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新诗述评

2021-01-31 22:46李玉辉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孙犁海鸥新诗

李玉辉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一、孙犁新诗创作概述

孙犁以小说、散文创作闻名文坛,具有清新、温婉的独异创作风格,其小说创造了一系列优美的女性形象,可以说是继《红楼梦》之后又一伟大女性群像创造。孙犁在从事小说、散文创作的同时,也创作了一定数量的诗歌作品,只是由于小说家身份的原因,所以少有人关注。

孙犁的第一首新诗是发表在1934年4月26日《大公报》副刊《小公园》上的《我决定了》,这是他在北京失业、找不到出路的背景下写的一首新诗。孙犁后来回忆:“我在朝阳大学同学处住几天,又到中国大学同学处住几天。后来,感到肚子有些饿,就写了一首诗,投寄《大公报》的《小公园》副刊。内容是:我要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到农村去了,因为我看到:在这里,是一部分人正在输血给另一部分人!”[1]170-171诗中主要呈现了城市的罪恶和人生的孤苦。

1938年七八月间,孙犁在深县的冀中抗战学院作教官,[2]2468月作《冀中抗战学院校歌》。

1939年春,孙犁从冀中平原调至阜平山区,在晋察冀边区通讯社工作,办公地址在阜平县的一个大镇城南庄。不久,又转移到平阳镇的三将台,创作了《儿童团长》。10月7日在百花湾作《梨花湾的故事》,载北岳区边区文救会编印的《边区诗歌》,署名林冬苹。12月10日在阜平东湾创作叙事诗《白洋淀之曲》,刊登晋察冀通讯社编印的《文艺通讯》。《“七七”画十景》,载1940年7月7日《抗敌报》。

1941年2月作《春耕曲》。

1943年春作叙事诗《大小麦粒》,载1943年1月31日《晋察冀日报》①《晋察冀日报》前身为1937年12月11日在阜平县城创刊的《抗敌报》,1940年11月8日,《抗敌报》改名为《晋察冀日报》。。

1946年10月作《民兵参战平汉线》,载 1946年10月20日《冀中导报》,署名土豹。

1946年11月作《比武从军》,载《平原杂志》1946年第6期,署名纪普。

1946年11月20日作《翻身十二唱》,载1946年11月27日《冀中导报》,署名纪普录。

1949年1月天津解放,1月17日中共天津市市委机关报《天津日报》创刊,孙犁任副刊科副科长。1949年1月旧年除夕作《山海关红菱歌》,载1949年2月2日《天津日报》。

1950年5月作《小站国旗歌》,原载1950年5月30日《天津日报》,原有副题“‘六一’国际儿童节读物”,署名少达。

1977年1月作《寄抗日时期一战友》《悼念小川》,以《诗二首》(两首诗的题目分别为《寄抗日时期一战友》《怀念一位故去的战友》,《怀念一位故去的战友》即《悼念小川》一诗)为题,载《天津文艺》1978年4期。

1980年 10月22日下午作《海鸥》,载 1980年10月30日《天津日报》。

1980年 12月 10日下午作《燕雀篇》,载《滹沱河畔》1981年第 1期。

1980年12月29日作《猴戏——童年纪事》,载《新港》1981年第3期。

1981年1月28日于幻华室记《蝗虫篇》,载《滹沱河畔》1981年第3期。

1981年5月9日作《生辰自述》,载《莲花》1981年第4期。

1981年10月21日夜作《吊彭加木》,载1981年10月29日《天津日报》。

1982年2月6日下午作《柳絮篇》,载1982年2月18日《天津日报》。

1982年2月25日晨作《一朵小花》,载1982年2月25日《天津日报》。

1982年9月24日晨作《印象》。

1983年1月 19日上午作《灵魂的拯救》,载1983年3月12日《羊城晚报》。

1983年4月6日晨作《希望——七十自寿》。

1983年6月23日作《甲虫》,载 1990年5月4日《羊城晚报》,署名芸斋。

1983年11月3日作《窗口》①就笔者见到的资料,该诗的写作时间存在分歧,2002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孙犁文集》续编第一卷中的写作时间是1982年11月3日。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孙犁全集》第10卷中的写作时间是1983年11月3日,时间上相差了一年。1991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孙犁新诗选》的写作时间也是1983年11月3日。由此推断应该是2002年百花文艺出版社版的《孙犁文集》存在失误。。

