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中篇小说)

2021-02-28 15:14叶端
文学港 2021年9期

叶端,1992年生,浙江杭州人。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博士。作品散见于《文学港》《上海文学》《花城》《一个》《诗刊》等。作品选入小说集《弦歌》《记忆光谱》等。

1

生活只是由一系列下决心的努力所构成的。——富勒

教室后墙换了新标语,是顾慎夕选的,从名人名言里摘录。整理好试管器材,把玻璃器皿里的白鼠关进笼子里去,脱下白大褂,锁上实验室门。校车开走的时候,她正穿过四楼半的长廊,茂密的橘子树将夷陵护专拱卫其中,她新买的高跟凉鞋,和盘桓的山路一样考验人心。走到山下车站,望见同事江寒,正孤零零在站台前等车。

“你怎么也晚了?”慎夕笑道。

“刚整理他们评职称的文件,焦头烂额的。”江寒道,“又去慧贞家呢?”

“是啊。恐怕又得迟到了。”

“不是考完了吗?怎么,谢师宴?一定考得很好吧。”

“哪里。帮忙估分。”

方慧贞是慎夕的高中同学,恰巧也分配到夷陵护专教书,她的小姑子今年高考,特意请慎夕到家里补习。这是最后一次去了,明面上是帮忙估分,但是慧贞婆婆电话里暗示了,有客人来,让她穿好些。因此江寒刚看到她时,盯着看了会儿。她故意不看他,和他隔一段距离并排说话。

7路车姗姗来迟,车上只一个空位,她坐着,江寒握着她前面的扶手。这时节还不时兴戴戒指,他细长的手指有力地紧绷着,指节较深,却并不难看,身体顺着山路轻微摇摆。“像江寒这样的男人可不多见啊。”刚到夷陵护专时,慧贞曾在她耳边感慨道,说不出是夸赞还是遗憾。她是在最近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甚至惊讶所有人知道的事情,她竟然后知后觉了这么久。

两人在石板溪下车,江寒自回家去,慎夕转车到伍家岗。伍家岗在夷陵最东南,她从西北角横跨整座城市,来来回回许多次,倒也不全为了慧贞的情分。

反正她调车时,江寒便调车。他偶尔请她上家里去,她去时,他家总没有旁人。她坐一坐就走。

做家教迟到总是不好的。

2

长江横贯夷陵,将城市劈为南北两岸。伍家岗位于夷陵市区下游,趁着地理之便,麇集着织布厂、棉纺厂、铜板纸厂等化工企业。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国企五一钢厂。每到周末,五一广场男男女女约会跳舞的盛况,使人几乎怀疑旁边的许多企业,是为平衡钢厂过高的男性比例而建。

慎夕对这里并不陌生。大哥顾慎平从技校毕业后,就在五一钢厂做汽车修理工。当她15岁作为县城唯一的学生,考到夷陵中学重点班的时候,大哥就穿着时髦的皮鞋来接她。偌大的木箱他一伸手就抬起来,她在后面,跟着也得意了一番。

靠着大哥的工资资助生活费,每当踏入工业园区,慎夕总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似乎她在冥冥之中也是它的一分子,钢铁上的汗水有一部分为她而流。然而慧贞家和大哥的集体宿舍隔着好几条街,慧贞公公是五一钢厂的党委书记,丈夫也在厂里任职,绝非那些在基层苦干的小喽啰可比。房门开着,隔着几层楼都听得见里面的说话声,饭菜的香味使她忽然担心起自己是否失礼。木门外还有一扇铁栅栏,一贯防盗用的。慎夕摇摇栅栏,慧贞婆婆应声过来,把栅栏从左到右拉拢:“呀,稀客。你来得正好,准备上桌呢。”

房间进门先是一条过道,右手是餐厅,往前走四五米,又是一扇门,里面才是客厅。客厅后面通往阳台,门开着,主位只容得下老书记一人,左手边摆两个沙发,远些坐着的是慧贞丈夫,另一个看起来比慧贞丈夫大许多,梳一个中分的汉奸头,好像还抹了摩丝,油光光的,她一进门他就站起来。

慧贞婆婆从厨房转进来:“细娃和同学去武汉了,一解放就闲不住,她哥带同事来玩。第一次见,陆科长,打个招呼。”

天花板上的吊扇空荡荡地打着旋,扇叶的阴影缓慢地滑过男人起着红疹的面部,桌上半杯啤酒,没有喝光。虽然她早做足心理准备,仍不免将视线向他的肩头移去。慧贞在门外,晃悠悠地将碗里的粉蒸肉翻进盘子,炸广椒勾勒出碗底圆润的弧形。

难道我就只配得上这样的人?她默默地想,一边从他不容拒绝的汗津津的手掌中,佯装矜持地抽回手。

“这天真热。”

男人往阳台望了一眼:“快黑了吧。”

3

消除慎夕的成见是件容易的事。刚上桌,老书记便起兴道:“永山啊,是供销科新上任的科长,武大的高材生。你什么专业来着?对,流体力学。一般人不懂的。怎么就分配到五一来了。”又指着慎夕说:“她是华中师范的,学化学。一个女生学化学,厉害。”

永山笑道:“华师就在武大对门,我经常路过。你几几届?”

“我84届的。”

“真巧,我也是84届的。”

慧贞端来盘鳝,永山把肠子拨出来,挑进慎夕碗里。慎夕推说不要,仍难免吃了几条。慧贞婆婆最后才上桌,四十来岁,里里外外都照应妥当,总是神采奕奕的样子。慎夕知道她是看得起自己才帮忙介绍对象,但她向来的作风就是如此,有一分情还一分情,既得了人心,又留了后路,还让本来付出的人不好意思。说起来,她也不是慧贞真正的婆婆。她家在猇亭,中学毕业到棉纺厂打工,正好老书记离异,不知怎么个机缘,就走在一起。

“不简单。”永山的声音不知何时钻到她近处,“学校太偏了些。在山上住,不习惯吧。”

“沒什么,我老家也在山上。”

“哪里?”

“夷陵下面,昭君县。”

“哦,我老家是黄冈的。”

“黄冈市?”

“黄冈下面。”永山顿了顿,说,“我也是先考到黄冈中学,不然哪有机会考进大学。”

听这话时,慎夕没想到市下面还有县、乡、镇、村、沟、埔一大排级别,她想的无非是同病相怜的一点点出头的艰难。这一点,慧贞不能理解,江寒也不能。

永山替她添了豆腐泥鳅汤,她觉得嘴唇滑腻腻的。

饭后两人告辞。楼梯转角用的是中间有孔眼的空心砖,外面已经大黑,手电筒照在煤灰上,又透过空心砖,照在灰蒙蒙的对墙上。“哎,小心。”永山趁势搭住她的手臂,“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一定要送。”永山这样说着,和她一起乘车到石板溪。

慎夕又推辞道:“不用送了。不然没车了。”

“真不用送?”

“真不用送。”

永山果然松开手,在夜色里搓了搓发着晦暗光芒的头发:“那我先回去了。周末你没事吧,我来山上找你。”

4

她坐轮渡下香溪抵达夷陵,距今已是十年。一个人对时间的感慨,往往以地理的迁移为限。后来她永远地离开夷陵,是又一个十年的事情,再后面,便是一长串没有进位的数字攀爬。

这天中午,她在宿舍里午睡,有人敲开门。

慎夕一下子坐起,来人并未回避,自来熟地拉开板凳坐下。舍友不在,男人没有关门,像是避嫌,却也没什么用。

“吃橘子。”她讷讷站起来,在他对面、舍友床位的方向坐下。

软软的,熟透了的橘子,小小的,从当中剥开来,汁水溅在手上。夷陵以蜜橘闻名,永山说他家后院也有棵橘子树,不过是大橘子,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酸。慎夕不搭话。擦了手,永山从公文包里拿出两本参考书,说是早上刚从夷陵图书馆借的。1987年学生闹事,来年研究生招生减少,他们双双落榜。工作以后,更是难以脱身。永山一同事执著于考研,三次被录取,三次单位都不放人,又得罪了领导,从此装疯卖傻,成了半个痴人。

“我还是觉得应该到武汉去。”永山说,“等着吧,机会总是有的。”

两个人对坐着看书,到了五点,永山还没有走的意思,慎夕只好请他到食堂吃饭。她吃一两,他吃四两,三个菜。

这天以后,他周末便常到她宿舍,蹭吃蹭水蹭电扇。她觉得很尴尬,甚至有些气愤,但拉不下脸来赶人。一天晚上,舍友不回来,永山也不走。

“你未婚夫是当领导的吧。”第二天中午,打饭的时候同事打趣道。

“没,毕业才两三年呢。他和我一般大,只是看上去老成些。”

“什么时候结婚?”

“总会结婚的。”

5

永山礼拜六陪客户到中堡岛,因此并不到慎夕宿舍去,而是约好晚上一起看电影。慎夕到得早些,等了半刻钟,一辆小客车停在近处放永山下来。他身上还穿着西装,系蓝黑格子领带,手肘夹一个公文包,难得一本正经,却又有些滑稽。俩人进了剧场,演到一半,永山去电话亭回复BP机,回来时已经在放片尾,倒是很高兴的样子,说事情谈成了,慎夕才知道他为了不让她久等提前赶回来。她知道他资历浅,位子坐得并不安稳,于是那点不快也涣然冰释了。

五一广场的周末喷泉尚未结束,迎着音乐的余韵跳了两支舞,永山跳得出乎意料的好,大约是应酬多的缘故,倒是慎夕踩了他三四回。永山解了外套,走到街边,看见一家餐馆玻璃门上贴着“内设空调”。永山说,这个好。俩人都出了一身汗,进来刚一凉快,才发现是家火锅店。永山点了牛杂火锅,20多元,点一堆菜,土豆、豆芽、苕粉、肥肠、猪血等。慎夕吃得有些撑,时间还早,永山说:“到江边走走吧。”

从广场走到江边不过一公里,小路上亦是来来往往的男女,永山就势搂住慎夕,硬是走了半个钟头。江边风大,视野突然开阔。货轮的发动机声响亮地滑过江心,修长的船身将腹部埋进水里,像所有的机械一样,简单利落,又富有能量。而最大的标志物莫过于五一钢厂的烟囱,接连几座,高高耸立在江岸,烟尘滚滚,仿佛是古时的烽火台,即便在夜里,也教人陷入那雄浑的气魄中。

“从这边一直到那边都是五一钢厂的地方。”永山抬手指点江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钢材,先卖给哪家,后卖给哪家,都得按计划报批。同事都在买股票,等上市了,规模又会翻翻。”

永山手里有内部股票,慎夕知道,她自己还通过大哥的同事买了点。消息都是灵通的,除了五一钢厂,附近的猴王电焊厂也是热门的投资选项。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她不说。

两个人从工厂区一直走到十五码头、十三码头、九码头、三码头,对岸的点军区以农业为主,夜里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山峦,星火寥落。永山终于开口:“这三四个月,我们还没有出过夷陵呢。中堡岛意思不大,要不下周我们去神龙架玩吧。”

6

中堡岛在夷陵西北,神龙架在更西北些,到那里去,昭君县是必经之地。慎夕直到礼拜四早上,才在办公室回电话给他,只有两个字:可以。

礼拜五下午六点出发,乘了七八个小时山路的车,到站已是凌晨。慎夕晕车,脚步皆是虚乏,永山也没好多少,一副东歪西倒的狼狈相。县城里门户紧闭,行过小巷,石板随着脚步晃动,清脆作响。俩人从巷道钻进院子,屋里灯亮着,顾父顾母坐在一张方桌两侧,不知道等了多久。父亲进了里屋,母亲也不多说,指点永山洗漱用具,让他在慎夕的房间休息,慎夕睡慎朝房里。第二天醒来,永山和父母在厅屋吃早餐,慎夕到屋外刷牙。

