鲑鱼、鹿与狼:《凯尔经的秘密》中的艾诗琳形象溯源
——在凯尔特文化中的探寻

2021-01-17 15:55
河池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布兰登鲑鱼母题

耿 靖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海淀区 100875)

《凯尔经的秘密》(1)本文所言的《凯尔经的秘密》,除了电影本身,也包括随后出版的小说、漫画文本,它们补充了一些因限于75分钟的电影许可时限而未放入的内容。(TheSecretofKells,以下简称《凯》)是2009年的爱尔兰动画电影,2010年获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提名。影片由爱尔兰“卡通沙龙”(Cartoon Saloon)工作室制作,爱尔兰人汤姆·摩尔(Tomm Moore)导演。《凯》在3D数字动画时代重新证明了2D手绘动画的表现力,引起了动画界的震动,卡通沙龙和汤姆·摩尔一跃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动画制作者之一,他们此后制作的《海洋之歌》《养家之人》《狼行者》都是上映当年最受关注的动画电影之一。《凯》尤其以其背后容纳的一层又一层的极为丰富的爱尔兰和凯尔特民族的历史文化内容(2)本文所言的凯尔特民族及其历史文化,包括罗马统治时代前后的欧洲大陆、不列颠岛、爱尔兰岛上的上古凯尔特人,还包括民族大迁徙之后遭日耳曼诸族挤压而生活于爱尔兰岛、不列颠岛、不列塔尼半岛等地的中古凯尔特人,以及源出爱尔兰岛、但扩展到不列颠岛和欧洲大陆上的非凯尔特地区的、相对罗马天主教会具有独立性的中世纪凯尔特天主教会的文化,也包括从中世纪后期到近代的英国殖民时期的爱尔兰凯尔特人文化。(大量神话、传说、故事等)而著称,这使它具有了故事学溯源研究的价值和可能性。

《凯》讲的是爱尔兰国宝、中世纪彩饰福音书手抄本《凯尔经》(BookofKells)被最终绘制完成的故事。主人公是9世纪爱尔兰的凯尔修道院的年轻修士、绘经师布兰登(Brendan),他在森林中结识了仙女艾诗琳(Aisling),在其引导下领略、吸收了森林的自然之美(实际上也包括了凯尔特多神教美术的养分),将之融入绘经创作,提升了画技。他还在艾诗琳的帮助下击败了蛇怪克罗姆·克鲁阿克(Crom Cruach,以下简称克罗姆),夺得克罗姆之眼(放大镜),获得了微绘能力,成为绘经大师。后来艾诗琳带着狼群,伏击并消灭了袭击、追杀布兰登的维京海盗,使布兰登得以逃脱,并最终画完了《凯尔经》。

这个故事中,维京海盗代表了中世纪爱尔兰人经受的不可抗的苦难,在此等苦难中,天主教维持着黑暗时代爱尔兰人的希望,具有精神灯塔般的地位。影片中天堂般美丽的《凯尔经》,就是这个精神灯塔的象征。这个精神灯塔,即中世纪爱尔兰天主教及其文化艺术,在《凯》中由布兰登及其绘经事业所代表。克罗姆和艾诗琳则分别代表早于天主教文化的凯尔特多神教文化的两面:克罗姆代表其凶暴残酷的一面,艾诗琳代表其美善清新的一面。艾诗琳与布兰登的友谊,在艾诗琳引导下布兰登对自然美、同时也是多神教美术营养的吸收,以及在艾诗琳帮助下布兰登对克罗姆的胜利,象征性地表现了爱尔兰天主教文化与多神教文化的共存以及天主教文化对多神教文化的吸收、对多神教文化中非人道一面的镇服。正是天主教传统和多神教传统保留下来的部分,构成了如今的爱尔兰——这个唯一、独立的凯尔特民族国家的民族文化的基干。如此,《凯》中最终绘成的《凯尔经》在象征天主教精神灯塔之外,还具有更多的象征意义:它是天主教和多神教双方文化艺术和精神气格的结晶,它还象征了爱尔兰人在天主教、多神教两种文化传统滋养下形成的自由、自然,富于艺术感,同时又坚忍不屈的民族气质。

