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法国作家尤瑟纳尔的《王佛脱险记》对中国古典元素的阐释

唐小璐

摘要：20世纪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的短篇小说《王佛脱险记》以中国古典传说为蓝本，向西方读者展现了一个充满哲理和中国色彩的异域世界。通过研究其中的中国画和中国色彩意象以及中国经典神话元素，可以探索作者对中国古典传说的理解与阐释，体味作者从东方韵味中探索人类共同精神实质的思想高度，引发对“中国故事”在世界范围内的征引阐释方式和效果的思考。

关键词：《王佛脱险记》;中国传说;中国画;中国色彩

中国作家余华曾经评价《王佛脱险记》是“充满了法国情调的中国故事”。作者尤瑟纳尔在《王佛脱险记》中通过中国古典人物形象、中国山水画意象以及中国经典传说的改写展现了其横跨东西方文化的开阔视野，从东方韵味中探求人类共同精神实质的思想高度。

1、西方视角下的中国画意象

《王佛脱险记》讲述的是中国画家的故事，其行文也好似一幅多彩的画卷，徐徐展开，浓墨重彩。尤瑟纳尔笔下的世界极具画面感和层次感，比如汉皇宫虽然高贵雄伟、布置精巧，但却充满了冷漠和孤寂，与此相比，逍遥自在、身无长物的王佛眼中和笔下的世界更加凸显了盎然生气和趣味。王佛更是一位中西合璧的巧妙人物，他既有写意、大气的艺术追求，也有敏感、写实的绘画技法，融合了中西方的艺术精髓。这也契合了尤瑟纳尔在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时，《王佛脱险记》作为其代表作品，受到了法国文学界的高度评价：“尤瑟纳尔在书写中国画家故事时创造了唯一能够表现人世间神奇事物的现实。”作者塑造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作者自身的审美观念，尤瑟纳尔将主人公王佛委以画家的身份，又通过王佛对画的审美反映尤瑟纳尔自身对中西方审美的理解，也是赋予其笔下人物和意象中西方两种魅力。

“画”的意象在《王佛脱险记》中可以视为一条主要线索，既承载着王佛对艺术的追求和传播艺术的精神，又是王佛逃离俗世的归隐之处。真正的“画”在小说中并未直接出现，而是通过三种方式呈现：一是万物在王佛眼中的化身，即使是死亡、腐烂、暴力等常人惧怕厭恶之事，在王佛眼中皆可入画;二是皇帝心目中的世界，是通过王佛的画作想象出来的幻世，与现实世界有所出入;三是王佛为逃脱皇帝迫害所画的汪洋大海，虽也是出自王佛笔下，但终究已经化成异界，与其说是王佛的画作，不如说是王佛的精神港湾。

中国古典绘画讲求意蕴和留白。“意蕴”没有实体，但却有真实的精神，意本无形，须要依托物为媒介。南朝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到：“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说明画家对自然万物观察后融入自身的情感，将画作升华为精神的象征。中国画不拘泥于光影、比例，而是注重线条、留白、原色、主观感受。与此相对，西洋画却更注重观察和透视。王佛在作画上崇尚气韵，主题包罗万象，但是他作画有两个习惯：写生和测量。他想画古代的公主，执意要以林妻为模特，同时他在作画时“偏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比量着自己的手和酒杯之间的距离”，这无疑体现了西方作画的规则。

尤瑟纳尔笔下的王佛既有中国画家对画内在精神和情感的追寻，又有西方画家对摹写观察的重视。中西方两种不同的审美意识都集中于人物之上，将“形似”和“神似”结合起来，书写了中西方的内在文化精神。而这种文化精神的融合是通过民族精神、绘画技法、传统哲学体现出来的，让读者不得不感叹作者对两种文化的精准把握。

2、冷暖色调意象的色彩象征意义

色彩作为美的重要呈现方式，也被赋予了人类的情感和心理，更是很多民族文化的承载。色彩意象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常常作为生命体验的一种符号出现，与人物的情感、行为、命运等有紧密的联系。《王佛脱险记》中涉及了大量的色彩意象，可以分为冷暖色调两类：如暖色调的红梅、徒弟林被杀时流出的鲜血、林复活时出现的红围巾;冷色调有皇宫紫色的围墙、皇帝蓝色与绿色的长袍、皇宫地面海青色的玉石等。

康定斯基提到：“世界上有冷的色彩也有暖的色彩，但任何色彩也不具有红色具有的强烈热力 。”红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表了喜庆和生命力，但在《王佛脱险记》中与红色相关的意象似乎总是与“死亡”和“不祥”有关。徒弟林家朱红色的庭院里种植着红梅，春天便会开出鲜艳的花朵，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林的妻子却最终自缢在这片红梅之间，脸上是青绿色的死亡气息。当生命在纯粹的美中走向极致时，往往会产生另一个痛苦的极端：如果徒弟林没有受到王佛的感化，他也许会守着华丽的庭院和漂亮的妻子安宁愉快地过一辈子，然而王佛点亮了他感悟艺术的慧眼，于是他爱上了艺术的世界，从而让妻子感到绝望，继而走向死亡。她“显得比平常更为苗条，纯洁地像古代诗人们所赞颂的绝代佳人 ，”尤瑟纳尔把死亡写成了诗意的样子，她暗示了林妻肉身虽死，但精神却以纯洁的死亡形象得以永存。同样的唯美主义表现手法也出现在林的死与复生的描写之中，当侍卫的大刀砍下林的头颅时，“就好像一只断了枝的鲜花……留在绿石地面上的美丽猩红的血迹…… ”，强烈的对比使得林的死没有了悲剧意味，体现的是尤瑟纳尔的死亡哲学：接受自己和他人的死亡，把它们当做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林复活时，脖子上出现了一条“奇怪的红围巾”，这条红围巾让人想到林被斩首时从脖子里流出的鲜血，意味着复活的林带上了前世的印记，却又不再是前世的凡夫俗子，他经历了灵魂的重建，红围巾便是他步入新境界的标志。