1984年4月 10日下午4时作《眼睛》,载《诗刊》1984年第7期。

1984年6月23日晚作《老树》。

1986年1月1日作《作家之死》②《无为集·书衣文录》中《集外集拾遗补编资料》题目下记有:“今日作小诗一首,题《作家之死》。天明时此题忽入脑海,不知何故。1986年1月1日。”(见孙犁著《无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2页。),1月15日抄,载《诗刊》1986年第5期,署名老荒。

1986年5月24日下午作《童年》,载《啄木鸟》1986年第6期。

1986年7月 19日下午补写《海边》(1976年 12月21日曾记一部分)。

1986年作《天使》。

就笔者阅读所及,孙犁的新诗创作和发表情况大体如上所述。虽然孙犁的小说、散文中也有一些新诗的断章,但由于诗体意识不强,本文暂不列入考察范围。

孙犁单独成册的新诗集有四部。1951年4月知识书店出版了孙犁的第一部诗集《山海关红菱歌》,收入《山海关红菱歌》《小站国旗歌》《大小麦粒》《春耕曲》。1964年4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孙犁的第二部诗集《白洋淀之曲》,收入《儿童团长》《梨花湾的故事》《白洋淀之曲》《春耕曲》《大小麦粒》《山海关红菱歌》《小站国旗歌》。1982年12月河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孙犁的第三部诗集《孙犁诗选》,除了收入此前出版的两部诗集的全部诗作之外,又收入了《翻身十二唱》《寄抗日时期一战友》《悼念小川》《海鸥》《燕雀篇》《猴戏》《蝗虫篇》《吊彭加木》《柳絮篇》《一朵小花》和文言诗《生辰自述》。除了《翻身十二唱》,新增加的诗篇都作于1977年以后。1991年1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孙犁的第四部诗集《孙犁新诗选》,收入《海鸥》《燕雀篇》《猴戏》《蝗虫篇》《吊彭加木》《柳絮篇》《一朵小花》《窗口》《印象》《灵魂的拯救》《希望》《眼睛》《老树》《作家之死》《童年》《天使》《海边》。值得注意的是,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孙犁全集》将《悼念小川》放入第五卷的散文《伙伴的回忆》中,不再单独成篇。

就笔者所见,关于孙犁新诗的研究文章,有《芳草》1981年第6期上发表的冉淮舟《海鸥》,该文联系孙犁的散文《黄鹂》一文对《海鸥》一诗进行了解读。曼晴为《孙犁诗选》写的序算是对孙犁新诗的简短点评,他指出,孙犁的新诗“语言隽永,感情真挚”,“有些散文化,有时不押韵”,“孙犁还善于比、兴方法”,有些诗“用以物寓意的方法,引起读者很多联想,有些地方可说达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3]1-2201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滕云的《孙犁十四章》,对孙犁的文学做了全方面的系统研究,其中第七章《诗歌孙犁》对孙犁的诗歌(包括新诗和旧体诗)进行了全面梳理。

二、前期新诗述评

孙犁的新诗创作大体上可以以1977年分界,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诗歌创作重宣传,语言上口语化、大众化,通俗易懂,是滕云所说的“抗战诗人”;后期诗歌创作重自我心灵的开掘,有历史反思的向度。可以说,孙犁新诗所呈现的抒情主体,前期是时代的歌唱者,后期则变成了历史的反思者。

