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心雕龙》略探刘勰独特的公文观

2021-02-18 03:46肖杨
文学天地 2021年11期
关键词:刘勰文心雕龙

摘要:《文心雕龙》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独立的文学批评专著,历来对其研究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但对于其文体论部分,绝大多数研究者都是从文学性质较强的诗歌辞赋部分出发,针对《文心雕龙》其他文体,尤其是偏向于实用性的公文文体,却显得不是那么重视。而《文心雕龙》中有相当篇幅的部分专门“就文论体”,针对一系列公文文体进行“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并将刘勰独特的公文观容纳于其中。但可惜的是,刘勰寄托于《文心雕龙》中的公文观在长久的时间里一直为人们所忽视。因此,本文将以《文心雕龙》自“祝盟第十”至“书记第二十五”这十余篇偏重论述应用文体的篇章出发,分析刘勰独特公文观念的形成,并简要论述其是如何评析公文文体,以实现指导公文写作的目的。使我们对《文心雕龙》形成一个更为全面整体的认识。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文体论;公文观

刘勰所处的时代,正经历激烈的“文笔之辨”,但与其他同时期文人对“文”和“笔”观念的严格区分所不同,刘勰展现出一种超越时代的文学观,即在“论文叙笔”的同时,既看到文笔分类的要求,又不以文轻笔,以笔代文,将“文”与“笔”统一在其大文学理论建构之中。这种文学观念,在其著作《文心雕龙》中显得尤为突出。刘勰写作《文心雕龙》时,不仅将文学性较强的各类作品,如诗歌,辞赋,歌谣等非常看重,并且对于那些偏向于实用性的公文,刘勰也相对应地罗列而出,将其视作是对于“文”的辅翼和补充。刘勰重视公文,有自己独树一帜的公文观念,正表现在他这种独特的“文笔观”之中。在《文心雕龙》相关文体论中,可明确归入文者25种,可归入笔者54种,可以说,《文心雕龙》是一部以公文为主的批评巨著。而在这54种偏向于“笔”的文体中,公文又占据了绝大部分,足以可见刘勰重视公文的观念。

一.刘勰个人独特的文学价值观

刘勰的公文观念相当成熟,他极其重视公文,并对公文的作用大加赞扬,这在《文心雕龙》所编次的章节就可以看出。在《文心雕龙》二十篇文体论中,《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十多篇,专门讲偏向于实用性的公文文体。在这些篇章里,刘勰考察了各类公文的起源与流遍,论述了公文的特点和功能,提出了相对应的公文写作要求。要想深入探讨《文心雕龙》的公文写作观念,首先要对刘勰个人的文学观念有一个相对全面的认识。刘勰的《文心雕龙》基本承载了他本人的文学观念,虽然其思想糅杂儒释道三家,较为复杂深刻,但不可否认的是,其立身行事的处世准则依然是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同时,《序志》篇也提出了刘勰自己一些独立于时代的文学观念,自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发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疾呼后,劉勰也以自己的努力发挥扩展了魏文帝的文学主张,他写道“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1],刘勰不单单看重文章的典雅,即一味地追寻文章的文学性。对于那些偏向于实用性的公文,虽然其“优美清丽”、“讽咏可颂”的文学色彩较为淡薄,但其发挥的实际作用,有时候会比传统的文学作品更为重要。公文以其精当的实用性和准确的目的性,从而成为了处理朝廷政务的重要手段、人际交往的传递工具。所以,刘勰在编次《文心雕龙》时,才会独树一帜地给予这一类实用性公文相当多的篇幅。正如他自己在《程器》篇中所说的“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仁栋梁”,刘勰所看重的,正是“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2],这正与传统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思想观念暗合。

同时,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的另一大目的,是为了扭转当时文坛“轻靡”、“求奇”的弊端,为当世文人所崇尚的浮华文风敲响一记警钟。自刘宋以来,“务华弃实”的文风虽然对诗歌辞赋等作品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的帮助,使得文坛出现了“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新面貌,但这种“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3]的风尚,却对公文写作产生了大量消极的影响,刘勰一贯是强调“文质并重”、“文笔并重”的。在《书记》篇中,刘勰指出“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4],虽然在旁人眼中,这些偏就于实用的公文远远比不上传统的诗赋,甚至被列为“末品”,但对于政权的维系与公务的处理,公文的重要性依旧不言而喻。因此,刘勰将自己不得其时的文学观念,融入到了自己的《文心雕龙》之中,将当时人们多不重视的、避虚就实的公文与传统诗赋并举。为此,刘勰在《章表》中呼吁人们认识到公文的重要价值,他指出,质朴的公文也可以实现“既其身文,且亦国华”的荣耀,刘勰将文章之“立言”与家国追求的“立功”相并举,指出写作公文也同样可以展现出个人的才干,让众人看见写作者出色的文辞,从而得到社会的认同,在某种程度上,这已经与传统文学写作没有太大区别。他以发挥事业,驰骋才干的目的出发,指出士大夫应该“文武之术,左右惟宜。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5]将公文写作与诗赋并重,不因“文”害“笔”,不以“笔”卑“文”。