“我父亲在粮站工作,母亲做农活。我是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叫永河,一个妹妹,叫陆桔。”

“老大责任重,慎夕是幺姑娘,心思活络,毕竟没吃什么苦。”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话到这里,意思就到了,她知道父母对永山还算满意。他们四兄妹,大哥慎平没有结婚。大姐慎安适逢文革,中学就下乡了,回来后在林场工作,嫁給一个中学老师。二姐慎朝读的幼师,分配到矿区,和一个矿工谈起恋爱来。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慎朝和矿工偷偷领了结婚证,至今没有办婚礼。

年少离家,她虽不是最得宠的,却是最受重视的。她聪明,并不止于读书,而是对日常的方方面面都有所计量。在她认识的人当中,找不出一个比她更聪明的。她还常常瞧不起哥哥姐姐们,这种轻视,使她时常支使他们做这做那,教大姐如何帮家里做账,教二姐如何转圜关系,换取自己想要的好处。然而她绝不赞同慎朝的做法,她要嫁的人,绝对是对生活有办法的人,而不是只会卖苦力的工匠。

“山上冷,你们多穿点。”

永山将听壁角的慎夕拉进来,殷勤地说:“我知道,我给她带了件衣服,您看看。”

慎夕惊讶地看向他。永山进里屋,从行李底下捧出一件皮衣,服侍她穿上。墨绿色的皮革,磨砂质地,粗粝而紧实,竖着染成同色的兔毛衣领,扎进树林,倒像是一丛杂生的灌木。

“怎么是这个色?”她惊喜且骇然。

“现在流行这个。”永山笑道。

俩人在神龙架玩了一天,回她家又住一夜,临走时,顾母悄悄拉住慎夕说:“你多给他买点衣服。在外面工作的人,看他穿的。”

“他平常不这样的。”

“别这么说。他家里艰难些,很多细节注意不到,你要多替他周全。”

7

慎夕原想等单位货币分房再结婚,永山一问,一年半载恐怕解决不了,便不等了,径自向同事借了一间屋子。慎夕去看了一回,里面除了床板柜子,什么也没有。永山说:“爸妈肯定欢迎你,不如在武汉把东西置办好,免得多跑一趟。”他这时正在忙几桩单子,要到重庆的供销社去。慎夕请了一天假,到武昌买了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又订做了两条结婚的长裙,一条白色,一条粉红,收腰,蕾丝宽领,裙摆绣蝴蝶纹样。另外也将床单、被套选好,回来再取。永山礼拜六到汉口与她会合,专门到中山大道753号的品芳照相馆拍了一套照片。慎夕本觉得没拿结婚证,有些不妥,永山道:“怕什么,又不是未婚先孕,早晚要拍的。”两人便摆出新婚夫妇的姿势,然而永山不比她高多少,慎夕一穿高跟鞋,梳上发髻,就将他挡住。摄影师拿了一只小板凳,让永山踩在上面,婚纱正好遮住。慎夕总觉得他好笑,可又笑不明白,倒像是真的有些情愫了。

“我5号发工资,钱你先垫一下。”他说得客气。

“没关系。大姐二姐怕我没钱用,特意寄了些给我,我想等宽裕些按银行利息还给她们。”

黄冈位于武汉东南,倒是很近。下午坐汽车到麻城,从麻城转车到红安,再转车到镇里,再坐面包车到村子,搭摩的到他家。永山母亲身材矮小,寻常农妇模样,父亲又高又瘦,弟弟妹妹倒很壮实。没过多久,半个村子都來参观了一番,撩她说话。她看全天下都是好人,只是听不懂黄冈的方言,只好羞涩地陪坐一旁。到了傍晚,陆母给他们腾出一间房,却没说提亲之事,永山握她的手进屋,慎夕有些尴尬,也只能入乡随俗。回程在武汉取了相片和衣物,万事皆备。永山上报厂里,请得两天假,因不许铺张,酒席定在五一饭店。名为饭店,实不过是小饭馆,里面仅摆得下六七桌,因此分了三批,一批吃完,再请一批。两人脸喝得通红。

闹洞房时她磕到了牙,送走客人,睡了一会,忽然被一阵揉捏惊醒。舌苔像长虫的树莓,刺进她发疼的牙龈。他那麻风病人似的脸紧紧贴过来,黑黢黢的脑袋趴在她身上,不知何时入了夜,窗外仿佛沉入另一个季节。在宿舍小床很快结束的,却不知满足地延宕起来。她的丈夫身上有一股臭味,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臭味,像过期的熏肉刺着花椒的腥。每次抚摸大腿时,都想到啃鸡腿时最先撕掉的那片肉,黏连的血管,使人突然感到恶心。

8

房子和慧贞婆家一般结构,厕所正对着大门,风水里忌讳,倒也无关紧要。她拿剪刀剃阴毛,想要把疼痛的源头看清楚。她的痛苦和她的欢乐一样不值一提。水时温时凉,新买的香皂拆开,腻在身上,用水化开,浅浅地起了泡沫。她蹲下身,想搓洗脚趾,香皂却滑出手掌,顺着瓷砖掉进蹲坑。

永山迷迷糊糊地睡着,鼾声刚打起来,忽听见乒呤乓啷的打门声。他愣了片刻才猛地跳起来,套上短裤,冲进厕所。

“下水道会堵住的。很麻烦。”弄清原委,他上阳台拿了撑衣杆,铁丝缠成的撑头倒插进蹲坑,在下水道转弯的位置截住香皂,拼命往上钩,终于把一块脏兮兮的东西钩上来,扔进盆里,黏糊糊地清洗几回。慎夕套上睡裙,推门出去,永山把撑衣杆也洗了一遍,看见慎夕倒头埋在床上。

“以后可以去工厂浴室洗,都有热水。”他俯身,在她耳边说。

没有休息多久,杂沓的人声翻过窗门,天色初亮。“怎么这么吵?”她惊异道。“工厂换班。他们三班倒,现在上早班的出门了。”永山习以为常地说。自行车、公共汽车、摩的的声音也乱哄哄地起着调,卧房窗户正对菜场,慎夕推窗望去,三轮车和挑着担子的人群熙熙攘攘地钻进门市,有人往地上洒水,扫地的灰尘飘在菜叶上,一块块生肉挂上钩子,砧板横过来立稳。她关上窗,换上出门的衣服。门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大幅日历,还是去年三月的,图样是清明上河图,截出一段,蚂蚁一样的行人,密麻麻糊过了桥,后面几页都是俗不可耐的美女写真。

“你去哪儿?”

“去洗澡。”

冬日的清晨,刚出门觉得冷,走着走着便热了起来。她后悔穿了皮衣,没找到五一钢厂的浴室,却稀里糊涂跑进夷陵棉纺厂,第一次去,难免东张西望,不得章法。永山在屋里睡了一两个钟头,心说她怎么还没回来,刚穿上裤子,就看见慎夕板着脸踢门进来。“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他们问我是哪个车间的,我哪知道。”

“你就随便说嘛。”

“女工都要换工作服,我又没有,说什么。他们把我的外套扣下了,呸,还不是借机蹭东西,衣服我不要了。”

永山才注意到她只穿了衬衫长裤,毛衣和外套都不在,倒是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是个潇洒的,说不要就不要啊。”说着把衣服穿上,戴上眼镜。

“干什么。你又进不了女工浴室。”慎夕还在生闷气。

“我打个电话,请他们送我办公室去。”

工厂之间常有联谊,难怪他有熟人,不知是哪个女的。永山去了大半个钟头,抱了衣服回来。毛领有些湿了,皮衣倒还好,只是毛衣因在浴室的一番纠缠,有些扯得不像样。

“你那儿还有钱吗?换一个好点的热水器吧。”永山望着她心疼的模样,笑说。

隔天永山自去上班,慎夕坐车到市中心。百货大楼里的东西比外面贵上三四倍,慎夕往云集路、珍珠路转了几圈,才在集市上选到合意的热水器。回来路过菜场,卖鱼虾的地方摆着一条长板凳,板凳头上有一颗长钉,鱼头往上面摁,刀子刷刷两下,就把鱼鳞刮个干净。慎夕挑了几条活的小鳝鱼,用塑料袋扎好。

永山下班回来,慎夕正在满地抓鳝鱼。永山忍不住又笑:“你怎么让它跑出来了。”慎夕说:“它跳来跳去,我怕。”

两人忙活半天,终于把鳝鱼重新倒进锅里。慎夕点火,冷油一热,鳝鱼又开始拼命地往外蹿,一阵乱响,简直要把铁锅破出几个洞来。永山一手使劲摁住锅盖,身子却恨不得隔了一丈远。“你双手摁啊。”慎夕急道,“再跑出来怎么办?”永山瞪了她一眼,一动不动。慎夕明白过来,不禁大笑。永山根本不敢往灶台看。

“人真残忍,贪点吃的就要把它活活焖死。”

锅里渐渐平静,永山揭开锅盖,鳝鱼都盘成一个个小小的旋。慎夕倒了辣椒、八角、花椒、姜蒜进去。这一次什么挣扎也无意义了,摆上盘面,且慢烹调。

9

就像把人扔进水里就会游泳一样,慎夕想不起自己怎么练习切菜,就开始给一家人做饭了。结婚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临到生产,婆婆和小姑陆桔到夷陵来照顾她。来者皆是客。中午永山不在,她搭车回伍家岗做饭,吃完饭再搭车回山上。幸而她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也没人计较她迟到。直到有一天她缺了一下午课,同事打电话到五一钢厂,永山再打电话回家,才知道她正在剖腹产。自己签的字,生的女儿,5斤8两。

婚姻是荒谬的一种,肚量若大,便无衷曲。永山坐在床边,刚从无菌室抱出来,那个皱巴巴的鬼脸正咧着嘴笑。“你看她多乖,都不哭哦。”慎夕笑着把婴儿递过来,顺便擦掉她流到腮边的涎水。护士教他抱孩子,他姿势不对,孩子也不嚷,只张牙舞爪地打他。他以为她在闹脾气,把她放在床上,她又露出一副鬼笑的样子。

“叫爸爸。”慎夕逗着婴儿道,“你看她多亲近你,对你笑呢。”

慎夕总要对他说你看你看,仿佛她不说,他就看不见似的。到底是他的女儿,就算不亲近他,又能怎样,总不能塞回肚子里去,看看是不是他的精子钻进去的。他望着慎夕把孩子搂进怀里,站起来,到灶台烧水。原本要陆母送饭过来,但是家里离医院半个钟头,老人过来,饭菜都凉了。慎夕做完手术挪动不了,他在病房支了个小灶,每天晚上来给她煮面。

慎夕逗着孩子,胸口发胀,肚子饿得厉害。她强迫自己不看灶台,和孩子说着无意义的玩笑。

“要是有高压锅就好了,可以蒸饭。”吃面的时候,她忍不住说。

“那个端过来麻烦,反正你马上就出院了。”永山从床底端出尿盆,到住院部后头的厕所倒掉,“对了,你二姐打电话过来,说要来看你。”

“她过来太不方便了,你叫她别来。”

“她一定要来,我怎么说。”永山道。

慎夕出院不久,没等到二姐,慧贞倒先来了。慧贞拎了一只活鸡和一篮子鸡蛋,慎夕连连称谢。慧贞体贴地说:“我想你丈夫婆婆在医院照顾你,我去不太方便,所以现在才来。这是在茶庵村买的土鸡和土鸡蛋,你怎么瘦了?不要怕身材走形,该补还是要补的。”

“你真好。”慎夕犹豫了下,说,“家里没人,可以帮忙煎一个鸡蛋吗?”