前期孙犁新诗的口语化、大众化特色与写作题材有莫大关系,这一时期多是抗战题材,涉及儿童抗战、妇女抗战、农耕、粮食等方面。叙事诗《儿童团长》写的就是儿童抗战,全诗21节。整首诗通过细微的语言描写和心理描写,刻画出了一个活泼、单纯而又“复杂”的儿童团长小金子,在小金子身上交织着心理矛盾与责任感、胆怯与勇敢。小金子对自己的工作负责任,从话语到行动都模仿大人,带着那个时代抗战的光荣感和尊严感。他关心小拐五,根据小拐五的实际情况分派工作,提醒他带好衣服,查岗时既担心小拐五溜走,又担心他“滑到山涧”,两人见面则互相关心,热切地谈论当时当地的抗战局势。通过小拐五的所见、所闻、所说,写出了那个时代人们的坚强和抗战的艰苦。这首诗让战时的人们感到一种坚实和愉悦。技法上非常简洁,以白描和对话为主,贴着人物的心理叙述,加上简洁的叙事话语,让整首诗呈现出素描画的别致。小孩说大人话的叙述语调,使人们如同见到了那个时代两个鲜活的抗日少年。

叙事诗《梨花湾的故事》写的则是妇女抗战,该诗语言上更加平实、生活化,是一种来自生活的鲜活语言,有浓重的口语色彩,如“梨花开,杏花放,/一片好风光”,还带有明显的说唱色彩。只是在生活话语与文人话语的夹缠中,语言表达上不够明丽,缺少诗的凝炼,更像是诗样的散文。诗中的叙事带有很大的倾向性,有对抗战破坏分子的愤怒。诗中王兰这一单纯的女性形象非常明亮,写出了妇女的觉悟,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爽快女人。与《梨花湾的故事》同年创作的叙事诗《白洋淀之曲》组织紧密,语言流畅,巧妙地插入民歌,叙事上采用插叙的手法,有电影的画面感和镜头感。诗中“黑润”“贪馋”等词用得十分巧妙,比喻的使用比较生活化,如:“她恨不能象水鸟一样,/一刻就飞到水生那里”,“想念象一团乱丝,/在她心里搅”。

一个年岁最大的走出,

开始向坟墓告诉;

声音像冰块炸裂,

他要唤醒那死者。

——《白洋淀之曲》

这样的句子有一种古希腊悲剧歌队长出场的悲壮意味。由于带有抗日宣传和反映生活的目的,诗的悲壮意味显得不足。这一方面是因为故事本身的情感张力不够,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孙犁过于在乎抒情,抒情的感性因素阻碍了理性升华,所以,同样是写战争,这里便没有奥登面对战争时的历史感和开阔感,生活的或然性压倒了必然性。因此整首诗感情过于直露,不够含蕴。但值得注意的是,《白洋淀之曲》中菱姑的形象可能已经蕴含了孙犁后来创作的一系列女性群像。

写农耕题材的《春耕曲》是孙犁诗歌创作里少有的一首注重韵律的诗,与其说这是一首诗,不如说是一首歌曲。《大小麦粒》用戏谑的语气让两个麦粒对话,展示了敌我斗争和军民鱼水情,艺术上没有太大特色。《山海关红菱歌》和《小站国旗歌》都带有明显的说唱痕迹,诗中洋溢着热烈的情绪,有明显的时代气息,其中又融入了孙犁所熟悉的河北梆子、地方戏、大鼓书等民间艺术形式。在《白洋淀之曲》后记中,孙犁写道:“抗日战争胜利,从延安回到冀北,在农村工作,热衷于民间的说唱形式,写了一个时期的大鼓词,还写了梆子戏,所以在进城以后所写的这两首诗中,就很明显地带有一种说唱的味道。”[4]358

