和恐惧的深意,在经历越战及其带给自己的影响之后,奥布莱恩对克莱勃斯有了更深的认同感。

《帕科的故事》描写了以下四个层面的内容:包括帕科在内的美国士兵在越战中的种种暴行——帕科自己用匕首刺死一名受伤的越军士兵,同伴们轮奸一名女战俘后开枪打死她,并且从越南人尸体上割掉了39对耳朵;帕科的噩梦般的越战经历——作为93位美国官兵中唯一幸存者的帕科,遍体鳞伤,在烈日下的泥浆中躺了两天两夜,全身叮满了苍蝇,爬满了蛆虫。他侥幸得救,但伤愈回国后漂泊无依,流浪到中部小镇时几乎身无分文;帕科感到痛苦、孤独和寂寞,却因为被镇上居民视为怪物而无法与他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只能选择继续流浪;帕科由于经常做噩梦以及死人的阴魂在梦中游荡而导致精神恍惚。奥布莱恩对帕科以及其他美国士兵的种种经历感同身受,所以他说:“对于那些杀了人和陷入各种怪诞的战争罪恶的人来说,都有一种无声的无助感随后涌现出来。冯尼古特的毕利·皮尔格里姆[24]有这种无助感;海明威的哈罗德·克莱勃斯有;海涅曼的帕科·萨利文有……奥布莱恩的奥布莱恩也有。”[25]

其次,奥布莱恩向两个儿子推销自己的越战小说。除了直接提到《战区》以及间接提到《追寻卡西亚托》和《林中之湖》以外,奥布莱恩多次引用《他们携带的东西》(TheThingsTheyCarried, 1990,以下简称《东西》)的某些细节,也直接介绍作者于“2002年出版的近作”[26],即小说《七月、七月》(July,July, 2002)[27]。

奥布莱恩通过引用《东西》第一章的第一句话对仅有一岁多的蒂米进行创作启蒙教育——告诉他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如何让读者相信作家的故事。那句话是“吉米·克罗斯中尉携带着新泽西州塞巴斯蒂安学院大一女生玛莎给他的一些信”[28]。这句话起到了三重效果:第一是奥布莱恩没有告诉读者这句话的出处,激发了读者关于它“身世”的好奇心;第二是为小说设置了悬念,引起读者提出“为什么要携带书信”以及“书信内容是什么”等问题;第三是“悬置”了克罗斯和玛莎之间的关系,促使读者关注他们的关系走向。接着,奥布莱恩多次描写越南的水稻田、“搜索-摧毁”战术、美国士兵通过射杀水牛来发泄心中的恐惧与愤怒,这些都是《书》中的内容;再者,奥布莱恩通过给儿子问答题的方式详细地阐明事实与虚构的关系,这正是《东西》的第19章集中讨论的话题[29]。该章描写了一个美国士兵为了驱赶恐惧在玩投掷手雷游戏时被炸死,滴血的尸体碎片挂在树上。当死者的战友含泪将此噩耗告诉死者的妹妹时,她全然不信,并且对此不置可否。这件事加重了战友的痛苦。该故事表明:不同的人对事实或者虚构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可能永远不知道某件事情的真相,或者不相信即使是真相的事实;而知道真相的人只能独自拥有真相。最后,奥布莱恩在《书》中直接自述:他的好友迈克遭遇车祸后瘫痪了几十年,最后自杀身亡。后来迈克成为《东西》的主人公诺曼·鲍克。鲍克是一个越战老兵,回国后一直受到战场上各种惨痛经历的煎熬,而且无法与他人沟通,最后自杀身亡。作者把真实的故事写进小说,表达了对他们的怀念之情。此外,展现美国越战老兵的创伤经历也是奥布莱恩其他小说——包括《七月、七月》的思想主题,他因此被称为“创伤艺术家”[30]。

奥布莱恩总结性地写道:他被贴上如此标签——“一个战争作家,更严格地说是一个越战作家……这是我的错……让我感到刺痛的是,曾经发生在我身上最糟糕的事将决定我的讣告的全部内容”[31]。奥布莱恩没有错;如果有错,那就是他未能赢得“单独媾和”。奥布莱恩命中注定要成为一名越战作家。

