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理切片下的人生黑洞
——东西小说《回响》的小说诗学

2021-01-17 15:55杨亚林
河池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达夫回响山川

杨亚林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回响》是广西作家东西发表于《人民文学》2021年第3期的长篇小说,是作家继《耳光响亮》《后悔录》和《篡改的命》等长篇小说之后又一部长篇小说力作。作品以一件杀人刑事案件的侦破为线索,在“无限延展”的故事和案件侦破中,追索着“与案件相关的内心存在隧洞”“发现自己(指冉咚咚)与他人在幽暗处并轨同困的内在处境”[1],显示了小说意旨的渊深。小说是刑事破案题材,与侦破案件者冉咚咚的家庭生活夫妻关系纠缠在一起,在社会案件和家庭夫妻心理事件的交接中探索着人性的荒诞。小说延续着东西一贯的敏锐触角,在荒诞又真实的故事中,探索着边缘地带幽暗的人性形态。作品题材新颖,结构复杂,思想片面而深刻,对幽深又广袤的人物心理的不懈探究,推动了作者对人类生存境况探索的深度与高度。这部小说比较典型地演绎了作家东西的小说学,诠释了作家的“悲剧”文学观。

《回响》讲述一桩杀人案件的侦破故事,但又不仅仅限于破案。从破案过程探索欲望、人心、性别和情感问题,借此解剖人性,透视悲剧人生,才是作家所写的重点。作者着重描写两个案件的侦破:一个是夏冰清被杀案的侦破,一个是破案者冉咚咚对丈夫的“出轨”事件所展开的对夫妻情感、家庭关系的调查和审视。社会刑事案件与家庭夫妻情感分裂事件纠缠在一起,小说以缠绕方式推进双重案件的发展。

青年女性夏冰清被人谋杀于西江大坑,但杀人案实施过程却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杀人的任务从徐山川传到徐海涛,再到吴文超,到刘青,最后到易春阳。冉咚咚循着这个链条,打捞着事实真相,人性的复杂与病态不堪入目地铺陈而出。徐山川自卑、空虚、滥情,用金钱作诱饵纠缠上夏冰清。贪图金钱,又妒嫉徐山川钱多人傻的徐海涛,从徐山川处骗走200万元,声言帮助叔叔永远摆脱夏冰清。从小缺乏母爱又内心孤独的吴文超非常珍惜他和夏冰清的友谊,结果却因为50万元接下徐海涛的任务,让夏冰清永远离开徐山川。刘青的爱情和事业都陷入了困境,荒乱中接下了同学吴文超的“任务”:用10万元作经费,想法让夏冰清移民或者永远离开徐山川。刘青把完不成的任务以2万元的价格交给陷入情感魔咒中的民工易春阳。实际上是,只拿到1万元的易春阳才最终完成杀死夏冰清的任务。关涉杀人的大事件,在实施过程中却象社会上建筑工程的多层承包一样,既合理又似儿戏。人性的贪婪,爱情情感的复杂,金钱的魔力,如蛆附骨一般腐蚀着人们。一幅后现代都市社会人性的破碎图画,不断地伸展在冉咚咚面前。

然而,作家用“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方式,把案件“回响”之路多向伸展,让刑事案件缠绕上家庭感情危机。冉咚咚调查案件时无意发现丈夫慕达夫一次宾馆开房事实后,破案者的精明狐疑和对人性的不信任感,使得她很容易把丈夫置于嫌疑人的位置,经过层层分析推理以及对件件事实证据的收集和延伸,她将丈夫开房的事实渐渐变为“出轨、爱情欺骗”的“真相”。

刑事案件侦破与推定丈夫背叛的心理推演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缠绕叙事[2]。两条线索,两大事件,从社会人生世相的罪行披露,到家庭关系、夫妻感情的裂痕分析,再到作为警察的冉咚咚的职业心理病态的展示,小说两个故事的缠绕式叙述,把事实引发的“回响”引向“浩瀚的心灵”。刑事案件的人性心理化分析,家庭两性关系刑事化的发展,互相缠绕,对向回响,其声音岔路延伸。社会刑事案件的层层破解,与案件相关人员的人性病态就象医院的病理切片一样,呈现癌变影像。漫延到冉咚咚、慕达夫的夫妻情感战火,既是刑事案件的回音,又是冉咚咚心理分岔的深化。双重案例的交互作用与破解分析使小说的结构立体化,故事的繁复化,人性病相和心理的幽暗明灭形态层次化,显现出东西讲故事的方式更加从容自如和曲折婉妙。