二.刘勰对公文的独到认识

《文心雕龙》中,不仅分叙辩证了各类公文体式的特点,并且将其完备的体式、详细的分类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仅在《书记》一篇中,刘勰便相当周密地罗列了一系列日常生活中体裁相近,却运用于不同领域的公文: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薄、录;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6]

可见,刘勰不仅对公文高度重视,就连对公文功用的认识,是相当全面细致的。首先,有别于同时代文人们“重文轻笔”的观念,刘勰创造性地将公文类应用文也纳入自己“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与定篇,敷理以举统”的理论建构之中,将各类公文文体以完备的布局归纳总结。在罗列公文种类的同时,发表了大量自己对公文,尤其是公文写作的独到见解,为系统化指导公文写作提供了有力地支持。其次,在论文篇幅上,刘勰的《文心雕龙》,自“祝盟第十”到“书记第二十五”,有十数篇专门论述相关公文文体,与之相比,同时期其他作品,像昭明太子的《文选》、任昉的《文章缘起》,在公文观念这一方面,显然不及《文心雕龙》强烈。首先,刘勰的《文心雕龙》,对公文文体有着全面系统化的总结与归纳,并且“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相当细致地将各类公文文体的起源、发展、体制、样式一一罗列而出。而《文选》虽然也经过文人集团的细致整理,但归根结底,还是对文学成就较高的作品的搜罗,对于政治实用性较强的公文,则选取不多。《文选》所选取的公文,像《册魏公九锡文》一类,大多是用词精当典雅,严令深沉的作品,这些单篇的作品文学成就相对较高,但系之以篇目,并未对“册书”这一类公文进行系统整合和归类,而是以选集的形式编纂。因此,《文心雕龙》在对公文的认识上,以其“体大而虑周”的布局,成为了当时专论公文体式最为完备、梳理脉络最为清晰、遣词造句最为富赡的作品,刘勰重视公文文体的意识可见一斑。再者,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对那些优秀的公文作品,不遗余力地进行了夸赞。如《诏策》一章中,刘勰夸耀建安时期公文写作的复兴:“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卫觊禅诰,符采炳耀,弗可加已。”虽然潘勖的《策魏公九锡文》、卫觊的《为汉帝禅位魏王诏》不免有逾越之嫌疑,但其以严正的公文文体,典雅古奥的文笔,气度端庄的仪容,在有文采的同时,兼纳文书的功用,才得到了刘勰的夸赞。刘勰对历代公文作品熟识于心,在篇章之中,对作家作品信手拈来。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他对公文研究的深入,非有深刻的认识,何能对历代公文如此清楚。因此,《文心雕龙》中不仅开辟篇章,专论公文文体,并且对相关文体论述极为细致,针对公文的流传演变,公文的品类体式,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初步建立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公文体系。

三.刘勰对公文的整理与评析

刘勰对公文与国家政治的密切联系相当重视。因此,莫恒全教授指出“其早先论及先秦时代的各种公文文种,《原道》篇就提到‘玄圣创典’、‘益稷陈谟’;《史传》篇又说:‘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7]。在刘勰的时代,对于公文文体的分类并不陌生,但美中不足的是,受到“重文轻笔”观念的影响,很少有人对这些种类繁多,数目庞大的公文做一个系统化的梳理,因此,刘勰秉持自己独特的文学观念,以自己《原道》、《征圣》、《宗经》等“文之枢纽”的核心思想,完成了对公文文体细致的分类与整合,并对公文这一文体做出了相对应的文学批评,为后世提供了研究的范式与写作的指引。

刘勰对笔下实用性公文的分类,就能体现一个严格文学批评家的眼光。《文心雕龙》中的公文,单论体式,就有祝、盟、铭。箴、诔、碑、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启、奏等数十种之多。而刘勰对这些公文的整理,也是相当全面细致的。

大体可将刘勰这四篇内所提及的公文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较为公开的实用性公文,大多用于处理朝廷的政务、君主的旨意,像《诏策》、《议对》等。这一类公文,政治色彩浓厚,如《诏策》一篇所论,尤为突出。其篇首便以“皇帝御寓,其言也神。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唯诏策乎”指明其为皇帝代言的神圣性,《文心雕龙注订》更是直接点出“本篇论诏、策、制、敕四体,只称诏策者,概言之,因四者性相近也。皆上发而下行,一命字庶总之矣。”可见,只能为帝王代言的诏、策,在一定程度已经沾染了君王权力的特效性,与世俗公文产生了明显的划分。