三、从作家到父亲:美国“双重标准”的洞悉者

奥布莱恩从2002年到2019年一直没有作品问世,两儿子出生时奥布莱恩已是59岁,《书》出版时奥布莱恩已到73岁——所有这一切让奥布莱恩深感自己余生之短暂,爱子之深沉,教子之心切。因此,奥布莱恩希望向儿子传授“观史明志”的道理,做一个“有人文情怀的人(being human)”[32]。作为越战、海湾战争以及新世纪美国历史的见证者,奥布莱恩敏锐地洞察到贯穿美国当代历史发展的“轴线”就是美国独有、从“天命论(Manifest Destiny)”[33]演化而来的“双重标准(Double Standard)”[34]。

第一,“双重标准”就是美国对自己实施一个标准,对其他国家实施另一个标准。换言之,美国始终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始终奉行美国霸权主义的“政治正确”。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以苏联和中国为代表的共产主义力量日渐强大,这让美国政府深感不安。美国政府视共产主义为“红色威胁”,并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杜鲁门总统制定了“遏制政策”,到60年代肯尼迪总统出台“新边疆主义政策”——意欲全力阻挠共产主义的发展与壮大。后来美国政府乘法国军队在越南战败之际于60年代初出兵入侵越南,发动了越南战争。美国政府的目的十分明确:消灭北越的共产主义势力并乘机占领越南,然后“北进”攻打新中国并进一步威胁苏联,以实现美国在世界上的长期霸主地位。这种“双标”在越战中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双重标准”运用在越南战场上就是:美军在对待“敌”“我”问题上的态度与言行就是“标准”,其他国家必须遵守该“标准”。美军认为越南人都是敌人,所以采取“不留行动之物”和“搜索-摧毁”的策略,以“死亡人数(body count)”为胜利的标准。具体地说,美军在战场上见到越南人就杀,不留活口,甚至连动物也不放过。于是,美国官兵在越战中犯下了一个又一个滔天之罪,“美莱大屠杀”就是其中最典型的案例。而且,美军视越南人为低等民族,称他们为“越南佬”和“魔鬼”等。更有甚者,他们对越南妇女进行轮奸、鸡奸、剖腹。这些细节在《湖》和《书》中都有描述。战场上的奥布莱恩获悉以上骇人听闻的事件以后感到十分惊恐,与此同时他自己也见证了美军的暴行。当他对此深感震惊而无法自拔时,卡里克利斯少校回答说:“不是站在那里被动地希望正确地发生;而是主动出击,勇敢坚强,敏锐思考,人为制造[英文原文为斜体——作者注]事情正确地发生。”[35]这个“人为制造”就是美国政府“政治正确”在越战中的具体实践。

其次,“双重标准”在种族问题上表现为白人的标准就是唯一标准——白人是优等民族,其他所有有色人种皆为次等民族。种族问题是美国的社会问题,也是越战的一部分。据调查,相当多的美国黑人参加越南战争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物质条件和获得与白人士兵同等的公平待遇,然而由于黑人士兵的生活方式和语言方式与白人士兵存在差异而遭到白人士兵的鄙视,因而被隔离单独住在一起。此外,黑人士兵在战场上的死亡比例比白人士兵要高得多;而且黑人士兵回国后的失业率是白人士兵的八到九倍。所以美国政府发动的越南战争也是“一场种族战争(The Race War)”[36]。奥布莱恩通过自己的经历为这场种族战争提供了证据。那些像奥布莱恩一样,因为懦弱而不敢放弃应征入伍的士兵中既有白人士兵也有士兵,他们在战场上仍然想尽办法逃离战斗前线——在后方谋求一个差事,以保全性命。然而,由于军官位置由白人控制,因此白人军官“可以自由地将后方工作交给白人士兵”[37]。奥布莱恩是白人,所以比较容易地得到一份“后方工作”。他为此既感到庆幸又感到羞耻,同时也感到愤怒。