“当然。”慧贞从篮子里挑了一个,走进厨房。厨房还算干净,只是排气扇有些落灰,池子里泡着几只碗,想是昨日的。慧贞很快煎好鸡蛋,慎夕吃了一个,又望着慧贞,慧贞只好又拣了一个出来。刚煎好,陆母和陆桔从外边回来,慧贞端着盘子,不知该不该送进屋。陆母踱进厨房,先向她问了个好,然后说:“这是什么啊。”慧贞如实回答。陆母说:“她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慧贞讷讷地放下盘子,拎出还在扑腾翅膀的土鸡,说:“这是送你们的。”“这鸡精神。”陆母笑着道谢。慎夕在屋里,听见陆母送慧贞出门,隔着门缝,望见她抱着鸡屁股穿过走道进了客厅。陆母以为还是农村那样放养,哪知刚解开绳子,土鸡就跳上阳台飞出去。陆母被拍到胳膊,惊叫一声,连忙拉着陆桔下楼追去。

慎夕担心土鸡跑到菜市场,被摊贩捡了便宜。好在阳台靠近马路,多是行人,等了好半天,终于见陆母拎着鸡脖子回来,使劲捆好。她看不见厨房,却听到杀鸡的声音。她的血脉沸腾起来,就像看着那鸡被斩断了脖子一样。

忽然有人推开房门,永山回来了,他给她带了两只菠萝。

10

少女时期的慎夕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有一天怎么也吃不饱,怎么也吃不饱。她长身体的时候哥哥姐姐已经可以补贴家用,因此她反倒是发育最好的那个。她的胸脯很饱满,很长时间她都刻意收拢些。她虽觉得没什么好得意,但侧面看来,身体的线条确有其动人之处。至少永山很爱她这点,毋庸多言。

菠萝最终大家都只吃了几口,所有人等着灶台上的鸡。她在屋里,闻见那香味慢慢溢出来,高压锅不大,汤煮得格外浓,格外醇厚。她逗了逗孩子,孩子也闻见了香,但只会吸她的乳房。孩子的嘴巴黏得这样紧,就好像在吸她的骨髓似的,她觉得自己被掏空,但那软而嫩的小脚丫一下一下踢她的胳膊,像只刚破壳的小鸡蹭着她,她只好挺直身子方便小家伙吃喝。

他们在外边吃饭。永山端了只碗进屋,是吃面用的大碗。她把孩子塞进被窝,接过碗,房门又被关上,他们在外边交谈。她无意窥看。慢火煎熬,那味道比她想象得更好。她喝得肚皮都涨起来,好像羊水还在里面,缝线痒痒的,像要崩裂。她把一大碗汤都喝完了,底下有几块肉。她捧着肚子挪到厕所,把一大泡尿撒出来。再回到屋里,躺下来,她觉得所有的伤痕被抚平了。

入夜之后,她又被饿醒。永山在打鼾,她推醒他,问:“你们还有剩饭吗?”永山迷迷糊糊地说:“还有汤吧,添在冰箱里。”“我要饭,米饭。”她强调说,“我有一个月没吃米饭了。”

永山坐起来,下床时不小心踢到一个东西,原来是孩子趴在床脚,半个身子掉在地上。“她怎么跑那里去了?”他把孩子抱到慎夕枕边,“还好没哭。睡死了。”“你妈妈怕婴儿晚上吵,白天总要弄醒她。”慎夕道。“我会和她说的。”永山道。

“不过我妈问了,有没有打算再要一个孩子。”永山沉默了会儿,说。“怎么要?你没工作啊。”慎夕嗤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永山道,“或者过继给永河,我媽觉得换着养最好。永河说他那个男孩可以跟着我们。”

慎夕抱着孩子坐起来:“你弟弟的孩子,是我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我养?”

永山听她语气不对,连忙说:“好啦好啦,也不是说一定要换。我是长子,你替我考虑一下。”“考虑什么?你家是贵族啊?是富豪啊?少摆谱。”“好啦好啦,轻点声。妈也是为我们考虑,男孩子好好教育,以后能养老。”“呸,我还真没见过几个男的比女的强。”

这话把永山也骂进去了。他自觉无趣,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脸。慎夕生了会儿气,趴过去,把孩子塞到永山怀里。永山老老实实圈住孩子,翻个身子,面朝着她,好似委屈地望着。“好没意思。”她摸摸男人的鼻子,将他拢进自己的臂弯里来。

11

他们第一次吵架,全无波澜地过去了。没过几天,二姐慎朝特意从矿区跑来,给孩子做了一床小被子,未经工业染色的白色棉花白色棉布,正好可以从头到脚裹个严实。她的儿子李霁已经五岁了,父母虽对她的婚事松了口,但对这个孩子还是不比大姐的热切,过年也并不回去。俩人对着掉眼泪。矿区到伍家岗要转四趟车,因此慎朝吃了顿饭就走。父母家没电话,晚上大姐从林场打电话给她,说爸妈问她要不要回家住一阵。

“我爸妈问我要不要回家住一阵。”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慎夕对永山说。

“方便吗?你刚出月子,天这么冷。”

“我在这也休息不好,爸妈至少可以帮我带孩子。”

永山接连出差,周末不休息,实在腾不出手照顾她娘俩,满月酒也没时间办。终于等到一桩单子了结,他送她上山。一月的末端,接着二月的头面,快要过年。天气出奇的冷,出门时还是小雪,转眼便下大,茫茫然天地一色,层峦开合,青山白头。慎夕晕车,永山说:“你先抱着,吐了再给我。”于是慎夕便抱着孩子,永山几夜没睡好,晕晕乎乎,拦不住先栽起跟头来。车走得很慢,到了半路,干脆停住。原来到一个之字形陡坡,车子溜坡,司机不敢再开。结了冰的盘山公路格外凶险,每到年底,不知要出多少事故。当下全员下车,男的在车后头推车,女的沿路肩走上去。慎夕担心人力推不住车,目光胶着在车尾,永山顶了一头的雪,敞开衣领,干起活来,倒是格外来劲。幸而过了陡坡,就到了高处,多是环山的平路。众人重新上车,永山擦了擦手里的冰渣,接过孩子,感慨道:“你们这路可真难走。”

“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所以我才不愿意坐车。”慎夕道,“我去夷陵中学读书的时候,第一次离家,什么都不带。县城边上有个小码头,走一条窄坡下去,就是香溪。我自个儿坐船走,大姐二姐预先帮忙把箱子行李搬到车站,托给相熟的司机,大哥掐着点儿到夷陵车站去取。”

“你倒是会享福。”永山道,“我读小学就要自己扛一袋米到学校蒸,一个学期回一趟家,天天吃咸菜。”

“所以你才长这个样子。”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笑了。父母在车站接她,已经等了两三个钟头。永山又要坐夜车返回。顾母说:“住一晚再走吧。”

“明天还要上班。”永山道。

“就请一天假,天气这样糟,路上不安全。”

“我妈还在家呢,她用不惯煤气,我怕她闸没关好,还是回去看一下。”

顾母不好说什么,看看慎夕,慎夕不做声。

永山从裤子口袋掏出皱巴巴几张百元,半偏分的脑袋挤进人流,出来的时候,他说还有二十分钟发车。有人抽烟,他们走到车站外面,永山替孩子挡住风口。过了一刻钟,他们穿过售票大厅,找到他要坐的大巴。

“你生了女儿,他不会不高兴吧。”顾母背过身说。

“他挺喜欢女儿的。”

“取名字了吗?”

“叫陆狸。他妈妈翻的字典,她不识字。”

永山在大巴上向他们招手,她望着他打开窗户,车子一开,风猛地灌进去,他豪迈地裹紧夹克。这件蓝黑棉夹克是她头天买给他的,没来得及浆洗,他就套在身上,百货大楼新款式样,不知可否保暖。他把手伸出窗外,直到车子远去还一直挥着,疲惫的眼神演绎多情的告别。她为他感到酸楚。这一夜都不好过。

12

这一年,却是永山最少年得志的时候。企业并购重组、成立股份公司后,供销科分为供应和销售两个处,原先和他并列副科长的老职员被迫退休,慧贞丈夫调任为供应处处长,年仅27岁的他独自掌管销售处。他从前总因资历和外来户被压制一头,如今老书记一派当权,万事皆朝上头走。五一钢厂年产20多万吨钢材,8个多亿元的销售额,由他一手促成。虽说不是他的,也难免心潮澎湃、情难自已。

永山在电话里把职位的变动告诉她,慎夕才知道他以前是副职,取笑道:“你倒是会提拔自己。”这点事没什么好追究的。重要的是房子批下来了,永山说:“在四方堰,单位30%产权,自己70%,等你回来就可以搬。”

四方堰可比伍家岗位置好多了,它在西陵区,离市中心不过半个小时步程。慎夕在昭君县住了几个月,早该回去销假上班,然而孩子却不容易处置。父母都六七十岁了,身体不好,不可能时时看顾着,若要带回夷陵,却也没法照管。倒是大姐慎安看出她的为难,主动提议道:“不如我和妈一起帮你吧。我去林场反正每天都要经过妈这里,晚上下班的时候我把狸娃带回家,早上上班的时候我把她送过来。”

慎夕不好意思:“那太辛苦你了,只怕让你晚上睡不好。”

“没事。婆婆在世的时候,也是我夜里去医院照顾,影响不了工作。”

“唉,总是拖累你们。当时肚子大着,你困难的时候我都没帮到你,听二姐说,葬礼你都快忙晕了。操持这些很累吧。”

“应该的。想到她痛苦成那样还一天天熬下来,其他事又算什么。人说坏就坏了。带带孩子,也转换下心境。”

姐妹俩站在屋前,院子里,葡萄架是小时候搭的,已经许多年不结果实。这房子原是个二进的结构,然而前厅和厢房都归了别人,只留后房并一个放书的阁楼,另辟一条窄巷进出、一条小沟排水。慎夕进屋,把这安排和父母说了,他们叹息一声,默然接受。回到房里,她想父母对自己的确比对慎朝宽容许多,与其说她有什么值得宠爱的地方,不如说一向在父母身边十分温顺的慎朝为了一个男人和家里闹翻,实在对他们打击太大。她望着裹在小被子里、像棉花糖一样尚自安睡的孩子,想到自己作為女儿生受父母的照拂,不觉泪下。

13

和女儿分开后,自然不再喂母乳。尽管她的乳汁不多,断奶后乳房难免胀痛,到医院一看,才知道里面结了硬块。按照医嘱用毛巾热敷,让永山替她按摩疏通,他揉了左乳,说累,倚在她身上,又闹成一通。

新居装修停当,慎夕抓紧时间收拾行李,住的时间不长,东西却也不少。慎夕在厨房发现一个大坛子,气味又重又冲,打开一看,发现是坛咸菜。永山道:“是村里人送过来的,托我办点事。人家辛辛苦苦搬过来,不好意思叫他拿回去。”慎夕冷笑道:“别人收的都是钱,你收一坛咸菜,还得千恩万谢。到时候跑不了你的麻烦。”永山知她心里有火,也不多话。哪知晚上煮饭的时候,从瓷砖后头爬出来几条蛇,拇指粗细,大概是开坛子的时候从里面跑出来的。慎夕吓了一跳,抓永山过来。永山连鳝鱼都怕得要死,此时倒不得不装腔作势地说:“两个属蛇的人,还怕什么蛇。”好在田间的蛇没毒,用水桶盖住,请住在附近的下属小刘过来帮忙清理干凈。

这里住不得了。慎夕受到惊吓,愈发急着搬走。永山出差去了,又叫小刘来帮忙,好歹用一卡车运了过去。然而她身体始终不见好,原以为是装修材料出了问题,到了月底才想起来一件大事,果然,她又怀孕了。

永山的意思是让她自己决定。没什么可决定的,她还要工作,对永山也是把柄。五一钢厂到南湖宾馆庆祝年中,永山半夜回来,喝了酒,像死猪一样倒在沙发上,打鼾。他不爱抽烟,也没什么酒量。饭局上难免双管齐下,烟抽几口也就罢了,酒却怎么也躲不过。渐渐地,就像吹猪皮一样,将肚子鼓胀起来。人就是这样,跳着舞,吹着风,声色声色,能败坏就败坏了。

“永山。永山。”她听见开门声,扯着嗓子叫他。

他坐起来,茫然地进厕所洗了个脸,看见慎夕竖着枕头靠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她的手提包,露出半个大硬壳本子。

“邮票买了吗?”永山问。这是他早上出门前和她说好的。刚发行一套花卉主题的邮票,一张张用镊子夹进集邮册,透明胶膜一格格盖好,便将姹紫嫣红开遍。

这也是钱,那也是钱。

慎夕平静地说:“一大早就去排队,中午才买到,我看也不一定升值。饭也没吃,直接去的医院。”

永山倒是一愣:“你今天去啊。”

他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她接过来,喝了一口,凉的。

“后面销假了还要再请假,我怕领导有意见。”

“你管他们高兴不高兴。家里还没收拾好,干脆过了暑假,九月再去上班。”

慎夕不置可否。永山站在门口,下意识地拨弄挂历。这都是两年前的挂历了,她怎么把它也带过来了?