小说中的多向多路“回响”有这么几层意义:首先,与“大坑案件”有关的各个人物,是第一层的回响者。他们或者因为情感病态转入此案,或者因为金钱欲望涉及案件,或者因为家庭利益涉入其中,或者因为精神困境误入此事件中。最初徐山川、徐海涛是以杀人为目的布局此事,到吴文超、刘青、易春阳,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有着复杂的心理,参与此案件。在描写他们与夏冰清的关系方面,易春阳最惨烈,吴文超最复杂。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回响”,是办案者冉咚咚的“回响”。冉咚咚像植物茎叶一样,伸向了各个嫌疑人的精神史、心灵史和生活史,激起了诸多的人生涟漪。最后的回响,是本案激起冉咚咚自身的感情生活、夫妻关系、家庭结构的反应。

双线索,两重案件的布局结构与缠绕式的叙事,尤其是用“回响”的岔路延伸思路,把故事讲述得扑朔迷离,惊心动魄。观测案件和家庭危机的角度是心理分析和人性病理剖析。从个案分析,把视野引向社会、家庭和个人的心理的广袤领域,强化着作家“心理现实主义”[3]的深度。

刑事案件题材的社会敏感性,在东西这里变成了社会人性心理观察剖析的深邃性。双重案件的缠绕使问题探索走向普遍性,东西把社会和家庭,众人群体和个体关系并列考察,把人生、人性悲剧内涵充分展示出来。

冉咚咚在东西小说中是一个全新的形象,她既是一个社会犯罪案件的侦破者、社会人性的分析者,又是一个沉入自身情感困境中的挣扎者、无意识地沿着社会案件分析之路陷入个体感情迷途的病患者。她具有两重性——既是侦破刑事案件的审慎理性的警察,又是纠缠于刑事案件从而迷失在家庭关系中和夫妻感情中的心理患者。

冉咚咚是联结社会刑事案件和家庭夫妻情感事件的重要人物,她在作品中有故事推进与主题表达的结构功能。两个案件的缠绕,主要集中在冉咚咚身上,社会刑事案件的侦破过程夹缠着冉咚咚对自己的爱情、家庭关系甚至同事关系(她与同事邵天玮的爱情)的反思、错位。

她一直将徐山川、沈小迎锁定为嫌疑人,哪怕案件陷入僵局,线索模糊,冉咚咚凭直觉,也没有消除徐、沈二人的嫌疑人身份。以夏冰清3年前应聘于徐山川公司时是否被强奸为突破口,她努力寻找徐山川的杀人动机。她从徐山川妻子沈小迎掩盖和淡化丈夫出轨事件的反应中找到突破口,从而在沈小迎的录音里找到了徐山川的杀人证据。在逻辑推理上,在人性披露和分析方面,冉咚咚有两个法宝:一是直觉;二是对犯人的怀疑。她坚信处在嫌疑人位置的人总是不可信任,也总有漏洞出现。冉咚咚在案件几度山重水复疑无路时,总能以过人的办案经验找到线索。

但是,冉咚咚过于依赖经验和直觉,这使得她在办案时掺入较多个人的感情,导致她处理自身家庭纠纷和个人感情时失去了应有的理性和冷静。也就是说,对冉咚咚而言,女性直觉和经验、个人情感和道德意识是把双刃剑,既造就了她侦破案件的优势,又模糊了她追查真相,决断疑问的有效性。徐山川交待了强奸夏冰清后,她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说:“对我来讲他承认强奸犯,比承认杀人犯还重要。”为被强奸的夏冰清讨公道,比为第三者夏冰清讨公道更有道德感。作为普通人,这种道德感没有什么问题,但作为追查真相的警察,她预设了两性关系中的道德立场,就不能不影响追查事实真相的方向,进而影响事实的准确性。不难判断,她这种掺杂着个人好恶的思维,一旦结合到自己情感困境,她那偏执的非理性会极大地模糊了她的理性的思维判断力。当她偶然发现丈夫在宾馆开房记录后,她的精神洁癖和感情多疑症不自觉地主导着她对家庭关系和夫妻情感事件的思考、审察。

