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外一篇)

2021-02-18 03:46沈岩
文学天地 2021年11期
关键词:姨婆小街小姨

沈岩

那个叫二仓河的地儿,最近常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因为姨婆那座“丁头虎”草房,曾是我童年的天堂。

苏北的“丁头虎”,门开在房子顶头。那年春天,我进这个门时,有点玩钻洞的感觉。门前那棵老槐树花开了,洁白芬香。房子周围开满金黄色的油菜花。蜜蜂在花丛里嗡嗡地飞,蝴蝶飘来飘去。

多少年了,我还是记得,我坐在门前的小凳上,仰头看天上云朵,低头找地上蚂蚁。姨姐到野外去玩了。姨婆戴老花眼镜,坐在大凳上,膝上放着一个针线匾,手上的那根针不时扬起,在头发中抹几下,然后又低頭默默做着针线活。

偶尔,我溜到路边小沟边,用柳条逗撩水边游动的小蝌蚪。姨婆隔会儿就轻柔的呼唤:“三儿,不能玩水,快家来呀!”我便乐颠颠的往回跑过来。

我在家排行老三。大哥在外婆家长大。二哥在爷爷家长大。而我的童年,有点流浪的味道。小时夜间啼哭烦人,父母早早送我去县人民医院托儿所全托。后父母工作调动到乡下。又把我送到农村爷爷家。那次父亲路过看我,爷爷奶奶下田干活去了,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我腰间系一根布条,在方桌底下哭着爬着。一气之下,父亲又把我抱回去了。无奈之后,母亲把又我托付给了姨婆。

姨婆一辈子没结婚,但却最喜欢孩子。姨姐是大姨家的,刚出生几个月就送到姨婆这里。转眼已十岁了。不管谁家送来的孩子,她总喜爱得很,也从不肯收生活费。就凭着她针线活那点微薄的收入过日子。再养几只鸡,种一块菜地。

姨婆没有外婆长得富态。瘦削的脸,微黑。说话轻声轻气,侍我们十分和蔼。日子过得虽说有点清贫,但姨婆每天都从门前地里挑来新鲜的蔬菜,炒得有滋有味。偶尔炖个蛋,黄爽爽的。我最喜欢吃的是炒韭菜。但凡有一点荤菜,姨婆从不肯伸筷子。晚上,让我们先上铺,她点着油灯,还在熬夜赶着缝衣,钉着鞋底。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过年把光阴,小姨专程来请姨婆去她家带孩子。她真作难了,说:我这俩孩子昨办?三儿才点点大…”   边说边流着泪,不肯承应。外婆也来帮助劝说,並承诺把姨姐带回一仓河舅舅家。小姨让姨婆把我也带到她家里去。姨婆这才勉强点了头。那后几天,她帮姨姐把所有衣服洗补得整整齐齐。姨姐走的那个早晨,姨婆帮她梳了头,打了一个荷包蛋。姨姐吃着,眼泪滴着,走时嚎啕大哭。姨婆泪流满面,站在槐花碎了一地的树下。

小姨在古镇安丰税务所工作。办公和往宅都在而今的省级保护文物鲍氏大楼。我跟着姨婆又一段时间。每天早饭后,姨婆拎看菜篮上小街买菜,我总跟在后面。姨婆生活安逸了,再不要整天做针线活了。闲的时候多了,经常看到她抽着旱烟,却忘记点火,痴痴的在想着什么。那时,我不知道,我想姨姐,她也在想姨姐。听说姨姐在外婆家喝见着人影的粥,豆大点的也跟到海边打草,姨婆心疼得躲在厕所里哭了几场。我想家,她也常常在想自己的家。

多少年之后,母亲告诉我,那“丁头虎"其实不是姨婆的家。是一个叫“牛腿儿”的孤儿的家。他是姨婆年轻时深爱的人,但不幸未婚病逝。姨婆在其病重期间前来照料,其后姨婆终身未嫁,就守着这间"丁头虎"和槐树下的那座孤坟。

