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序科学”:科学实践治理的一种新模型

2021-01-24 11:08冯超王骏
民主与科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科学研究协商理想

冯超 王骏

“良序科学”鼓励公众对涉及自身核心利益的科学决策的参与,科学共同体与公众、政策制定主体三方,应当在理想的协商中制定出符合人类“普遍善”的决策,理想的协商能够对科学研究及其实践活动具有全面性的了解,而良序的研究议程的设定,则将“内行与外行的冲突”“不充分代表”“专家独断”等风险降到最低。

“良序科学”(well-ordered science)理论,由当代科学哲学家菲利普·基切尔(Philip Kitcher)提出,试图对当今世界科学争议事件广泛存在、科学民主实践缺席、科学目标与社会决策关系混乱的现象作出积极回应。基切尔认为,传统科学哲学忽视了科学研究的社会嵌入问题,所以应当摒弃先前的认知观点,科学研究之目标在于寻求“有意义的客观真理”,因而科学实践活动应满足人类发展的“普遍善”。基切尔将“民主的价值”“协商的意义”以及“平等共享原则”等概念引入科学政策制定与科学争议事件解决的全过程,试图与代表不同价值和利益的群体进行理想协商。“良序科学”理论体现了基切尔在思考如何解决科学共同体、公众、政策制定主体三者之复杂关系时较为严密的哲学论证和理论架构。透过这种路径,“良序科学”为处理复杂的科学争议问题、校正科学文化现象,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模型。

一、 科学之目标:寻求有意义的真理

自近代科学诞生以来,科学研究的目标一直是科学家和哲学家们热衷讨论的话题,基切尔归纳了科学认知目标的代表性观点:通过提供一种客观解释达到理解;确认自然律;实现自然的统一图景;发现自然界的基本因果过程。在基切尔看来,科学的真正目标在于寻求有意义的真理,这是“良序科学”理论图景的基础。所谓“有意义的真理”,是指那些在解决文化发展的特定阶段对于人类发展具有积极意义的问题。这里的“意义”不只是具有实践性,而只有将实踐意义的观念与理论或认知层面的观念相联结,才能够避免陷入错误的理论图景,如此才能标识出具有内在价值的真理,而真理又是由解决问题的工具构成的。

基切尔用“绘制现实的地图”这一生动的类比来诠释其科学观。与之前相比,后来的世界地图在两个方面上胜出,其一是将之前忽略的东西囊括进来,其二是地图所描述的边界也更加地接近于实际的海岸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否认过去的地图发挥过重要的作用,基切尔指出,绘制地图的历史体现着制图的约定和划分,这是一个回应变化着的人类社会目标的演变过程。科学的目标也是如此。在“良序科学”的语境下,作为“科学之为科学”的重要标识,对世界的客观解释这一恒常讨论的话题在基切尔的理论框架下并没有被消解掉,但是,与科学是单纯“客观解释”世界的说法相比,基切尔对“客观解释”有了新的理解:“我们可以建构另一种不同的图景来说明客观解释,给定一个我们感兴趣的主题和一个相连关系,客观解释就是与这个主题处于恰当关系的真理综合体。客观解释的确存在于科学研究中,但它是针对我们的问题及兴趣的背景的。”在此意义上说,科学对世界图景的客观描述具有指向性、局部性、价值预设性,不存在毫无价值负载的纯科学。科学是在寻找“有意义的真理”,基于这一论点,基切尔表明人类的社会、道德、政治及宗教信仰通过一种间接的方式影响科学目标,认知意义的赋予决定我们的科学目标,因此,人类价值就间接地渗透在其中。

“有意义的真理”拒斥“全部真理”的主张。在基切尔看来,后者虽是大部分科学家以及哲学家所不懈追求的,但回顾科学史,“全部真理”这一主张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有意义的真理”就是要拒斥科学向我们提供关于世界全部真理抑或普遍化真理的观点,主张摒弃对于“全部”“普遍化”的执着。基切尔承认,普遍化是有价值的,但是,何种普遍性可以成为规律以及过分关注普遍化所导致的关于具体事物研究的缺席这两个关键问题,使得对这一目标的执着是应当存疑的。因此,基切尔认为,真理是由解决问题的工具构成的。显然,基切尔将实用性价值视为真理的核心,这就弱化了将绝对普遍化知识作为真理的唯一表达方式而忽视其实际效用的立场。在基切尔看来,世界是复杂的,完全描述也是不可能的,可以提出的问题更是无穷无尽的,即使我们能够大规模地处理许多问题,也不会大大减少所有的任务,因此,科学研究必须是选择性的。

二、科学实践活动中的理想协商

“良序科学”理论建立在对科学目标的重新定义上,而良序的科学实践活动则应坚持符合民主价值的理念,能够体现人类“普遍善”的价值,因此,所谓的科学问题应由人类共同参与的理想对话和协商所决定。

