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18 23:47熊小林
文学天地 2021年11期
关键词:虱子电表煤油灯

亮篙,也就是火把,几支干朽的竹子是最理想的材料。燃薪为烛,是以前夜间外出的主要照明方式。

小时候,我最喜欢玩火,而老家又是木房子居多,一旦失了火,也就基本一无所有了。据说在文星祖的时代,祖人便在张二沟买了陈家的一座宅院(陈家院子),后来邻居黄姓请巫师演练什么“雪山令”,用靠近我们家房子的圈房搞表演失败,引起了火灾,将宅院化为灰烬,家谱也同时毁去——去年家族修谱时,就因缺失了老谱书作为考证,费了好多周折。

大人越是不让玩火,就越是偷偷地玩。我经常点一把亮篙,这里戳戳、那点杵杵,打着亮篙使劲挥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有时点一柱香,捉一只螳螂順着香柱爬上去,左前掌碰到火星、赶紧含在嘴里舔舔,又用右前掌去碰、又放到嘴里舔舔,十分有趣。既然不让玩火,于是,就像“不准耍鸟,二天手抖写不了字”一样,就有了“不准耍火,耍火晚上要来尿”的警告。

被捉住的麻雀因为过度紧张害怕,握在手里心在狂跳、身在颤抖,会引起手抖还有点依据,而把火和尿联系在一起,所谓水火不容,却是有点牵强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晚上也确实经常尿床。于是家人就去树枝上找“来尿狗”——一种结了硬茧的虫子,把茧和虫一起烧了,搓成灰用水服下去,说是吃了“来尿狗”,晚上就不尿床了。

然而,我依旧玩火、依旧尿床,也依旧无端的吃了很多“来尿狗”。

晚上出门带亮篙,就像现在带手机一样必要。我们的村小组没有学校,最近的小学得去到几公里之外。院子小学校要翻过一座山,大山小学要趟过一条河,这“跋山涉水”之间的距离,孩子们必须天不亮就要起床。夏天还好,顶着晨晖即可出门,一到冬天,天亮得迟,就只能打着亮篙上学,亮篙照亮了求学之路,也照亮了希望之路。中午还得跑回来吃顿午饭,或迎着寒风、或踩着稀泥,一天四趟,如此往复,自小练就了坚韧、顽强和不屈的品格。

我虽没有这样的经历,走夜路的感受是常有的。一次,天渐渐地黑下来,晚风吹在身上叫人瑟瑟的感到凉意。山路是一条蜿蜒的白线,哥哥走在前面,背包谷去罗锅坝打成的面,装了圆鼓鼓的一大袋,白色的蛇皮口袋横在他的背篼上,还可以从黑暗中分辨出来,我跟着前面晃动的口袋,把注意力都放在脚尖上,一步步试探着路和坎的界限。路两旁的树木,颜色渐深,轮廓也逐渐模糊,慢慢变成许多高不可攀、张牙舞爪的黑影,这黑暗中既无星子月亮、半路上又无半户人家,只感到凉风卷着黑暗从衣服上、头发上、手缝里使劲地冲过。直到进了村,才找了把亮篙照着回家。

客人如果来得早、或是没带亮篙,离开的时候,父亲自会吩咐:“寒冬,去跟三伯找亮篙来”。拆下的篱笆、栅栏等放在房前屋后,凡是干了的竹杆都是做亮篙最理想的材料,折成一米来长的几段,干朽一点的,直接放地上用脚踩破,坚硬一点的,就用锤子、或板凳竖起来砸开,三五支并在一起,伸进煤炉子里点燃,就是亮篙了。古代,火的发现和使用,除了加工食物、取暖、驱兽、祭祀以外,大概就是照明了,从雷电、火山引起的自然火种,到钻木、燧石生火等人工取火,火光照明的方式延续了下来,成为了人类文明发展的见证。

在屋里,煤油灯是照明的不二之选。用玻璃的墨水瓶或药瓶,放入一截中间穿着棉线的金属管,一个简单的煤油灯就做成了;还有一种叫做“灯芯草”的植物,横在碗里、倒入清油,就做成了长明灯。煤油极易挥发,所以瓶里不宜倒入太多的煤油,待到快被棉线吃完了再添加。清洗机器的零部件,也用煤油,生了锈的螺丝拧不开,沾点煤油咬一下,即可轻松拧下来;手上沾了油漆,擦点煤油也能很快溶解洗掉。

在老家,一年四季,每家每户都烧着煤炉,蒸煮、炒菜、烧水、取暖、烘烤,主要的能量都来自这烧煤的钢炉,为了排烟,都有一支长长的火管伸出窗外,煤油灯就挂在这火管上,把火管熏得漆黑,我家厕所的石灰墙上,还用煤油灯的烟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公共卫生,人人有责”。一到晚上,邻里乡亲各自带着亮篙互相串门,围坐在钢炉旁,聚在煤油灯昏暗的微光下纳鞋底、织毛衣、嗑南瓜子、谈天说地、摆龙门阵……左邻右舍愿意到我家闲坐,既能省点煤油,还可观看表演。