如上所述就是《凯》的整体象征结构。当然这只是粗略概括,对它的全面解读,须建立在对其结构三大组成部分的详细、彻底的分析之上。这三大部分是:艾诗琳与多神教文化,克罗姆与多神教文化,布兰登背后的关于绘经事业和爱尔兰海盗时代的史实与传说。遗憾的是这种彻底的分析还未真正有人尝试过。虽然评析者们——特别是爱尔兰人,乃至爱尔兰文化遗产协会的成员,都纷纷感叹每看一遍《凯》都能发现新的凯尔特文化内容,但经笔者广泛、反复查找,可以确定,只有少量评析者在解读《凯》时涉及凯尔特文化中一些易知的内容。而有关《凯》的一些学术论文则主要关注其传播学意义而非其文化内容。

笔者以为,包括爱尔兰人在内的欧美学者之所以在这一问题上没有深究,并不是因为《凯》涉及的是妇孺皆知的文化常识,而可能与专业的欧美民俗学者极少去关注一部动漫电影有关。另外,长期身处凯尔特文化语境,部分学者对身边熟悉的文化事象失去了探究的敏感性,或许是这项工作未能深入展开的一个原因。就此看来,作为爱尔兰凯尔特文化的“他者”,笔者对《凯》的解读似有越俎代庖之嫌,但鉴于这样的解读有一定的意义,也就勉为其难了。限于篇幅,本文主要就《凯》象征结构中涉及艾诗琳形象的部分,梳理并分析其文化渊源。

从《凯》中可知,作为凯尔特多神教女仙灵,艾诗琳除了具有人的形态,还以三种动物形态存在:鲑鱼、鹿、狼。在三种动物形态的交替变换中,艾诗琳见证了爱尔兰的漫长历史。她代表并守护着森林,在森林中自在游荡,率领狼群袭击侵略者;她与爱尔兰天主教僧侣布兰登保持友谊,携布兰登游览森林世界,在精神层面上引导他体味自然美的境界,引领他进入绘艺的新境。

对艾诗琳所做的文化分析显示,这一形象与大量的凯尔特神话、传说、故事及母题相关。这些神话、传说、故事及母题,一方面与艾诗琳的各项特性与功能对应;另一方面与凯尔特文化中与鲑鱼、鹿、狼三种动物形象关联。这表明影片制作者以鲑鱼、鹿、狼作为艾诗琳的动物形态,应非偶然。艾诗琳在《凯》中具备的各项特性与功能,与鲑鱼、鹿、狼在凯尔特文化中的各项特性与功能,应存在某种对应关系。

一、鲑鱼:无所不知的历史见证者

艾诗琳作为历史见证者,与凯尔特文化中的鲑鱼(salmon)形象相对应:知识鲑鱼(Salmon of Knowledge)、智慧鲑鱼(Salmon of Wisdom)、作为无所不知的历史见证者的长寿鲑鱼(3)B124.1.“鲑鱼作为最老、最智慧的动物”,B124.1.1.“智慧鲑鱼”,本文中此母题及编号出自汤普森《民间文学母题索引》、克罗斯《早期爱尔兰文学母题索引》,两部母题索引编号基本一致。。鲑鱼初生于淡水河湖,游到海中长大后,能无差错地返回出生地产卵。此神奇能力使凯尔特人相信鲑鱼极富智慧,记忆力极强,拥有极广博的知识,而极广博的知识必然与其极长的生活经历有关,于是智慧鲑鱼、知识鲑鱼、作为无所不知的历史见证者的长寿鲑鱼形象就产生了[1]107-108。

