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最蓝的眼睛》的“隐性进程”叙事暗流

2021-02-18 22:52曾玥
文学天地 2021年11期
关键词:权力

曾玥

摘要:本文运用申丹提出的“隐性进程”叙事理论,聚焦于《最蓝的眼睛》这一小说的叙事暗流——佩科拉一家逐渐走向分崩离析的过程,揭示来自白人的权力操控对黑人族群主体性的暴力解构,说明这股叙事暗流如何与佩科拉病态的审美追求相互作用,表达这一文学作品的丰富意涵。

关键词:《最蓝的眼睛》 隐性进程 权力

一、情节概要与隐性进程概要

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是“黑人文学大发展的最后三十年”的杰出代表[1],《最蓝的眼睛》作为其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在美国文坛获得了极高的称誉。多视角的叙述使得这一作品具备丰富的解读空间,佩科拉作为“社会最柔弱和最脆弱的成员——儿童和女性”[2],在这一叙述策略中,其个人悲剧的走向在不同叙述视角的共同作用下呈现出一条明晰的路线:“缺少关爱——追求蓝眼睛——并未得到理想的关爱——走向疯癫”。然而,这一情节发展背后亦存在着一条以权力运行作为主要结构的隐性进程:作为佩科拉母亲的波莉本应在家庭中给予孩子关爱,却因其在白人费舍尔一家的工作中更能获得满足感,而将情感投注至费舍尔一家中——包括这个家庭的孩子,甚至是作为物体的地板与橱柜;以此为重要转折点,波莉在自己家庭中对丈夫乔利、孩子山姆与佩科拉的规训日益加重,家庭的离心力也随之日益增强,并在最终走向分崩离析的结局。

在这一隐性进程中,致使波莉作出如上选择的因素,除却在家庭内部边缘化所带来的情感空虚,推动她行动的要素更多地来自于黑人较白人权力缺失的惯性——在白人占据话语主导权的社会中,黑人缺失在政治、经济方面的权力,而只能在更微观的层面上获得权力的实践。于历史现实而言,这一权力缺失的惯性显著体现在美国1964年“民权法”的通过:“虽然黑人赢得了同白人一起进餐馆、乘公共汽车的权利,但是他们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处境并未有明显的改善。”[3]这一历史事实放置在《最蓝的眼睛》的文学语境中,则集中体现为波莉对整理家务的执着与自豪,由白人族群构建的社会外在结构通过波莉的自豪之感进一步内化为黑人族群的个人内在结构,佩科拉的家庭亦由此成为黑人族群为白人族群所解构的一个缩影,文本所呈现的情节发展与这一隐性进程形成了互为补充的关系。

除了佩科拉的各人皆对这个家庭产生了拆解的作用,接下来的论述将分别从波莉、乔利的角度出发,对这一隐性进程进行探讨。

二、隐性进程的重要推动力:为家务所“困”的波莉

纵观波莉在故事中对整理家务的态度,虽然是一以贯之的依赖,但其内在运作机制经历了从家庭内部到社会外部的转变。在情节发展中,该部分叙述导向的是波莉对自身家庭的厌恶、对白人家庭的向往,波莉对佩科拉的态度在此过程中愈发冷漠,佩科拉的精神状态亦随之愈发脆弱;放置在隐性进程的角度上看,则是白人族群所构建的权力差产生了渗透族群价值观的殖民效果,使黑人族群内部发生了分化。

例如,初到北方谋生时,乔利常常在外务工,波莉在家感到孤独,于是通过做家务的方式来排遣寂寞:

家务活远远不够了;只有两间屋子,也没有院子要打掃。[4]

此时驱动波莉整理家务的动力来自家庭内部的权力不平等,在经济来源为乔利所掌控的情况下,这种家庭内部分工的模式亦为乔利所默认,乔利并不乐见波莉做出除却整理家务以外的事情:

白天打工让她有钱买衣服,还买了几件家里用的东西。但这并未改善与乔利的关系。他对她花钱表示不满,并直截了当地这么跟她说了。[5]

