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写《安魂曲》的地方

2021-01-13 01:55
全国新书目 2020年3期
关键词:安魂曲萨尔茨堡维也纳

陈丹燕

中国作协会员。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担任中国福利会《儿童时代》杂志社小说编辑。上世纪80年代开始儿童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少女们》(获文化部新时期十年儿童文学二等奖)、《女中学生三部曲》(获全国妇女儿童题材作品奖)。80年代后期从事成人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心动如水》《绯闻》《一个女孩》《慢船走中国》和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散文集《写给女孩的私人往事》《唯美主义者的舞蹈》《长裙上的花朵》等。《一个女孩》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倡宽容”文学金奖。

《往事住的房间:陈丹燕的博物馆旅行》

陈丹燕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0年1月

68.00元

每当进入一座陌生的城市、市镇,是否能听到博物馆召唤你的声音?这一间间博物馆,都是往事住的房间。从但丁到弗洛伊德,从郁特里罗到克利姆特,从奥赛到卢浮宫,从奥斯维辛到东宫,一间间往事住的房间里,埋藏了怎样的往事?

维也纳老城里的街道,像是上海,也是东西莫辨。4月的雨把一切都打湿了,站在小街的拐角四望,看不见一个行人。街道上没有一棵树,两三层楼的老房子,大多数是灰色或者灰蓝色的,厚厚的橡木门都紧紧关着,在雨里,老城突然展现出了从前的面貌,像上海在下雨的天气里会在老房子里突然闻到多年沉淀下来的种种气味那样,那个没有记住名字的维也纳老城的街道,让我想到了十八、十九世纪的蚀刻画,湿漉漉的窄街,还有老房子。

我是想要找一个咖啡馆去躲雨,谁知道经过了一扇门,又一扇门,路过一个小小的老式旅馆,就走进了一个小小的纪念馆。这小纪念馆一定是从前维也纳寻常人家的房子,木楼梯又陡又窄,就像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在楼梯迎面的墙上看到了莫扎特的像,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到了莫扎特在维也纳的故居。

耳朵里好像就听到了莫扎特的音乐,和谐的、愉快的、优渥的,带着一点小得意。二十岁的时候,我觉得他懦弱,对自己总是不如意的生活,怎么也改不了的赌博恶习,像泥潭一样又深又黏糊的贫困,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三十岁的时候,我觉得他坚强得那么华丽,他怎么就能够在他的曲子里从来不说在越来越糟的生活里的辛苦,也不说自己作为一个神经质的乐师曾感到的生活的甘甜,从来不。他总是描绘一个在音乐里浮现出来的神圣和完美的世界,后来,有医生把莫扎特的曲子放给精神失常的病人听,作为安抚精神狂躁病人的辅助治疗。同样都是对付那纷乱无常的生活,有人就是心智崩溃了,可也有人能创造出十全十美的精神世界。而这个人,是一个常常生活在困顿之中的人,他并不懂得经营自己的天才,保护自己的生活,他的孩子总是接二连三地死去,他三十五岁留下在病中没有完成的《安魂曲》,就是精神科医生如今建议病人听的曲子之一。他在离这里不远的一栋老街的房子里辞世,由几个工人抬离他的家,放上一辆破烂的马车,因为莫扎特家族在萨尔茨堡,莫扎特没有钱,所以他们把他拉到城外的圣马克斯公墓草草埋了。现在没有人在意他的墓地到底在哪里,倒是他太太的墓地好好地放在萨尔茨堡的教堂墓地里,让很多喜欢莫扎特的游客祭扫。

《安魂曲》的第一句唱词是:“上帝啊,请给我永恒的和平。”他死在12月维也纳冰凉的房子里,由于莫扎特家没有钱买木柴。听说预付给他写《安魂曲》的一百个金币,已经被病中的莫扎特输在赌台上了。

古老的木头楼梯,在我的脚下嘎啦啦地响着,当年也许年轻的贝多芬也像我一样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到莫扎特家学钢琴的吧。莫扎特在困顿中也做钢琴教师,他曾教过贝多芬两个多月的钢琴,但为什么他们没有成为朋友,也没有继续师生的关系,现在并没有人知道。但有时听贝多芬的音乐,我会为贝多芬感到惋惜,要是他与莫扎特相处的时间更长一点的话,也许他能修到莫扎特将音乐奉为神界的古典的心。莫扎特从来不用自己的生活去打扰音乐的世界,从这一点上说,他是个圣徒。