古威尔士《马比诺吉昂》(Mabinogion)的《库尔威奇和奥尔温》(Culhwch and Orwen)故事中,提到了这种“神奇的鲑鱼”:库尔威奇在表亲亚瑟王等人的帮助下,求娶巨人王之女奥尔温。巨人王刁难库尔威奇,要他完成一些冒险,其中一项需一名猎手相助,为此冒险者们向古老的“希尔格威利之鸫”(the Ouzel of Cilgwri)打听猎手下落,鸫不知道,但推荐了更老的“莱丁维尔之鹿”(the Stag of Redynvre),鹿推荐了更老的“康恩考尔威德之鸮”(the Owl of Cwm Cawlwyd),鸮推荐了更老的“圭尔纳伯威之鹰”(the Eagle of Gwernabwy),鹰推荐了世界最老的、无所不知的生物“琉湖之鲑鱼”(the Salmon of Llyn Llyw),鲑鱼驮着他们找到了猎手[2]192。

长寿的历史见证者鲑鱼,又与“连续变形”母题结合,成为爱尔兰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典型如芬坦、图安故事的叙述。

芬坦故事见于古爱尔兰《入侵书》(BookofInvasions):比思是诺亚另一子(《旧约》中并无此人),他和其后代乘另一方舟,在大洪水前,逃到爱尔兰,但都死于随后到来的洪水,仅芬坦一人变成鲑鱼而幸存。之后芬坦先后变成两种鹰(eagle、hawk),活了5 500年,又变回人。他经历了爱尔兰全部历史,掌握爱尔兰的所有知识[2]194-195。

图安故事载于古爱尔兰《丢恩母牛之书》(BookoftheDunCow):比思一族灭于洪水后,诺亚另一子雅弗的后代帕特兰率其族众移居爱尔兰,但皆死于一次瘟疫,仅图安一人幸存。图安独自在岛上流浪困顿一生,直到帕特兰之侄涅梅德一族移居爱尔兰,但图安已衰老病弱,羞于见之。某天图安醒后变成了鹿,并恢复了青春。涅梅德一族不断繁衍,此间图安一直是全爱尔兰的鹿群之王(4)B241.3.“人变野兽,成为兽群领袖”。,直到涅梅德全族又神秘灭绝,衰老再次降临到图安身上。而他又变作年轻的野猪,成为全爱尔兰的野猪群之王。此后又陆续有新的族群,如佛伯格族、达南族、米勒族移居爱尔兰,图安见证了这些族群之间一次次后者击败前者、后浪推前浪式的不断重复的历史,其间,图安经历多次变形,他变成海鹰,又变成鲑鱼。后来老鲑鱼图安被捕获并被首领卡瑞尔之妻一口吞掉,图安钻进其子宫,重生为人(5)E607.2.“人使自己变形,被吞下并以新形态重生”。,成为卡瑞尔之子图安,他向莫维尔的圣芬尼安讲述了他记忆的爱尔兰全史[3]59-61。

芬坦、图安故事高度相似,都含有母题E617.1.“转生为鲑鱼”、D176.“变形:人变成鲑鱼”、D376.“变形:鲑鱼变人”。图安故事略复杂,另含D1889.7.“通过再次出生而返老还童(以鱼形态存在的人被吃掉并再次出生)”、T511.5.1.“通过吃鱼而怀孕”、D413.1.“变形:鹰变鲑鱼(实为变形了的人)”、E610.1.“转生:人到动物到人”。故两传说应同源。鲑鱼被女性所吞转生为人,也可在诗人塔列辛的出生中找到[3]275。

连续变形并见证爱尔兰历史的长寿鲑鱼-人,与艾诗琳作为仙女,从鲑鱼变鹿再变狼,从而见证了爱尔兰的历史,是完全对应的。

在爱尔兰英雄芬恩故事中,知识鲑鱼还与AT673型故事(吃特定动物的肉,习得神奇能力)、母题M315.“预言:有人将吃有魔力的鲑鱼并获得知识”、B162.1.“超自然的知识,来自吃有魔力的鱼”结合:芬尼格斯为获取知识,用7年时间抓获“知识鲑鱼”,吩咐其学徒芬恩将鱼烤熟,并禁止他偷吃,因为首个吃它的人将获得其全部知识。烤鱼时芬恩被鱼烫到拇指,他吮指止痛,意外得到其全部知识[2]190-191。