孙犁对这一时期的新诗创作有自己的认识:“我认为诗应该有一种力量:号召的力量,感动的力量,启发的力量,或是陶冶的力量。”“我在尝试了一些时候之后,就没有再写过诗。现在保存下来,收在这本集子里的七首,也只能说是分行的散文、诗形式的记事,它是缺乏上面提到的那四种力量的。”[4]357这应该是孙犁的真诚自白,不全是自谦之辞。在抗战那一段特殊历史时期,由于纸张、墨水短缺,杂志篇幅小,战斗紧张,新诗抄写方便,构思又比较节省精力和时间,加之孙犁的记者身份和此一时期“写诗的兴趣比较大”,他便创作了一系列新诗。这些诗可以说是孙犁小说、散文外的另一种抒情,只是没有产生如孙犁小说、散文的影响,只能说是时代歌声中的一支微弱的歌。需要注意的是,五四以来,知识分子有了赎罪意识和革命道德感,由于民族、国家面临的严峻形势,革命道德感天然地具有一种压倒人性的威势,使知识分子很容易在革命话语中迷失自我。但是孙犁恰恰相反,他的文学话语某种程度上正是非革命话语,至少是在排斥中国当时的革命话语,更多地保持了民间的素朴话语和平常心的语气,从语调里给人一种平实的感觉。这一方面是作者话语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来自作者的思维方式。孙犁不注重宏大话语和宏大叙事,而是从日常生活中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和人心的微妙变化,通过平易的话语将他们描写出来,既不直接表露自己的情感,也不刻意增加话语的情感浓度。在情感表达上是温润的,既不激烈,也不造作。小说、散文是如此,新诗也是如此。这可以说是一种个性化的人道主义,这一倾向在后期诗歌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三、后期新诗述评

孙犁新诗创作前期语言过于口语化,带有明显的宣传色调,没有小说、散文的优美笔致。或许是隔着许久的岁月,现代人恐怕已经无法完全理解那个时代的感情。

随着个性化人道主义的深化,经历了历史曲折和心灵焦灼的孙犁,后期新诗有了显著变化。正如孙犁自己所说:“古人说:‘诗言志’。就是说,诗中要有自己的东西。这包括诗人的‘志’,即思想或见解;诗人的遭际,即自己的兴衰成败;诗人的感情,即喜怒哀乐;诗人的阅历,即所见所闻。”[1]263孙犁后期新诗创作一改之前的诗风,继承了古典诗歌“诗言志”的传统,诗作不仅充满了历史感,而且带有历史隐喻的特点。这与孙犁新中国成立后的历史感受和体验有密切关系。发表在1949年第6期《文艺劳动》上的小说《钟》中,有这样的描写:“这是在民族的心灵里交流着,生长和壮大的一种正气,一种节烈感,一种对灵魂的约束力量。”[5]61某种程度上,这是孙犁在那一段历史时期感受到的一种普遍的心灵状况,其实也是其心灵的自画像。所以,待到1976年之后,当孙犁回忆新中国成立以后那段特殊历史时期时,其心灵体验就分外的惊心动魄,情感也由热烈一变而为酷烈,小说《女相士》中有这样描写心灵体验的句子:“那时‘四人帮’白色恐怖,空袭而来,我像突然掉在深渊里,心里大惑不解”,“十年动乱,较之八年抗战,人心之浮动不安,彷徨无主,为之更甚矣”。[5]61这虽然是小说家之言,实则是历史心灵的实录。写于1980年的诗《燕雀篇》就有分明的玩味:

这是在乡下

当我进了这个大城市

有一年春天去游开洼

那里燕子真多啊

简直是铺天盖地

有人在大洼里

支架上很长很长的网

网下面绷着几只燕子

成群的燕见它们受难

就扑了下来

网一落,就捉住几百只

拍打死放在麻袋里

——《燕雀篇》

经历过那段特殊历史时期的人,大概可以感受到其中历史、人性的阴暗和心灵难以言喻的灼痛。这也是燕子的遭遇:被人拍打死,被人烧烤。孙犁曾说:“在这种非常年月,文人的生命,不如一只蝼蚁,更谈不上鱼雁的友情。”[6]110他自己则“常常苦于一种梦境:或与敌人遭遇,或与恶人相值。或在山路上奔跑,或在地道中委蛇。或沾溷厕,或陷泥泞。有时飘于无边苦海,有时坠于万丈深渊”[6]145。与其(“人们都会对它们友好/这是燕子的一种幻觉”)形成对比的是麻雀的快活:

事情平息了

麻雀又飞了出来,飞了回来

仍旧唧唧啾啾

满檐满树

食麦啄谷

燕子和麻雀的境遇形成了强烈对比。这首诗也显示孙犁新诗前后期的鲜明差别,前期诗作是一种精神愉悦的创作,后期则是一种身心煎熬的创作;前期可说是温润细雨,后期则是雷霆闪电。