小姨对姨婆很好,每个月都给她些零花钱。姨婆在小姨家帮助操持了一辈子的家务。那些零花钱,也都用在孩子的零食和文具上。姨婆与小姨偶尔也因孩子产生矛盾。小姨的二丫头脾气倔得很,死不认错。小姨性格有点急,姨婆又有点护短,每次打起来,孩子哭,姨婆也哭。甚至边哭边收拾行装,要回二仓河的“丁头虎"老家…。

我招工进厂了。厂休也时而去小姨家看望姨婆,她都很高兴,也还记着我爱吃韭菜。姨婆病逝的那年,我远在舟山群岛服役。小姨像照应家中老人一样,料理了姨婆的后事。她的坟,也在老家槐树之下。

姨婆没有文化,面对悲凄的爱情,她像一朵槐花,表现出一种坚贞的执着和决绝。在历经痛苦与孤独的岁月中,她把爱默默倾注给我们这群孩子,滋润了我们的童年乃至人生。让我们至今怀念着,感恩着。

姨婆默默走了,如她所愿,陪伴“牛腿儿”在天堂里。昨夜,我梦见那一树槐花,纷纷飘落在那两座坟上…。

外婆

那年深秋,枯叶纷落。98岁的外婆心有不甘地走了。 她静静躺在一仓河老街的祖屋,像还在入睡。整整五代人,在门前百年青砖上跪了一地。最小的孩子胳膊上套的是红沙。木鱼声中,一遍一遍颂念的佛经声,烧清汤纸的青烟袅袅。我默默想着外婆昔日的音容笑貌和一点一滴的往事。

外婆虽出生于贫寒之家,没有读书,但个儿苗条,莲花小脚,莫说青春年华,到古稀之年,银发仍梳得精神,手指优雅的夾一支烟,笑吟吟的脸上风韵犹存。走路一阵风,言谈也很风趣,头脑清清爽爽,一手麻将打得出神入化。

百年之前,一仓河小街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绸缎庄、八鲜行、日杂店、铁匠铺,各类小吃,五花八门。茶馆、戏院、诊所、小学,应有尽有。外婆嫁的常家,在小街上是个大姓。祖上乃是商贾之户,到外婆持家时,在周边乡镇,仍有好几爿绸缎店。

外婆的老屋,青砖小瓦。临街是一排榻子门的店铺,正对着进出小街的路。斜对面就是邮电所。里面有个方正的天井,有雅致厢房和小屋,三间正屋挺宽敞。西边有条小河,杨柳依依。天井里铺的青砖,几盆鸡冠花。东墙角有个水缸,专等雨水烧茶。

外公我没见过。听说早年身子虚弱,中年后半身不遂。走路有点拐,吐词不清。故一大家子事无巨细,皆由外婆当家做主,街坊皆尊称外婆为大奶奶。

到外公病逝,尔后几十年风风雨雨,都是外婆操持这一大家子。外婆说话脆蹦,做事麻利,手起刀落。

性格刚强的外婆,其实,内心也有些孤怜柔弱。外公走后,那绸缎的生意,幸由一位账房先生一直帮衬着。他白晰的脸,斯斯文文。在抗战期间,小街被大火过了三回,几爿店惨淡经营,伙计陆续走了,好在账房先生不离不弃。他在江南有家室,但很少回去。过年,外婆都着人请他。来时,外婆厢房的花瓶几枝红色腊梅总透着清香。

账房先生直到退休,都在小镇那爿归了公家的老店做着。回江南前,他来辞行,外婆在麻将桌上楞了好久,才急急赶回。两人独座小饮,默默无言。后来,有人说起,外婆那场麻将丢失了一张牌,怎么也没找着。只是以后的春节,那厢房花瓶里总还插上几枝红梅。

外婆到九十岁,身子还硬朗得很。天天打麻将,赢多输少。九十五岁那年摔了一跤,股骨折了,瘫在床上三年。寂寞的小街,右邻右居,人离屋空。她走时,手里紧捏着东西,舅母轻轻打开,是一张发黄的麻将牌,只是那朵梅花还有点红痕。

清明,细雨濛濛。我和母亲去她坟上烧纸,坟地苍凉,如同小街的没落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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