楼上空空的房间里没有人,放着一架小小的老钢琴,那是莫扎特当年在这房子里用过的。长长的窗子前,是老城下了雨的街角,看上去有一点阴郁,有一点冷漠,有一点隔膜。当它们加在一起,就是一个日常生活。莫扎特没钱买蜡烛的时候,应该就是在这里借着天光写谱的吧。当他向五线谱纸俯下脸去的时候,就像一只天才的鸵鸟,把自己的头埋到理想世界里去了。从小孩子的时候,他就成天坐在那样的老式钢琴前面写曲子、练琴了,他是当时欧洲有名的音乐神童,他的钢琴老师,是他的父亲。到他将要辞世时,他的卧室里还是放着钢琴,那老式的淡棕色的琴,用象牙片做的琴键,手指上的汗渍留在象牙片上,就留下了黄色的痕迹。那架琴实在是用得久了,琴键被手指磨出了一个个浅浅的凹痕。因为是莫扎特故居的琴,我不可以摸,所以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那么多安抚人心的音乐就是通过那些小小的凹痕,从莫扎特的心里变成了声音的吗?

房间里有一些耳机,戴上耳机,就能听到莫扎特在这间房子里写的曲子。因为他在这里写了著名的《费加罗的婚礼》,所以大家都叫它费加罗的房子。他写曲子从来不难,像是用笔尖戳一个小洞,曲子就会从他心里的世界流出来。即使是在维也纳的艰难日子里,他写的音乐也总是和谐的、愉快的、优渥的、有一点小得意的,它们明朗地浮在干干净净的提琴声、古钢琴声里面。我好像看到了宫廷里璀璨的大吊灯、天使滚圆的脸、美丽女人贴在脸上的假痣,还有明亮阳光下面把树修成了圆球的法国花园。还有费加罗高亢的明亮的歌声。他从来没让生活战胜自己优美的曲子,他从来不肯被日常生活弄脏,于是他的音乐里从来不缺优雅与谐谑,也许也可以指摘他对待生活是如此的鸵鸟,其实,他比贝多芬对生活的大举控诉,要更坚忍,他的精神像钻石一样,是小小的、奢侈的、华丽而坚硬的一粒,让人不忍心迫他说出自己生活的真相。在莫扎特的音乐里,我突然想,这些音乐其实也救了莫扎特呢,要是没有这些钻石般的音乐,他的人生该是何其失败。

很少的访问者,穿着雨衣,像影子一样无声地掠过屋角雨中的阴影,又离开了。除了耳机里的音乐声,就是潇潇的雨声了。维也纳的莫扎特故居,完全没有在萨尔茨堡的莫扎特故居那样的热闹和经营,那黄色的三层楼房子,在一楼可以买到包着莫扎特像的著名巧克力球,二楼有一个喷香的咖啡馆,里面可以吃到奥地利有名的甜品,三楼可以看到莫扎特出生的房间,还有他小时候用过的钢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萨尔茨堡出生,而且出名,他出生的房子就这样热闹,被隆重地印在明信片上,由莫扎特爱好者寄到世界各地的家乡去。萨尔茨堡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对莫扎特的冷淡,记得的,就是这个十八世纪戴着羊皮假发的圆脸音乐神童。要到维也纳的房子里来,才能想起他的幸运与不幸,想到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将没有完成的《安魂曲》唱给来探病的朋友听的时候,他的一声“上帝啊,请给我永恒的和平”,让在场的人都热泪盈眶的传说。

站在窗子前等雨,耳机里的音乐给人错觉,好像这些音乐只为我一个人而来,就是在这陌生的街角、陌生的房子、陌生的窗子前,也让人不能离开。当年,一个下雨的上午,一个陌生的灰衣人带着一百个金币来要求已经生病了的莫扎特写《安魂曲》,莫扎特认为那个不肯说出姓名的灰衣人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暗示他将要不久于人世,写《安魂曲》是要他做去天国的准备。他接受了。现在,4月的一场雨带我到莫扎特在维也纳的寂静的故居来,那是他写作了《费加罗的婚礼》的房子,没有巧克力,也没有明信片,但可以站在他的房间里温习他的音乐。

猜你喜欢
安魂曲萨尔茨堡维也纳
奥地利古城萨尔茨堡
中欧地区规模最大的中世纪城堡
绵绵春光 细碎花期
萨尔茨堡《女武神》:亚洲首演,全球绝响
碰撞:记凯鲁比尼《安魂曲》首次国内公演
违抗安魂曲:以音乐为武器
论《安魂曲》中母亲形象的三重意味
图说
柏林维也纳打嘴仗
音乐之声——萨尔茨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