“很巧。今天在医院,有个护士是夷陵护专的,上过我的药剂学。”

“她帮我插了个队,所以很快就做好了。”

“我想等身体好些,就去上环。”

“恐怕会出血。等你有空,一起去吧。”

“没有空也没关系。”

“再说吧。”

永山怪异地望着她,他还有些醉,但是某部分又格外地清醒,就像在一片冰冻的河上有一条尖嘴鱼拼命往冰上钻,他又洗了把脸,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夏天快要结束了。树叶纷扬肆意地生长起来,林声如潮。慎夕走到半途,几乎走不动路了。几个迟到的学生越过她跑上山去,她仿佛可以听见早自习的钟声。

腹部隐隐作痛。

没关系。人没那么脆弱的。今日不好,明日就好了。

1

“……去掉干煸鲫鱼,加一个醉虾,一个花江狗肉,一个顺德烤鸭,一共12个菜。饮料要什么?汇源果汁有的。水蜜桃汁和橙汁各一盒。酒呢?”

南湖宾馆一楼大堂里,熟识的营业员正热络地清点菜单。顾慎夕往外边望了望,牵着陆狸往门口迎去。“就这样吧。”陆永山随后跟来,刚好和跨出旋转门的老书记打了个招呼。老书记后头,便是人事处的老张、销售处的小刘,和几个老资格的员工。

众人对南湖宾馆都是熟门熟路,但这里东西贵,向来是单位埋单。自个儿请客,还是头一遭。慎夕为了这次请客,特意把陆狸从老家接来,陆狸第一次跟父母出门,牵母亲的衣袖都是小心翼翼的。果然前辈们摸摸陆狸的脑袋,一个接一个,照例问:“小姑娘几岁啦?”“两岁半。”“小姑娘多大啦?”“两岁半。”“小姑娘这么大啦。”“才两岁半呢。”

“挺可爱。”最后进门的梁副厂长和蔼地说,“小陆,还是不错的。”

“您多照顾啊。”慎夕顺服地应声道。

梁副厂长嘿嘿一笑,不做声。她心里惨淡,也不做声。进了电梯,他站在里边,等她按楼层数。她知道那些看起来随和的人背后多少心眼。没有办法,谁叫有求于人呢。永山已经先伺候着老书记他们倒酒了,梁副厂长落座,才正式开席。“不要躲那儿。”慎夕把认生的女儿从桌布底下拽出来,“老实坐着。我没空对付你。”

厂长一派和书记一派向来利益不和,老书记把没有派系背景的陆永山推上位,打着任用高学历人才的名义,实际是收归己用的意思。然而企业为抢占市场,扩大生产、负债经营的弊端很快显现。1993年5月后,钢铁销售便由过热转向滞销,钢厂不得不逐渐压缩投资。到了1994年,钢铁越发卖不出去,积压的仓库、空置的人手使钢厂运营成本不断攀升。时任销售处处长的永山带领销售处,和厂长、主管销售的梁副厂长,开了几次内部会议,决定以赊销钢材的方式缓解亏损。

赊销钢材是一出险招,弄得不好,就是有去无回。越来越多的坏账,成了厂长一派修理书记一派的良机。厂长在内部会议点名批评,将赊销钢材定性为陆永山个人对形势的错判,陆永山降职为副处长,命他追讨拖欠的债务。一向办事机灵的小刘,受梁副厂长举荐,取代了永山的位置。那些拖欠债务的企业,敏锐地察觉到销售处已不是陆永山当家,原本答应还钱的,也敷衍了事,甚者闭门不见。永山本以为自己对小刘提携有加,必定会向着自己,哪知道小刘上台后,立时转变风向,鼓动高层以打官司的方式正面追讨债务。不到一年,将大大小小的公司告了个遍,也得罪个遍。官司倒是赢了不少,可花销更是惊人。小刘得意了一阵,仔细一查账:原先往来密切的公司,从此关系破裂,不再从五一钢厂采买钢材;而还不起钱的小公司,直接移走钢材,留一个空壳企业宣告破产。

不管怎样,以往陆永山开辟的销售渠道已全面崩毁,他每天提着个公文包来来去去,装出讨债的样子,实际全无用处。慎夕笑他出门时是领导,在外面是游民。因讨债失利,永山被撤去副处长的职务,进一步被边缘化。1994年底,厂长决定在各地开设销售处,扩宽销售渠道。永山自请成为驻北京办事处主任,到那里一看,原来整个办事处就他一个人,一切费用自理。永山一怒之下干脆在北京报考研究生,万幸的是他底子打得好,顺利被北京某高校录取。这件事传回来,成了一桩丑闻。老书记也十分生气:“瞅瞅销售这个烂样,小刘得意不了多久了。你去北京避避风头,我是同意的,但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敢情我的人都是急着跑路的啊。”

永山低着头。说实话,他对自己受到厂长和梁副厂长排挤时,老书记没有替他说话,多少有些疙瘩。他这颗棋子已经没用了,何必强留着看人家脸色?他知道自己自尊心太强,但是他自认和那些初中毕业、中專出身的销售员不同。“我想还是去念书的好。”永山不替自己辩解,却仍然顽固地重复着坚持道,“我还是去念书的好。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放我走的。请您务必帮忙。”

2

南湖宾馆内设舞厅,这也是它格外受欢迎之处。酒足饭饱,一行人上舞厅跳舞。请来两位陪舞的小姐,不够分,又请了两位。其中一位穿大开衩旗袍的高挑女子大大咧咧坐在慎夕旁边,慎夕有些尴尬,向她示意对面的老书记:“那边坐。”老书记摆摆手:“坐着好了。”“您不去跳舞?”慎夕道。“老了。”老书记掏出支烟,闲闲往舞场上望,“年轻人,不老实。”

永山这样大张旗鼓,无非是想一次性解决相关人等,再等下去,北京就要开学了,他的档案还被五一钢厂抓着。老书记抽完了烟,望见舞场那头,陆永山和姓梁的相谈正欢。

“小顾啊,”像乐于向后辈传授生活经验的长辈那样,老书记循循善诱地劝导道,“你和永山的婚事是我介绍的,当然希望你们好。问题不是我不让永山去读书,关键是不能开这个先例。你知道小陈吧,他三次被武汉的学校录取,我三次都没让他去。大家都想往外跑,企业还怎么办下去。你说是吧?”

慎夕称是:“我们都理解。您多照顾啊。”

“何况永山捅了这么大娄子,就这么让他走了,也说不过去啊。”

慎夕称是,又说:“不过这也不能怪永山。这七年来,他对五一忙前忙后,实在是尽心尽力了。”说着,她把陆狸的小手从陪舞小姐那里拽过来,抱在怀里,掐出猫哭一样不值钱的眼泪:“孩子还这么小,都没怎么见过爸爸。”

“别急啊。我也不是不帮你,但我得把利弊摆给你看。年轻人总想奔新鲜的去,但这条路好不好、对不对,我得替你们指出来。”

“您说。”

“咳。我为了永山和老梁谈过几次。老梁好不容易松口,说有几个缺口,还得填补填补。这也是应当。钱的事情好办,但有一个大问题,就是房子。你们住在四方堰,可是好地段,多少人眼巴巴望着。虽说个人有70%产权,毕竟单位出了30%,没有单位,你们哪里弄得到。按说你要离开五一,房子得退回来,是吧?”

慎夕回过味来。梁副厂长和小刘无非是想让永山吐口血出来,破点财,其实巴不得他滚蛋。老书记倒是真想扣住他。房子毕竟是实打实的好处,他笃定他们不会因小失大。慎夕暗自思忖,永山却红光满面地过来,拉着老书记说:“怎么不跳舞,您这可不行。”

陪舞小姐这时倒听话地挨过去,就势一搂,两人就上了舞场。永山背过身,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叠钱。红黄蓝绿的光圈照在他红黄交织的脸上,他的背脊陷入沙发的阴影里去,仿佛一具塌陷的肉尸。

他没见过世面的妻子还等着他回话。

“你先去结账。我且坐坐,一会儿就来。”

3

慎夕洗衣服时,发现陆狸的白裙子上粘着口香糖。陆狸还在睡,慎夕把她敲醒:“你吃糖了?”“没吃。”“这种糖不能吃。”“我没吃。”永山在门背后看挂历,慎夕顺路敲他一下:“你带狸娃出去玩会儿,收拾完去看我二姐。”

昨晚喝醉,一早俩人起来算账。条件主要是两项:房子得退还,永山到北京以后的工资得退还。然而工资早被他拿来投资股票了,现在形势不好,股票也往下跌。若是动用积蓄,那么学费就不够了。还有生活费呢?住哪里呢?

时间尚早。永山带着陆狸,先往证券交易所去。外面坐着推冰柜的小贩,他给陆狸买了瓶豆奶,让她在外边喝。证券交易所站满了老头老太,仰头一望,一色的惨绿,几轮过后,才显出几抹红。永山铁青着脸出来,拉起陆狸就走。摊贩追出几十米,叫说:“还没给钱呢。”“不是给了吗?”摊贩道:“她喝了两瓶。”永山低头看陆狸,再一看表,已经三四个钟头过去了。

这都怎么回事?他做梦似的。怎么一忽儿时间,什么都变了?