实际上,这种情况是种群资源分配不均所导致的结果。白人与黑人种群资源分配不均的矛盾内化至黑人内部,则体现为黑人家庭内部的男女经济资源分配不均——以波莉为代表的黑人妇女无法在社会上谋得与其丈夫相当的工作。白人对社会资源的占有造成黑人生活的空洞,进而引发黑人家庭内部的不和,作为弱势一方的黑人妇女波莉反而需要在白人的文化领域中寻求精神安慰:

在银幕上她最终找到了昏暗的树林,僻静的小路,无尽的河岸,以及温柔的目光。在银幕上,丑鄙变得完美,盲人重见光明,跛足扔掉拐杖。在那里没有死亡,人们随着音乐举手投足。在那里黑白形象由光线打上银幕聚拢在一起,形成完美的整体。[6]

白人男人对他们的女人真好,他们都住在整洁的大房子里,穿着讲究,澡盆和马桶在同一地方。这些片子让我快乐,但也让我难以回家,难以面对乔利。[7]

通过电影的折射变形,白人通过殖民获得的资本积累变形为“启蒙理性”的价值观,经过修饰的“平等自由博爱”光辉由此散发,进而使得处于双重边缘境况的黑人妇女心向往之。这是来自白人权力的“蒙骗性再现过程”[8],波莉在家中以整理家务为派遣方式之时,这一权力内化的过程便已开始运作,并在她至费舍尔一家工作时达到顶峰。

例如,波莉通过这一劳务关系获取了相当的经济报酬,同时也成就了其个人价值,然而于故事叙述的隐性进程而言,白人所构建的权力秩序正以隐秘的方式对黑人内部进行解构:

她越来越不顾及家庭、孩子和丈夫——他们就像睡前恍惚的念头,只在一天的边缘时刻出现——只清晨和深夜出现……白天与费舍尔一家度过的时光显得更加明亮,更加珍贵,更加可爱。在那里她可以整理、打扫,可以把物品摆放成行……她管理的橱柜里码放成堆的食品,几个星期、几个月都吃不完;她掌管着成箱的罐头蔬菜以及用银盘包装的高级软糖和彩纸糖果。她替自己家办事时债主和店主看不起她。现在她替费舍尔家办事,他们不仅尊重她,甚至还有些惧怕她。[9]

通过两个家庭的对比,波莉认为自己的家庭生活是“昏暗的”,而费舍尔一家的生活是“更加明亮的”,在佩科拉的家庭中,以母亲为主导的离心力业已生成。当波莉将外在的社会结构进一步内化、作为个体从黑人群体中剥离出来之时,她在精神维度上站在了白人族群一边,“贵与贱”“美与丑”“高洁与堕落”等社会结构固有的认知随之发挥效果,波莉与家庭其他成员的关系则建立在这种二元对立的结构之上:

她能在打骂中表现她认为自己原有的风格及想象力……她迫切需要乔利的罪孽。他越堕落,越无信义,越无法无天,她以及她的使命越发崇高。而这一切都是以耶稣的名义。[10]

她把乔利当作罪孽与失败的典范。丈夫是她的荆棘头冠,而孩子则是她的十字架。[11]

佩科拉和山姆、乔利一样,总是称呼她妈妈为布里德洛夫太太。[12]

在家庭内部,家庭成员间的关系不再平等,是因白人的社会结构内化至黑人的家庭结构中,黑人随之执行由白人所制定的价值标准,在此语境下的佩科拉一家俨然成为被白人文化解构主体性的黑人族群的缩影。

这一内化的趋势在波莉身上愈演愈烈,波莉将情感持续投注在家务管理上,爱她的家务胜过爱她的家人,沉浸在由白人所赋予的权力实践之中:

如佩科拉打翻馅饼后,波莉并不关心被烫得尖叫的女儿:

“傻瓜……我的地板,一团糟……看你干的好事……滚出去……现在就滚……傻瓜……我的地……我的地……我的地啊!”[13]

又如波莉面对整理家务的成果之时,是她为数不多的欣喜时刻:

一天下来她喜欢站在厨房里欣赏她的杰作:铮亮的锅碗,干净的地面。[14]

在这一隐性进程中,为权力场域所裹挟的波莉经历了“家庭内部——社会外部——家庭内部”的社会结构内化与再生产的过程,与之相行的是波莉对家庭,尤其是对佩科拉的日渐疏离,波莉亦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佩科拉最终走向疯癫的推手之一。