在哲学史上,休谟曾提出“是与应当”的二分,他打破了自柏拉图以来“知识”与“善”相结合的传统。回顾自然科学发展的历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普遍承认科学研究活动中理论选择是不承载价值预设的。库恩认为,科学理论的选择取决于主客观因素的混合,或共有准则与个人准则的混合,他提出了理论选择的四个要素:精确性、一致性、广阔的视野及简单性。二战后,万尼瓦尔·布什《科学:无止境的疆域》的报告认为,“科学不仅是科学家个人的事业,而且是国家的事业,因而政府支持科学是极其必要的”。在这样一个“大科学”时代,如果单纯将职业科学家视为实验室中埋首可重复性实验而被形塑的真理发现者或检验者,那么势必将会面临为何科学争议事件接连出现的尴尬;如果完全以逻辑经验主义的方法论对科学的社会维度进行解析或对科学实践活动的社会政治特质进行解读,那又会导致论证单一且不充分的理论困境。

“良序科学”的基本原则是平等共享、理想协商和追求人类的普遍善,当值得探究的科学问题是由一个能够体现所有人类观点且是广泛参与的理想对话所决定的时候,科学就是良序的。在此意义上说,“良序科学”是在协商的过程中平等地看待所有的人类观点,并通过“辅导偏好”从而使不同知识程度背景的人置于共同理解的框架之内;之后再用道德约束的路径清除若干选项;最后在将研究成果转化为实际应用的时候,所体现的视角都已深深地烙上了公众协商、参与、价值关注的印记。在整个“良序科学”的思考架构中,基切尔将“理想的协商”贯穿于全过程之中,从而使民主的力量在整个科学决策的过程中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换言之,科学实践活动中一个合适的结论应该是通过理想的协商者在共同参与中得出的,并能同时考虑到合适的实验与不可进行的实验。理想的协商者应具备这样的特征,他们不但要了解科学知识的现状,还要认识到其他人的诉求,能够代表那些无法为自己发声的人,如儿童、残疾人以及未来的社会成员等等,并且能够以恰当的方式调整自己的偏好以适应他者。从理论来源来看,“良序科学”显然吸收了罗尔斯的“良序社会”理论。罗尔斯曾认为“正义论”可分为两部分,即理想部分和非理想部分,理想部分并不涉及任何现实的社会政策和制度,是一个完美的设定目标,在现实中的非正义都是通过与之比较而产生的。在“良序科学”的论证环节中,“理想的协商”同样是一个完美的设定目标,其兼具认知和情感两方面的约束条件,并且能够对不同领域的现状形成一幅完整的认知图景。诚然,“良序科学”是一个理想,且在现实的科学实践活动中,协商往往会受到特殊利益、意识形态预设和权力不平等的影响。但在基切尔看来,这并不意味着理想的重要性就此能够被消解,反而“有意义的理想可以使我们设想一条具有可能性的正确道路,提示了实现理想需要克服的困难”。

在“良序科学”的视野中,知识生产、理论选择、科学决策等科学实践活动不是科学共同体内部独立的、自治的、毫无边界的活动,而应当具有开放性、规则性。“良序科学”的提出,在于将人们的关注对象转移到寻求理想的决策过程的问题之中,从而让科学研究、科学决策、科学治理等议题变得民主而良序。如基切尔所言,科学家们可能知道什么是有前途的研究选择,但他们是否知道,对于广大公众而言,哪些问题最重要?如何确保那些优秀的职业科学家,“他们的专业知识延伸到了人类最关心的事情上”?

三、良序科学的研究议程设定

良序的研究议程,体现了“良序科学”的内在要求。面对科学决策过程抑或科学争议事件,需要设定一种合理的研究议程来应对多方面的考量,如公众的偏好、技术风险的评估等等。而良序的研究议程设定,体现着科学研究活动在程序和路径上的民主价值和道德规范性。只有在具有针对性的过程中将不同背景、不同社会角色的利益都考虑进来,并在理想的协商过程中将“个人偏好”转变为“集体偏好”,才能体现人类的普遍善,才有可能避免“无知者的暴政”或“专家的独断”这两种极端的事态。

基切尔将“良序科学”的研究议程分成三个阶段:在进行一项科学研究中,首先根据具体的项目而决定投入多少资源。在这一阶段中,具有不同初始偏好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来讨论相关的研究计划。由于人们的知识背景不同,所以就需要对初始的偏好进行一定的修正,从而容纳更多的信息,基切尔将这一过程称为“辅导的个人偏好”。面对不同初始偏好的个体,基切尔认为,很重要的一环就是不断传播信息、弥补他们的无知,使得每一个协商者都能知道与潜在研究相关的认知和研究意义,理想的协商需要呈现“意义图”的结构,以揭示意义的多重源泉。这个环节完成后,协商者就会修正他们初始的偏好,否则“无知者的暴政”就很可能从中产生。面对专家间的意见相左,基切尔的解决方案是“仲裁者必须在满足预算和道德约束的资源分配方案中,根据对概率值的不同选择,挑出一组最适合大多数被通常认为是专家的那些人的观点的资源分配方案”,并且这种选择应当是无私利、有理解力和理性的人在面对不同的专家观点时所能够做出的判断。