永山拉着陆狸往巷子里走。昨天大鱼大肉的,一口气花了上千元,孩子几乎没吃到。他在包子铺买了一个糖三角、一个米发糕。顾名思义,糖三角是三角形的,里面裹着糖浆。米发糕做成飞碟形状,一个个白净的脸蛋,肚皮发胖,外薄内厚,和陆狸手掌一般大小。巴巴地捧着,热腾腾的从蒸笼里捞出来,又软又糯。他自己也饿了,可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恍恍惚惚,就沿着巷子一直走下去,直到视野忽然开阔,才发现已来到江边。

天这样热。他解了西服,把衬衫扯出皮带。风是滚烫里带着汁儿。因是工作日,江边除了带着孩子来玩的阿姨姥姥,几乎没什么人。船倒是很多,离得太远,像一截截新切割的钢板,躁动而缓慢地漂过江面。他呆呆地望着水面,只见两个汉子,赤着膊,越过栏杆,跳到江里游泳。从他们的秃发,可以估摸已不年轻,但是大约从事体力劳动,肩膀结实得很。他在石栏前站了会儿,望见远处天空飘起几只彩鹰,问陆狸道:“你要不要放风筝。”陆狸不懂。他向小公园下乘凉的手艺人买了一只,最小的方形白风筝,往陆狸面前一放,和她人一样高。

“你怎么还这么小。”他不禁笑道,“给你玩。”

永山背对江面,手一撑,坐在石栏上。石栏下面是很高的斜堤,陆狸大概怕他掉下去,扯着他的皮鞋把他揪下来。他对她这样的着急觉得很有意思,就像过年去她姥姥家时,她搂着他脖子不肯放他走一样。

是的。他犯不着冒这么大险。服服软,好歹熬几年。但是马上,另一个念头就压过了这短暂的温情——“不。我绝不放弃。”就像他背着咸菜大米到县城念小学时所下的决心一样,“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必须抓住。绝不放弃。”

农村人是最残酷、最讲求效益的。大哥读不好,就二弟读,二弟读不好,就三弟读,三弟读不好,就四弟读,再读不好,就一起扔出去打工。他不像人高马大的汉子,他没那样的干劲。小时候在河里游泳碰到水蛇,差点被吓的淹死。但也有必不可少的运动,譬如帮家里挑水搬柴禾、寒暑假勾着腰在地里干活、徒步到县镇采买货物……他的弟弟永河比他高十几公分,他常觉得身体被重物压坏了,才变得又矮又胖,可长得壮实又怎样,永河还不是常靠他接济。从始到终,读书是他唯一的资本。他看得清怎样才是好的前途。

他顿时又豪情万丈起来。睨着那冒着黑气的、巨大的烟囱,江上的汽笛声,嘹亮地穿过云端,又是一副世界宽广的景象。人不会被房子压死。他对自己说。我不怕。我绝不放弃。

陆狸徒劳地背着风筝跑来跑去,跌倒在石板上。他走过去,看她爬起来,像乐于向子女传授生活经验的父亲那样,演示道:“不要抓着,抓着怎么能飞。放下来,把线放一截。跑。”

话音刚落,风筝磕在他皮带扣上。破了。

4

永山去北京以后,慎夕在四方堰赖了两个月,终于等到夷陵护专分房下来。因为不是正式的福利分房,只提供一间临时住所。位置倒挺好,在云集路和珍珠路的交界口、夷陵护专附属医院的后面,原先是教室,后来教学统一搬到山上,就改建成教员宿舍。

木质的小楼矮矮的两层,每间宿舍都是半间教室大,没有厕所,灶台都堆在走廊上。慎夕的是二楼最里面一间。她请大哥和二姐帮忙搬的家。进门左手并排放一个衣柜、两个书柜,中间是一张小双人床,靠窗搭一个单人铁架床。两张床之间留一只脚的缝隙,用帘子隔开。床尾离右墙还有些空间,搁着她读中学时从老家带来的木箱,重要物品都锁在里面,靠门是一个杂物柜,上面放些锅碗瓢盆。陆狸也该读幼儿园了,每天把她反锁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在二姐慎朝的帮助下,报取桃花岭幼儿园。

桃花岭在云集路的东面。原是夷陵古城外的一座荒岭,俗称“竹林子”。1914年被英国人买下,建了领事馆和学校。后来有一位当地买办,引进水蜜桃良种上千株,荒坡渐成桃林,因此得了“桃花岭”的风流名号。可惜随着夷陵在战争中沦陷,三千桃树的盛况也荡然无存。

自从半年前矿场倒闭,矿区幼儿园随之关闭,慎朝便调入桃花岭幼儿园。慎夕没办法按时接送,陆狸便常常跟着去姨妈家,倒比亲妈还相处得多。慎朝家就在幼儿园对面,自行车库改建的平房,被树林挡住,虽然又暗又窄,好歹是容身之地。

一天,陆狸在慎朝家等到很晚很晚,妈妈都没有来接。正巧慎朝儿子李霁9岁生日,慎朝买了一块蛋糕,切成两半。两个孩子争蛋糕谁多谁少,吵得不亦乐乎,谁也不让谁。李霁有两个陆狸那么高,可以一拳把妹妹掀翻在地,如此力量悬殊的两个人斗起嘴来,幼稚得可爱。到了所有人开始打哈欠的时候,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到慎朝家门口。慎朝跑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男的没进屋,又骑着摩托车呼啸而去。

陆狸醒来时,已经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坡道很陡,慎夕推着自行车下坡,两手按着刹车,疲惫而迟缓。

“姨妈为什么要到夷陵来?”陆狸舔了舔嘴唇,决定不告诉妈妈自己吃了蛋糕。

“因为她的单位垮了。”

“那爸爸的单位也垮了?”

“爸爸只是去读书,就像你也要上学一样。”

“爸爸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回来的。他很快就会回来。”

当陆狸把晚上那个奇怪的访客告诉她时,慎夕立时明白那个男人就是她甚少谋面的姐夫。二姐和姐夫之间的婚姻,作为最后的浪漫主义,在两年之后宣告终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许多个,有从农村初入社会的餐馆女服务员,有在纺织厂工作的中年女工。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建立新的落脚点,每一次,他都是专一且善意的。

他在城市底端谋求新的道德。

桃花岭上没有桃花。

5

永山带走了全部的积蓄。这是自由的代价。他再三承诺自己会做兼职赚钱,慎夕嘱咐他以学业为重,毕竟他已经7年没进课堂了。他们通了几年的信件,他照常报告发生的大小事件:考试,补考,教材,学习班,每月的开支,以及所需费用。她寄钱给他,在收到信件的第二天早上。没钱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他。他们都害怕听到彼此的声音。她问他可否宽限几天,他说不能。

永山第一次回家,带了几盒果脯,说这是北京最流行的食品。顾慎夕说又硬又酸,不是给你寄了钱吗,北京烤鸭出名,下次带点回来。永山下次回家,还是带的果脯。

陆狸也不爱吃。永山回家时,她坐在床脚发呆,黄猫卧在她脚丫子上睡觉,谁也不理谁。猫是永山买回来的。这屋子木质结构,老鼠闹得厉害。然而这黄猫看起来脏脏黏黏的,挺不讨人喜欢,慎夕说黑的白的都比這黄的好。一家人等着它抓老鼠,然而它尽往床上跑。真遇见老鼠,喵喵喵叫得惨烈。

猫也不吃果脯。它吃鱼。

永山读书的第二年,家里就陆陆续续地断粮了。慎夕一个人的工资,大半要寄到北京,有时从农村来客人,还得她来招待。没排班晚自习的时候,她出去做家教。教高中生,也教小学生。到了月底,她和陆狸就一起把落在梳妆台里的硬币搜集起来,到菜场买一元一孖的挂面,对付到发工资的日子。

猫没得吃鱼,它吃面糊。老鼠不吃面糊,它吃墙壁和床板。

永山快回来了。永山说:我英语没考过,要再读一年。

门锁得不严。慎夕傍晚做家教的时候,陆狸溜出院子玩。慎夕回转拿教案发现,一脚把她踢在地上。陆狸整个人趴在泥里,树洞上有蚂蚁爬过来。“起来。”慎夕命令道。母女俩不声不响上了楼进了屋,桌上有跳绳,慎夕拿起来一扯,捆住陆狸的两只手,在椅子上绕了一圈,还剩一半,将陆狸的脚也抽上去,捆在一起。等到慎夕从学生家回来,房子里黑漆漆的,她想起来自己走时没有开灯。屋里没有声音,她以为孩子吓傻了,然而椅子上并没有人。拉开帘子一看,陆狸不知使什么办法,自己解开了跳绳,已经睡了。第二天起得迟,慎夕骑车到桃花岭坡下:“妈妈没力气了。你可以自己走上去吗?”

“没关系。反正每次要等好久幼儿园才开门。”孩子穿着长袖,正好遮住绳子勒出的印痕。

真讨厌。

永山说他要再读一年。老师也说陆狸年龄不够,得再读一年。凭什么?慎夕拿做实验的巴氏消毒液,把户口上的12月出生,涂掉一个“1”,就变成了2月出生。她把陆狸送进小学。上了小学,就不用人接送了。

6

永山远走读书的这几年,夷陵的光景也大不如从前了。林场倒闭的时候,大家想,现在要保护自然环境,普通木材利润不大,难免要让位给新兴产业。矿区倒闭的时候,大家想,煤矿挖完了,钢铁总是需要的。1996年领导到夷陵视察,认为夷陵应大力发展旅游,不应有太多工业。紧接着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工厂一个接一个倒闭。猴王电焊厂上市后退市,首先握着股票的内部人士大赚一笔,然后高价抛售,随后接盘股票的工人则血本无归。

五一钢厂一来树大招风,二来连年亏损,撑了几年,也被内讧蛀空了最后的果实。时年45岁的慎平被买断工龄,正式下岗,数万员工,瞬间作鸟兽散去。这一年永山回来,同样陷入找不到工作的泥沼。老同事笑他:早知道厂子快完了,何必退了房子。人是累赘。工厂要不起他,学校看不起他。尽管他本硕都在国内前十的学校,毕竟不是海归,高校里是个人都能列出一长串访学经历。他头发都熬没了,论文也写不出来。

慎平在私人开的小作坊找到工作。小作坊不需要汽车修理工,他在流水线的末端,每天重复包扎、封口、拎起来、放下去的动作。后面就是仓库,搬运工人把一箱箱货物清点入仓。仓库后面,是负责裁缝的女工。她们一天十二小时呆在密闭的厂区,给各种劣质布料缝袖子钉扣子。他在这里遇见了他的妻子。

永山还没有找到工作。慎夕决定供他读博士。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赌徒。

1

在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幻想过爱情。这种机会并不多,好的对象,好的时机,好的结果。遇见永山之前的那三四个月,她和一个同事常常一起坐车到市区。他像是在追求她,又不像是真的。她整天揣摩他的心意,直到偶然听说他妻子的事。

她感到难堪。在她的冷淡中,男人很快也对她丧失了兴趣。与此相比,相亲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她没有想过永山会骗她,她没有想过。

她第一次在教室昏倒,是在药剂学的课堂上。这是她当天第四个班、第七堂课,在夷陵护专,超过基本工作量一节课可以多发十元。晚上她做家教,周末她带成人班。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六七年。同事和学生把她抬进医务室,她睡了一个多钟头,醒来时,葡萄糖点滴正平静而迟缓地注入她的血液,近乎冷漠的沁凉。

半个月后,她在实验课上感受到了同样的疲乏。这一次她有心理准备,让学生照课本小组实验,自己则搬了个椅子靠在讲台边。然而她醒来的时候,又一次躺在医务室白色的小床上,手背贴着取下针头后的棉签。

只是贫血而已。她坐起来一会儿,然后又躺下。窗户外面蒙蒙的,像是有雾。她听见开门声,皮鞋踩过地板,她睁开眼睛。

“好些了吗?”男人若无其事地坐下,“反正错过校车了,再睡一会儿。我送你下山。”

她不想揣测他如何把她从四楼半弄下来。他手上拿着教学评估的本子,似乎是特意给她看见,深蓝色的封皮上挂着一支钢笔,要掉不掉的。她微微眯了眯眼,做出休息停当的样子,起身穿上绒鞋。外套像烂掉的莴苣叶,随意搭在床脚。这件难看的皮大衣,他看见她穿过很多次。她一边走出门一边扣上扣子。

