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牧歌

2021-02-09 02:23刘梦琳
雪莲 2021年12期
关键词:西海爬犁西王母

刘梦琳

西王母的风韵是传说了

日日有胭脂水倒入西海

你记不记得一个九月的黄昏

西王母與穆天子把盏于西海之上

他们用牛骨占卜

又不屑于牛骨的占卜

所有的牛羊都瑟瑟地

它们偷眼看那个美丽的女人

看那块牛骨如游戏般的占卜

风早已停歇

西王母鬓上赫赫然一朵迎春花

隐约有耳语传来

西王母是中原绣女

那么西海的统帅

是嫁来的

是抢来的

那么西王母欺骗了这一方生灵

主掌着酋长的权力

占卜完了

穆天子逸逸而远

骚乱封住西海亘古的岁月

只是骚乱日复一日埋在西海和西海人心里

那个美丽的女人

仍日日倒胭脂水于西海

西王母的风韵终是传说了

几千年后我来这里

用牛骨占卜

隐约当年穆天子去后

西王母细画蛾眉

轻轻吟唱的那首歌

是我的占卜

然而太远 终不成篇

1

衣裙窸窣的聚会

都是熟人 熟人 熟人

我和高脚酒杯一起穿梭

终于把所有的勇气卸在桌面上

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你们

不是厌恶 不是胆怯

周遭拥挤的眼睛和拥挤的鼻息

我仓皇离开像是逃亡

这是我的斗室 我的书桌

我曾端坐在这儿像哲人一样 思考

母亲为我洗衣并煮饭

然后送到这张书桌上

有一天清晨的阳光从窗口进来

我讷讷醒转

书桌在阳光下柔软地扭曲

身下的床也如波涛般起伏

我拥紧棉被蜷缩起来

除了这个瑟缩的墙角

一切都暧昧地扭曲着

斗室像被火烧熔的一只铅罐

灾难仿佛庞贝的灾难

我惊惧的姿势将成为永恒

我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满脸泪水叫着“妈妈”