煤油灯的微光闪烁着,勉强能照清大家的面颊,屋子的四周被黑暗填充,而每个人的眼中却洋溢着喜悦。

三四岁的我把窗台下的大板凳当作舞台,在台上卖力地表演。表演是先要给钱的,或一毛、或两毛。或是姑妈、舅舅等走亲戚来家里做客,氛围热烈的时候,节目也异常精彩。

先是跳舞,我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再跟着歌词比划着。我小时极胖,张松是我要好的小学同窗,至今还常常讲起跑操时,在后面都能看见我的两个脸包上下抖动。我在大板凳上边唱边跳,脸上的肉跟着上窜下跳,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再是穿着开裆裤表演拱桥,就把手脚撑地、撅起屁股,用身体弯出一道弧形,任凭白花花的屁股露在外面。有人说“牛栏沟桥”,这是我见过跨度最大的石拱桥,就把手与脚拉开到最远;又有人说“开山弯桥”,实则一座五六米宽的涵洞,我就把手脚拉近一点;还有人说“昆明桥”,我就把手脚尽可能地收拢,把光屁股顶得老高,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昆明我自然是没去过的。我两岁多那年,父亲和三伯一同去昆明接隔壁的四姑,回来的那一天,众人都跑到村口去迎接,在母亲怀里的我,一眼就看到了父亲一行从沟脚的小桥上走过,我便认定了那沟脚就是昆明,那桥自然就是“昆明桥”。“昆明桥”便成了特定为我而起的名字。这桥实在太小,只由十来块条形石拱成,宽不过一米、跨度不过两三米,之所以观众最爱点“昆明桥”,是因为翘得最高的光屁股,更值得起那一毛、或两毛的门票钱。

大致也应该还有大山桥、大河滩桥、院子桥……之类的桥吧,无非是根据桥的大小把手与脚的距离调整一下而已,什么桥不重要,只要我穿着开裆裤、露着光屁股就好。

我也背《割肝救母》:“远望长安一座城,城里有家姓赵人;两个老的拱背背,没有香烟后代人……”一千多字的故事,背诵得一流二水。

至于这“拱背背”,一是人小发音不准,二来也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开始这样说,后面就改不过来了,硬是把老人家给说成了驼背。实际是“共百岁”,说的是长安城里的赵家二老,加起来共有一百岁了。

当光线越发昏暗,旁人才会想起来挑一挑灯芯,灯光随之亮起些许,大家也像那升高的火焰一样重新坐直腰板。

我还表演收音机,需要有人按一下肚脐眼,算是开了开关,就开始唱道:

“骆驼、骆驼,沙漠里的船,不用划桨,不用扬帆……光着脚板……在无边的沙漠里,留下脚印一串串!”

被揪着耳朵拧一下,便是调了台,就唱道:

“或是你肚子痛,或是你脑壳痛,化一碗神水来吃了,马上就好了……”

再被擰一下,还唱道:

“熊小林,糟蹋人,还有得爱踹人……”

众人早已笑出了眼泪,在煤油灯的微光下,不停地闪烁着;我却表现得十分专业,并不会笑场,他们笑他们的,我演我自己的。

再拧,就唱“帽儿破,鞋儿破,身上的虱子多……”

被改动的一个词,也是有所指的——这身上的“虱子多”的人,自然也是唱我自己。

小时候,由于卫生条件差,我身上经常长满了虱子,姑妈、嫂子等一众人就拿着煤油灯,凑过来帮我找虱子。先是头上,众人在我头发里扒来扒去,捉到一个就交给我,我双手大拇指抵拢,把虱子挤到两个指甲盖之间,再痛快的掐死。头发上还有虱子蛋,那白白的小东西牢牢的粘在发丝上,要想斩草除根,就得用篦子。

篦子是用竹子做的、一种比梳子细密的梳头工具,中间有梁,两侧有密齿,用篦子才能把这些针尖大的虱子蛋梳篦下来。虱子蛋也不能完全被篦掉,漏网的就翻着头发找,找到一个,她们就用两个指甲盖掐着这根头发,撸串一样的勒下来。衣服里有遗留,还可以烧开水烫,而头皮受不了开水,就用白粉状的虱子药在我头上乱喷一阵。

还得找衣服上的。姑妈织毛衣的手艺最好,能织出好多花样来,我毛衣的大小缝隙成了虱子理想的栖息地,一翻开领子就能轻松找到。姑妈织给我的毛衣,简直是虱子的天堂!找得不过瘾,就把毛衣脱下来,众人扯着分片找。一次,她们把捉到的虱子放在大板凳上,我一边数着:“一个、两个、三个……”,竟一直数到“五十六个、五十七个、五十八个……”

一直安静坐着的三舅,突然长长地吐了个“耶~”,说:

“要及格喽!”