三、隐性进程的完成:始终处于性的阴影下的乔利

在佩科拉一家走向分崩离析的过程中,波莉对佩科拉的冷漠是这一过程的重要推力,乔利对佩科拉实施的性侵犯则标志着这一过程的完成——父女之间的伦理界限以性行为的方式被打破。

那简单而微小的举止那时却让他充满了柔情蜜意,不是强行用他的腿分开紧挨的双腿的肉欲,而是一种温情,一种护卫之情。他要用手握住她的脚,用嘴轻轻地舔去她腿上的瘙痒。他曾那样做了,惹得波莉咯咯地笑。他此刻又做了。

从情节发展的角度追溯乔利作出如上行为的原因,这是乔利在多种因素(白人对黑人造成的心理创伤、对婚姻与性行为的关系的不妥处理等)共同影响下所作出的应激反应;在隐性进程中,这一行为则是引起家庭破裂的导火索。

与前文对波莉的论述相结合而观之,一方面,乔利打破伦理界限的行为可称是潜意识对纯粹恋爱的投射——将他对波莉的美好回忆投射到需要“护卫”[15]的佩科拉身上,另一方面,这一行为亦是黑人内部性别不平等的宣泄。

例如,文本在描述这场性侵犯之前,提及了乔利对两性关系的认知:

他可以忍受女人的辱骂,因为他已经在肉体上征服了她们。他甚至可以敲打她的脑袋,因为他曾把它搂在怀里。当她生病时他会很温柔,替她擦地,因为她已领略过他的阳刚之气。[16]

乔利在婚姻中甘受波莉的规训,其对规训的接受建立在男性征服女性的前提之上。权力场域由此变得复杂:来自白人的权力规训通过黑人内部的权力不平等趁虚而入,而黑人族群内部的权力不平等亦成为了黑人接受白人规训的麻醉剂。

通过分析隐性进程可更清晰地看见,不论是男性与女性、白人与黑人,自我与他者的沟通都需要平等的对话,这恰与作者对六十年代黑人运动的思考相契合:“六十年代,对种族美的重新声明激起了这些思想(对种族性自我厌恶的谴责),促使我思索这种声明的必要性。为什么——尽管遭到他人谩骂——这样的美不能在族群中获得认同?为什么它的存在需要更广泛的公众舆论来支持?”[17]“黑就是美”的口号容易在广泛舆论的扩散下滑向另一个二元结构陷阱之中,处理种族议题时更需以多元化的视角进行讨论。

四、结语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隐性进程的揭示与作者多视角的叙述策略密不可分——在家庭崩溃这一进程中,作者对波莉与乔利展开的描写中已暗藏家庭走向分崩离析的线索。同时,作者多视角的叙述策略更多是出于一种批判的考量:“把小说重心放在对这样一个又柔弱又脆弱的人物身上可能会将她压碎,进而把读者带进‘同情’这一安逸之所,而不是针对这种毁灭进行自我拷问。”[18]具有怜悯意味的关怀不妨碍其批判效果的呈现,这也与隐性进程呈现的反讽效果相契:佩科拉出于渴望被家庭关怀的心态而产生追求蓝眼睛的心愿,隐性进程所呈现的家庭状况却揭示出必定步入崩溃的走向,佩科拉家庭分崩离析的过程象征着黑人群体在社会(以白人掌握主要话语权的社会)中被边缘化、被解构的过程,其作为呼应六十年代黑人运动的书寫个案的同时,也成为当时一种黑人群体复杂表征的缩影。

参考文献:

[1]程锡麟:《西方文论关键词——黑人美学》,外国文学,2014年第2期。

[2]申丹:《西方文论关键词——隐性进程》,外国文学,2019年第1期。

[3][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4][美]托妮·莫里森著,杨向荣译:《最蓝的眼睛》,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

[5]王家湘:《20世纪美国黑人小说史》,第249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

[6]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象征权力》,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

[7][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75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8][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76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9][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78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10][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81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11][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26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12][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27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13][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70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14][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104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15][美]托妮·莫里森著,陈苏东、胡允恒译:《最蓝的眼睛》,第102-103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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