二、鹿:森林守护神与往返异境的引导者

在凯尔特文化中,与鲑鱼类似,鹿也被视为见证历史、所知广博的长寿动物,如库尔威奇与奥尔温故事提到的长寿生物中,就有“莱丁维尔之鹿”。此外,鹿的特性与功能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鹿与森林、森林守护神的同一性

鹿角像树一样分枝生长,又与叶子一同在春天萌生、在秋天脱落,鹿又是林栖动物,于是鹿与森林、与森林守护神,在凯尔特人的观念中就具备了神秘的同一性[2]230。这可以从凯尔特多神教神灵塞尔努诺斯,以及他与鹿、森林的关系上看出来。塞尔努诺斯(A132.4.“鹿神”)是自然和动物之守护神、丰饶之神,且同时具有森林、野地、狩猎、野兽之神以及农场与家畜之神的神格,其中鹿代表森林的情况最为常见。在法国兰斯一处浮雕中,塞尔努诺斯与鹿、牛相伴,鹿和牛是塞尔努诺斯的神圣伴随动物(其他伴随动物还有狼、野鼠,以及与土地、生殖力相关的羊角蛇)。塞尔努诺斯神常以人的上半身长在鹿背上、或人形带鹿角(有时有鹿蹄鹿耳)、或有鹿相伴的全人形、或自身为鹿形等形态,在各种历史文物中出现。在凯尔特人的民间叙事中,他经过了从人鹿不分到人形与鹿形完全分离,鹿作为人的伴随动物或人的变形状态的演变,类似宙斯与鹰的关系[2]220-221,230-234。当然,在印欧文化中,与鹿相伴且与森林相关的神祇并不只有塞尔努诺斯,希腊女神阿尔忒弥斯、罗马女神狄亚娜等皆是。森林之神塞尔努诺斯在西方文化中具有持久的影响力。莎士比亚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四幕第四场提到的温莎森林里头生鹿角的幽灵猎人赫尔内和他代表的夜间森林的可怖性[4]74,就被认为源于塞尔努诺斯[5]245。林中仙女艾诗琳将森林称为“我的森林”,她代表森林、守护森林,这与凯尔特人观念中鹿的属性具有同一性。

(二)鹿与变形

鹿是凯尔特民间叙事里常见的可变形的动物。除了图安、塞尔努诺斯,爱尔兰主权女神摩里根也有鹿的形态[2]168。爱尔兰森林与野生动物女仙弗丽黛斯和苏格兰的女神、巫婆凯丽克也能变成鹿(F234.1.4.1.“仙女的鹿形态”、G211.2.4.“巫婆的鹿形态”),却又都像养牛一样畜养鹿群[2]168,[6]40。畜养鹿群应是以鹿为伴随动物的变体说法,故此二神当与塞尔努诺斯同类,都是自身有鹿的形态、又以鹿相伴的神祇。畜养鹿群的叙事或与凯尔特人的真实历史经历有关:在古代不列颠凯尔特人居地遗址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了鹿骨的遗存,这指向了一种可能,即凯尔特人曾在农场里圈养鹿群,并进行选育[2]22。《凯》中的艾诗琳可以视为弗丽黛斯、凯丽克这类能变鹿的凯尔特女神的同类。