有时干脆把衣服摊开,两人扯着毛衣的四个角,盖在煤火上一边烤、一边抖,虱子耐不住高温,纷纷被抖到火塘里,再“噼里啪啦”的炸掉。

亮篙照亮了外面的世界,煤油灯则燃起了屋里的欢乐。

后来,有了电筒,装两节大大的电池,就可以方便的走夜路,打着去沟里搬螃蟹、捉癞蛤蟆了;屋里也会点蜡烛,偶尔点煤石灯,固体状的煤石有种刺鼻的味道,这个简易的乙炔发生器支着一根长长的管子,火苗不比煤油灯的温和与律动,直接从管子里发着“出出出”的声音,直喷出来,大家总是逗着比我小两个月的表弟去吹,他嘴小、还对不准目标,尖着嘴巴“呼呼呼”地乱吹一通,火苗依旧“出出出”地往外喷,大家又是一阵欢笑。

再后来,村里也通了电,大家就用上了电灯。最近的变压器在两公里外,电输送到这山里,已经处于线路的末端,电压很低、而且不稳,电灯的钨丝总是一红一红的。有的人家就开始买家用的小型变压器,“嗒嗒嗒”地转动旋钮,指针努力地向220V靠拢。一开始还有点用,等家家都买了变压器,就一切又回到解放前了,钨丝依旧弱弱的发着红光,一不小心就要灭掉的光景。我们家还用更高级一点的“电杠”——日光灯,每次都要靠启辉器的帮忙。由于电压太低,拉了开关后,也只是两头红了一点,需要踩上板凳,展开双只手握住两端,手掌握住的地方,竟亮起了白光,双手慢慢往中间靠拢,像变魔法一般的,手到之处、白光随之拉长,待双手碰到一处,就把两边的灯光拉在一起了,灯管也就全亮了。废旧的灯管,三五成组的绑在竹竿上,用电线把各端的头连结成网,坚起竹竿高高地支起来,就成了接受电视信号的天线。

大家也经常集中到爷爷奶奶的小屋里,并不太亮的电灯从楼板上吊下来,几只小虫在灯前胡乱地舞动着,也要来参加这场盛会。人们簇拥在爷爷周围,听爷爷说书。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爷爷目光所及的内容,都从嘴里翻唱出来。偶尔有一两个不认识的字,爷爷会拖长了音调仔细辨认,直到换了一口气还识不出来,爷爷也会接上音调,随便发个音“蒙混”过去。爷爷说的起劲,众人听得有味。说到动情处,众人泪眼汪汪,爷爷也染湿衣襟;说到悲惨处,众人嫉恶如仇,爷爷也义愤填膺;说到精彩处,大家津津有味,爷爷也慢慢地舒展了表情。每说完一页,爷爷总是食指沾沾口水,轻轻翻过去。待一本书翻完,大家才意犹未尽,美美的回去睡了。

爷爷屋里的星星微光,并不迷人、也不炫丽,却总能给人以回味与幻想,知识与希望。

在后山梁子上的老林里,住着曾、胡两户人家,彼此为伴、相互壮胆。曾家的主人患了脱发的病,秃着头,据说会遗传、还会传染,背地里,大家叫这种人“兔儿”。后来,政府要给他们拉电线,向他们宣传说:天一黑,只要你一拉这个开关,电就来了、灯就亮了……“兔儿”思量了许久,终于,还是摇摇手:

“算了,算了,等拉了开关,电慢慢的爬上来,我们都睡了!”

后来,胡家的房子失了火,被烧得一干二净,就搬了下来;没有了伴,曾家也搬了下来,并在开山弯建了房子,像个岩洞,这个地方就多了个地名——“岩洞儿”。

点上了电灯,电费又成了大家争议的焦点,于是有人动议,说要校核电表。于是,各家的电表全都取下来,串联在一起,把我家一千瓦的钢磨抬到赵怀礼的坝子里,开动了机器、打着包谷面,带着这串电表转动,理论上一个钟头刚好一度电。

一个钟头下来,有的电表转了七分、有的转了六分,有的才转了三分。于是就统一换算:一号电表七分算一度,二号电表六分算一度,三号电表三分算一度……

黄老七却不干了:“为什么人家的三分算一度,我的七分才算一度!”众人反应了一会几,哈哈大笑。

星星微光,点亮了千家万户,点点灯光,见证着生活日常。在这灯下,祖辈们织席子、打草鞋、绑烤烟,昼耕夜作,人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出美好的生活;在这灯下,后来人勤学习、苦钻研,发奋图强、艰苦创业,创造了世所罕见的经济快速发展奇迹和社会长期稳定奇迹。如今,党的光辉照亮了全面小康,无数的星星微光,正汇聚起民族复兴的磅礴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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