第二个阶段,是选取一种有效的方式来研究这个项目。在道德约束下,一些本来具有可能性的选项将会被排除。这一阶段同样会接续上一个阶段的步骤,理想协商者的偏好再一次得到修正。理想的协商者已经形成了科学研究该解决何种问题的基本看法,而且这种看法已经经过辅导,他们清楚地理解了已经完成和有可能进行的科学研究的意义的要素。而在基切尔看来,投票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投票与良序的科学研究活动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倘若理想的协商者此时仍缺乏共识且对于如何代表集体态度没有一致意见,那么最终的结果就必须通过投票来解决。不管是共识还是投票,其结果是最好地体现了理想的协商者所代表的社会的集体愿望,而且这里投票已经是在“个人偏好”变成“辅导后的偏好”后而进行的。这样,当一个社会对研究项目优先性的分配是通过共同参与的协商来实现的,并且协商结果的理由是被公开呈现时,科学研究实践活动就是良序的。

第三个阶段是将先前的研究成果转化为实践性活动,即追求研究成果和公共知识的应用。这里的研究成果,既包含认识论意义上的收益,也包含具有实践意义的科研成果。基切尔指出,对于前者,更重要的任务在于如何能将科学成果在未来一代科学家和更大范围的公众中传播;对于后者,应当侧重于搜集明确的实践利益。在这一环节中,公共知识的应用,是基于良序的科学研究活动,获得了理想协商的共识,因而体现了社会成员的集体意愿。基切尔着重强调,当今生物医学的研究实践,在程序上最能接近“良序科学”的理想状态,即决策过程不应当用抽象的方法进行,如“医学专家从教科书中接受指导并付诸实践”,而应当按照“良序”视角进行深入的理解。

综上,基切尔试图构建一种科学民主化的理想图景。他的“良序科学”理论采用一种温和实在论的功利主义框架,以“普遍善”和民主的方式来实现科学研究活动的良序运作。显然,这种科学哲学与政治哲学、科学价值与政治理论紧密结合的论述方式,体现着基切尔重塑科学研究活动的理论旨趣。然而,诚如批评者所指出的那样,“良序科学”因过度的理想化而丧失了付诸现实的可能性。

首先,基切尔认为,科学的目标在于寻求有意义的真理。但“有意义的真理”具体是什么?何种真理是“有意义”的?“良序科学”给出的答案是:只要知识生产和理论选择是良序的、价值负载的,且体现着社会成员的集体意愿而不单单是由某一特定社会角色的成员所决定的,那么就可以得出有意义的真理。毋庸置疑,基切尔是在拒斥“纯科学”。这与传统科学观显然是大相径庭的。作为杜威主义的坚定支持者,基切尔理论的实用主义色彩无处不见。重视知识的应用性无可厚非,但基于“良序科学”理论的架构,“纯科学”研究很可能就会处于劣势,那么,如此一来,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之间必要的平衡就会难以维系。

其次,基切尔试图努力在“理想的协商”和避免“无知者的暴政”之间建立一种逻辑上的关联,即运用“理想的协商”可以尽可能地体现社会成员的集体意愿,会避免因直接诉诸投票而产生所谓“庸俗的民主”。然而其自相矛盾的地方在于,当“理想的协商”之后仍无共识时,基切尔还是选择投票的方式,只是他认为,此时投票已经将“个人偏好”转变为“辅导的集体偏好”。这种观点其实是经不住推敲的,因为,多轮投票必然将“辅导的集体偏好”又转变为“个人偏好”了。

最后,基切尔期待扩大公民代表群体,在提高公众科学素养的同时,又要旗帜鲜明地反对“专家独断”。可是,在“良序科学”的架构下,科学要以民主协商的方式进行,这就无形中为公众参与科学决策设定了一个很高的门槛,即公众的科学素养、知识水平需达到一定标准。如果达不到合理的标准,科学民主化的道路又当如何开拓,这应是基切尔进一步思考的方向。

总之,“良序科学”鼓励公众对涉及自身核心利益的科学决策的参与,科学共同体与公众、政策制定主体三方,应当在理想的协商中制定出符合人类“普遍善”的决策,理想的协商能够对科学研究及其实践活动具有全面性的了解,而良序的研究议程的设定,则将“内行与外行的冲突”“不充分代表”“专家独断”等风险降到最低。显然,基切尔是用心良苦地期待,“良序科学”,可以为科学实踐治理提供一种新的理论模型。

(冯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王骏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责任编辑:马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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