作于同一年的《海鸥》,不但有对历史、人生的隐喻,更包含了孙犁的一种人格追求。

我第一次见到海鸥,

便以为这是一种神鸟。

它的洁白的羽翼,

翱翔在海洋的波涛之上,

回旋在太空的云雾之中。

它不食人间烟火之物,

从不飞近红尘闹市的上空。

它对人世,好象一无所知,一无所求,当然也一无所有。

它对于人,缺乏警惕,不知逃避,

也没有人恫吓它,投掷它,驱逐它,

或在它的身上引起贪欲。

我曾见到有人平白无故地射杀了一只海鸥,

这种人只能看作是禽兽之余。

——《海鸥》

孙犁确实曾经看到过“有人平白无故地射杀了一只海鸥”。1958年,孙犁到青岛养病,“有一次,在东海岸的长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了讨取身边女朋友的一笑,就开枪射死了一只回翔在天空的海鸥。一群海鸥受惊远飏 ,被射死的海鸥落在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胜利品无法取到,那位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工人帮助打捞,工人们愤怒地掉头划船而去。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5]215-216。自此,“海鸥”意象在孙犁心中挥之不去。1976年1月21日,在《耕堂书衣文录》的《寒夜丛谈》题目下,孙犁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去年此时,一小鸟扑入室内,方思永伴,又受惊一逝不返。余在青岛时,伫立海滨,见海鸥忽下浴于海水,忽上隐于云端,其赴如恋,其决如割。痴心相系,情思为断。小钟滴嗒,永志此缘。”[7]70据孙犁女儿回忆,孙犁“身边老有一个小马蹄表”[8]54。当然,这里可能还有孙犁恋情的隐喻,因为诗中出现了“同居的人”“一个少女”。“同居的人”应该是指孙犁的第二任“妻子”张保真①孙犁和张保真两人一起生活,但并未正式登记。。孙犁在青岛时也曾发生过短暂的恋情。②关于孙犁的几段情缘可以参看滕云的《孙犁十四章》第四章第二节爱情小令,文中对孙犁的几段恋情有详细勾勒。“海鸥”也显然有诗人人格象征的意味。海鸥、马蹄表与“我”构成了三位一体的关系。在“阴晴不定,风雨不止,/我的处境很是艰难”的岁月里,“我”面对着那块被摔坏了的“马蹄表”对“海鸥”的发问,尤其令人惊心动魄:

我问道:

海鸥,

从外表看,

你是如此娇嫩,

像春花秋月,

霓裳羽衣。

但你并非候鸟,

不在寒暑之间趋避。

你为什么从来不避风雨,

而能与风雨相狎,相习?

你害怕当空悬挂的烈日吗?

你栖息在大海远处的岩石上,

你听惯了波涛汹涌的声音,

这就是大海生命的节奏吗?

大海曾否有过叹息?

它有什么爱憎吗,有什么遗憾吗?

小表不能回答。

它的创伤并没有得到医治,

而斗室之中并没有真正的海鸥。

——《海鸥》

这是面对“创伤”的灵魂在“斗室”内的自我拷问,“斗室之中”真的没有“海鸥”吗?在第四节里,诗人给出了回答:“你说是冲击也好,爱抚也好,亲吻也好,告别也好,/海水存在,岩石就存在。”与前期诗作相比较,这里的孙犁是一个往心灵深处挖掘的诗人,他将自己放在人生、历史的创伤中,不断地揭开曾经的创伤,让灵魂在拷问中战栗。在苍茫的天空下,在汹涌的大海里,怎样的灵魂才能经受住历史的拷问和自我的拷问。

前期合唱中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后期个人心灵的探幽。《一朵小花》《老树》可以说是心灵的自我镜像。

我有一朵小花

它不是种在地上

也不是栽在盆里

它展现在我的眼前

生根在我的心里

——《一朵小花》

《柳絮篇》《印象》《灵魂的拯救》《天使》等诗篇则塑造了不同于小说、散文里的女性形象,表面看写的是女性的丰富性,实质上写的是人性的丰富性。“我,曾经对祖国的妇女/作过呕心沥血的歌唱”(《灵魂的拯救》),但是,在那段特殊历史时期:

直到一九六六年

我跌入了地狱

佛教的地狱

但丁的地狱

都没有我跌进的地狱可怕

我遇到的鬼怪

都是人间的流亡、混混儿、小瘪三

——《灵魂的拯救》

“她们辱骂我,抄我的家/投掷砖瓦/在我身上吐唾沫/她们的脸型神态都变了”(《灵魂的拯救》)。“人的命运/只能听命于一纸社论/听命于一个人的一句话”(《灵魂的拯救》)。“这种东西太多了,它们排挤、压抑,直至销毁我头脑中固有的,真善美的思想和感情。”[5]253这里有对曾经追求、信仰的美的拷问。孙犁的小说、散文一直描写、赞美的优美女性形象被现实所破碎,但是孙犁并未因此丧失“灵魂拯救”的信念。这是个古老的话题,也是现代中国人不得不面对的精神困境。孙犁心中留存着美的记忆和信念,他还保存着抗战时“少女的印象”,“最难忘的战斗景象/她的睡眠/是其中最鲜明的一张”(《印象》))。在做“牛鬼蛇神”时,“在小小的西窗下/她兀立不语/容光招人/芬芳四溢”,“我记得非常清晰/是这位善良的姑娘/才从绝望和危难中/拯救出我沉落了的灵魂”(《灵魂到拯救》)。女性美在孙犁的文学世界已经上升到了类似宗教信仰的地步,“最后成为我心中天使的/就是姑娘你/你是当前美和善的化身/我生活中的阳光雨露”(《天使》)。

显然,历史不是单纯、美好的主观愿望所能左右的。《作家之死》充满了荒谬感和反讽的意味,曾经打死“作家”的造反派竟然鼓励自己的儿女去买作家文集,既写出了作家处境的悲哀,也写出了人性的荒谬,以及中国语境中的人们善于淡忘,没有赎罪意识,看不到自己的罪恶:

作家并不曾

修正历史

是历史不断地

修正自己

——《作家之死》

在经历重大历史事件之后,人们的心灵应该得到升华,然而,应然不是必然,历史发生了变轨,人们只是由政治人变成了经济人,唯独那个心灵深处的隐秘被人们遮蔽起来。罪恶走向了更隐秘处,罪恶感也变成了意识中难以寻得的星光。人性被“历史”抽象和悬置。

于是,隐喻书写就成了诗人写作的必然。《窗口》中“庭院”“大观园”等意象隐含了个人命运和古老民族的命运,是个人命运和历史的见证,也是与过去的幽暗生命的对话。孙犁的新诗挖掘了历史的暗河,有令人震惊的地方。一个亲历者从体验中超拔出一种见证的勇气,挖掘出政治、历史的日常,人性的纠缠、焦灼交织在一起,穿透历史的幽暗而散发着人性的暖光。只是孙犁的悲剧意识不够强烈,他的心中总是蕴藏着希望,所以无法从历史中提取出时间的力量和悲剧性言说。这与孙犁的性格和文艺观有莫大的关系。一方面,孙犁自谓:“我写东西,是谨小慎微的,我的胆子不是那么大。我写文章是兢兢业业的,怕犯错误。”[9]95孙犁的“谨小慎微”既是历次文艺运动造成的,也是“承袭了传统的儒风,谨小慎微,谦以自牧”[10]64的心性使然。另一方面,虽然1980年孙犁就已经在文章中公开提倡人道主义,但是孙犁的人道主义意在“表达他的理想”“提高或纯净”,要有“一种有宏大节奏的向上力量”,主要表现真善美。“看到真善美的极致,我写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恶的极致,我不愿意写。这些东西,我体验很深,可以说是镂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写这些东西,我也不愿意回忆它。”[9]89他甚至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人性恶的人道主义表现为一种不健康的形式,是“病态”的。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孙犁文学丰富性和深刻性的缺失,也使孙犁失去了成为“真正的中国肖洛霍夫”[10]73的可能。所以,在孙犁的新诗中,宏大的历史视野一闪而逝,更多的是对细密情感、语言的敏感和推敲。