“我还要回办公室拿包,你先走吧。”

“没事。”他说,“化学组办公室就在二楼吧。我等你下来。”

她去了很久。他几乎疑心她从另一个楼梯绕下去了。慎夕如往常般下楼,一如偶遇同事般颔首招呼。几年过去,过去得全无声息,连空白都没有交会的痕迹。他隐约知道慎夕是爱慕过自己的,如果他有心料理她,当时就成了,而后分手,也没有什么故事可言。

“你想过转到行政吗?”等车时,他忽然开口,“最近中层干部公开竞聘,你也教了十多年书了,不是没有机会。”

在这种以教学为主的专科院校,基金、项目等难免向管理岗位偏斜,至少不用排班晚自习,也有较多调配时间的余地。慎夕考虑过这事,但是埋头教书的她,对需要与各部门打交道的事务性工作完全没有底气。

“虽然未必能起作用。如果你有这个打算的话,我可以帮你打打招呼。”

2

她不领他的情。即便知道他或许会看到材料,她还是私下提交了申请。大概是大家都在观望风声的缘故,教学转行政的人只有两三个,其中一个还资历不够。她被分到宣传部,和慧贞一间办公室。

江寒的办公室在楼上第二间。她几乎碰不到他,除非上去审核文件。快到放假的时候,夷陵护专接到邀请,参加医护单位国际会议。按照惯例,一般是江寒或慧贞参加,慧贞之前请了假,便由江寒和慎夕参加。

慧贞得到通知的时候十分惊讶:“你没请假吗?”“为什么要请假?”慧贞道:“明天不是开家长会吗?”也是凑巧。慧贞和慎夕是高中同班同学,慧貞儿子和陆狸是小学同班同学。她一贯没时间参加家长会,陆狸也就照例没告诉她。

这确是个推脱的好理由,然而第二天就要出发,此时请假,倒显得刻意了。江寒敲门进来,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并把买好的车票给她。他凡事坦荡,她想了想,就不再节外生枝。

会议在重庆。火车硬座人声嘈杂,两人虽然连号,恰好隔了一个过道,也就各自闭目养神。傍晚抵达重庆,到会议合作宾馆一看,最便宜也要480元一间,还已经订完,然后便是600、800起跳。果然是“国际会议”、“星级宾馆”。江寒看了两眼,十分务实地说:“我们呆三晚,住宿费四千以上不太好报销,不如就住快捷酒店吧。”慎夕一看,的确也有一些与会者嫌贵,去了旁边的快捷酒店。钱虽不是她出,花起来总不安心,这样也好。

江寒拿身份证开了两间房,印好带有单位抬头的发票。她从他手中接过钥匙,两间房居然在走廊两端,一头一尾,窗户也开在一南一北。里面是标准式样,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两把绷着红色绒布的椅子,旧得狠了,天然地觉得脏,拿纸一擦,不过是布料颜色太暗了些。她把毛巾挂在床边,白色的被子带着不被烘干的潮味,和墙壁一样,和厕所的瓷砖一样,渗着闷沉的眼泪。清晨醒来,苍白的、灰蒙蒙的世界敞开在日光下。她只听说过重庆多雾,没想到是这般痴缠。

正式会议只有两天,第三天组织旅游。江寒觉得重庆没什么意思,不如从重庆过三峡坐船回夷陵。比起坐车,她当然更喜欢坐船,但是开会也就算了,和他单独在船上呆两天一夜,倒不是怕他怎么样,只是觉得尴尬。何况答应了女儿礼拜六就去慎朝家接她,总是食言,怕她逆反。

“从夷陵到重庆逆流船慢,从重庆下去恰是最好。经云阳张飞庙、夔州白帝城,过瞿塘峡、巫峡,经巴东,过香溪宽谷,到西陵峡。如有时间,还可以去三游洞看看……”

江寒兴致勃勃计划了一番,见慎夕不愿意,有些懊恼地责备道:“原本开会就是一个隐性福利,想着你没来过重庆,正好玩一趟。你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有意思吗……”

慎夕无话可说,只请他不要管他,他自去玩,她买票回家。她想他只要一想就会明白,她是个很无趣的人,下次不要找她一起开会,最好见也不要见到。江寒觑她一眼,一碗饭吃到一半,猛地站起来。她以为他是去厕所,然而过了半个钟头,都不见他回来。他就这么走了,不知道拒绝的和被拒绝的,哪个更不留情面。她慢慢地吃掉盘里最后一口面条。自助餐架上有一排酱料,她加了许多混在一起,番茄、沙拉、酱油、海鲜酱……她想多喝口水。于是对着对面那狼藉的餐盘,把更多的汁液吞咽下去。

可以忘怀的,并非时间,而是远离过往的决心。这并不容易做到。

3

慎夕给永山打了两次电话。他不在宿舍。第三次是他室友接的,他告诉她永山回老家去了。她打电话给陆桔,陆桔说老二永河出了点事,要他回来摆平。这个时间,永山大概还在火车上。

她在房间里踱步。酒店电视只有几个台,她开了一阵,又把它关了。等到凌晨一点,永山打电话过来,说:“永河在县城和人打架,把人家打伤了。现在家属要告他,看能不能私下和解。我把卡带来了,你现在可以寄钱吗?”

慎夕道:“我还在出差呢。就算明天一早买到车票,也要下午才能去银行。”

永山道:“那尽快吧。我明天去医院,和伤者先谈谈。”说着,就挂了电话。

他没有问她到哪里出差,甚至连她转岗都不知道。她虽然理解他的焦灼,但是无法释怀。在她的坚持下,他在武汉念的博士,明明只要一个下午就能回家,他连寒暑假都不能按时回来。

人远而生怨。她只得这般作想。

但她不怕。他是风筝收着线,她不怕毁了他,他还是要回来的。

她还有她要做的事。

放下电话,她把会议论文目录再仔细看了一遍,摘抄其中有用的议题,多半她觉得无趣,内文也是无趣的。这个庸人,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占着资源,凭什么使人心甘情愿地供养。她时常想得很远,但这一大本似乎以浪費纸张为目的的结集,使她暂时感受些许可以承受的重量。

《论医学教育的本质与医护人员人文精神的培养及人性化的医疗》

摘要:医学的终极价值是造福人类。本论文旨在探讨医学教育中的人文精神,如何真正理解患者的痛苦和承受力,使得人道主义思想在临床实践中得以展现。为了破解道德与需求的困境,当下研究者必须看到医患冲突底下的话语权建构,并还原一个真实的人性化的医疗场域……

在这静如死水的生活里,每一分挣扎都难能可贵。她洗了个澡,头发拿毛巾擦了几遍,还是湿的,睡不好。到了后半夜,耳边响起老鼠的窸窸窣窣声。她刚要睡着,忽然想起自己已不在木楼,怎么还会有老鼠。她拨开床头灯,只听声音是从门口传来。她穿上纸拖鞋往厕所旁边的过道望去,只见一个细长的塑胶模样的透明事物穿过门缝,缓慢而精准地抬起防盗锁,接着便是门卡刷动的脆响。

门开了。

4

陆狸因为慎夕没按时接她,出了慎朝家门,下坡的时候就和慎夕大吵一架。小孩子只会觉得自己委屈,任性发脾气。慎夕被她吵得烦,双脚连蹬踏板,忘了下车来推。刹车不怎么灵,自行车就咕噜咕噜往下滚,陆狸夹着后座,不小心把脚卡进轮子里,尖叫着让她停车。她一下子也停不下来,只好把脚踩坡上使劲磨。两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没出血吧?”慎夕急忙问道。陆狸跳下车,一跛一跛地跑回姨妈家,慎夕叫她也不理。陆狸进了屋,又过了一两分钟,慎朝背着她出来了。“姐。”“你晚上还有事吧,我带她去医院。不方便走动的话,就在我这里呆几天。”

她推着空车慢慢往家里走。二姐背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坡下,路过医院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终究绕过院门,回到自己在后头的小屋。过了一两个钟头,慎朝打电话来说,没事了,只是扭伤,幸亏穿了棉鞋。“哦。那麻烦你了。”她给家教学生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有事不能来,然后煮了点吃的,关灯躺下。

她揾着被子,揾到半夜,倒捂出一身汗。咳了半夜,疑惑陆狸怎么还不起来上学,才想起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窗帘也没拉,光赤条条地从窗口照进来。这个冬天一点都不冷,透亮的玻璃,一点霜也没有。或是已经冷过了。她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她给慧贞打了个电话,说生病了不能来。

永山催慎夕再多寄点钱,慎夕道:“你总得留点给我们后半个月吃饭吧。”话虽这么说,慎夕还是打开箱子,把早几年搜集的邮票拿去卖。当时炒得风生水起,换成现金也不过几百。他不是要钱吗?她干脆把箱子里值钱的全变卖了。办完这些,已是四五天过去。再打电话到他老家时,陆桔说永山已经回武汉了。“事情都了结啦?”“事情都了结了。”

慎朝带着陆狸去医院换纱布,李霁一个人在屋里吃泡面。上中学以后,他变得沉稳一些,仿佛是因为家庭变故,又有点过于不苟言笑了。“还有一包泡面,小姨你要吃吗?”“我不吃。”她是饿了。闻到泡面的香味,又有点在火车上轰隆轰隆过饱了般反胃。慎夕等到慎朝回来,把陆狸领回家。两个人本来气都消了,见到彼此,又感到有些尴尬。默不作声地走回家,推门一看,原本光秃秃的箱子上,现在放了一架电子琴。

前天慧贞来探病的时候,说起儿子要学钢琴,退役的电子琴闲置无用。慎夕便把卖家当得来的钱数了一半,半买半送地要下了。谱架上用小刀刻着男孩的名字,陆狸在床角坐下,没有缠绷带的脚轻轻踢打箱子,也没露出很欣喜的样子。慎夕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练琴吧,反正你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她不想再和任何人争吵,最后的退让,只能暴露自己的懦弱。整个礼拜,她都觉得昏昏沉沉,尽管总在忙这忙那,却什么也抓不住。直到放假,江寒也没有再找她。大概总是由慧贞传话布置工作,慧贞也奇怪道:“他是不是对你有意见?”慎夕笑笑。

就像所有令她痛苦的事情一样,她平静接受。等到过年,她在火车站接到归来的丈夫时,她觉得一切都可被宽谅。无知的是异乡之人。

5

“你被抽到献血。”开年上班的时候,慧贞对她说,“没办法,每年都有指标。”

不知道怎么,大概是假期刚结束,每个人都有点阴阳怪气的。慧贞是普通岗,慎夕是全校公开竞聘,理应比慧贞高一级。传话传成大佬,现在倒成了慧贞吩咐她了。

“上学期你整理的材料怎么找不到了,你再打印一份给我。还有今天早上放你桌上的,输进电脑挂网上去。”在这间办公室,她才第一次密集使用电脑,连打字都只能笨拙地用两只食指螳螂般跳着按键。见她紧皱眉头的样子,慧贞又道,“好事轮到你,麻烦事也会嘛。你老公还没开学吧,让他多煮点红豆汤。”

“哪里。他早去武汉了。”慎夕道。

“你这么舍得?小别胜新婚呀。”

“也没有。他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

江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们办公室门口。慎夕瞥开眼睛,慧贞笑着站起来:“江处。刚开学,就来视察了。”

“周五你不用来了。”江寒点点头,撂下这句话,就把慧贞叫上楼。

现在才礼拜一,他特地来说这句话,无头无尾,好像是故意给她难堪似的。呸。“我要不是贫血,早出去卖血了,何必凑什么指标。”她在家里抱怨,可是无人能听。

“只当得了一天假吧。”于是她对自己说。

献血当天,她比规定时间晚到了许多。苍白的窗棂背后,医生护士仍尽职尽责地接纳着指标队伍,前几项检查做完,认定血液合格。护士拿针头仪器抽她的血,手臂青筋直露,试了两次都没抽出来。

“握拳。握拳。”护士捏了她手腕几下,“你多重啊。”

“90。”

“身高?”