变形为鹿的母题还有不少,如a.芬恩的鹿妻鹿子:芬恩外出打猎时捕到一只鹿,它变成女人莎兹芙(D314.1.3.“变形:鹿变成女人”),她自述因拒绝了德鲁伊的追求,被后者施咒变成鹿(D114.1.1.1.“变形:被德鲁伊变成鹿”)。莎兹芙与芬恩结合(B641.2.“与鹿女结婚”),在芬恩某次外出后,莎兹芙再次被该德鲁伊变为鹿并回到森林中。芬恩遍寻莎兹芙不得。几年后芬恩林中打猎遇一野孩,此孩是被一只母鹿哺育大的(A511.1.8.1.“文化英雄是鹿母之子”;B635.3.1.“文化英雄被其鹿母所舔舐”),遂认出此孩即为其子。此孩得名莪相(Oisin),意为“幼鹿”,保有鹿的习性,后成为诗人。莪相之子延续了与鹿的关联,名为奥斯卡(Oscar),意为“鹿之友”[7]14。b.两兄弟受罚变公母鹿生子(出自威尔士《马比诺吉昂》):格威迪翁和吉尔菲斯卫两兄弟犯了罪,被国王施法变为一对公鹿母鹿后放逐到森林中,第二年两鹿生下一只幼鹿。回到王廷,幼鹿变为小孩留在王廷,两兄弟被变为一公一母两只野猪回到林中。第三年同样情节再次发生,两兄弟由野猪变为一公一母两只狼。第四年带幼狼回王廷时,幼狼变成小孩,两兄弟刑期满,变回人形[2]192-193。c.圣帕特里克变鹿脱险:某国王为阻止圣帕特里克传教,派兵伏击圣徒一行人,圣徒向上帝唱诗求庇护,上帝将圣徒一行人变为鹿,骗过了伏兵[5]156。

(三)鹿作为人进入不同空间/精神新境界的引导者

凯尔特传说常有这种情节:正在打猎的主人公,在来自异界(otherworld)的鹿诱引下,进入异界(N774.“从追赶有魔力的动物开始的历险”)。如仙灵米迪尔之子道恩曾变为鹿,将打猎中的芬恩诱入异界[2]167。

另一例是威尔士《马比诺季昂》的“普威尔与阿劳恩”故事。人间的国王普威尔追猎一只白鹿至僻处(异界入口),与异界一位国王阿劳恩因争夺白鹿而结识并成为朋友。之后普威尔与阿劳恩互换身份1年,替后者打败了异界中的另一国王。此故事中,白鹿是将人间主人公引向异界的引导者,也是异界的标志,作为异界引导者和标志的鹿身体色彩或白或红。当然不止鹿如此,异界的其他动物,如阿劳恩的猎狗即为白身红耳。这是因为此故事中的异界实为死后冥界,红是血之色,白是失血而亡的尸体之色。冥界中的某国王请活人世界的某国王替他击败冥界中的另一国王,是借用活人胜于亡者之力以达其目的[2]164-168。《凯》中艾诗琳的鹿形态,与《纳尼亚传奇》中的鹿,与普威尔故事中的鹿一样都是白色,但片中白色的冥界的关联意义已去除。白鹿的“白”影响了艾诗琳其他动物形态的色彩设定:现实中狼多为灰色,鲑鱼则银色发青带红斑。而在早期设定中,人形态是白肤、黑发、黑衣,狼是黑色[8]85-89;但成片中,狼与鲑鱼的体色,人的肤色、发色统一变成白色,就连衣色也变成更接近白色的浅灰。

鹿作为人进入空间/精神新境界的引导者这一母题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一直延续到20世纪。在英国作家刘易斯《纳尼亚传奇》系列的首作《狮子·女巫·魔衣橱》(《TheLion,theWitchandtheWardrobe》)中,主人公钻向挂满大衣的魔衣橱深处,直到大衣变为密林,他们就这样进入了异界(纳尼亚),在一系列历险中,成为纳尼亚的国王和女王,后又因追捕白鹿,再次钻进一片密林的深处,直到身边的树枝变为大衣,就这样通过魔衣橱误打误撞回到现实世界[9]135-138。这里仅是将故事的方向调转,变成从异界回到人间。