冉咚咚侦破刑事案件的焦虑、多疑和恐惧像水波传递一样进入她的夫妻感情领域,使她偏执到甚至宁愿草率离婚也要攻克杀人案件难题的地步。她的精神状态、偏执行为,明显地暴露出心理病态。明显的心理问题很容易被沈小迎看破,但她两次看心理医生时,巧妙地掩饰了自己,骗过了医生,也为自己偏执地审视丈夫罪行找到合法的心理依恃。她的疯狂、病态和正常、理性双面并存。她处于疯狂心理疾病临界点上,却不能领会病情的真实状况。她的焦虑、偏执不完全是来自丈夫的不忠诚,而更多来自于多重压力及案件侦破的困难。她实际上把丈夫的“不忠”作为自己焦虑、多疑的负面情绪的转移出口。

冉咚咚的心理疾患还在于,她过于强烈的掌控世界、观察人心的欲望。她对破案和洞悉犯人的心理过于自信,这种自信把她推到可以审查一切、可以洞察一切的盲目中。当她把观察视角转移到丈夫开房记录上时,她那多疑、不信任就显得那样可怕和锐利,那种专断和盲目以办案的科学和理性方式进入夫妻感情、家庭生活中。她无情地切割了亲情、爱情。丈夫的开房记录在她破案的思维下,不断地被放大,无限地被想象关联。而慕达夫为了保护她那脆弱、焦虑的心,不断地掩盖真相,让她取得她想要的“真相”,结果误会和问题越来越大,终于闹到离婚。当冉咚咚从心理学角度和直觉去接近案件真相时,确实有很大的威力。从犯罪学角度说,冉咚咚这个叙事者比较可靠与确定。但是当她把破案的怀疑、焦虑和不信任感用在自己丈夫慕达夫身上时,她的所作所为就显得霸道、偏执,她的观察和叙述就不确定,充满矛盾和偏狭,显得不可靠了。

连沈小迎都看出了冉咚咚的偏执、焦虑,慕达夫更知道她在破案时几近崩溃的状态。她的矛盾心理和泾渭分明的两重形象耐人寻味。一方面,在分析犯罪时,她条理清楚,观点分明,思维敏锐,理性而聪明;另一方面,在追踪慕达夫开房事件及分析丈夫感情时,她的非理性就表现得十分发达。她特别理解不了慕达夫对她的迁就、爱恋。她受不了如今不透明的丈夫,自己掌控不了的男人。她甚至理不清年轻同事邵天玮对她的情感。她一直致力于抓住慕达夫的“现行”,当慕达夫再次开房让她按摩,缓解疲劳时,她却幻觉般地发现慕达夫与别的女人行好事。卜兰之向她交待自己曾爱上一个大学文学教授,那教授曾讲过关于女性塑造的讲座,她失态地肯定地说,那教授是慕达夫。

冉咚咚是个有心理深度的人物形象,她的理性、知性和疯狂、狂热、焦虑、盲目、专断复杂地揉合在一起。她的刑事警察身份和女人、妻子身份严重错位,更加错位的是她用警察标准审察和侦破情感事件,处理更加复杂广袤的人心,追求有精神洁癖的感情理想。冉咚咚在侦破刑事案件,进入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精神和生活时,她的犯罪心理学十分有效。但她不知道,她仅仅是挑开人性、人心最特殊、最表层的纱缦。寻找真相,惩治罪犯的职业打造了她是非分明、非此即彼的精神人格。遭遇到感情危机时,她对丈夫作了有罪推理,对自己作了免于起诉的认定。她甚至怀抱着道德的优越感,不断地找到慕达夫的“罪证”。

作家在心理层面探索了社会人性病态、幽暗的心理疾患,尤其是深入描写了冉咚咚心理问题的产生原因和发展状况。有意思的是,冉咚咚是社会犯罪者的校正者却又是最深沉的心理病患者。在缠绕的叙事中,社会犯罪嫌疑人的罪恶与冉咚咚的心灵创伤交互作用,一方面合理地进入冉咚咚的心理精神分析,另一方面把人性黑洞和心理病态的人生形态普遍化。