再者,“双重标准”用于比较美国(美国人)和世界其他各国(各国人们)时就是:美国是全球最好的国家,美国人民是地球上最优秀的人种,其他皆为草芥或瘟神。同样,奥布莱恩是该“标准”的证明人和受益者。当美国飞机载着奥布莱恩和其他士兵即将离开越南返回美国时,女乘务员在机舱里向温控的空气里喷洒消毒剂,“杀死蚊子和未知的疾病,保护机舱和美国免遭亚洲罪恶的侵袭,把我们所有人永远地清洗得干干净净”[38]。很明显,奥布莱恩在此使用一个隐喻表达了美国“双重标准”的具体含义,即美国是文明和进步的象征,亚洲各国是罪恶的象征。所以文明征服罪恶,进步抛弃落后是天经地义的“正确”。但是奥布莱恩对此进行直白的质疑与自我批评。在其他美国士兵为此举行欢呼仪式时,奥布莱恩显得十分平静。当女乘务员一边微笑欢迎士兵回家,一边朝着士兵喷洒消毒液时,奥布莱恩陷入沉思:“那些棺材是否被消毒了?如果我不想被消毒,她会在意吗?她会停止吗?”[39]换言之,美国官兵在越战期间犯下了弥天大罪是永远洗不干净的;美国才是恶魔的代表;那些杀人的美国士兵就是刽子手,必将受到良心和道德的审判;只有死才能洗涮他们的罪孽。

最后,“双重标准”对美国越战老兵的同化作用,这令奥布莱恩感到不解甚至是忧虑。年届70岁的奥布莱恩对1964年8月至1975年5月在越战中服役的260万美军士兵进行不同方式的了解后,发现了以下9种情况:许多越战老兵把奥布莱恩视为局外人;大部分参战士兵为自己的服役感到自豪;很多士兵表达出对军旅生涯的怀念;很多士兵还想重上战场;相当一部分士兵认为他们是被政客们出卖的受害者,身处象牙之塔的傻瓜们责备他们应该为战争的失败负责;奥布莱恩的战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反战游行是不爱国,甚至是叛国行为;很多士兵认为美国在越战中失败的原因不是美国,而是忘恩负义的抗议者、知识分子、大学教授等等;奥布莱恩的战友中还有大部分士兵认为美国至少在军事上没有失败;许多士兵认为:只要美国不加限制地投放大量先进的火力,越战就能够取得胜利,而且早该获得胜利[40]。我们从中可以看出,这些老兵对美国实施的“政治正确”与“双重标准”表现出一边倒的态度——他们认同和支持美国发动越南战争;他们似乎忘记了美军在越战中的暴行,忘记了越战给他们自己和家人以及美国社会带来的各种创伤。奥布莱恩对以上所有看法都不赞成,但又无能为力,“我是一个柔弱之人。我是一个该死的和平作家”[41]。综上所述,奥布莱恩在对待越战和美国老兵的态度上,是一个温和的反战型的美国作家兼公民。从这一意义上讲,奥布莱恩是美国“双重标准”的妥协者。

第二,“双重标准”在海湾战争中的强力实施。《书》这样写道:“我们现在在打仗。再一次,很像40年前的另一场战争。”[42]“另一场战争”就是越南战争。越战结束不足30年,美国再次发动战争,这次的目标是伊拉克。乔治·布什在决定出兵伊拉克时说:“没有疑问。我没有疑问。”[43]美国认定伊拉克恐怖分子制造了“9·11”事件,认定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因此必须对之进行报复和打击。打击的结果在美国的意料之中,伊拉克被打败,国家陷入混乱和破碎之中。但是出于世人的意料之外的是,伊拉克并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是美国的“双重标准”杜撰出来的。不过,美国认为有,这就够了。21世纪以来,美国一直视伊朗为“异类”或者“逆子”,并多次威胁要打击伊朗。这也是美国运用“双重标准”给伊朗“正确定位”的产物。

尽管年轻时期的奥布莱恩反对美国发动越南战争,但是他从家庭和家乡两个层面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参战了。然而,奥布莱恩无法从国家层面考虑美国发动越战的真正起因,对他来说越南战争是“一场没有明确原因的战争”[44]。成为职业作家之后的奥布莱恩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持续思考越战的各方因素——包括当时的世界局势以及美国政治和社会现状;战争经历和作家履历让奥布莱恩比较深刻地认识到自越战以来美国历史发展的“文化逻辑”,它就是他老年时期感悟到的美国特有的“双重标准”。