一切都静下来了

一切都端正地摆好姿势

轻轻地笑着 暧昧地

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

以为我从噩梦的奔跑中醒来

抚慰我像抚慰她心中永远的婴儿

我享受这抚慰

并在心中尖叫着 不

在城市中盘桓良久

我忘记了离家时要买的东西

轻车熟路地游逛

路灯与路灯之间设想一个凄婉的故事

广告橱里灯红酒绿

我只见自己的身影

模模糊糊 一个丑孩子

渴望有只手忽然拍拍我的肩

渴望有个声音忽然说——跟我走

我生下来本就是个奇迹

我活着只为寻找奇迹

——没有奇迹

如果是黄昏的街头

你就一定会碰到我

踽踽独行一直到黎明

城里人啊

把家建在陀螺上

飞速的旋转里

你们都看不到我

我是个寻找奇迹的孩子

渴望公路成为传送带

站在这一头 离开家

我想无论在哪儿下来

都将是奇迹

像浪花一样涌动

可是站在这一头

路是路 车是车

疲累的双脚无法带我走多远

从来都是墙 屋顶和栏杆

从来都是这个窗口望那个窗口

从来都是太阳消失在那堵墙后面

以我的年轻兑换那堵墙后的风景

——谁也不依

暗红的天气

夜的歌吟啊唱啊

低眉敛眼

一盏台灯下奋力写着的 是我

次日清晨又把它们撕碎

高楼上飞扬而下 翩翩若蝶

那么短暂的 那么美的 创造

没有情绪

好多次好多次好多次

我在风里走 单薄

没有人的街道

斑马线倾斜地躺着 自在地

我渴望那倾斜的姿势

可是我不知道风天里跌破了手的痛

血一点点渗出来

痛一点点走进去

悄悄地问你有没有看见我跌倒

悄悄地爬起来抹去眼泪

空旷的街道是上帝的残忍

风天里

我握着跌伤的手

快快离开那倾斜的斑马线

像是逃亡

很厚的墙

很矮的屋顶

别人都长高了 高出我许多

我矮矮地矮矮地在人群里走

矮矮地 想望一场天灾

因这罪恶的意念

我期待惩罚

只有沉默

我听到远方有潮

我知道这是个诱惑

仍循了它去

渴望奇迹 并且

长高一些

2

我听见脉搏愈走愈远

还听见潮声愈走愈近

天空如一艘充气船

庞大无比 又 曼妙无比

前生前世我就是乘了这艘船来的呀

那时侯有阳光 有风 有云

而今我沉重的尘世间的身体

却怎么也攀附不到那船舷了

它悄然駛着

风灌满我的耳鼓

船不载我

土地呵 你载我吧

连同你身上覆着的草 覆着的冷峻

于是我就站在这草原上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如丝如缕

我看见阳光下我的影子

绿了 绿了

我觉得风将我一丝一丝刮走

我无形无骸 我舞着

如同小小的蓝蜻蜓翻飞

我美到极致 美 到 极 致

牛羊停止咀嚼

它们注视我

记忆的海里有一位仙子

美到极致

我就是前世你们的仙子呀

我只是重拾我前世的舞蹈

欣喜 忘情

我不知道有个消息悄悄靠过来

我没有躲过它的来临

歌停了 舞止了

空天阔地之间

我是什么 我是谁

熟悉的沮丧的气味弥漫不止

我匆匆逃开

回头望时

那片草原连同草原上的牛羊连同蓝蜻蜓

被蚀得斑驳

野葱花一簇一簇地

马兰草一簇一簇地

小小的青蛙跳啊跳

我仔细地走这片盐碱滩

抬起头抬起眼

突兀 一阵雷在耳边响起

我忘了那就是我要找的潮

我忘了我离开家是为了它

如果这时你要我的眼睛

拿去吧

青的海子 白的泡沫

颜色在这里好像是极致了

猛风 寒水

好像一座肃穆的庙宇

神啊

我跪拜在这里已千余年了

只为看你一眼

几番轮回 我跪拜在这里

神啊

你以怎样的形式俯视着我

又怎样怜悯着我

你听见我的祈求吗

如果你要我生生不息的脉搏

神啊 你拿去吧

只是在你拿去之前

让我看到你

让我看到你

在这没有香火的庙宇

你是我千百年心之所依

我跪拜在这里

我离开自己

我放逐自己

神啊 怜悯我

继续怜悯我

我是个无助的孩子

久久地久久地

把自己镶在这海子边缘

一切以一种严肃的形式沉默着

我无法用笑容贿赂出一丝温存

微凉的七月的阳光下 明晃晃地

我逐渐失去理智

海子像铁锤重击下的玻璃

耀目地破碎

辉煌如又一纪的冰川

轰鸣渗到阳光里去了

没有声响 讪讪地

我注视这一切

竭力不动声色 苍白着脸

举步维艰

像是

逃亡

3

冷硬的风

牧人骑着马迎风走来

铁青着脸

头发燃成一篷黑色的火焰

有个姑娘刚嫁给他三天

他撇下她走了

揣着青稞酒离开新娘

和那顶叫作新房的帐篷

我试图在这片草滩上与他邂逅

试图跨上他的马

牧人把眼睛放在我的手心

他不能带我走

他把新娘撇下了

血将他染成太阳的颜色

沐着血光

转瞬即逝

而眼睛 我手心里牧人的眼睛

哭湿这片七月的天气

我茫然地走

牦牛与我擦肩而过

笨拙地回头望望

我的知觉开始残缺

味蕾里是一种青涩的苦味

行到何处 与谁同行

风的敲打遍野遍野地响过

我的敲打呈现村庄的模样

