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棒球世界

刘福安 庞汉舟

一.西方社会信仰体系的崩溃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巨大冲击下，西方世界旧有的信念体系已经崩溃，战争给现代人造成巨大的精神创伤。而青年的海明威就是万千受害者之一。丑恶的战争无情地摧毁了资本主义世界的虚伪，不仅剥掉了传统的美国社会上虚伪的光环也彻底毁掉了饱受战争创伤的青年一代，他们成了“迷惘的一代”。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崭新的精神家园。

事实上从海明威创作初期一直到最后，他一直都在苦苦追寻一种能够为自己和现代人提供精神解脱的现实途径。那就是回归大自然，回归古老的传统，在大自然和古老的传统和谐之中找到自己精神家园。但是海明威的在美国本土的《最后一方净土》也在被现代工业迅速侵入之中遭到了大规模的破坏而正在消失，在西班牙，在非洲，在古巴海明威都没能找到那方净土，最后海明威尝试在美国的第一国民体育运动—棒球中寻求并重建‘迷惘的一代’人生的精神家园。

二.海明威作品中的棒球世界

海明威热爱自然，但他更爱棒球，作为业余选手而且具有相当高的竞赛水平。海明威传记作者卡洛斯·贝克宣称他少年时在圣弗兰西斯科的保拉村棒球队作投手。他的朋友‘比拉尔’游艇的大副格里高利说海明威甚至作为非联盟球队的守垒员参加了很多比赛，而且常常。后。作为一名老手，他还能投出曲线球。海明威对棒球的酷爱伴随了他一生。他还在圣弗兰西斯科的保拉村组建了一支以他儿子格里高利命名的棒球队，还给镇上的孩子发队服和球鞋。他自己做球队的经理。他还装备了另外一支球队，这样孩子们就有对手打比赛了。海明威还经常在写作中使用棒球作比喻。同桑地亚哥一样，在一封给利莲·罗斯的信中他把自己比成迪马吉奥。

根据曼德尔的研究，海明威在自己的21部作品中都谈到棒球。在《三天大风》中，哈罗德·赫利根据海尼·齐姆被巨人队经理约翰·麦克劳从芝加哥幼狮队买走而确定故事时间背景为1916年秋。尼克同他的好朋友比尔谈论这一次转会，对齐默尔曼和麦克劳表示了不满，因为前者为了离开球队而消极比赛，后者为了购买心仪的球员则不择手段。尼克因为女朋友玛乔丽的离开而闷闷不乐。在故事的结尾尼克内心不再痛苦不堪， 玛乔丽的事儿也不再让他伤心，甚至都不重要了，大风吹走了一切。因为大联盟发生的不光彩的交易，尼克不再对棒球痴迷但仍保持清醒头脑，棒球帮助他度过人生的早早到来的一次打击，并还将帮他迎接许多未来生活中的打击。这成为了海明威信条：‘生活毕竟还要持续’的很好论证。另外在《永别了，武器》中亨利在疗养期间只读报纸上的棒球消息、比分，他得知芝加哥白袜队赢得了美国联盟的冠军，纽约巨人队在国家联盟中领先，宝贝·鲁斯还在波斯顿红袜队作投手。亨利对其他任何消息都不感兴趣，只有棒球才能给他提供更加直接的、具体的安慰，给他力量和自信。此外，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中提到的弗兰克·弗里茨也是一个著名的棒球选手，在纽约巨人队和圣路易斯红雀队打球19年，他被称为‘无神论者’，这对杰克周围的那群因战争迷惘、垮掉的一代给了最准确的注释。只不过海明威把所有希望表达的内容，通过棒球、纽约洋基队和球星迪马吉奥，都放到了那篇传世之作《老人与海》之中，因为海明威个人的爱好以及美国、古巴的棒球作为第一国民运动的社会环境，我们有理由相信《老人与海》的故事建构与‘垮掉的一代’的信仰重构以美国职棒大联盟以及洋基队为基础和背景也绝非偶然。