《王佛脱险记》中的冷色调几乎都出现在与皇宫和皇帝有关的描写之中。中国传统皇权以高贵的黄色和肃穆的黑色为象征，而尤瑟纳尔笔下的中国汉朝皇家宫殿皆为冷淡、忧郁的色彩：紫色的围墙、高耸入云的蓝色石柱、绿色的玉石地面，皇帝的衣服也是“蓝绿两色的皇袍”，“玉石地面的反光使他的手显出海蓝色，活像一种海底植物 ”。这契合了皇帝从小被幽禁在宫中养成的忧郁、孤傲的性情，但却与中国读者心目中英明伟岸、文韬武略的大汉天子的形象背道而驰。宫中单调冷淡的色彩与皇帝从小在王佛画中看到的大千世界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画中有白日的鲜艳明快，也有夜晚的暗淡无光;有娇美如花的侍女也有英勇魁梧的士兵;有秀美的稻田也有诱人的石榴。正是王佛的画作让幽闭的皇帝窥到了世界的美好，心智也变得过于理想化，以至于不能接受世界的缺憾。冷暖色调的交织使得王佛的艺术境界与皇帝的精神世界有了明确的界限，也使得尤瑟纳尔的作品有了西方印象派画作般的朦胧与梦幻的气息。

尤瑟纳尔自身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异国的接受者，她的足迹从未踏上中国的土地，却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通过人物、人文景观的塑造勾勒出了她对东方古国的艺术想象。她在吸纳中国古典传说的基础上，在西方视阈下阐述了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其中就有中国经典神话元素的身影。

“庄周梦蝶”的寓言深刻隽永，其对真实与虚无的探讨是贯穿《庄子齐物论》的主旨。《王佛脱险记》虽未明确引用庄周梦蝶的典故，但其游离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情节却容易让中国读者联想到“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一哲学的思考。

最主要的情节便是皇帝对真实世界和画中世界的混淆。在皇帝的眼中，汉王国即为世界之中心，汉王国的一切都在王佛的画中，他自认为是画中王国的皇帝，统治着世间最美的领土。这样的误解存在了十年之久，当他到皇宫外面看到真正的世界，却道“世界只不过是一位疯狂的画家在空间信手涂抹的一大滩混乱的墨渍……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王老头通过成千的曲线和上万种颜色所进入的王国 ”。皇帝已然分不清世界和画的界限，也不知自己统治的是世界还是画，于是在权力与欲望的驱使下，命令王佛画出一个他想统治的世界，并且采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通过挖眼剁手的酷刑要挟王佛在有限的时间内窮极一生所积累的最奥秘的本领。皇帝本质上是对自己统治下的真实世界感到不满，从而要追求一个理想的世界，却因分不清世界和画，因此才寄希望于画师而不是自己。

《王佛脱险记》的结局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王佛的大海和扁舟一经落笔便化为真实，与中国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神笔马良》中的很多情节元素十分相似，如：师徒关系、皇帝的淫威、入画脱险（不同的是王佛自己入画避险，马良则是让皇帝入画，自己得以脱身）等。然而两者在本质上仍有较大的差异。《王佛脱险记》是尤瑟纳尔以“他者”的身份，以法国文化视角构建了她心目中古老而神秘的东方大国形象，具有异域性的特质，异域更多的是一种审美体验和再创造。作者的动机和自身经验对于异域性的形成的作用，比作为基础的“异质”文化本身的作用更大。

尤瑟纳尔笔下的《王佛脱险记》虽也有反面角色皇帝的专制和暴力，但更多强调的还是万物的和谐、艺术境界的追求等积极方面。而《神笔马良》的创作意图在于批判和讽刺封建制度和封建主贪婪自私的嘴脸，其笔墨多重于描写人性的阴暗面，从而突出结尾的喜剧性效果。《王佛脱险记》中的师徒关系有两重意味：一是王佛对林的感化，王佛高深的艺术修养和造诣点亮了林的慧眼，使林不再惧怕曾经厌恶的事物，发现了世间之美，也是林最后死而复生的前提;二是林对王佛的追随和保护，王佛穷困潦倒，林也抛弃家业随王佛浪迹天涯，面对砍向师傅的屠刀也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师徒二人的关系体现了中国尊师重教的传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与尤瑟纳尔身处的西方文化立场大相庭径，因此，尤瑟纳尔以中国文化接受者的身份建构了心目中的中国传统人伦关系。《神笔马良》中的师徒关系有鲜明的界限：金钱的有无决定了师徒关系的存亡。不只是师徒关系，故事中除了主人公马良，其他的人物——财主、皇帝、王公大臣都是封建社会中的剥削阶级，追求的也是金钱，马良通过画笔将贪婪的剥削阶级淹没在汪洋大海，代表了封建制度的覆没。

参考文献：

【1】余华：《解读〈王佛脱险记〉》，《菊花的幽香》[M]，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

【2】法]若斯亚娜·萨维诺著，段映红译，《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创作人生》[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

【3】[法]尤瑟纳尔著，刘君强译，《东方奇观》[M]，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

【4】刘芳，《王佛脱险记》中的中国形象建构[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7年第一期

【5】柳鸣九，《尤瑟纳尔研究》[M]，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6】[美]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M]，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7】王先谦，《诸子集成》[M]，中华书局，2006年版

【8】张隆溪，异域情调之美[J]，外国文学，2002年2月刊

【9】钱林森，《光自东方来——法国作家与中国文化》[M]，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