冉咚咚在推进案件时,卷进一个个爱情、金钱欲望故事中,其中有徐山川的滥情、依恃金钱的有恃无恐,沈小迎对爱情的绝望——她认为生理期的真爱只有3年,故而她放纵徐山川出轨的同时,自己与健身教练私通,并且生下了大女儿。吴文超则由于父母爱情的破碎而导致了自我内心的漂泊无根,孤独无依。刘青对卜之兰痴心,却不知道卜之兰对他的爱是为了激将她的老师。她把刘青作为替代品。最悲摧的是易春阳,他的爱情总受到打击。他人格分裂了,把从不理睬他的校长女儿谢如玉幻想成无条件地爱恋他、甚至进入大学还对他一往情深的谢浅草。他的爱情充满了幻想而内心错乱。在这些回路曲折、幽暗不明的人生景象中,冉咚咚好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总能从中打捞出真相。这进一步强化了冉咚咚破案的原则:处于被审判位置的犯罪嫌疑人是不可信的。在案件真相逐渐浮出水面的时候,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显现了出来:人性贪婪,金钱霸道,爱情病变。虽然这只是她破案时思考观察的工具,但在小说中,当它与冉咚咚观察审视自己家庭生活和夫妻关系纠结在一起时,这些社会人性病变就成了冉咚咚怀疑丈夫,剖析丈夫欲望的观测点。她那诸如精神洁癖、感情偏执、爱情疑虑、人生悲剧感、绝望感在案件审理过程中不断得以强化、明晰化。她不自觉地陷入感情迷阵、家庭危机而不知晓。

如果说在《回响》中,作家借冉咚咚这个人物审察社会人性,观察后现代都市人生的病态,那么冉咚咚这个角色存在着最大的矛盾就是,她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特别是她对自己的角色身份缺乏一个边界意识。慕达夫没有了可以平等申辩的机会,只有不断地被冉咚咚审判的危险。徐山川们是犯罪者,是被冉咚咚揪出的犯罪人。但冉咚咚自己在情感领域,相对于她的丈夫、女儿而言,也是罪人。她是感情领域的专断者,迷失者。可是冉咚咚没有被清算,哪怕在道德层面。在案件侦破后,冉咚咚怀着喜悦的心情对丈夫慕达夫说:“不幸的是我对‘大坑案’所有的怀疑都被印证了,因此,我对你的怀疑也可以被反证。”[4]她用破案的成功率为她侦破不了的丈夫出轨案定案。这种思维方式和专断作风,明显与相信事实、以证据定案情的警察冉咚咚的风格大相径庭。吊诡的是,冉咚咚侦破刑事案的思维、心理,在她那里是自信、经验,在她丈夫这里却是病态。“大坑案”相关的嫌疑人感情泛滥,欲望横流,病态压抑,导致冉咚咚对于感情的失望乃至绝望。她沾染上了感情绝望症,盲目伤害丈夫而自信正确。作家把笔触更加深入地伸向冉咚咚的心灵深处。小说结局是“大坑案”破了,丈夫出轨的证据没有一处落实。冉咚咚在纠结中离婚了,她却对自己早就精神出轨于年轻同事邵天玮的事实视为自然。她偶尔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却最终还是认为丈夫慕达夫是出轨的嫌疑人。在没有审判的情况下,冉咚咚的生活还在继续。她的病态心理和感情迷误作为标本,启示性是很明显的。

《回响》延续着东西一贯的悲剧风格,讲述着荒诞的人生故事,表现了东西探索尖锐敏感的人生问题和深沉幽暗的人生心理的创作意识。这部小说有种专属于东西的绝望忧郁气质:人性难以窥测,人生岔路纷呈,悲剧无所不在。东西明显受到鲁迅影响,对病态人性和精神领域进行大力表现与体验,把作家主体的忧愤燃烧起来。而小说人物特别是冉咚咚独立的充满内在剖析、自省的封闭式心理描写,浸透了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从冉咚咚身上“写人的心灵质变”[5]2,她的痛苦撕裂、自我拷问、犹豫疑难的气质串联起社会人性和心理幽暗的广袤领域,作者借此描画出人生的悲剧、荒诞景象的宽阔、深邃的图景。