很像我儿时的积木

无人居住

寂寞的我的游戏

寂寞的村庄的敲打

好像真是游戏

入了角色的我虔诚地玩着

我以为永不能邂逅牧人了

那个血红的黄昏

我看见你的背影以赤色的流星线

滑过地缘 消失

我知道再也见不着你了

而你的故事将在口与口的相传中

落在枕上

我拨动琴弦将要唱你

你的马浴着血光走进我的琴弦

轰然倒成一地音符

乍乍地

故事开始于一匹马

可是牧人呐

你去了何方

风吹过处

那篷黑色的火焰

烧黄了迟绿的草原

我踏着枯草忧郁地前行

忧郁地护送我的公主走那段和亲的路

车轴一转总有个士兵死去

总有个侍女以袖掩面投进士兵的死亡

我是个被割去舌头的侍从

我含混着

忧郁地护送我的公主走那段和亲的路

走到赤岭

炎炎的坡地 曼衍的山头

尚且能够回望的柔和的景致

前行是再不能返的荒漠

公主摔碎镜中风花雪月

捧一抔土

日月山自指缝间沙沙得名

只有我和公主 公主和我

我谦卑地牵着公主的马

谦卑地看她 听她流泪

我用胸口暖化海子的冰

然后双手捧给她

公主啊 洗一洗你的忧郁吧

忧郁像夜里吓退狼群的火

偎着火 我的公主孤单地思念

她不知当初离了长安

是因为长安缺少什么

长安是怎样地丝绸和云鬓啊

远了远了

苦难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

滂沱如雨滂沱如风滂沱如公主的泪

我羸弱的心忧郁着

护送我的公主走这条和亲的路

想不起是怎样把公主送进新房

我站在日月山上像年老的石像

从日月山上奔下

快如电火

为了甩掉千年的忧郁

我像惊马一样狂奔

渴望说话像渴望水

水在咫尺

二郎剑锋芒沁凉于水中穿梭

它久久遗落在这片潮里

二郎神憔悴不堪

他瞎了一只眼睛

玛尼再转也转不回来了

他的另一只眼睛已昏聩如麻

玛尼再转也转不回来了

他的最后一只眼睛凝视海子

潮里翻滚昔日飞短流长

二郎剑遗落在这片潮里

久久指向二郎神

不可卒读的眼睛

我忘了我是个凡弱的人

湖心的船上

想折断那柄剑

想二郎神踏风雨路径

永远离开这块伤心地

我只是潮里

一只小小的 小小的

眼睛

我以为这夜是充满鬼魅的

走向它们

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可是长长的没有星光的路

走到尽头

潮似鬼魅一般呼吸着

不停步走进它的呼吸里

等待湖怪

它该是约过我 诡秘暗夜

它自水中现身时

月光正好

传说中的形状模糊不清

湖怪正似传说的模糊

混沌和隐约

——你怎么能够悄无声息这许多年

——你熟悉这湖底的沟沟坎坎吗

——你睡着还是醒着

——你怎样存在于这里

——你问我 像一个好奇的孩子

你问我 这不是你心中的疑问

听我唱首歌 词已亡佚

曲也模糊

湖怪把散乱的音符哼成调子

我不可解 走我的路

约会已经过去

湖怪不再来

拾起这个调子

强烈的星光下我撞进蜘蛛网

我孱弱如蝇

死去是唯一不再劳神的思索

可假如我就是那亡佚的歌词

我就是那亡佚的歌词

湖怪 为什么离开你

即刻 我身陷囹圄

我无可挽回地缓慢地死去

我身不由己追忆那首歌

4

我以凝固的神态

一步步走向冬日冰冻的西海之深邃

如砂如砾

西北风执着吹一地寒凉

西海是前一天的笑 前前一天的笑

今日见时

如廊檐下日渐粗长的冰柱垂挂冬日季风

接触它

是崭新崭新新铸的镜面

我扪的姿态

宛如西海前世的缩影

前世西海墜落成湖的胶片

我走向冬日冰冻的西海之深邃

去拜谒修行千年的僧人

绵延的冬日

绵延的僧人拖着的爬犁

绵延的为僧人的凡人

为衣食的爬犁

海心山

以陆地的形式 以爬犁的形式

承载僧人苦苦的修行

这片孤岛终是久颠不破的生死轮回的

修行

三间庙宇

指爪之间

如西海冰滩上爬犁彳亍而行

驮僧人未尽尘缘 未尽尘缘

井干了

那段干渴的日子 形容枯槁

环绕孤岛的水域

以缓慢的咒语镇住那眼泉的行踪

僧人行将圆寂

他等不到冰封的日子

天降大雪 庙宇坍塌

夏日里

我乘汽艇来这里猎奇

不曾有庙宇的瓦砾

不曾有佛的香火

僧人的尸骨也随风化了

我如砂如砾

佛不再来

佛不再来

后人立碑在佛临行前的脚印旁

不知是否佛最后的刻意

倘若我于此谦恭地施一礼

碑和碑上的文字

是不是会告诉我 何去何从

昔日的佛啊

今日杳然的黄鹤

千百年后

鸟岛依旧 巉岩依旧

只是鸟儿已失去了羽毛

裸着身子 做短短的滑翔

临岸的一面

开一爿小店 羽毛陈列如云

后人都做了鸟儿 飞到想去的地方了

空的酒瓶 瘪的易拉罐

鸟儿把良心泡成药酒

记住这面峭壁

也许什么时候

我们再来踏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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