此外,《猴戏》《蝗虫篇》的语言内敛、节制,这也是孙犁后期诗歌的一个整体特征。此时,孙犁新诗已经走出了时代抒情,进入了个体的自我抒写:“诗言志”。这些语言显然是经过心灵锤炼的,“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11]108。

孙犁曾说:“自从一九七六年,我开始能表达一点真实的情感的时候,我却非常怀念这些年死去的伙伴,想写一点什么来纪念我们过去那一段难得再有的战斗生活。这种感情,强烈而迫切,慨叹而戚怆。”[1]147-148在“沉默”了20年后,当再回忆昔日伙伴的时候,孙犁的感情变得更加浓烈,也就是他自谓的“强烈而迫切,慨叹而戚怆”,此言不虚。在1978年结集的散文集《晚华集》中,就有怀念沙可夫、邵子南、远千里、何其芳、马达、侯金镜、郭小川等的散文。这大概也算孙犁对时代的见证吧。“我所写的,只是战友留给我的简单印象。我用自己的诚实的感情和想法,来纪念他们。”[1]150呈现为诗的则有《悼念小川》。

1976年10月18日,郭小川服食安眠药(郭小川有长期服食安眠药的习惯)后在睡眠中不幸因烟雾窒息而亡。过了不到三个月,孙犁在1977年1月写成散文《伙伴的回忆·忆郭小川》,文末附悼念郭小川的诗。该诗以《怀念一位故去的战友》为题载《天津文艺》1978年第4期,并将句首“啊,小川”一句删除。后又以《悼念小川》为题收入1982年河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孙犁诗选》,该诗可以看作是散文《忆郭小川》的升华。孙犁通过散文叙事的方式叙述了自己与郭小川的交往以及对郭小川的印象和评价,通过诗歌的形式抒发了自己的哀思和对郭小川诗歌创作以及人格的肯定和赞美。孙犁肯定郭小川诗歌的真诚、真实,“像大大小小的星斗,/展布在永恒的夜空”,注重语言的锤炼,“你的诗都用自己的铁锤,/在自己的铁砧上锤炼而成”。诗中对郭小川诗歌创作的肯定与孙犁对语言的要求相一致,孙犁曾在《文艺学习》中说过:“从事写作的人,应当象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应当把语言大量贮积起来。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11]107-108也只有这样的语言、这样的诗,才能创造出“泉水呜咽,小河潺潺,大江汹涌”的品质。诗的最后一句既是对郭小川诗歌创作的肯定,又写出了诗人去世对孙犁心灵造成的影响。这首诗完美地诠释了孙犁对郭小川诗歌的认识:“写得平易通俗,深入浅出,毫不勉强,力求自然,也是一代诗风所罕见的。”[1]93

如果说《悼念小川》是一曲平实的哀思,那么《吊彭加木》则是一首悲愤的生命礼赞。1980年6月17日,带领综合考察队在新疆罗布泊考察的科学家彭加木,留下了一张纸条“我往东去找水井。彭。六月十七日十时三十”,便孤身一人冒着50℃的高温去找水,最终不知所终。之后,外界谣言四起。虽然“我和你素不相识”,但是孙犁被科学家彭加木追求真理的献身精神所打动,所以“你的失事/却引起我长久的怅触悲痛”。孙犁将彭加木比作唐玄奘,是“闪烁着繁星/其中最明亮的一颗”,“流言蜚语的风沙”“不及一粒真正的沙土”。

人们常说

生命是最可宝贵的

但生命是多么娇嫩

多么富于局限性

而又多么灾难重重

它可以死于水火

也可以死于干渴和严寒

甚至可以死于谣言、事变、意外和疏忽

但生命又是顽强的

它可以战胜一切袭来的威胁

而坚定和信心是它的后盾

——《吊彭加木》

孙犁将新中国成立后的人生经历和体验融入了对彭加木的赞歌里,有对人性恶的愤怒,也有对人性善的吟咏。某种程度上,孙犁恰恰从彭加木的经历中看到了人性的尊严,人对真理的追求就是善,在这一过程中呈现的精神就是美,所以,“你的生命也是永恒的/你是一颗不灭的星”。两首悼念诗各有特色,前者更加含蕴,后者则较直露,语言的散文化比较强。