《回响》中最先表达的是爱情和情感的荒芜景况。无论是徐山川的滥情,夏冰清的疯狂,沈小迎的隐忍,还是吴文超心灵的幽闭与创伤,刘青对卜之兰的错爱与痴情,易春阳心灵错乱的爱,爱情在《回响》中都是一种奢侈的情感。人们在碎片化的社会里,追逐着虚幻自私的情感欲望的幻影。作家在许多叠加的情感人生故事中,不断诉说着这样的真相:真爱已脱离了现实,只能以毒药方式让人们饮鸩止渴。徐山川用滥情和占有女性,驱散内心的自卑。他对妻子沈小迎是大胆蹂躏又无赖地敷衍。他强奸了夏冰清,却用金钱和包养方式解决问题。夏冰清用逼婚方式报复他。沈小迎与健身教练私通并育下女儿。尤其是沈小迎最终用录音跟踪为自己保障,把徐山川送上审判台。夏冰清奇葩的报复方式却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错综复杂的两性关系,非常态的感情生活,最终是一地鸡毛式的凌乱生活结局。更让人感叹的是,情感欲望的泛滥和人们疯狂又盲目的逐爱行动都注定没有结果。人们飞蛾投火似的扑向情爱,却宿命般开启了没有结局的爱情游戏。表达疯狂爱情的方式却是膨胀的金钱欲望,人性的朽坏就在于把爱情金钱化、金钱权利化。除了徐山川钱多胆大,引发凶杀案外,金钱一直推动着杀人事件的发展。夏冰清接受徐山川的包养协议,把女性贞操换成了金钱补偿,这纯属思想奇葩。吴文超孤独的人生中因为有了夏冰清的闯入,他的心灵有了一种慰藉。最后他却为了50万元的策划费,自动把夏冰清这个朋友推到死地。刘青拿到10万元后喜滋滋地与恋人卜之兰会合,却悲剧性地发现,卜之兰从来只是把他作为她热恋的教授的替代品。而杀人报酬,从徐海涛手上的200万元,到最后变成实施杀人的易春阳手上的1万元。杀人的责任越大,行动越来越具体,报酬却越来越少。这既是社会乱象,更是人性朽坏的结果。

《回响》最突出的是对冉咚咚绝望心理的描写。冉咚咚最悲催的是,她心理已动摇了对丈夫的爱意,有向年轻同事邵天玮出轨的潜在心理,她却在理性层面坚信是丈夫慕达夫不断出轨才导致自己对爱情失望。她从沈小迎那里听到一个爱情公理:“爱情生理学只有3年”。冉咚咚也认为她的爱情经历了口香糖时期、鸡尾酒时期,最后无奈地进入飞行模式时期。冉咚咚的爱情危机来自爱情理想遭遇现实化的变质,来自其感情精神洁癖的非现实因素。她对夫妻感情物质化、现实化的世俗倾向感到迷惑,盲目于对丈夫的怀疑。所以说,小说中冉咚咚自身的心理疾病造就了她的“爱情案件”。她层层深入地窥探、收集慕达夫出轨、移情别恋的证据,其实是不断暴露自己的内心隐秘,不断地证实自己偏执、固执、焦虑和恐惧的心理病症。从小说最后的结果来看,冉咚咚探究慕达夫出轨的案底,却一直在揪出自己心中那个“鬼”。她固执地把自己伸向了感情的盲区,矛头指向丈夫,将慕达夫预设成嫌疑人,却吊诡地把自己变成了嫌疑人,使人生显得无奈又荒诞。冉咚咚的职业生涯和警察思维是造成她心理疾患的重要因素,犯罪嫌疑人不断强化着她对爱情的绝望感觉。绝望的她一旦发现丈夫的开房事实,就对丈夫作出了有罪推定。她在蛛丝马迹里窥测丈夫罪证,却永远找不到真相,她只能宿命般地踏上永远不能结案的破案之旅。

《回响》以破案为题材,在破案侦察进程中,故事悬念迭出,阅读体验特别好。从阅读效果说,这部小说走的是通俗小说的路数,追求的是大众文化品格。小说用回路方式讲述了两个案件的真相和结果。“大坑案”并不复杂,冉咚咚用的是顺藤摸瓜方式追查真相。但一个案件涉及了徐山川、徐海涛、吴文超、刘青和易春阳这么多的嫌疑人,案件在他们手上不断传递。讲述与案件相关人的人生故事和描写心理广袤领域,使小说精彩纷呈。但易春阳杀人好像一场误会,而且他还有间歇性精神病,不能对杀人负责。案件还是在始作俑者徐山川这里找到杀人的原凶。而冉咚咚发起的对丈夫慕达夫的调查,最后没有一项“罪证”成立,倒是不断地把冉咚咚本人放在了嫌疑人位置,她审案把自己审成罪犯。两个案件最后都是从结尾回向开头,结果翻转,精彩漂亮。这翻转的结果,既是讲故事的效果,更揭示了人生的荒诞和人性的复杂难测。