另一类则是较为私人的日用性文书,像书信、辞谢这样,偏向于个人表达的文体,如《章表》、《书记》等。在《书记》篇中,刘勰如此罗列各位名家的书信作品后,对这类文体做出了总结性的评价:“详诸书体,本在尽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8]书信作品之所以得到古代人们的重视,和它极强的实用性密不可分。同时,它又能从私人的口吻中抒发个人的感情,所以它的文学价值也不可忽视。作为更为偏向私人性质的公文。书信、笺记的文学性更为浓厚,“详诸书体,本在尽言,所以散郁陶,托风彩,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在畅所欲言的同时,假托辞采,抒发内心郁结的情绪,以通透流利的行文,来完成书信笺记作为公文往来酬答的实用功能。它远超于其他公文文本,而能在实用中展现出一层更为便捷实用的价值。

刘勰正是清楚地看到了这种特殊文体所能承载的文学价值,因此,刘勰尤其重视公文的遣词造句,特别是对“典雅端正”风格的追求。这与他“沿道以垂文”的宗经观念密不可分。《诏策》开篇就提出,公文作为帝王旨意的诏书,处理朝政的重要工具,写作之时必须端正而谨慎。所以《诏策》中刘勰提出了自己对实用公文的要求: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之华;治戎燮伐,则声存洊雷之威;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9]

《文心雕龙》这样一部“体大虑周”的作品,之所以为公文提供了相当规模的篇幅,就是受刘勰本人“随事立体”的观念决定的。由之而来,刘勰总述评议前人的公文,也多以其是否符合事宜为标准。《奏启》中说:“若夫贾誼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畅,可谓识大体矣。”这些文人的奏疏,不仅所论事宜恰到好处,而且说理恳切,文辞通达。切实解决处理了各类军国要事、日常事务。符合刘勰对公文文体“忠信可矣,无信神矣”的要求。

四.结语

刘勰这种独立于时代的文学观念,与他个人的处世态度密不可分。详观《文心雕龙》的其他篇目,在《程器》、《知音》、《序志》三篇中,将刘勰的心理活动表现的最为清晰。他所处的时代,受限于门阀士族的垄断,像刘勰这样出身寒微的士子得不到太多重用的机会,刘勰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得到了中书舍人这样地位较低的官职。刘勰虽然深信“穷而独善以垂文”,但他心中从未断绝过建功立业的想法。正如《左传》中所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刘勰也在《序志》篇中高呼“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10]这种强烈的建功之心不仅催促他写就了震古烁今的《文心雕龙》,并且形成了其独一无二的公文观念。

刘勰对公文的重视,也与其有感于文章的流传不易有关,《知音》篇中他写道“形器易征,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有形的器具尚且得不到证明,何况是飘忽无形的文章。而公文,更是长期处于诗歌辞赋之后,埋没许久,为世人所忽视、埋没。刘勰认为,如果不能得到知音的引荐,同道的认可,那也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证明与认识自己。根据晚年刘勰迎合梁武帝,投身定林寺出家、倡议佛教而作《灭惑论》等一系列行为来看,刘勰心中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焰仍未熄灭,不惜以身试险,投君王所好。这恰巧也与公文内在作用相一致,即取悦君王,为君王维系稳定统治,成为辅政安邦的工具。刘勰关注公文,可能和他建功立业的渴望密切相关。同时,出于“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的观念,刘勰认为,文人如果不能有处理政务的实干,那么他们也就成为了俳优一类的点缀。正如他在《程器》篇所说“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刘勰认为,只有掌握了各类实用公文的写作,文人才能更好地辅翼于君王,达成政治上建功立业的理想。因此,刘勰在这种思想的驱动下,明确了自己“成务、“为政”的观念,那便是“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由此可见,刘勰仍保持着对“致用”的高度重视。因此,在个人内在与社会外加的种种因素影响下,刘勰跳脱出时代,形成了高度重视公文的观念,也就不足为奇了。

参考文献:

[1]王运熙.《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詹鍈.《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张少康.刘勰的文学观念——兼论所谓杂文学观[J].北京大学学报,2000.(4).

[4][5][6]詹鍈.《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莫恒全.庶务纷纶,因书乃察——《文心雕龙》应用写作理论概说[J].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06.(2).

[8][9][10]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作者简介:肖杨,男,汉族,江西南昌人,在读研究生,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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