四、结语

诗与小说、散文到底不同,诗的语言要求高度凝炼、准确。小说、散文的语言易从生活中提炼,但是再进一步提炼成诗的语言,就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还有句式、语调、节奏、词语的锤炼以及诗的体式等问题。所以,小说、散文虽然可以写得像诗一般,语言闪现着诗的光彩,但那到底是小说、散文的语言,还不是诗的语言,还不是诗。诗的语言有另一种要求和精度。谈到语言问题,孙犁曾经说过:“我的语言,象吸吮乳汁一样,最早得自母亲。母亲的语言,对我的文学创作,影响最大。母亲的故去,我的语言的乳汁,几乎渐绝。其次是我童年结发的妻子,她的语言,是我的第二个语言源泉。”[6]184孙犁的语言主要来自他所说的日常口语,除此之外则是新文学的传统和西方的翻译文学。梁斌早就指出,孙犁的语言“是在古典文学和新文学语言的基础上吸收了广大群众的语言,而且提炼加工得很巧妙,不着痕迹。他的文学语言的特点是便于抒情”[12],孙犁的语言在诗的向度上缺乏一个语言进一步提炼的过程。另一方面,小说和散文创作使其思维方式更倾向于一种小说话语的营造。从根本上说,小说和散文语言的区别是不分明的。某种程度上,孙犁的小说和散文几乎是一副笔墨。如果把叙事者都改为第一人称,人们就很难区分开孙犁的小说和散文。写于1965年9月的散文《烈士陵园》,可以说是诗与散文的一种分途,该篇散文以诗开始,又以诗结束,中间是散文。孙犁在文中说:“本来是要写一首诗,来献给陵园的。激动了的情感忍受不了韵脚的限制和束缚,还是改写散文吧。”[1]228载《德育月刊》1930年第2卷第10期的散文《弃儿》也是以诗的形式结尾,结尾非常直白:“使那可爱的有希望的嫩芽任意生长,/在这黑暗的世界上,/多开几朵光明的花!”

孙犁的新诗创作生涯跨度长,真正的创作时间相对比较短,花费的精力也比较少,在诗艺的探索上不够深入,应该说他一直在走新诗大众化的道路。在抗战严峻形势下,面对的读者主要是识字不多的战士和农民,目的是抗日宣传,从题材和形式上就限定了创作。抒情须与叙事结合,并且有一种乐观高扬的调子,因此,在前期新诗创作中,诗人将自己的声音融化在时代的呼号中,语言口语化,形式散文化,抒情直露,注重大众口感。在新中国成立后特殊的历史时期,作为一个诗人,孙犁没有放声歌唱的颂歌创作,也没有“大跃进”民歌的创作,个我没有被时代的“大我”淹没,文学性没有被政治性湮灭,有一种个人的文学坚守。或许孙犁的身病体弱正是其文学在紧张政治局势中的一副隐身衣。后期孙犁新诗从时代歌声中分离出来,走上了个人化之路,有了思想的深度。就像他晚年的“耕堂劫后十种”一样,“将历史与现实融会一体,互渗互透,既以历史的经验开启和生发了对现实人生的体悟,又以现实人生的教训丰富和深化了对历史的认知”[8]10。伴随着对历史的反思,孙犁将前期隐含在小说、散文里的个我的声音进行一种生活细化,他没有再一次融入历史的宏大叙事中,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那些隐藏的历史黑暗时刻和罪恶场景,将历史进行生活化处理,通过生活的重新发现,甚至回到童年的记忆里,将自己的反思具体化,从而具有个我的深度。孙犁的新诗虽然没有在中国新诗史上产生重大意义,但足以成为一个时代里的一种声音,尤其是后期新诗。孙犁曾说:“我的一生,残破印象太多了,残破意识太浓了。大的如九一八以后的国土山河残破,战争年代的城市村庄的残破。‘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残破,道德残破。个人的故园残破,亲情残破,爱情残破……我想忘记一切。”[13]28-29某种程度上,孙犁的新诗也是残破的歌声,只是不应该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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