鹿不仅能引导人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新世界,还能引导人脱离当下的精神状态,进入新的精神境界、走向新的信仰。圣尤斯塔斯原为罗马军人,他在林中猎鹿时,耶稣受难像在两只鹿角之间显现,这一奇迹的出现让他皈依了基督教,并成为信仰坚定的殉教士[10]840;圣休伯特目睹同样的奇迹,从此走上成为圣徒的道路[10]1123。这两个故事都与母题B253.5“鹿双角之间有十字架”关联。此母题的变体故事还有:苏格兰王大卫一世去打猎,一头鹿冲过来即将撞死他,绝望之际,十字架突然在鹿角间显现,他安然无恙,于是他变得非常虔信,在奇迹发生地建了一座教堂;匈牙利的拉狄斯劳斯一世打猎时遇鹿,危急时刻,此鹿角上显现无数点燃的蜡烛。原来此鹿实为天使,双角是天使的双翼,蜡烛是翼上羽毛[11]61(B253.6.“鹿在其角上有很多蜡烛”)。

在《凯》中,艾诗琳拨开林间的浓雾,引领着此前从未离开修院的布兰登,游览了对他来说新奇的森林世界,也进入了体悟自然美的精神境界,这种体验是他长居修院时所没有的,这使他得以跨入绘艺的新境,最终成为绘经大师。艾诗琳引导布兰登在森林世界游历、促使其精神境界实现跨越的功能,与鹿引领人进异界(或从异界返回人间)、抵达精神新境界的功能,具有高度的同一性。

(四)鹿与天主教僧侣的友谊

与《凯》中天主教僧侣布兰登和艾诗琳的友谊相对应的民间叙事或母题,如塞吉尔的圣西阿兰动物随从,其中就有鹿[2]192;被猎的鹿投到隐修士处避难;鹿用蹄帮爱尔兰的圣塔坦踩住其小舟的系绳,使之不能漂走;鹿充当隐修士的友伴,并提供奶以助其隐修;鹿用双角给圣凯尼库斯当书架(B256.3.“鹿提供自己的角作为圣徒的书架”);鹿帮圣徒拉车、耕地,运送圣徒遗体(B292.4.“鹿为人耕地,和拉车、驮货等”、B256.9.“鹿为圣徒耕地”、B256.3.1.“鹿为圣徒提供棺架并驮圣徒遗体至教堂”)[11]61。此类民间叙事或母题的出现,如上文提到的,或是古时凯尔特人畜养鹿群的历史活动在宗教领域的反映。

三、狼:追求自由、反抗压迫的斗士

艾诗琳的动物形态之一是狼(F234.1.13.“仙女采取狼的形态”)。狼在凯尔特文化中也是常见的变形动物。爱尔兰史诗《夺牛记》中,女神摩里根向英雄库呼兰求欢被拒,她就在库呼兰与人战斗时变成狼来偷袭他(D113.1.2.“神或女神采取狼的形态”)[2]195。类似的有布安王之女变成狼,惊跑了库呼兰的牛群[12]38。兄弟变兽生子故事中,两兄弟被国王施法变成公狼母狼(A1833.2.“魔法师变人为狼”);威尔士国王维瑞提库斯被圣帕特里克变成狼[12]40。不听布道的人们被圣帕特里克或圣纳塔利斯变为狼[12]42。圣南西使某家族每七年一次变为狼[12]42。这些叙事都包含了D113.1.“人变成狼”母题。