“1米65。”

“是有点瘦。你没90斤吧。”

“前年体检是。好久没称了。”

护士让她站秤上,看了看说:“算了。你不用献血了。”

她被赶出献血室,到了走廊,望见江寒走进来。她不自觉往墙边挤,然而他的眼角都不往她身上望。他坐在她刚才的位子上,手臂是白皙的,却并不纤细。护士拍打他的肌肉,抹上酒精,鲜红的液体顺着透明输液管一点点被吸上去,她下意识感到疼痛。

在那湿润的天气里发生的事情,远没有结束。他身体里失去的那部分血液,仿佛刺痛着她的心。

6

上班时间,医院背后的小木楼,从一楼到二楼,寂寥无人。煤气灶里没有火,肚子也是空的。她煮了两碗面条,没有鸡蛋,顺两片菜叶,厚厚的菜梗。她穿着大姐替她织的紧身毛衣,使她的身体绷得很紧。将并不油腻的汤碗用清水洗净,他的手指环在她腰上,演奏一般换着手指揉按。

“累吗?”他问,仿佛失血的是她。

她轻轻地把碗叠在一起。

他把她身上那刺人的毛茸茸的家伙脱掉,他的皮带一直硌着她的腰,划开它连同裤子扔在碗柜上。真奇怪。裸露上半身讓人感到柔媚,裸露下半身却只让人觉得猥琐。于是在最初的解馋后,她脱掉他的衬衫,他脱掉她的绒裤。

她的内裤外侧手工缝着一个小口袋,专门放大钞,购物的时候需要先去厕所把它拿出来才能用,虽然麻烦,但是安全。他从里面掏出一张五十,这可太少了。他有点想笑,她大概觉得窘迫,走到床上,在被子里把它褪下来。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尚未退化的毛发看起来像没拔干净毛的兽类,就像站在山头比谁撒尿撒得更远的男孩,夸张地掩饰这种不匀称的力量。他不愿意刻意修剪它。毛发并非遮掩羞耻,而是坦诚它的脆弱。他只能选择“是”,或者“不”。他的全身肌肉都只能听从。

她伸手去拉窗帘,他把被子踢到地上。他审视她,就像审视油画里躺着的女人。即便线条异乎常理,总有种质本天然的妩媚。当她平躺时,盆骨像一把尖刀,从她的身体内部伸出。他把她推过去,她微微侧身,蜷缩起来,丰满的臀部将尖刀包裹,温驯地隐藏起来。

他像刮痧一般抚弄她的脊背,疼痛助长了冶艳的气氛。然后他绕到她的前端。她的一只乳房是柔软的,另一只却长着硬硬的结,使他忍不住用手指搓弄它。她流产,因为哺乳不当乳腺增生。他都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她的腹部,有一道长长的刀口。本应拆线后就慢慢愈合的伤口,却牢牢地扎根下来,从刀口处又长出新的毛发,乌黑的,杂乱的,又粗又硬。这完全违反美观的触感,使他又狠狠地把她拨向他的一面。

他的手像剥鳞片般,从下往上切割,使她的肌肤起了小小的疹。当他抚向她的脖颈时,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别动。”他命令说。

他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另一只手顺着那道刀口,把肚子剖开,手伸进去,掏出她的内脏,将她里里外外洗净。体液带着不洁的气氛,渗进床单里去。

多么美味的腥。十年前他就该这么做了。真奇怪,他竟然等了十年。

肠子,打着结的肠子,里面是蠕动的、缠绕的、恶浊的排泄物。清清凉凉的肺,红彤彤地炒在一起,它喘着气,让他在它最饱满的时候摘下来,吸一口,再装回去。心脏徒手横剖开来,钻满红的和黑色丝线,他拼命挤压它也不跳,黑色的线头结成一根针,穿过来,穿过去,它一声不吭。

然而他没有享用多久,她便睡着了。行事到中途,她却完全没有顾忌。醒来时,隔着半开的窗帘,她看见他脚踩着小铁床,坐在窗台上。他望着木楼背后、医院的锅炉房外,那是唯一可以观看的景致,堆着小山一般的黑煤。几个小男孩在煤堆上玩耍,又被看守者挨个轰下去。

时间尚早。他很快回到她的床上。然而当他们交缠着躺下时,有什么在咬牙切齿般吱吱呀呀作响。“是老鼠吧。”慎夕说。他惊讶地“啊”了一声,搂着她起身一看,土黄色的大猫用尾巴扫着他们的脚踝,墨绿色的眼珠散发着昏聩的暗光。

他们吃饱了。它还没吃饭。

7

陆狸捡起袋子里的橘子,三两下剥开一只,吃完,又剥开一只。每次慎夕没赶上校车,都会在下山的路上买点橘子,陆狸就像饿虎扑食般一口气吃完,怎么就这么嘴馋。

“你吃午饭了吗?”慎夕皱着眉开始洗锅,“我学生说有时看你在医院食堂买半份炒粉,吃得饱吗?”

“吃了。”

“早饭呢?”

“吃了。学校门口有卖五角钱一碗的热干面。”

“不是每天给你六块钱吗?”

“但是酸奶一瓶要两块。”

“那以后一天给你六块五,酸奶不用每天喝吧。”

陆狸把橘子皮晾在灶台旁,围在她身边蹭来蹭去。慎夕嘴角翘了翘,说:“你每天在干嘛啊。作业做了吗?做了练琴去。”

“你每天在干嘛啊?”陆狸却问。

“我?上班,还能干嘛。”她微笑着将菜汤倒进锅里,和前日的剩饭泡在一起,加上作料,等它入味。烟冒起来,她将陆狸推进屋里。她身上有些味道,她怕人闻见。

橘子不是她买的。江寒在护专附近的茶庵村租了一小间房子,低矮的橘子树伸进后院,随手可摘,她都吃腻了,可着实比外头的甜些。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每一次都是仓促而混乱地结束,下一次则更加仓促混乱地开始。她喜欢他的手贴在她的背部,在肩胛和脊柱之间,但她从来不说。当他把手挪开去逗弄她时,不安的热感从肩脊冒出,仿佛血液升至沸腾,却压制在紧锁的器皿里。她忍耐这种不满足,于是在另一方面,就表现得更加热烈。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或许人们对于喜爱事物都有一种本能,敏感地嗅出泛滥荷尔蒙的气息,无论在什么场合。对他来说也是同样。经过楼下的办公室变成一种诱人的煎熬。“这个项目你应该做excel表。”他说,“数据有不对的记得向我核查。”

同事都走了。她因为没完成工作,理所当然地留到最晚。他早她一步进了屋,无聊的日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只有当她躺在他面前时,他才看清楚她身体的真实形状。当她走路时,裙子就像鱼鳞一样,包裹住她整个下体,或者从盆骨散开,形成一段鱼骨撑裙似的缝隙。

她坐着时简直像训导老师。他取下她的眼镜。她的左眼皮上有一颗小小的痣,眨眼的时候会害羞似地露出来,然后阖上,明亮的眼睛全然坚定地传达她的意志。

“我知道你的一切。”当她俯下身子听凭吩咐时,他忍不住得意地说。

8

“我知道你的一切。”他是不是这样说的?这样以为?他甚至会突然说出她童年时闹的笑话,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会知道的事。

但是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从始至终。他就像魔术师斜装着镜子的箱子,将窥探的人映照得一清二楚,却把箱子里面的东西隐藏起来。另一种可能是,箱子本身就是空的。人们投射的情感越多,越怀疑镜子背后有什么宝藏,除非把镜子打破,看到自己倒映其中的破碎的形象,永远不会甘心。

村子里下大雨,尽管有伞,山路上都是泥。他说看天气预报傍晚就停,她埋怨他不提前告知会下雨,至少她可以换一双好走的鞋。各自在小卖部打了两个电话,回到房间。都没力气再折腾,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又一起饿醒了。

借主人家的灶台,就地取材——土鸡蛋炒韭菜,糖拌生番茄,还有一缸米酒,打两个溏心蛋。和食品公司加工的甜软的酒酿不同,粗糙的、一颗一颗酵发酒味的米粒,似乎没有洗净般,带着新打的稻壳的印记,松散地沉在搪瓷缸底。咬一口就在舌尖融化的蛋白,被薄薄的膜包覆的流质蛋黄,从勺子流进酒液,一并喝下。这口感最适合接吻,对男人或许不够劲,对她恰是刚好。

像这样家常地对坐而食,倒像是误入桃源,多少有些身在异世的幻觉。他少见地评价起她的生活:“只有贫穷才会把家人当资源用。或许你们觉得这没什么,因为你们从小就是靠着全家的力量供养出来。但是夫妻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夫妻也不是你这样的。”她下意识反驳道,话中并没有羞耻的意味。

“除了那一次,我从来没有强求过别人什么。”

“不止是强求吧。”她若有所指地说,“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但是那样的事,若不是事先安排好,很難凭着一时兴致做成吧。”

“你是说我算计你?”他嗤笑一声。

“那么你想怎样?总不会是这样和我坐着吃饭吧。”

“你这么自以为是,恐怕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吧。”

他站起来。她问:“你要到哪里去?”他蹲下来穿鞋,拿起伞。她也站起来,穿着拖鞋就跟着跑出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会自己走掉的。”

她望着他,却是不相信的神情。

似乎不想再争辩什么。“我们下山去吧。”他说。

两个人,一旦建立感情,就开始彼此仇恨。这是什么道理?这半年来,他们相处得很好。她以为他或许不了解她,却很理解她,所以对她的全部选择没有任何轻蔑或质询的意思。但是归根结底,他们还是两条道上的人,就像乡下人以为皇帝过着一天吃两个鸡蛋的豪华生活,而皇帝惊讶乡下人既然没饭吃何不食肉糜一样。

她走得不慢,却一直打滑。

“近一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她才发觉自己摇摇晃晃,已经走到了伞外。

但是他举着雨伞的手肘,却天然地隔开她,仿佛是一种离心力。

“我和我太太从小就认识。”他平淡地开口,“父母分居以后,我从武汉到了夷陵,直到读大学,又和她重逢了。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我当然是喜欢她才这么早结婚的,双方家庭也很合得来。如果我有孩子,一定愿意为他付出很多。但是她不想要,我也觉得没有也可以。准确地说,无论怎样都好。”

原来是青梅竹马。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她说:“这些年,你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想?”