《老人与海》的开始与结尾都谈到了棒球。菲利普·扬认为棒球在该小说起着至关重要的深层建构作用：棒球明星就是那个纯朴自然的老人心目中的英雄、偶像;球星们的功绩就是故事的事件;美国联盟冠军之争就是贯穿故事的情节。克莱尔·罗森菲尔德认为棒球已经成了与自然和谐为一的桑地亚哥的精神支柱。研究棒球在《老人与海》中意义的专家哈罗德·赫利进一步论证了故事情节中美国联盟军之争就是大联盟纽约洋基队和底特律老虎队之间进行。故事开始于1950年9月12日。桑地亚哥在海上3天：9月13日（星期三）;9月14日（星期四，9月15日（星期五）。9月16日（星期六）老人回到岸上。老人84天没有打到鱼就坐在自家的小屋门口看昨天报纸（9月11日）上棒球的消息。9月11日的报纸报道的是前一天9月10日的消息。老人的心目中英雄迪马吉奥帮助洋基队取得了84场胜利，紧随老虎队位列美国联盟的第二位。这就是赫利对整个故事情节的建构。詹姆斯·普拉斯在此基础上详细地阐述了数字‘3’在该故事中重要性。根据棒球的规则，一名击球员3次击球不中，它必须离场，结束自己一局的比赛。如果一方有3名球员出场，那一方就必须转成防守的一方，从而失去了在那一局中得分、取胜的机会。普拉斯以桑地亚哥为击球手，在本垒上取得3次击球两个本垒打的惊人战绩而告终。第一击老人杀死那条大马林鱼。第二击杀死了几条鲨鱼;第三击没有得分因为对手鲨鱼并没有按规则进行，它们一起进攻老人才没有得分，他失掉了全部的马林鱼肉。还有第三天日出时大鱼开始打转。在第三圈时老人才看见大鱼。老人自己也在同大鱼搏斗中身受3处伤：头和右手被砍以及左手抽筋。此外还有很多描写棒球的术语用来描写老人与大鱼和鲨鱼的搏斗，如击打， 球棒，挥击等。老人最后只剩下自己的思考能力和棒球。四名学者一致认为棒球，棒球的比分，巨无霸洋基队，作为更具体、看得见、摸得着而非任何抽象的概念更能给桑地亚哥带来精神的鼓舞，而且事实确实如此。在与大马林鱼搏斗的三天时间，在要杀死大鱼的关键时刻，以及后来击杀虎鲨和鲨鱼群，老人都从大联盟的棒球获得精神力量，都要想到自己能否配得上伟大的迪马吉奥。大联盟的洋基队和其第一球星迪马吉奥也就成为老人的最后信念。其实海明威在故事的开始已经给了我们暗示。曼诺林告诉老人他之所以离开并不是因为对他没信心而是因为：

‘是爸爸让我走的。我还是个孩子，总得听他的’。

‘这我知道，’老人说。‘这很正常。’

‘他不大有信心。’

‘是呀。’老人说。‘不过我们有，是吧？’

根据海明威研究專家比克福德·西尔维斯特对《老人与海》一书古巴背景的研究结果：老人与曼诺林多代表的古老的古巴捕鱼传统，是对一种艺术的追求，而曼诺林的父亲则是商业化的、功利性的捕鱼的代表，这是两种观念的冲突，海明威真正要表达的是继承传统、追求艺术的一种虔诚的人生信念。

另外在老人同马诺林就洋基队在大联盟中地位的谈话也表明了同样的观点：

‘洋基队是不会输的。’（老人）

‘不过我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对洋基队要有信心，孩子。想一想名将迪马吉奥’

‘我怕底特律老虎队和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小心点，要不然你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袜队都要害怕了。’

信仰虽然是一个抽象概念但却扎根于现实中的可行性，必须有牢固现实基础。曼诺林的父亲对老人没有信心因为老人84天没有捕到鱼了，以前甚至有更长的87天纪录。而老人要曼诺林对洋基队有信心，因为洋基队自1921-1953年里获得大联盟世界锦标20次，建立了大联盟的最强大的王朝。老人和曼诺林的信念是建立在更加牢固的事实基础之上的。

海明威在此用了两个‘faith’， 表面看是‘信心’的意思，实则是‘信念’、‘信仰’之意。此外，《赌徒、修女和收音机》中的女主角为了让自己的球队比赛获胜竟然违背自己的信仰而祈求其队员‘击中得分’， ‘但愿他有把握击中’;而祈求对手‘压根儿看不见球’，‘但愿他们打空’。此时棒球成为了修女的精神信仰，棒球成了人们的精神支柱是一目了然的。

三.棒球的社会文化意义

那棒球是否可能成为当时以棒球为国球第一国民体育运动的美国社会的精神家园和温馨的港湾呢？

这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很多美国的文化学者，比如雅克·巴赞、哈罗德·塞姆尔、大卫·布劳克等也都对此都坚定地持有同样的观点。

首先，作为美国、古巴的第一国民运动这一点来看，棒球有着深入两国国民精神深处、并且对他们产生巨大、深远影响的文化精神符号，完全可以承担起这一作用。

其次，根据列奥·马克对棒球和海明威的研究，认为海明威对战后现代西方精神世界的中间解救途径，也完全适合棒球。棒球这项运动在现代化的大都市中进行，体现着传统田园社会的自然风光，从而把自然和现代化工业社会有机地联系起来。

再次，从社会学来看，人生在经历重大转变时，尤其是已有的信仰体系和值体系崩溃坍塌而新的体系还没有得到重建立时，特别需要通过怀念美好的过去，来保持自己的身份，通过唤起过去的自我 ，可以重新认识地自己，一边更准确地定义自己。同时，在这样的‘礼崩乐坏’的时代，人们通过怀旧还可以获得安全感，舒适感，满足感。通过此种追忆、怀旧，人们可以找到自己的精神庇护所。通过对过去事物的回忆与怀念，可以唤起共同社团成员间的亲密感，从而获得群体性的认同。从心理学来看，追忆过去是一种‘退行’心理。一种心里防御机制。当人们处于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就会通过对过去的回忆来寻求安全防护自我保护。