(一)狼与森林:爱尔兰人的自由与反抗

上文提到,狼这种林栖动物,和鹿一样,是塞尔努诺斯的神圣伴随动物,它也具有森林之神的属性和神格。而狼与森林的联系,与艾诗琳与森林的联系具有对应性。

艾诗琳以森林为家,自由不羁、神出鬼没,她率领狼群伏击并围歼入侵者,保护布兰登带着未完成的《凯尔经》逃脱。这种森林中的自由人及“正义”的反抗者、战斗者形象,可在爱尔兰殖民史中找到对应者。爱尔兰曾被克伦威尔时代的英国殖民者称为“狼国”(Wolf-land),那时狼在英格兰已绝迹几百年,爱尔兰却有很多狼[12]49。爱尔兰多狼与当时爱尔兰农业开发程度不高、存在大片的森林有关,这些森林是狼和反抗殖民统治的游击队(有专门指称woodkerne)共同的藏身地。游击队和狼经常袭击殖民者,威胁其殖民统治。在这种情况下,游击队、狼乃至两者的栖息地——森林三者皆被英国殖民者视为同一敌人。而在辉格党(反对天主教)、托利党(支持天主教且受爱尔兰天主教教徒支持)相争时期,把持殖民当局的辉格党将天主教神父、藏匿林中的狼和托利党游击队并称为三大害,一并悬赏捕杀。殖民者认为,爱尔兰若仍有狼在游荡,则是非文明的蛮荒之地,须被“文明化”,而所谓的“文明化”就包括剿灭游击队、狼,砍伐森林等。在殖民与反抗殖民的运动中,英国殖民者将爱尔兰抵抗战士乃至整个爱尔兰民族视为狼。为了合理化、美化其殖民行为,他们认为可以污蔑爱尔兰人“每年变狼一次”,甚至说英军中某些爱尔兰籍战士长着狼尾巴,等等[12]58。

(二)狼与爱尔兰天主教

与殖民者和狼之间的紧张矛盾不同,爱尔兰人与狼的关系相当和缓、甚至可以说是友好的、亲密的。爱尔兰法律认可狼的存在,容忍狼偶尔对畜群的掠食。爱尔兰贵族从中世纪以来就以狼为宠物。爱尔兰人也有猎狼行为,但不像英国人那样有悬赏有组织地猎杀[12]10。爱尔兰人将狼视为自然秩序的正常的、长存的一部分,是Mac Tíre(son of countryside,即乡野之子,爱尔兰语狼的别名)。在爱尔兰人的观念中,狼与人界限不甚明晰,所以关于人狼互变的叙事不少见。而爱尔兰天主教看待狼的态度也十分友好:常有教徒为狼祷告,希望狼过得好[12]44,有教徒将狼视作同教弟兄[12]52,基于观念上狼与满月的关联,有教徒向满月祈祷以表达与狼和平相处,不受其害的愿望[12]75。

爱尔兰天主教文化中,狼与僧侣的故事众多:圣西阿兰的动物随从中有狼[2]192;圣穆努当牧童时,常离开牛群去与隐修士交谈,此时狼群像牧犬一样替他看守牛群[11]59;圣古德瓦鲁斯为狼拔出爪中之刺,狼感恩[11]60;圣阿尔比尤斯出生后被遗弃林中,为母狼所救,多年后母狼及其幼崽被猎人追杀而投奔圣徒,得到其保护[11]60;狼群造访了圣莫凌,与他同屋过夜,并为圣莫凌之将死而哀伤[11]60;狼守卫圣阿尔班的遗体免受其他野兽伤害[11]60;狼为圣肯提根负轭耕地[11]60;圣特里维琉斯在林中迷路时,狼主动当向导,引导他走出森林[11]60;一个狼形的人请求林中迷路的僧侣为另一个垂死的狼形人行临终圣礼(B211.2.4.“说话的狼”),事后狼将僧侣带出了森林[12]53-56。《凯》的片尾,天主教僧侣布兰登穿过森林返回凯尔修院时,就是变身为狼的艾诗琳为他引路,这样构思与此情节高度相似,可见两者关联之密切。

四、结语

《凯尔经的秘密》中仙女艾诗琳的三种动物形态——鲑鱼、鹿、狼在影片中展现的功能和特性,与凯尔特文化中这三种动物被赋予的功能和特性有高度的同一性。艾诗琳以鲑鱼面目出现时,她是爱尔兰历史的见证者;以鹿形出现时,她代表森林,是森林守护神,还是人们往返异界或进入精神新境界的引领者;当她以狼形示人时,她主要代表爱尔兰人追求自由、抵制压迫的反抗精神,同时是爱尔兰人与天主教关系的象征。

在《凯尔经的秘密》的象征结构中,仙女艾诗琳充当了凯尔特多神教文化美、善、清新一面的代表。凯尔特文化圈中大量的神话、传说、故事及其丰富的文化意蕴,支撑了立体、多面、丰盈的艾诗琳形象,从而很好地避免了不少动画电影只能塑造充气人偶形象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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