小说中两个案件互相缠绕,难离难分。在冉咚咚的审视之下,“大坑案”相关人的一切得到合理的分析和明晰的解释,但冉咚咚进入自己的情感领域,一切便显得夹缠难解。小说剖析冉咚咚的心理、病态人格时,语言和事实的不确定性增多,随着心理层面的展开,复杂性和不可解析的意味不断弥漫,语言跟踪事实的效用减弱。阅读进入冉咚咚的感情领域和心灵状态就太不轻松了。我们要面对人物浩瀚的心灵层面,个人阅读产生的紧张和无助,正是作品要传达的绝望感。到这时,破案题材的通俗性转入了剖析人性、探索心灵、诊断社会病症的严肃又尖锐的主题领域中。冉咚咚和慕达夫离婚后的暂时和解,给出了一个完满的结尾,留下的问题却回响在人们脑中。社会罪犯的清理者冉咚咚到最后也没有走出自己设定的犯罪领域,她渴望着与丈夫恢复曾有裂痕的婚姻,昭示着人类婚姻、爱情的宿命:生活在悲剧中,爱非所托;携带爱的病毒,追求幻觉则是命运给人们设置的后现代游戏。

小说中有种阴郁气氛,生活中弥漫着涣散的碎片。冉咚咚尖锐的个性,象利刃一样砍向他人,又反噬着自己。她在自设的囚笼中左右冲突,暗伤累累。作家把他的“心理现实主义”追得更远,把他的悲剧荒诞意识推到更高的高度。他在荒诞感生活的反应中,追寻边缘人的后现代的人生意义。《耳光响亮》里父亲失踪后,牛翠柏在无父的生涯中扭曲生长,却在坐牢之后完成一场寻父之旅。父亲离奇失踪,牛翠柏彻底地狂欢,找到父亲后意兴阑珊。对父亲精神的阉割和寻求,本就是人生随意组合的戏,人生虚无的意义就藏匿在这荒诞的生活中。《后悔录》中的曾广贤经历那么多的人生后悔事件,并没有在经验上成功学会避免后面后悔的生活。生活苦难猝不及防,如期而至。曾广贤麻木地用平淡的语调讲述自己的苦难,昭示着生活苦难已将他规训成了安命若素的人。生活的意义不在他处,就在修炼苦难人生的后悔中。作家不是揭露、抗争生活和命运,而是与苦难和解。《篡改的命》中汪长尺父子固执地改命的故事,离奇又合理。只是汪长尺用生命为代价,终于让儿子变成别人的儿子,变成城里人后,那荒诞的成功故事背后潜藏着无言的痛。城里人命运的优越是那样无端地矗立在农村人面前,渴望改写的命,在城里人那里又是那么天然合理地存在,这世界的疯狂和荒诞造就了汪长尺的疯狂。东西一直用悲剧眼光观察生活,《回响》的突出之处,不光是冉咚咚观察社会人生的病态,产生人生荒诞感,还能让观察者沉迷于人生、情感的迷宫中,揭示她既健康又病态的人格,既理性又情绪化而非理性的矛盾心理,塑造她既正义干练又多情迷惑的干警形象。作家在线团化的生活中,强化了生活的无序感、荒诞感,强化了人性的复杂化,揭示了人的心理和精神人格的幽深难测。

《回响》以杀人案件激活生活,造成多向回响,让刑事案件与感情故事缠绕,显现了东西的文体形式创造的新成果——把现实事件与人物心灵、精神状态和人格问题交缠起来。作家的笔触伸入到浩瀚的内心世界,在荒诞的后现代都市生活、病态的人性形态、幽明难测的心理疾患方面,讲述着这部小说最丰富的主题内容。东西的悲剧意识和人生荒诞感,在这部小说中以最富心理内涵的方式,呈现了新的高度。当然,由于过于执着心理探寻深度而使故事节奏缓慢,语言偏于心理分析而使小说有语句冗长又跳跃、理意不明的嫌疑。心理层面的内容依靠人物机锋对话和冗长警策的心理分析呈现,使得人物形象心理化突出,而生活化显得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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