奥布莱恩在耄耋之年勇于放下个人尊严和作家地位,揭露自己内心之丑,针砭美国历史之弊——他在两个儿子面前做到了成为一个“有人文情怀的人”,值得肯定与钦佩。但是我们必须要指出:作为美国最有影响力的越战作家,奥布莱恩早该如此!唯有如此,《爸爸的“可能”书》也许能够彰显更高的学术价值和更强的现实意义。

结语

奥布莱恩通过记录美国社会历史现象,揭示作者内心世界,呈现越战小说内容的方式,教育儿子学会审视美国社会现实、察观美国历史本质、晓明美国文学学理。《爸爸的“可能”书》的读者不仅仅是作者的两个儿子,而是所有的美国人。尽管该《书》充满各种“可能”,但是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美国民众一方面要认清美国发动越南战争的侵略本质,另一方面要摒弃“双重标准”思想,不要重蹈美国历史上的错误道路,做一个有道德良知和坚守正义的美国人。该作品对我们认识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的政治路线设计、文化外交策略以及经贸往来走势都具有相当重要的参考价值。

注释:

[1]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7.

[2] P. Geyh, F. G .Leebron,PostmodernAmericanFiction:ANortonAnthology, New York·London: W. W. Norton &Company, 1998, p.xii.

[3] T. Herzog,TimO’Brien, New York: Twayne, 1997,p.46.

[4] T. Herzog,TimO’Brien, New York: Twayne, 1997,p.14.

[5]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85.

[6]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18.

[7]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18.

[8]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68.

[9]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120.

[10]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172.

[11] T. O’Brien,GoingAfterCacciato, New York: Dell, 1978,p.394.

[12]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100.

[13] G. Caldwell, “Staying True to Vietnam”,TheBostonGlobe,(29 March), 1990,p.75.

[14]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66.

[15]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62.

[16] “美莱大屠杀”,越南战争中最骇人听闻的事件。1968年3月16日,美军官兵在越南广义省的美莱村用机关枪向越南平民扫射,造成五百多名无辜百姓死亡,死者包括婴儿、青少年、青年和中年妇女和老年人。奥布莱恩在《林中之湖》中有大量的描写,在《书》的第226页也有直接的描写。

[17] T. O’Brien,IntheLakeoftheWoods, New York:Houghton Millflin, 1994,p.25.

[18] T. O’Brien,IntheLakeoftheWoods, New York:Houghton Millflin, 1994,p.27.

[19]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77.

[20]“士兵之家”,原本为20世纪初在美国某些小城镇上存在的优抚性机构,供参加过内战或者美西战争的孤鳏无依的退伍及残疾老兵居住。这些老兵平日默默无闻,遇到重大节日则穿上旧日军服,佩戴全副勋章,以示荣耀。实际上他们已成为象征爱国精神的古董。像克莱勃斯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在时代和思想巨变面前已是与时代格格不入。海明威选取这一个名字为题,以此对比完全不同的两代老兵,这本身含有讽刺意味。见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册),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第168页。

[21] L. Heinemann,Paco’sStor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 Inc, 1986.见李文耀:《帕科的故事》——对于越南战争的反思,《外国文学》1988年第3期,第86~87页。

[22] 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册),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第167~168页。

[23]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135.

[24] 比利·皮尔格里姆是美国作家库特·冯尼古特的小说《第五号屠场》(1969年)中的主人公。

[25]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136.

[26]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134.

[27] T. O’Brien,July,July, The Penguin Group, 2002.

[28]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26.

[29] T. O’Brien,TheThingsTheyCarried, Boston: Houghton Mifflin/Seymour Lawrence, 1990,pp.42-54.

[30] M. A. Heberle,ATraumaArtist:TimO’BrienandtheFictionofVietnam, Iowa City:University of Iowa Press,2001.

[31]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302.

[32] “being human”在《书》中多次出现,是奥布莱恩着力表现的思想主题。

[33]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54.

[34]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120.

[35]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200.

[36]M. Bates,TheWarsWeTooktoVietnam:CulturalConflictandStorytelling,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p.48.

[37]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173.

[38]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206.

[39]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206.

[40]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p.300-301.

[41]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301.

[42]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56.

[43] T. O’Brien,Dad’sMaybeBook,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9,p.56.

[44] T. O’Brien,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 New York: Dell, 1973,p. 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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