“婚姻能避免很多麻烦。”

他说了句她永远不能理解的话。

果然是完全不能想象的生活。光是不用生育,就嫉妒得让人发晕。她想他告诉她这些,无非是说他过得很好,完全没有招惹她的必要。不知道他妻子从事什么工作。

“你太太在做什么?”她问。

“大概在做饭吧。”

雨又下大了,两个人都有些冷得受不了。他咕哝一声。“今年这么冷,恐怕要下雪。下次可以买一只土鸡,借他们的砂锅熬汤。”

“熬汤的话一定得呆很久。”望着那黑夜里摇晃开来的汽车,她说。

9

即便在他们最为契合的时候,她也没有考虑过他们长久在一起的可能性。如果丈夫是个可爱的人,她或许以为自己遇上了真爱。可她的丈夫是那么无趣,她从结婚起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背叛丈夫,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而那个偷情的对象,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别人。她并不把这件事看得重要,甚至认为,只有边缘的爱,才能维系一个平庸的家庭。

那件事发生后,她心里恨他,可又爱他。这种爱仿佛很久远就在了。她还有爱人的能力。但是也仅止于此。在极深的迷恋乃至波涛汹涌背后,还有一处平静的岸,平静的礁石。它岿然不动。船破了,一切都在沉沦,乱花迷眼,光影缭乱间,在水里试了试身手,把没用完的气力耗尽了,又回家吃饭。

吃完饭她接了盆水蹲门外洗碗,陆狸坐在床角弹琴,弹来弹去,还是一个音一个音顿上十拍八拍,让人烦躁不已。她把脏水倒在树下,回房拉上窗帘,躺在床上假寐。然而被子暖暖地盖在身上,想着想着不觉就困了,衣服也没脱,就沉入梦乡。

她的梦也是断断续续的,一忽儿在教课,一忽儿在坐车,一忽儿和慧贞在高中宿舍,一忽儿又看见父母向自己招手。她胸口发痛,几乎喘不上气,醒来时只觉有什么贴着自己的胸脯,像婴儿吸食乳汁般长长舔舐。因那熏热弥散的怪异体味,她下意识想坐起来,等那脑袋从她胸脯上抬起时,她忽然认出那是她的丈夫。他朝她咧开嘴,半是梦魇似地包裹住她,他又变重了些,压在她身上生疼。于是她的骨头变成一种报复性的凶器,往他肥腻的皮肉里钻,仿佛要整个儿割开他,听到那手起刀落的声音。

“怎么突然回来了?”

“投了几家简历,葛洲坝水电学院让我来面试。”

“机会大吗?”

“学历没什么问题,就看讲课怎么样。我普通话不好,还得练练板书。”

打过照面。他们继续沉默地行事。他的脚掌伸出窗帘,她扳着他的大腿把他拉回来。她耳鸣得厉害,然而他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断续的风声从门外传来,他忽然起身,取出床底的尿壶撒了泡尿。她把卫生纸扔给他,他装模作样地擦了擦身体,又轰地一下倒在床上。

“喂,你课程快结束了吧。该我去读了。”

晚上没有路灯,只有锅炉房旁边的小礼堂有人在准备元旦演出,毫不专业的缥缈的女高音隐约从门缝飘出,简直像一群鬼在唱歌。友谊地久天长。

永山去住院部后头的公厕倒尿壶,过了半个钟头回来,又拎了一瓶开水。慎夕拨开窗帘的一角,陆狸还在弹开头的调子。

她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咦。猫呢?”永山往床下望。

“死了。”

“啊?”

“好久没吃鱼,它偷吃隔壁家扔掉的,大概坏掉了,拉肚子,又着了凉。也就是前一个月的事,我把它装箱子里,用狸娃小时候的白被子包着,埋在树后头了。”

10

江寒很快就发现了她丈夫回来的痕迹。慧贞把它归结于苦尽甘来,笑说:“他有工资,你就不必这么紧巴巴了。”

一切完了。怎么看都完了。但江寒显然不这么想。他阴鸷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她,不止一次在上班时间进出学校,经过她们的办公室上下楼梯。当她提前5分钟离开办公室时,他从楼上追进校车,脸色阴沉到可怕。相熟的同事向他俩打招呼。她望向他。他松开手,报之以礼节性的微笑。

他们一同在附属医院下车。江寒说:“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去你家吧。”慎夕道。

她不是第一次去他家。他的住处看起来许多年没什么变化。久远以前流行的黑色大茶幾,面对同样古板的黑色电视柜,两侧配上厚重的褐色大音箱,只有房门看起来重新包框上漆,过于白皙的墙壁若不是太过爱惜,大概也重新粉刷过。

进门后,他掏出钥匙把门锁上,一边解释说:“这个门如果不从里面锁一遍,就没办法关紧。防止忘带或忘拔钥匙。”

她猜想这不会是一次愉快的谈话,甚至有些讶异,他为什么要弄到彼此都尴尬的地步。他的名声不好,这是真的。但从来没有听说他闹出什么丑闻。这反倒使女人们甘愿被他讨好,而非一些徒有色心却不识趣的老好人。

“到书房来一下,我有东西给你看。”他端着两杯茶从厨房出来,神情十分严肃。

“什么东西?”她暗自揣度,自己并没有把柄握在他手上。

书房只有电脑桌前一张转椅。示意她坐下后,他放下茶杯,关上门,站在门背后。

“看来你是不打算离婚了。”他说,“你老说我算计你,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呢。”

他不会轻易放过她了。畏惧的同时又有些不可思议,他一点也没想遮掩他的愤怒。他只是想惩罚她。因为她和自己的丈夫做了爱?笑话。

就在他们沉默着对峙之时,外面忽然响起清脆的开关门声。他打开书房就去了外头,她吓了一跳,连忙躲在门背后。她听见脚步声几次从书房门前经过。和江寒不同的,趿拉拖鞋的脚步声,却一次都没有停下进来看看的意思。过了大半个小时,她听见女子的声音从一墙之外的厨房传来,“饭好了。你要煮吗?”

冷油炸开的声音,一下子盖住了男人的回答。她伸出手想把门反锁,却使不上劲,干脆跳到飘窗上,用窗帘把自己藏起来。过了不知多久,江寒推门进来,又把书房锁上。他很容易猜到她的去向,冷淡地拉开帘子,说:“吃饭吧。”

她看到桌上摆着两盘菜,两碗米饭。

“你不和她一起?”

“她吃素。我们经常分开吃。”

她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多么诡异的境地。饭后他收走碗碟,门照常开着,她连躲起来的气力都没有。江寒再次进来时,通报道:“我给你家打了电话,说你要出差两天。”

“你以为这样能解决问题?”

“如果不离婚,你什么也得不到。”

“离婚又能怎样?是的,我可能有几年快乐的时光。但是几年以后还剩下什么呢?”

对待丈夫,再怎么不好,她觉得她可以教养他,在任何方面。即便永山比她深谙情事,她也觉得她是占上风的。但是对江寒,她完全没有力量去把握他。永山外表是硬的,里面是软的,江寒外表是软的,里面是硬的。永山往下面扎根,扎得她身上都是血,江寒往上面飘荡,他使她脱离地面,他不谈物质,也不谈现实。他带着一种世故的天真,认为一切都容易解决。但是她什么都舍弃不了。

她不是固守道德的人,道德从本质上仍是利益的交换。女人用道德绑住男人,男人用道德换取性服务和长期帮佣。这就像炒股,你买了一个股票,亏损了很多年,几乎倾家荡产、身心俱疲,终于开始上涨。这时,即便另有一个看起来效益更好、回报更多的股票出现在你面前,你还是会舍不得把原来的股票卖掉,因为你在它身上投入了太多时间、精力,仍固执地希望从它手里把输掉的赢回来。

他把转椅靠背放下来,拿了张毯子,从储藏室翻出一个容器:“还是新的。除非你想在走廊碰到我太太,有什么话说,我随时奉陪。”看样子他是整晚都不打算让她走了。他离开以后,她意识到自己没有钥匙,根本走不出这座房子。

他不让她好过。他在折磨她。或许他只是不甘心,她完全没有因为情欲失去理智。从他时而冷淡时而疯狂的举止,她看到他性格的某种分裂,这或许是起初吸引她的地方,但她不会被蒙骗。

她蜷在椅子上,到了后半夜,终于睡着。有人轻轻拧着反锁的房门,她睡得很浅,一下子惊醒。她赤脚走到门边,屏息等待片刻,只听金属摩擦的吱嘎声,把手又试探般地动了一下。

“是我。”半晌,男人說。

她打开门。他拎着公文包,已经换上出门的衣服。她沉默着跟他走到客厅。她看见自己的高跟鞋放在鞋柜最顶端,他拎给她。那个近乎洁癖的女人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11

在这以后她就没怎么去上班了,她已经得到通知,考取了华中师大的研究生。因为担心没办法投递档案,她特意报考了半脱产在职硕士,这很简单,她没花多少时间复习就通过了。

她让永山把前两个月工资给她凑学费。永山说他要买电脑写论文,于是她向学校申请了缓期。等到十一月永山终于把钱寄给她时,她才松了口气。真奇怪。她到武汉后,从来没给家里打电话,也很少想到他们。一个人在读书的时候,多多少少会规避责任。自我的冥想超脱一切价值,就是为什么越读书越自私的缘故吧。

一切都很熟悉。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墙内墙外。然而不管怎么说,又是18年过去了,不仅容貌大改,嗓音也变得尖利。她18岁到华中师大读大学时,大哥29岁,大姐28岁,二姐24岁,母亲57岁,父亲55岁。父亲和母亲当然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母亲说太姥姥小时候在洞庭湖畔长大,那时节还没围湖造田,家里因经商不断迁徙,每到一个地方,就嫁出个把女儿。生她的时候母亲已经年近四十,父亲在乡下教书,很长时间都不能回家。母亲把他们几兄妹带大,但她总是很严肃。男人不管在外面怎么折腾,总是女人一点点把破烂的收拾好。她以为所有家庭是这样。比起母亲,她显然不够称职,但是也无所谓了。

12月底,细雪飘飞的时候,江寒来找她了。他带来了夷陵护专的合同,说:“我寄给你几次了,怎么不签?”

“为什么要签?我在夷陵护专都工作十几年了,从什么时候变成合同工?”他们一起走上宿舍前的坡道,越过一个弯,又慢慢走下去。

“现在学校改制,每个人每个岗位都得签合同。没有合同,就没有名分,没有名分,就没有工资。你知道。”

“我不签。把我开除好了。”

“你以为想开除就开除啊。档案在学校手里,就算你不要工资,也去不了其他单位。难道你读一辈子书?”

“既然这样,何必签什么合同。形式主义。”

“做什么不是形式主义?”

顺着一道长长的红墙,下坡以后,就是学校正门。江寒状似不经意地说:“你等下,我把车停在武大那边了。”

“你买了车?”

江寒点头:“刚在股市上赚了一笔。”

“我还以为大家在股市上都只会亏钱。”

“你的调查样本就只有一个吧。”江寒笑道,“买了车,可以时常来看你。”

“千万别。”慎夕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哪怕只有一年。”

他们去户部巷吃了一摊子零嘴,江寒将车开到学校北门:“好久没来武汉了,就在东湖走走,也好消食。”

低矮的铁链连接一个又一个的石柱,仿佛永远要手拉着手,望着山山水水存续下去。和船来船往的江水相比,湖水很平静。这种平静又带有欺骗性,仿佛许多故事如淤泥一般,都藏在这深不见底的梦里。最终哪里也到达不了。

他说了几个笑话,她都十分捧场地笑着。自从她答应江寒读完书就和永山离婚,彼此就好说话了许多。他没有告诉她,他不仅买了车,还自己开了个公司作副业,这次回武汉,他和父亲恢复了联络,父亲答应会支持他,一切准备停当,他打算重头开始。这是她最轻松的时候,对他也是恰到好处的缓冲。

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幻想过爱情。他还记得,小时候家在汉口,马路对面有一家很有名的老字号照相馆。每天瞧着那些打扮漂亮的大人们拍婚纱照、全家福,老喜欢和同伴蹲在橱窗外面偷看。他和邻居家的小女孩过家家,说,“我是新郎,你是新娘”,和小男孩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戏假情真。然而就像那些光鲜亮丽的人物一样,一旦被相机定格,就永远地活在照片里。他不明白活在照片里的在生活中曾经也是个活人,也不明白活在照片外的走进去也是个死字。过去之心不可得。