无论是从社会学，还是从心理学的视角来看，追忆作为第一国民体育运动的棒球，会带给人们的美好时光与回忆，不仅能给人们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以及精神上的庇护所。同时还能给身处摇摇欲坠的现实世界之中惴惴不安的人们一个安稳、临时避风港和平稳舒心的港湾。作为美国第一国民体育运动的棒球，代表整个美国国民精神意识的标志性符号，恰好能够满足人们的此种社会与心理需求，

最后，海明威作为地道的美国人，和长期旅居古巴的美国人，更为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狂热的棒球爱好者，它不仅喜欢观看北美职业棒球大联盟棒球比赛，自己作为守垒员还亲自参加很多非联盟的棒球比赛，并且表现优异。此外作为超级发烧友他在圣弗兰西斯科的保拉村自己甚至创建了以其儿子命名的棒球队，充分说明了他对棒球运动的了解和践行可谓深入骨髓。 在《老人与海》中老人对洋基队、以及洋基队和其头号球星乔·迪马吉奥的狂热崇拜正是作者这种思想的完美表达。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多次用到“faith”这个词。海明威作为一个地道的美国棒球专家，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词在其小说中的真实用意。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海明威的精神世界，棒球已经取代了被世界大战所摧毁的西方社会价值体系，而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精神家园和温馨港湾。

棒球文化所代表美国那个传统的、行将逝去的、美好田园社会。公平、正义、光荣、尊严、勇气、面临生活重压所表现出的优雅，严格的自我道德约束，这一切的美好都能在美国在第一体育运动棒球以及其最佳代表纽约洋基队和它的第一球星迪马吉奥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因为脚跟的骨刺手术而几乎报废的1949年赛季以及1950年新赛季由于手术而给脚跟带来的不完全适应，时有脚跟疼痛发作，最糟糕的是球迷和联盟队员、俱乐部管理层的质疑。即使在此重重压力之下，他仍能保持优雅、充满信心，坚持自己的信念，从不放弃直到最后率队夺得北美职业棒球大联盟的最高锦标—世界冠军，为球迷、为球队赢得光荣，同时再次击败那些质疑其棒球生涯已经无法再度辉煌的人而为自己赢得尊严。我们甚至都能在迪马吉奥身上看到海明威本人的影子。海明威在成功地创作了《太阳照常升起》（（1926），《永别了，武器》（1929），《丧钟为谁而鸣》（1940）之后，一直到他的传世名著《老人与海》（1952）首次出版之前的12年时间里，除了那部饱受批评的长篇《过河入林》（1950）之外，他没有再出版任何文学作品。因此人们一直在怀疑海明威是否已经江郎才尽，日暮西山了。《老人与海》的出版如同桑蒂亚哥出海84天一无所获后捕获的大马林鱼，迪马吉奥因手术而几乎整个赛季报废后复出率队夺得北美职棒大联盟的冠军锦标一样，海明威不仅获得了如潮好评，不久之后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再次重回创作胡巅峰。迪马吉奥、桑蒂亚哥、海明威都再次展示了在自己在‘重压之下的优雅’，他们又再次击败了自己的怀疑者、批评者、攻击者，重新赢得了‘尊严’。他们在美国的第一国民体育运动棒球以及北美职业棒球大联盟的战无不胜的纽约洋基队和它的当家球星迪马吉奥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和支柱。

四.结论

海明威一生都在为自己、为价值体系崩溃的整个现代西方世界寻找一种生存方式。从密执安北部的原始黑森林、到广袤狂野的非洲大陆，再到古老和原始的西班牙大地，最后到刚被现代工业化侵蚀的古巴，他一直都在尝试着向现代西方世界提供一剂解决他们价值体系缺失而导致的精神‘虚无’的良药： ‘重压之下的优雅’的‘硬汉’行为准则却因宏观世界的虚无而充满了不确定性;回归大自然，和谐、平等地对待大自然，从而获得精神上的安慰、拯救又因无法阻挡的现代工业文明的侵入而缺少充分的现实性。最终他以为在那位古巴老人桑地亚哥身上找到了那剂良药：作为人们精神家园最后寄托和支柱的美国、古巴胡第一国民体育运动棒球。同桑地亚哥一样，海明威也钓到了一条‘大鱼’— 他的传世之作《老人与海》 。与桑地亚哥相同的是，支撑海明威把‘大鱼’拉到岸邊的也是代表美国传统的、逐渐逝去的、美好田园社会的美国第一国民体育运动棒球以及它的代表纽约洋基队和大联盟的最受欢迎的球星迪马吉奥。在大马林鱼被拉回岸边胡那一刻，他们三位终于合成了一体。

作者简介：1.刘福安，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英语系，研究方向应用语言学，体育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